第六章
“不可能。”李筋摇了摇头,“我不是那个料。先帝为晋书撰写的王鞔之传论,赞美王书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皤,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像虞世南、欧阳询、赵模和褚遂良,师法王帖而自成一体,可望而不可及。”
提到褚遂良,思想活跃的李敬业联想到了他不计后果,以血谏阻李治立武氏为后的举动。他喜欢褚遂良的书法,大量搜求其“真迹。也许爱字及人,十分敬佩褚遂良的坦诚、直率和嫉恶如仇的性情,以及他锲而不舍的敬业精神,很为他的命运担忧,会不会因此遭受严厉的处罚,一蹶不振,就这样终结一生,走进历史。这一担心,不禁忧心忡忡,也跟着恨起武昭仪来了。他把她想像成了化作美女的毒蛇,迷惑君主的狐狸精,残害忠良的妲己,祸国殃民的褒姒,淫乱秦宫的庄襄王后。愈想愈可怕,愈想愈气愤,恨不得掐住武氏的咽喉,狠狠地咬她几口。不过,他知道爷爷跟武昭仪和褚遂良的关系都不坏。褚遂良与他的父亲褚亮,以及武士鹱,和爷爷都是贞观朝的一殿之臣,相处融洽。贞观十一年武昭仪进宫,首先是由爷爷荐举的,后来又是他受朝廷差遣去行的纳采礼,据说行迎亲礼也有他,只不过护送武氏进京的是当地官员。他和武氏都出身寒族,并不满意门阀制度。立武昭仪当皇后跟他毫无利害冲突,他肯定不会站到反对派一边,说不定还会暗中助她一臂之力。带着小青年的好奇心,敬业很想和祖父敞开心扉谈一谈,交流交流思想感情,同时预测一下事态的发展。
“朝廷大事,皇上自有主张。臣民以服从为天职,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干预多了,不见得会有好结果。”
李筋说。
“爷爷,你是不是指褚仆射?”
“前车之鉴,我们也有必要从中吸取教训。”
“他们为什么下那么大的决心,跟皇上对着干?”
“他们要维持现状,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皇上却不满意他们专权朝政,千方百计想摆脱他们的控制,打破封锁,组建自己的新班子,取而代之。武昭仪精明强干,博学多才,又有心计,自然成了皇上的首选对象。最近擢升到重要职位上的许敬宗、李义府,都是才学出众的智谋之士。新贵崔义玄、袁公瑜,也颇有朝气。”
敬业亮着圆溜溜的眼睛,若有所悟似的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看来不无道理。”
“事实如此嘛。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替旧人。”
“爷爷真厉害,三朝元老,委实彻头彻尾的不倒翁。”
“今后倒不倒很难说,这一次看样子倒不了啦。敬业,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爷爷能熬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呵这次立后风波,我态度模棱,差点两边都得罪了。今天,在皇上面前来了个不表态的表态,一则和拥武派达成了默契,二则也就解除了皇上的顾虑。”
“立武氏当皇后巳成定局了?”
“暂时还不能把话说死,只能说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水到自然渠成。”
“武氏的名声并不好,爷爷成全了她,到头来不知道是积德呢,还是积怨?”
“小家伙真鬼,”李筋用食指在敬业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干吗想那么远?要知道,眼下都对付不过来咧。人嘛,有后悔,却没有前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爷爷总算摆脱出来了,且看武氏下一步怎么走。”
“她可是一个女谋略家,智深勇沉,深谋远虑,仿佛每个毛细孔里都是心眼,浑身是胆,说不定她早就谋划好了。你既然感兴趣,那就拭目以待吧。”
第二天上朝前,群臣聚集在朝堂等候。许敬宗兴高采烈地翘起像银丝一样闪光的稀稀朗朗的胡子,以苍老的声调大声嚎气地高谈阔论道:“庄稼汉多收了十斛麦子,还想着要换个老婆嘞,何况天子。皇上另选皇后,人们又何必去管那事而妄生异议?”
“讨个老婆不打屁,”李义府轻狂地浪笑着,“要她做什么?再容忍也只能让她当摆设嘛。”
“唏唏,摆设,不打屁,哈哈哈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后,沉默了一气。一会儿又喁喁哝哝议论开了,而且声音愈来愈髙,嗡嗡然,哄哄然,闹闹嚷嚷,再也静不下来了。文武百官都明白他们在为李治辩护,实质上是为武昭仪辩护。常言道,官场中无骨气。目前的李治,刚愎自用,一意孤行,逆耳之言一概听不进耳。好汉不吃眼前亏。许多人都采取了明哲保身的态度,对于许敬宗和李义府的言论,即使心里反感,也不提出异议,随声附和的大有人在。维持秩序的御史们出面制止,要大家保持肃静。可是没有作用。礼部尚书如此放肆,一定是有来头的,他是皇帝的宠臣,不会无的放矢。忠于职守的侍御史王义方等却不信邪,沉下脸来,厉声喊道:“不要说粗话,这里不是放牛坪,是朝堂。”
“凶什么,欺软怕硬。”
王德俭顶撞道,“褚仆射大闹殿堂,你们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干预,不纠弹?”
“再吵,我们会上朝弹劾呦。”
“弹不弹劾随你们的便,我们有话还得说。”
“现在你嘴硬,到时候看你怕不怕?”
“现在谁怕谁,谁怕谁吃亏。”
五更三点,净鞭三响,内官传呼:“皇上驾到!”李治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腰横十三环玉带,脚踏乌皮六合靴,驾坐太极殿。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憋了一肚子气的王义方等侍御史,赶在三省六部等衙门按例奏行公事前,跪倒丹阶,气哼哼地奏道:“启奏陛下,王德俭等不遵朝纲,在朝堂停居时,嘁嘁喳喳,乱议朝政,还说粗话,劝阻不听,必须处罚。”
“说了半大,啰啰嗦嗦,朕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李治绷着面孔,“他们到底讲了些什么,不妨直说。”
“许敬宗和李义府一唱一和,说什么娘娘不打屁,皇上当然得另选皇后。王德俭等跟着起哄,一直闹到上朝。”
“这算粗话吗?”李治恶狠狠地俯视着几名御史,“他们说的是正理。正义之举不支持,反而弹劾人家。乱弹琴!”
“我们是弹劾他们不该在朝堂内大声喧哗。”
“朝堂未必不是说话的场所,什么时候立的规矩?朝臣们都变成哑巴,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真是别有用心!”
“微臣不敢。”
御史们连连瘇头,磕得金砖地面通通晌。
“你们如此行事,受谁的指使?说!”
“没有人指使我们。”
“那你们摸着胸口说说看,赞不赞成立武氏当皇后?”
“皇上立谁就是谁,臣等没有异议。”
“崔爱卿,”李治抬了抬额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御史大夫崔义玄手捧牙笏,步出班部丛中,拜舞起居,奏道:“臣敢担保,他们所言不假。陛下,如今朝臣们大都愿意立武氏当皇后,受蒙蔽的只有极少数。”
“好,好。”
李治张开了笑脸,“御史台有你当头,朕可就放心喽。凡事胆子放大点,纠弹百官,肃正朝纲,不得疏忽失职。”
“臣遵旨。”
崔义玄叩了一个头,躬身退进了班部丛中。由武则天亲自导演的这一幕戏大获成功,李治更加有了把握,又给“拥武”派壮了胆,打了气,“反武”派的气焰相应地压下去了。她十分欣慰,赛如农夫播下了种子,不久就将看见嫩苗长出来那样喜悦,心弦产生了一种甜丝丝的颤动,脸上浮现出春天般鲜亮红润的神韵。趁热打铁,乘胜发动攻势,她当机立断操纵支持立她为后的“浊官”们大造舆论,同时敦促李治下达诏书,将尚书右仆射、河南郡公褚遂良逐出长安,贬到潭州〔湖南长沙市〕当都督。朝廷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宛若狂潮席卷而来,巨澜汹涌,波涛澎湃。皇宫内外,京都上下,一片哗然,喧腾得沸反盈天。且不说褚遂良是先帝托孤之臣,就他的才华和名气而言,在唐朝也是屈指可数的。他是唐初四大书法家之一,与欧阳询、虞世南、薛稷齐名。薛稷是魏徵的外孙,近法虞世南,远宗王羲之,笔态遒丽,属后起之秀。欧阳询初仿王羲之书,后险劲过之,自名“率更体”。虞世南从小拜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为师,书法受李世民推崇,虞体风行一时。褚遂良博涉文史,尤工隶楷,书法方整流美,自成一体,对后世颇多影响。永徽三年,玄奘在长安大慈恩寺内建造五层砖塔一大雁塔一使长安外城的观瞻增色不少。李治命褚遂良恭书李世民的大唐三藏圣教序,李治当太子时赐给玄奘的序笺亦由褚遂良书写。以上二序简称雁塔圣教序,字体清劲绝伦,有天马行空之概,创古今楷法之一格。二序刻石镶在大雁塔南门的两侧。
“太宗御制”的落款是“永徽四年岁次癸丑十月卯朔十五日癸巳建,中书令臣褚遂良书”
“高宗御制”是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尚书仆射上柱国河南郡开国公臣褚遂良书”。在“太宗御制”刻石上,他用的太宗朝的官衔,可见对太宗时代的向往。贞观十八年八月,李世民在九成宫避暑,曾当面对八名近臣作过一番评价。他开头说:“长孙无忌善避嫌疑,反应敏捷,断事果决超过古人。然而不擅长统兵作战。”
最后一个评的是褚遂良:“遂良学问颇佳,性格也坚贞正直。常常把自己的忠诚献给朕,如同飞鸟投怀,惹人怜爱。”
李世民不愧是知人善任的一代明君,当年擢升褚遂良当黄门侍郎,参综朝政。贞观二十二年,拜中书令。次年,与长孙无忌同受顾命辅立高宗李治,封河南郡公。李世民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褚遂良的刚正纯朴,忠贞不屈。褚遂良的致命弱点恰恰也在于此,他不擅长权术,才气有余而谋略不足,单纯得像小鸟一样,虽然可爱却不工于心计,不会观测风向,难逃政治漩涡的灭顶之灾。得不到任何安慰,也没有人来送行,人们都像逃避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生怕受到传染,或者惹火上身。世态炎凉,连一家老小也唱起了埋怨歌。他心中陡地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脸色像黄昏一样阴沉,迷惘失神的双眼透出极度的悲愤。眺望天穹,澄蓝的高空疏疏落落飘浮着几片极薄的唷云,而他却觉得俨然无边的愁云罩在头顶上,日光也冷嗖嗖的,苍白无力。送他启程的人终于来了一个,而且大大出于人们的意料之外,他就是心里结了冰的李筋。李世民在驾崩前,无故将他贬到离长安一千三百四十里远的叠州担任都督,褚遂良曾暗示他赶紧赴任。做出人情千日在,画出牡丹百日红。李筋不忘旧恩,赠给他两只玉石梨子和一架屏风。拉着他的手,一语双关地说:“南方的潭州比西北的叠州地方好得多,可以安身。先求生存,再图进取。我想,皇上是不会忘记你的。”
“一切以国事为重,忠心辅主,我从来如此。皇上天纵仁慈,为什么不能对我稍稍容忍一点。”
褚遂良在失望中还透餺出一种埋怨情绪。
“你我也得替皇上想一想,不排除阻力,就无法立武氏当皇后”
“皇后母仪天下,她够格吗?”
“皇上圣明,他自有主张。”
“我不打算当和事佬,我要坚持自己的立场。”
“太固执了也不好,”李积劝解说,“有时候和点稀泥不算坏事。有一个小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你讲吧。”
“一位颇有声望的人,老年得子,高兴得不得了。地方上来贺喜,第一个人说他儿子长大会做官,被待为上宾。第二个人抱起婴儿瞧了瞧,夸奖道:天生富贵相,做了官还会发财。又受到了热情的招待。第三个人则脱口而出:到时候会死。却挨了一顿臭骂,被赶出了门。假设你在场,打算如何说?”
“不管寿长寿短,人总有一死嘛。”
“对。可见忠言逆耳。”
“我这人性直,就是不会拐弯。”
“常言道,好汉弯上转。背不住,就放弃点,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的涵养性比我好,值得学习。”
“为人处世本来是一门大学问,活到老就要学到老。”
“提醒得好。我也要好好学一学,学会怎样做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交谈了一气,褚遂良心里也开了些窍,想开了一些。可是李筋一走,空虚寂默中,心头又升起一股冰彻骨髄般的寒流,陷人了难于解脱的烦恼和灰心丧气,凄凉地踏上了一个人的旅程。褚遂良以一花甲之年,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平康坊西南角的家里起程,经过东市,出春明门,离开了长安。他估计此生很难再回长安了,离愁别绪油然而生。从马上掉头回顾,靑灰色的外城墙宛然绝壁高耸,挡住了他的视线,伤心惨目,愁肠百结,昏花的老眼掉下了两串混浊的泪珠。无忌得知褚遂良被贬出了京城,气得眼冒金星,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雉奴小儿,你是怎么坐上御榻的?他心里骂道,如今翻脸无情,意气用事,老夫看你有好下场!雉奴是李治的乳名。他一直处于无忌的控制之下,如今却断然和他决裂了。与生俱来的倨傲给他带来了致命的弱点,他一下子由热变冷,什么事也不管了,连早朝也不上了。李治也不理睬他:“你不找我,我决不找你。”
外甥舅父开始赌气,都不示弱,都不让步。永徽六年化,十月十三日,李治下诏说:“王皇后、萧淑妃阴谋用毒酒杀人,废黜为平民,从皇室玉牒中除名。她们的母亲兄弟一并削除官爵,流放岭南。”
许敬宗投井下石,又参了一本:“已故特进赠司空王仁佑的任命状还保存着,叛乱的残余后代照样可以用来谋取荫官,请一并削除他的官爵。”李治批准。许敬宗、李义府等人欢欣鼓舞,四处串联,于废黜王皇后的第六天,文武百官联名上书请愿,请求皇上立武昭仪当皇后。李治以“众望所归”为理由,即刻颁下了诏书:“武氏家门烜赫,功勋彪炳,出身高贵,从前因温雅端丽被选人内宫,美誉闻于皇族,德行感动后廷。朕当太子时,她受到先帝的特殊恩典,时常侍奉左右,日夜不离。在宫廷之内,一直小心翼翼,周旋于嫔妃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先帝每每赞叹,于是将武氏赏赐给朕,就像汉宣帝将宫女王政君赏赐给皇太子一样。朕从百官所请,顺应天心民意,现在立武照当皇后。”
李义府见诏书完全按照他的草拟,一字未改,得意洋洋地对许敬宗说:“尚书大人,诏书怎么样?”
“不但好,而且妙。请看,”许敬宗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诏书,“昭仪是先帝所赐,一个赐字,把一切暧昧关系都掩盖起来了。不,不,我说的暧昧二字不妥,朝令夕改,上句话锗了下句话改。应该说,一个赐,字,把什么都说通了,说清白了,名也正了,言也顺了。”
“你知道这个字是谁想出来的吗?”
“原来是义府兄呀!”许敬宗露出了佩服的神色。
“非也。”
李义府摇了摇头,“武昭仪,哦,武皇后她自己想出来的。”
“喔唷,神,神,皇后真是神女下凡,虑事周到,算计精确,连一句话,一个字,都用得如此绝妙。”
“跟她做事就是痛快,敬宗兄,往后还有好戏看呐。”
“好戏?”
“立后大典,将撩开神女的面纱让众人瞧瞧。”
许敬宗目光一闪,心头泛起一个疑团:“义府兄,你掌握的内情真不少,看来你跟皇后的关系,比我贴近得多。”
“你是长者,别管那么多。”
李义府扮了个鬼脸,“到时候,好处自然都有你的份。”
“褚遂良遭贬,四相缺一,只不知补充的人选考虑好了吗?”
“别着急。那还用说,不是你,便是我。”
“那么义府兄,到寒舍去喝一杯,咱们预先庆贺庆贺。”
“老学夫子,你家里有美女作陪吗?”
“你真会享乐。”
“我李某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如今苦尽甘来,还不好好享乐一下,更待何时?”
“呵呵!哈哈哈哈!走吧,走吧!”他们坐上马车,朝许敬宗的府邸奔驰而去。十拨开神女的面纱立武昭仪当皇后的诏书颁下的第三天,大赦天下一般罪犯。当天,新皇后武则天上表说:“陛下以前打算封我当宸妃,韩瑗、来济在殿堂上当面进谏。这样做是难能可贵的,难道不正好说明他们一心一意为陛下吗?臣妾乞请表彰赏赐他们。”
好一个聪明的武则天,连李治也为她的宽宏大量所感动。韩瑗、来济、于志宁、李筋等大臣被召到两仪殿。赐座后,李治脾睨了韩瑗一眼,若有其事地问道:“韩爱卿,太尉呢,怎么没来?”
“太尉抱病在家,不便行动。”
“嗯。”顿了顿,李治问道,“知道朕召你来做什么吗?”
“臣知罪。”韩瑗连忙跪倒下去。
“你何罪之有?”
“臣谏阻圣上改立中宫,言辞不逊,罪在不赦。”
“臣犯了同样的大罪。”
来济跪到了韩瑗的旁边。
“啊哈,你们想错了。朕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高延嗣从御案上拿起武皇后的奏折递给韩瑗。韩瑗看过后,李治又给来济看了一遍,然后让各大臣传阅。厉害呀!来济心里喊着说,她用高姿态对待我们,实际上好比用软刀子杀人,杀得你心服口服。韩瑗紧张得手里捏着一把汗,忧惧恐慌,请求辞职。
“现在不是辞职的时候。”李治显得异样的快活,快活中又带着几分诙谐,“而是要求诸位尽职尽责。太史局占卜,册立皇后的大典选定在十一月一日。时间只有十多天,一切都得抓紧。韩爱卿和来爱卿负责处理朝中日常事务。立后大典由司空主持,副使由左仆射于爱卿担任。”
李筋躬身奏道:“臣已年迈,不堪重荷,唯恐有负陛下恩典。”
“老元勋不必着急,内外有许敬宗、李义府、高延嗣、丁点儿协助,具体事务就交给他们去办好啦。”
退下朝来,李治乘辇到了就日殿。侍女、太监进进出出,一片忙乱。裁缝在为武皇后量身,挑选布料绸缎的花色、图案。武则天接着选试插戴的首饰、耳饰、项饰、手饰和腰佩。髙延嗣站在一旁念着册后大典的程序及迎亲的仪仗。见李治来了,行过礼,继续念道:“重翟车车台蓝底涂青漆,用五彩羽毛装饰,车轮朱色,车辕饰以黄金,车窗上挂猩红锦帐……”
“慢!”武则天举起一只手,“要用玫瑰红,上面用金丝绣凤。”
李治由衷夸奖说:“皇后真细心,安排又具体又周到。”
杨氏咂了一下舌头:“太奢了点。能不能俭朴些?”
“母亲有所不知。”
武则天扬起左边的眉毛,“争取到这个地位,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可以说是用血换来的。皇上和我排除重重阻力,历经千难万险。来之不易啊!”李治的感情被激发起来,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这次皇后加冕典礼,就是要兴师动众,大肆铺张,大张旗鼓,大吹大擂地举行。”
“对。”
武则天也很激动,“愈盛大,愈气派,愈隆重,愈能体现我们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不要太过分了,”武艳用一种亲善的语气告诫道,“俗话说,适可而止嘛。”
武则天白了姐姐一眼,话中带剌、弦外有音地说:“你也知道适可而止呀?我才不过分哩。”
武艳脸上热辣辣的,像是挨了一记耳光,羞答答地低下头来,退到了母亲的背后。
“明天行纳彩礼,”武则天吩咐说,“妈妈和姐姐都回去。迎亲前,还要行大征礼。这几天就在家里呆着,不必进宫。”
寝殿顿时静了下来。李治和武艳心中明白,她这是冲着他们来的,都不吭声了。立后大典最隆重的仪式是册立礼和奉迎礼。前一天,李治遣官告祭天地、太庙。正衙太极殿前设置祭坛。祭坛前摆着迎接皇后专用的马车重翟车,即凤舆。皇宫大内所经御道用红毡铺地。宫殿前搭起彩棚,檐下悬挂大红灯笼。从太极殿庳檐下开始,一直到顺天门外,沿御道两侧,都陈设着皇帝的仪仗一一法驾卤簿,共五百余件,富丽堂皇,威武堆壮。太极殷门外丹陛正中,置黄龙华盖的周围,列刀、弓、矢、豹尾枪、殳戟等;廊檐下设金八件:拂、炉、盒、壶、盘、瓶、几、杌;在三台之间,设九龙黄盖、翠盖、紫蓝盖、黄九龙伞、五色九龙伞和五色花伞等;净鞭、仗马设在三台之下白石所铺的地面上。太极殿广场御道两侧的仪仗墩上,列紫赤方伞、扇、幢、格、旌、节、氅、蠹、钺、旗、星、瓜、杖,计一百八十六件。另外,由金编钟、玉编磐等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队,也设在太极殿廊檐下;由大鼓、方响、云锣等乐器组成的丹陛大乐乐班,设在太极门里两侧阶陛上。太极门外,设玉辇、金辇;嘉德门外置五辂、宝象、卤簿乐顺天门外则列朝象。长安城净水泼街,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乐。太极殿前设节案、册案和宝案,奏中和韶乐,祭坛上金香炉内,憧香的紫烟款款升起,袅袅飘散。文武九品以上官员及各地赴京祝贺的官员,各少数民族首领,外邦使节,皆身着礼赈,聚集在宫城与皇城之间的横街上,按官阶排列整齐,面向北方静静等待。
黄门侍郎许圉师引幡持节,中书侍郎李义府引放置制书的几案,立于太极殿东侧左延昭门内的北道。吉时吉刻,礼部尚书许敬宗等堂官导李治礼服出宫,先到太极殿前阅视册、宝,然后升殿就座。净鞭三响,鼓乐齐鸣,中和诏乐和丹陛大乐同时奏响。宣制官、首席宰相侍中韩瑗宣布道:“齐班!”文武百官及外囯使节等,分别从正门顺天门西边的广运门、与东侧的长乐门,鱼贯进人宫内,依照官阶大小,肃然列于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典仪女官以清亮的嗓子髙喊:“再拜!”文武百官连续行两次叩拜礼。李筋和于志宁升丹陛听宣制,朝李治行三跪九叩大礼。韩瑗宣制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唐永傲六年十一月丁卯朔,册立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鹱和应国夫人杨氏之女武照为皇后,命司空李鲂为正使,左仆射于志宁为副使,持节行册立礼。钦此!”按规定礼制,宣读诏书本是侍中理所当然的职责。但他的声音嘶哑,瓮声瓮气,仿佛有一种不宁愿的味道。李治将诏书、金册、皇后的金印及宝缓等授予李筋后,典仪女官喊道:“再拜!”文武官员等再拜后,韩瑗宣布道:“礼毕!”
李治退进后殿,各官和使节等分成两列,从广运门和长乐门退出。正副使臣李积和于志宁走下中阶,分乘天子之车一一辂车,由捧着代表身份的持节者和捧册者为先导,前张黄盖,列御仗,随行校尉以及护送大臣等一起,在一派鼓乐声中,由太极殿至武后常御的就日殿正门。里面是男人禁地,敕使也不得进入。内侍监丁点儿出门迎接。正、副敕使从持节者和捧册者手中接过金册、宝缓,惧重交给丁点儿,由丁点儿再交给内谒者监傻大哥,傻大哥走到殿前阶下,跪下放在阶前节案上。武则天御礼服站在正殿,女官司言、司宝各一名侍立右侧。总管尚宫局的女官尚宫,带着尚服一名,走到庭院,跪到放着金册与宝绶的案旁,尚宫取册,尚服取宝缓,回到殿上。尚宫大呼:“有制!”尚仪接着呼:“再拜!”武则天面北跪拜。尚宫以庄重的音调宣读册书。读毕,武皇后再拜,谢恩。鼓乐声中,尚宫将金册献呈武后,武后再交给站在右后方的司言。尚服献上宝绶,武后接过手,交给站在左后方的司宝。武则天升坐皇后宝座,尚宫及所有的女官都到殿庭,由女官司赞担任司仪,拜见皇后。拜罢,尚仪上前喊道:“礼毕!”武皇后起身转人内殿。
“册立礼”成,李筋等使臣回太极殿复命。退下朝来,李治乘辇来到就日殿。武则天赶快迎出正门接驾。画廊下忽然发出一声喧呼:“接驾!”李治抬眼一瞧,原来是林邑进贡的一只绯胸鹦鹉在鎏金亮架上学话。他兴致颇高地笑了笑:“皇后知书达理,连禽鸟也调教得格外伶俐。”
“臣妾沐浴皇恩,感激不尽,禽鸟亦知情哩。”
武则天的话音刚落,鹦鹉又鸣叫道:“谢恩!”李治呵呵笑起来,一天的疲倦顿时消释了。帝、后进偏殿落座,侍女上了茶点,退到殿下。武则天从什锦玛瑙盘里夹起一片果脯,送进李治的嘴里,笑吟吟地说:“味道怎么样?”
“好吃。”
李治又用象牙筷子夹起一片看了看,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色香味俱佳,吃了还想吃。”
“好吃尽管多吃。这是洛阳出产的,比宫廷制作的精致。”
“洛阳食品的技术,本来是隋炀帝带过去的,他们又作了—些改进,更是锦上添花。”
“洛阳交通发达,容易接收外来的影响,人文地理堪称天下之最,漕运也比长安方便得多。”
“你倒蛮喜欢洛阳呀!”
“据说谁到了那里都留连忘返。当年隋炀帝留在那里就不再想回长安。唔,那些宫殿御苑还在不在?”
“都在,只不过要修缮。”
“工程大不大?”
“朕也不清楚。你想去洛阳的话,朕就派人先去看看。”
“这事不急。”
趁着李治高兴,武则天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臣妾倒是想和陛下一起在肃义门的城楼上,接受文武百官及外国使节的朝拜,不知可否?”
“皇后贵为一国母仪,”李治有些发窘,“不宜在大庭广众之前抛头露面。再者,前朝也无此先例。”
“时代是发展的,典章制度也是从无到有逐步完善的。”
武则天振振有词,“古人没有裤子,周朝以后也只有胫衣,而无封裆裤,外面着裳遮羞。赵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之后,中原汉人才开始穿着长裤。你看穿裤子好,还是不穿好?”顿了顿,她又提髙了声调,“皇后既然母仪天下,你妻子的长相并不丑,有何不可展示一下?我就是要让众人亲眼瞧瞧当今皇后的形象,抵消无忌他们的猜疑和恶意中伤。”
“你的理由充分,朕依从你好啦。”
“臣妾从心里感谢皇上,皇上看,臣妾能做一个好皇后吗?”
“能。”
“臣妾一心想做一个好皇后,好好辅佐皇上治国安邦,干出一番事业,让天下臣民称颂。”
“朕知道。”
李治打了个呵欠,“就寝吧。”
武则天瞅了他一眼,嘴唇绽出了一丝笑纹,笑意随着嘴的轮廓波浪似的荡开去,瞬间满脸都笑了。他觉得她今天有点反常,好像面生似的,对她连一点起码的了解都没有,她纯粹是另一个世界,在太阳的那面。武则天很快活,容光焕发,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亲热感和幽畎感,还带着几分神秘色彩。两个人一起走进寝房。她服侍他脱掉衣袍,解下幞头,然后自己卸妆,宽衣解带。他眼前一亮,望着她半裸的身体,说:“真是美如天仙!那些隆起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诱人。”
“皇上是真龙天子,”武则天恭维道,“神采焕发,英气勃勃,格外豪壮。”
“龙张牙舞爪,翻云覆雨,威猛而不温厚,没有凤柔美艳丽。凤身披五色羽毛,彩色缤纷,丰姿绰约,又可爱又令人神往。”
“你我一龙一凤,如今是真正的龙凤配。龙凤呈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武则天甜蜜而迷人的笑着,笑声赛如一股和煦的春风,销魂夺魄,使人心神荡漾。这时李治已是忘乎所以,急不可耐了,逸兴遄飞,沉浸在她身上采花摘果的狂欢之中。她温柔而自恃,若即若离,隐含着漫不经心的优越感,同时又异样的性感,色迷迷的逗弄着他。他兴奋得心情如滚滚春潮,动荡不息,一身的血液在狂奔,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她脸上热辣辣的,桃红色抹遍双颊,心扑扑地跳动着,感到当皇后与当昭仪处处不同,连房事也大不一样,愉快得多。愉快和惬意交织在一起,汇成按捺不住的激动,她开心得不得了,心花灿然怒放,争奇斗艳。她不是禁欲主义者,七情六欲与生俱来,只不过自有一番心思而已:男人可以春心荡漾信马由缰,女人又何尝不能?她像醉了酒的初恋者那样稚气无邪,柔媚而又放肆,眼里闪着梦样的光辉,笑得那样甜,毫无做作,毫无顾忌,放纵而又风骚。他把她拉迸被内,扑在她身上,亲吻着。被翻红浪,帐舞蟠龙。他们俩相亲相爱,柔情似水,心心相印,相互通过感觉器官去体验那至高无上的美。在强烈的情欲冲动下,他尽情享用她身上无穷尽的宝藏,遨游风物奇绝而妙趣横生的极乐福地,探索那魔幻般幽深莫测的神仙洞府。一觉醒来,武则天把枕在李治脑后的手抽回来,翻身坐起。李治睁了睁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候啦?”
“快打四更了。”
“就起床?”
“嗯呶。”
武则天瞧着他那疲软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地喊道:“起来哇。”
“让我再睡一会儿,恢复恢复元气,你先去梳洗。”
沐浴更衣后,武则天走进梳洗房,对着鎏金铜镜照来照去。房内炉火烛光相映成辉。丁点儿口中叼着一支莲花顶金簪,站在武则天背后,用梳篦精心梳理着:“娘娘,今天梳什么发鬌?”
“昨天梳的什么?”
“反绾鬌。”
“今天梳半翻鬌。”
丁点儿左手把着她的长发,右手由下而上梳理着,至顶部突然翻转,并作出倾斜之势。梳挽时编发于后,集为束,然后由下反绾于顶,插上金簪、金钗。其形状若翻卷的荷叶,正面或背面看上去薄秀,侧看很大,很高。武则天觉得满意,点了点头。侍女们捧着各式各样的器皿和簪钗、步摇、金钿、梳篦等首饰,以及项饰、面饰等,上来接着插戴。丁点儿走出房门,傻大哥拖住问道:“娘娘完没完,大半个时辰啦?”
“还要半个时辰化妆,先用豆粉洗面,再敷玫瑰膏,而后拿水和着醇酒洗净,再涂羊脂素馨霜。”
“唷,这么麻烦!”
“还有哦,还要用轻纱擦匀羊脂霜,上香粉,上胭脂,细布轻抹,再扑香粉,涂口红,最后用青黛画眉。穿戴好之后,五更出反。
“又去哪儿?”
“你还不知道?奉迎礼之后,上肃义门接受朝拜。”
“娘娘真想得出来,”傻大哥指着胸口,“我这心里不开窍,跟都跟不上。”
“可是娘娘喜欢你哩,要你当近侍。”
“娘娘好,不像萧淑妃一样打人。”
“你这六根不净的家伙,小心点哟,娘娘可不是好伺候的,惹怒了,她会叫你的脑袋搬家。”
“我没有胡来,是她要我跟她描眉,笔尖擢到额头上去了。她骂我蠹,要我把肘弯搁到那儿。唁喀,你说说,是哪儿?”丁点儿诡秘地挤了挤眼睛:“我知道,搁到奶子上面。”
五更三点,李治御太极殿前殿接受百官朝贺。又遣李筋和于志宁担当行“奉迎礼”的运、副使,然后退进后殿。正、副使率迎亲队,排开奉迎皇后的仪驾,由銮仪卫护卫,直至后宫就日殿传制行礼。礼毕,武则天自内殿出中门,乘辇来到在庭院按官阶排成东西两列的盛装妃嫔面前,宝辇从中缓缓穿过,到达正门口。尚仪宣布启行。
皇后下辇,由太监手持花头盖,护送她升凤舆,从就曰殿出发。銮仪卫校卫陈仪仗车辂,鼓乐前导,使臣持节乘马先行,由骑马佩刀、手持皇后旗帜的武将护送,内监左右扶舆,内臣和侍卫在后乘马扈从。这一行近两千人的队伍,宛然七彩虹霓,缓缓流动,前行的人流已经抵达了顺天门,后头的才刚刚离开就日殿。以太尉长孙无忌为首,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早巳在太极殿广场上排列整齐,恭候皇后大驾。他们均系朝廷命官,逢此国家盛典,礼仪一律合乎法度,而情绪却五花八门。尤其是以无忌为首的“清要官”和以许敬宗、李义府为代表的“浊官”新兴势力,二者的心境简直天上地下,形成两极鲜明的对照。在前者的眼里,新皇后无异于美女蛇,狐狸精;而后者则把她当做上天的使者,美丽的神女。
不管人们的看法和想法如何,武则天迎着斜阳和朔风,前呼后拥地抵达了顺天门。
太极门左右钟、鼓楼的钟鼓敲响,门内两侧奏丹陛大乐。侍从架起步障,在舆前安放好香墩。尚仪跪到车旁恭请道:“皇后降舆!”武则天在侍女红杏和荷香的搀扶下下车,改坐由八名太监肩抬的花轿,向太极殿前行。
殿上奏中和韶乐,铜香炉内香烟缭绕,紫雾腾腾。李治于殿中坐等。尚宫引武则天进殿,李治起身迎接,向皇后拱手行礼,迎入正殿。行完大礼,由尚宫以下的女官服侍,帝、后退进内殿。李治揭去武后的盖头,稍事休息。帝、后在内宫女官、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登临肃义门,接受群臣及外蕃国王、酋长和使节的朝贺。
早已集合在肃义门前广场上的官员,身着朝服分成文武按官阶徘列整齐。官阶三品以上服紫,鱼袋金饰,金玉带十三侉;四品服深绯,鱼袋银饰,金带十一袴;五品服浅绯,鱼袋铜饰,金带十袴;六品服深绿,银带九袴;七品服浅绿,银带九挎八品服深青,铜带九品服浅青,铜带。湛蓝而清澈的天空,几片风帆似的云絮,带着淡淡的粉红,悠悠然飘浮着,变幻着,千姿万态,捉摸不定。
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百官及蕃夷国王、酋长和使节的袍服、腰饰上,与肃义门的红楼、门墙相映成绚丽多姿的壮观景象,宛若织锦上面的—幅彩绣辉煌的装饰图案。
当高宗李治和武后出现在红色门楼上时,广场上人潮浮动,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武则天朝广场上欢腾的人群频频颔首,粲然微笑。
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在李治面前略加指点。李治的视线随着她那葸根似的指头移动。他目光有些黯淡,眼窝发黑,一副睡意蒙昽的样子。虽然冠冕堂皇,但和仪态万方的武则天相比,却缺乏威仪,也没有什么风采。一张清癯文雅的长条脸,显得慵倦发困,身材单瘦,背仿佛有点伛偻,动作迟顿,还带点呆滞。他连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打起了精神。然而远望上去,他的举止严谨,神态安详,宽厚、仁慈的表情颇能蠃得人们的好感和崇敬。站在右侧的武则天,和他大不一样,团团大脸像刚刚擦过的银盘,在艳阳的映衬下焴焴生辉,英姿飒爽。她眉开眼笑,丹凤眼像蓝宝石般明净,瞳孔大得放亮。睁开时闪着瑰丽的光芒,流转中表现出深邃的智慧,霎动的表情更加丰富:敏锐、机灵、果决,却又显得疯狂、诡谲,忽而妩媚多情,忽而射出闪闪寒光,忽而天仙般的美丽,忽而冷峻,忽而忧郁,忽而透着灵气,忽而隐藏杀机,忽而弥漫着稚气,忽而骚然不安。定神时如一泓清水,顾盼像星星流动,静悬犹如明月一般,急闪恍若电光。它火一样的炙人,又有磁铁般的吸引力,流光泛彩、神秘莫测而又异样的清澄明亮。她体格修长、健硕,雍容华贵,神情姿态高雅大方。唐代皇后的礼服还没有凤冠。她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前额还别出心裁地用金丝细链吊着一颗晶莹的夜明珠,豪光闪烁,珠辉玉映,把面容衬托得宛然一株新开的牡丹花,娇媚,鲜艳,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和感染力,给人留下了落落大方、和蔼可亲,以及开朗、俏丽、髙贵和庄重的良好感觉和印象。广场上席卷起一阵阵狂热的风暴,群情激奋,欢呼雀跃。来自化外之境的蕃夷国王、酋长和使臣,虽然粗犷,惯于狂热,对于眼前罕见的欢腾情景却仍然感到稀奇和震惊。素称礼乐之邦的大唐帝国,官僚们平时是那么的拘谨,恪守礼教。这次却一反常态,不但不予规谏劝阻,并且如此欣然若狂。诧讶之余,又钦佩这个国家视眼开阔,思想开放,海纳百川,敢于打破常规,除旧布新,潜伏着无穷的活力和巨大的力量。尤其是能有此机遇一睹中国皇后的风采,深感幸运和莫大的荣耀。唐代是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史上的巅峰时期,京城长安不仅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且也是世界着名的都会和东西文化交流的中心。此时和唐朝有往来的国家和部落达到三百多个。这些兄弟民族和外国君臣云集长安,从中国文化中吸取精华,同时进行经济文化交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相得益彰。阿拉伯使节对回纥酋长说:“中国了不起,敢于标新立异,从武皇后的身上可以折射出这个国家的开明、开放和创新精神。”
回纥酋长耸了耸肩膊:“妇女露一露脸本来是好事嘛。要是我们的牧民不让女人出来放牧,那简直会生存不下去。”
波斯的使臣插话道:“他们很多妇女都喜欢胡服,锦绣帼、窄袖袍、条纹裤、软锦靴,穿戴起来又贴身,又好看,又适用。”
真腊的特使说:“你们说,皇后的大礼服是不是太厚重了些?我们那地方气候不同,穿戴这样的服饰,会热得汗流浃背,叫人忍受不了。”
突厥、天竺、新罗等国的国王或使节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看啊,看啊,皇后在朝我们点头微笑!”
“嗬一嗬一嗬皇一后一一千一千一一岁一!”武则天打破没有先例的传统,以自己光辉灿烂的形象公开亮相,不但没有丢丑,还获得了空前的喝彩。她的大胆构想和实践,排除种种干扰和阻力,居然成功了。在最有说服力的事实面前,长孙无忌、韩瑷和来济等反武后派人物,深深叹息,自愧形秽而暗自伤神,忧虑不安。他们从武则天的坚执、倔强、铁的手腕和瓢逸的风采中,感觉到了这个女强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她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定然会像老鹰捕兔一样地对付他们。韩瑗愁眉苦脸,痛心疾首:“皇上被这妖妇迷惑,沉溺不悟,国家大权定然会旁落于她之手,说不定像东汉末年那样的党锢之祸又将复起,我大唐王朝危矣!”砭人肌骨的寒风时不时地刮过来,飕飕杀杀地响。来济全身的汗毛,跟着这阵风,这阵响,一个冷噤,一次痉挛,都竖了起来:“我也想和侍中大人一样辞官隐退,皇上照样不准。”
“不要自暴自弃,逃避现实。”
无忌满脸矜持的神态,竭力保持镇静,“老朽还没有死咧,有她无我,有我无她,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银须瑟瑟抖动,嘴唇咬得发白,把冻得麻木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接受朝拜后,帝、后乘辇回到了就日殿。用过午膳,本来可以脱下臃肿、笨重的大礼服,好好歇一歇。可是,精力过人的武则天并没有更换服饰,接着又在武德殿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及蕃夷国王、酋长和使节的夫人。这又是一件新鲜事,一次大胆的创新和尝识。李治体质蠃弱,从小喜静恶动。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和武则天一起驾幸武德殿。武则天刚册立为皇后,就打破常规接受朝拜,现在又要举行宴会,标新立异,雷厉风行,忙得团团转,似乎有些过分。有的人爱热闹,有的人喜欢助兴,有的人想像力丰富,有的人因循守旧;还有的人生成的近视眼加妒忌眼,看不惯新鲜事,稍微不如己意,便会指手划脚,妄加非议。武则天比以往更加娇媚艳丽,光彩照人。她本人也似乎觉察到了过分俏扮,过分炫耀,矫柔造作,物极必反,有可能引起人们的反感,应该赶快收束些,适可而止。人有一种本能,往往同情弱者。这时候,李治骤然想起了被打入“冷宫”的王氏和萧氏,替她们可怜。他想去看看她们,心里发毛,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悄悄地问高延嗣:“髙公公,王氏萧氏现在何处?”
“傻大哥知道,”高延嗣对答说,“我去问问他。”
他找到傻大哥问准了地方,转回来奏报道:“关在凝阴阁侧边的别院里。”
“你陪朕去一下。”
李治带着髙延嗣走出了就日殿。武后散了宴席回来,傻大哥立刻禀报了李治的行踪。她像被黄蜂蛰了似的暴跳起来,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吩咐傻大哥如此如此。又吩咐丁点儿道:“快去,宣许敬宗和李义府赶快进宫来见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噫,这是谁在吟诗?好耳熟的。”
李治由高延嗣陪侍,匆匆穿过御花园,隐隐听见有一小孩在朗诵诗经“采薇”,音调凄婉,感慨往复,声情与诗中所描述的征人在还乡路上饱受饥寒、痛定思痛的那段哀伤情景相仿佛。他停住脚步,倾耳听了听,循声走去,瞧见十岁的雍王素节站在凉亭里背书。李治走进亭子,素节猝然跪地叩头:“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吧。”
李治顿生怜爱之心,把素节拉昽来,“皇儿又在读书,很用功嘛。”
“父皇,儿臣好想你呵。”
素节流出眼泪来了,“我天天都到这儿来念书,只想让父皇听见,好和父皇见上一面。”
“噢,噢,好儿子,别哭啦,你见到了父皇,如愿以偿,应该高兴。”
“儿臣髙兴不起来,胸口痈。母妃,哦,不,叫她什么?父皇,我可以叫母亲吗?”
“不要改口,就叫母妃好啦。”
“母妃被带走时,叫我设法找到父皇,转告她的话,乞求父皇饶她不死,让她把孩儿抚养成人。”
波斯猫喵喵喵叫着跳迸亭子,跳到李治的身上。李治瞧瞧它的红彝子,用手摸摸雪白的皮毛,然后望着可怜巴巴的素节,说:“说吧,淑妃还说了些什么?”
“母妃说,父皇如果不肯赦免她,”素节哽哽咽咽地哭起来,“她死之后,叫我听父皇的话,好好念书,还要我学点武艺。”
他泣不成声,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李治替儿子揩干净鼻涕泪水:“父皇不会处死她。”
“谢谢父皇,母妃叫我替她谢恩。”
素节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
“父皇,母妃对你没有歹意。她没有骂你,是骂的那个武,武皇后。”
“朕知……”话到嘴边,李治又收住了。
“父皇,你去看看母妃吧,她有话对你说。”
“嗯,”李治迟疑了一下,“你下去吧,让朕歇会儿。哦,把猫带走。”
“它知道回去。”
素节边回答边往御园外走。高延嗣带路,李治走到了别院门口。这里本是监禁犯重罪的宫人的“牢房”。院门锁得铁紧,只在墙壁上凿一个小洞,供仆婢往里面送递饮食之用。邋遢的盘子上存着残羹剩饭,在雪光的反照下分外注目显眼。心软的李治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鼻子一酸,眼泪都滚出来了。他十分内疚,带着一种负罪的心情,细声细语地朝洞里喊道:“皇后,淑妃,你们在哪儿呀?”隔了一阵,里面才出现动静,随着拖动的脚步声,传出了哇哇的痛哭声:“我们……已负罪……被囚禁……取消了……尊称……”李治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们,自己也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高延嗣上前扶住他。
“皇上,保重龙体。她们不值得同情,是罪犯。”
“胡说!”李治火冒三丈,“谁说她们犯了罪?”他仰面强忍住泪,水,吩咐道:“去把掖庭令找来,打开门。”
掖庭令套开铜锁,门嘎嘎地打开了。一片阳光投进室内,李治走到阳光照射的地方,站住了。披头散发的萧氏从秸杆堆里钻出来,抖落包裹着身体的破棉被,哑声喊道:“皇上,转过背去,等一等,等会儿。”
“你要干吗?”李治不解地问,“朕和你是夫妻,用不着回避。”
“别啰嗦,只要你等一会儿。”
萧氏本来肉叽叽的脸庞,变得惊人的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也突了出来。面孔污黑,鹑衣百结,捉襟见肘。她转身端起瓦钵喝口水,吐在手心里,抹一抹脸,拢拢头发:“皇上怎么想到我们身上来啦?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快回去。”
“臣妾冤枉,”王氏扑通跪倒在地,“皇上,我没有扼杀小公主,我没有害皇上。”
萧氏跟着跪到李治跟前,强忍住悲伤,勉强从喉昽里挤出声来哀求道:“恳求陛下念及旧情,把我们放了出去,让我们重见天日。我们一定不忘圣恩,终生念佛。”
波斯猫窜进门,绕着萧氏转来转去,在她身上琴着。萧氏把它搂到了怀里。王氏边叩头边说:“皇上饶了我们吧,就把这个地方改名叫做回心院好啦。”
“好,好,可以改名为回心院。”
李治怕武后发觉惹麻烦,不敢久留,边答复边往后退,急急忙忙回到了就日殿。常言道,君无戏言。可是他的话不但不能作数,而且他的言行还惹出了麻烦,造成了两位可怜女人的惨死。武则天见李治进来,没好气地打量了他一眼:“皇上不顾自己的身体,冒着风雪去探监,真是旧情难忘嗷!”
“没,没有……”李治闪烁其辞,“朕并非有意。”
“有意无意倒无所谓,哼哼,这也难怪皇上,怪只怪那两个贱人不知改悔,自己寻死。”
就在李治和武则天交谈时,傻大哥领着十来名身强力壮的太监到了别院。宣读完武后的懿旨,傻大哥命掖庭令打开院门,从里面拖出了王氏和萧氏。比虐待狂还要残酷和会捉弄人的太监,故意慢条斯理地剥下她们的囚衣,露出骨瘦如柴的身子,按倒在地。可怜两个奄奄一息的贵妇人,哪里经受得起一百杖。在噼啪作响的笞挞声中,这位六年前便册立当皇后,而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尊严的王氏,在濒临死亡的今天,在极度的痛苦和耻辱中,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仅仅闪了闪荣耀的光辉,便将消失。
“吾皇万岁,”王氏忍痛边喊边说,“武照受宠,死自然是我的本分。”
萧氏瞟了王氏一眼:“你哭喊什么?要死便死,只可惜死得不甘心。”
“给我狠狠地打!”傻大哥咆哮道,“她嘴硬,就打死她。”
“傻大哥,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是你,不是我,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