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审讯过程中,韦季方果然强硬不屈,宁死不肯招供。许敬宗软硬兼施,百般引诱,严刑拷打,都没有作用。韦季方始终不承认密谋造反,更不承认长孙无忌参与了他们的“谋逆”活动。许敬宗气得两肺直炸,暴跳如雷,丧心病狂,大打出手,刑讯愈来愈急迫,愈来愈猛烈,简直不择手段。韦季方以死相拒,然而自杀未遂。许敬宗找到了口实,宣称侦破了一宗可怕的叛国巨案,上奏李治道:“韦季方与李巢纠合不满分子,企图陷害忠良及皇亲国戚,使权力重归长孙无忌,然后谋反篡国。现在事情败露,无忌怕自己受到株连,逼迫韦季方自杀灭口。”

李治惊讶得两只眼睛一阵发黑:“不会吧,舅父被小人间离,产生小小的猜疑和隔阂有可能,何至于谋反?”

“对于事态的演变过程,臣从头至尾进行了考察推究,谋叛十分明显,证据确凿,陛下还有疑虑,恐怕不是国家之福?”许敬宗态度庄重,措词恳切而严肃,说得这位优柔寡断的天子眼睛瞪得老大,呼吸急促,心像海潮一样激荡起来:忽而想到无忌的拥立之功,忽而想到他骄纵专横,忽而想到他喜怒无常,忽而又想到他往常的热心肠,忽而又想到他近年的消沉与冷淡,似乎隐藏着不满情绪,又像心怀鬼胎,背地里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勾当。

“舅舅和朕的政见产生了分歧,离心离德了,但还不至于……”李治不敢再往下想,不想触及“谋反”二字,但又无法取消疑窦。他的心被复杂的感情交织着,缠绕着,举棋不定,左右为难,苦恼得攒紧了眉头,犹如病人似的呻吟。他恍恍惚惚走下御座,走到许敬宗对面,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的胸口说:“许爱卿,你该没有弄错吧?但愿你错了,只要求说清楚,朕不怪罪你。”

“陛下当真信不过,最好亲自去审一下。”

“哎~”李治拖着长声叹了口气,流出了泪水,“朕的一家多么的不幸,亲戚之间一再出现怀有异志的人,往年髙阳公主与丈夫房遗爱谋叛,今日国舅又是这样,使朕愧对宗庙社稷,愧对天下臣民。倘若此事属实,该怎么办哟?”许敬宗见李治脸色灰白,眼角皱起苦恼的皱纹,眼神中惆怅的色调愈来愈浓了。猜测他巳经怀疑无忌存有异志,而内心却像辘轳一般辗转缠绵,下不了狠心。于是双膝跪倒下来,用一种优虑的调子,慷慨陈辞道:“房遗爱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纠合一个弱女子谋反,成不了什么气候。长孙无忌与先帝谋划夺取天下,无人不佩服他的智谋气魄。他担任宰相三十年,权倾朝野,门生故吏多如牛毛,谁都畏惧他的声威。如果一旦造起反来,谁抵挡得住?现在幸亏宗庙的神灵保佑,皇天憎恨邪恶,让我们在审问小事时,竟然发现了隐藏在暗处的叛国大奸臣,实在是天下之大幸!”停顿了一下,他继续奏道:“臣非常担心,长孙无忌得到韦季方自杀未遂的消息,定然窘急交加,要是发动叛乱,振臂一呼,同党云集,必定成为国家的灾祸。臣过去曾在隋朝任官,得知宇文化及的父亲宇文述深受陏炀帝的信任和重用,并缔结婚姻,甚至将朝政托付给他。宇文述死后,宇文化及又掌管皇家禁军,一夜之间在江都政变,诛杀不归附自己的人,我家父也被杀戮。许多大臣,如苏威、裴矩之流,服从还唯恐来不及。第二天天亮,隋朝遂告瓦解。这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前事不远。臣愿陛下火速决定,事不宜迟,万万不可姑息迁就。”

李治愈听愈感到事态严峻,周身发热,满头大汗,坐也坐不安稳了。但他还是无法接受这样急遽的变化,一股冷气从脚心直往上冲,眼里金星直冒,头眩症似乎又要发作了。他命令许敬宗和辛茂将进一步审问查实。一手扪着脑袋,退进了后殿。许敬宗的脸色和神气没有改变,心里头却焦急万分。常言道,夜长梦多。日子拖久了万一被无忌觉察,挑出玻绽,面奏皇上,那可就麻烦了。出了太极官,来到中书堂,许敬宗屏退左右,和辛茂将商量了一番。二人分工,辛茂将前去监视长孙无忌府邸的动静,严密封锁消息,防止知情者通风报讯。许敬宗赶紧进宫臬报武后,采取应急措施。长孙无忌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低估了武氏集团的能酎,更不相信李治会把他怎么样,以为此举不过是要继续翦除他的一二亲信和心腹,不会闹到他头上来。李治对他曾经是那样的信赖,他对李治至今仍无二心。想当年洛阳人李弘泰秘密上书,说“长孙无忌有异心”,李治怒发冲冠,不经审判即令处决了李弘泰。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还没有从失败中领会武则天的厉害,吸取教训。孤傲、愚忠、骄矜自许而又不知应变,就这样将自己葬送了,最后到死还不明白是怎么死的。领了皇后的懿旨,许敬宗增添了信心,腰杆子挺得更直了。第二天,他和辛茂将上殿,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朗声回奏道:“昨天晚上李巢招了供,韦季方也终于招供,承认了与长孙无忌同谋反叛。臣问韦季方:无忌是皇上至亲,三朝元老,有什么怨恨非要谋反?韦季方答道:韩瑗曾对无忌说,自从柳爽和褚遂良劝他拥立梁王忠为太子之后,皇上便对他起了疑心。继而废太子忠,贬高履行,无忌忧愁恐惧,寻思自救之计。后来看到放逐长孙祥,惩罚韩瑗,便抓紧跟我们策划发动政变。臣检验供词和事实,均相符合,请皇上准予依法收捕长孙无忌。”

这番话是武则天和许敬宗针对李治的心理编排好的,言之凿凿,不可不信。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李治流出了泪水,抽抽噎噎地哭着说:“舅舅如果真的这样,朕也决不忍心诛杀,否则天下人将怎样说朕,后世又会怎样评朕?”

“情势紧迫,”许敬宗和辛茂将同时双手举起牙笏,“请陛下从速决断,以免铸成大错。”

“无论如何,朕要召见舅舅,亲自问问他。”

李治退出两仪殿,回到甘露殿,换了衣服,照常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但是头昏眼花,看不下去,起身走到殿外。跟在背后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屏声静气,连脚步也没有声响。高延嗣不知道是否要备辇侍候,趋上前,问道:“圣上驾幸何处?要不要乘辇?”李治脸色阴沉,心神不定,烦躁不安,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没有吭气。往常的习惯,他不去御花园赏花,便径直去武后的寝殿就日殿,今天却像赌气一般哪里也不想去,无目的地信步乱走。忽然听见东边传来一阵管弦丝竹之声,回头问道:“什么地方演奏歌舞?”

“陛下,前头便是就日殿。”

高延嗣用拂尘指了指。

“既然来到了这里,那就进去瞧瞧吧。”

李治不许太监们前去传呼接驾,而且只留下高延嗣和王伏胜随驾,其余的太监和宫女都回到甘露殿去。走进就日殿二门,就曰殿的太监连忙呼喊“接驾”,武则天和众多的太监、宫女、乐妓在殿外跪了下来,李治仅仅做了个手势,叫他们“平身”,就步入了寝殿正间,在为他专设的宝座上坐了下来。武则天像普通宫女似的斟了热茶送到他手上,一边细察他的神色,一边关切地说:“回来这么迟,一定累了,先喝点热茶。”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些事让侍女内侍做,用不着你动手。”

李治把茶杯搁到御案上,武则天便要出殿传膳,李治制止道:“我不饿,等会儿。噫,先头在演奏什么?”

“春莺啭。”

武则天回答说,“皇上要看吗?”春莺啭和垂手罗、回波乐等“软舞”,以及称为“健舞”的柘枝、大渭州、达摩等,大多是外族外域传人的乐舞,音乐宛转悠扬,旋律优美,或舒徐疾促,或曲调欢快,或昂扬激越,或清脆悦耳。舞蹈回旋疾转,腾跃纵跳,或者动作夸张,或者婀娜多姿,都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李治很喜欢域外乐舞,更爱观赏春莺啭。武则天顺从李治的爱好,示意继续表演春莺啭。在一块单设的地毡上,一名舞妓头戴花冠,身着黄绡衫,腰束红绣带,脚穿飞头履,在乐曲声中翩翩起舞,进退旋转始终不离地毡,舞步稳健而快捷,造型美观,意态动人。李治情绪反常,无心观看,拧着眉头挥手道:“烦死了,都下去!”

“皇上,”武则天睁大眼睛望着李治,“到底出了忭么事?”李治忧郁地歪着脖子,痛苦的痉挛掠过他的嘴旁,那两道皱纹颤动着,犹如两丝苦涩的微笑。心像被尖利的东西剌着,割着,撕扯着,支离破碎了。他鼻子一酸,伏到武则天的肩上,哽哽咽咽地低泣道:“家门不幸,不断闹事。咳,朕做梦也没想到舅父会跟我过不去,谋逆反叛。”

“这事早晚会发生,用不着大惊小怪,幸亏发现得及时,没有酿成祸乱。”

武则天面不改色,神态自若,显得沉着、镇定,仅仅用左手箍着他的腰肢,右手摩娑着他的脸颊和额角。李治偏过头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武则天:“他是朕的亲舅父,这可如何是好?”

“秉公而断,依法论处。”

“朕要当面问问他,弄清事情的原委和来龙去脉,看看有没有挽救的可能。”

“这还用问吗?”武则天冷笑道,“元舅对皇上早就不满,皇上宽仁,不计较他,也不追究,他却以为皇上懦弱好欺,还要拉帮结派,兴风作浪。”

“看来不召见为好。”

摇摆不定的李治丧失了勇气。

“抵了面,双方都难为情,说不定还会发生争论吵闹,收不了场。”

“召不召见反正是一回事,谋逆罪,杀无赦。”

“不,不,”李治结结巴巴,“不能杀舅舅。”

武则天把他搂在怀里温存抚慰了一气,然后又轻轻推开他。她像猎豹捕食似的,欲擒故纵,目光阴冷透亮,好比尖针那样扎进人的胸口。

“薄昭是汉文帝刘恒的舅父,迎接刘恒从代国回朝继承皇统,功比天髙,而他所犯的罪不过是杀人而已,汉文帝命百官穿上丧服前往哭悼,逼他自杀,至今天下人将汉文帝视为明君。”

略一停顿,她加重了语气:“现在长孙无忌忘掉三朝的隆恩,阴谋推翻朝廷,他的罪行比薄昭有过之而无不及,幸而奸谋败露,同党供认不讳,陛下还有什么疑虑,竟不能早作决断?古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安定或危险的关键,中间容不下一根头发。长孙无忌是一代奸雄,属于王莽、司马懿一类的人物。陛下稍微迟延,臣妾恐怕事变会随即发生,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听着听着,李治倒抽了一口冷气,汗毛凛凛,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武则天边打譬如边说理,娓娓而谈,指陈利害,慷慨激昂,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彝翼翕动着。尤其那两线眉毛的梢尖,随着谈吐耸动着,加强了话语的分量和说明力,吓得李治的心一下紧缩起来,不寒而栗。他顾不得召见长孙无忌,迫不及待地下达了诏书:“韦季方畏罪自毙,自食其果,其家人流放岭南。李巢处以斩刑。剥夺长孙无忌的太尉衔和赵国公爵位及封地,黜任扬州都督,发落黔州安置。”

黔州〔四川彭水县〕曾经是流放废太子承乾的地方,他就死在那里。如今又成了长孙无忌的流放地,看来并非吉兆。李治回想起舅舅的拥立之功,进而联想到舅甥之间长期相处的亲密情景。无忌从他小时侯起就喜欢他,关心他,爱护他,带着他玩耍,做游戏,告诉他读书写字,给他讲故事,二人坐在树阴下对垒弈棋。母后驾崩,舅舅怕他寂寞,常常进宫看他,抚慰他。承乾和魏王泰兄弟阋墙,酿成谋逆事件,舅舅说服父皇改立他当太子,为他排除种种瘅碍,让他顺利地继承了皇位,成为大唐帝国的第三代天子。承前启后,继贞观之治又开创了永徽之治,社会安宁,四夷臣服,国家由辉煌向着更加光辉灿烂的明天稳步迈进。可是,由于无忌自视过高,自以为是,独揽大权,包办一切,形成了一种要君之势,连废立皇后也固执己见,百般阻挠。李治利用这一点打开了突破口,摆脱了羁绊,并夺回了部分皇权。野心勃勃的武则天本来就不安分,岂肯大权旁落,与长孙无忌又展开了一场新的较量。无忌的自负和失策又一次铸成大错,落了个身败名裂。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被判处谋逆罪的无忌,起初的热心肠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龙龙钟钟,摇摇晃晃,发青的脸上显示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腰背也驼了,手上瘦出了骨节。李治得知这一情形,记起了舅舅的许多好处,产生了怜悯心,补发了一道圣旨:以一品官的标准供应长孙无忌的食物,让他安然度过晚年。扳倒无忌这棵大树,武则天终于吐出了一口恶气。

在废立皇后的斗争中,李治带着她驾幸其府第,给予优厚的赏赐,无忌王顾左右而言他,照样不表态,并横加阻拦。许敬宗屡次向他剖析立武氏为后的理由,他都严厉驳斥,使他难堪,因此也怨恨长孙无忌。而今,报仇雪耻了,许敬宗和武则天都扬眉吐气了。可是,武则天仍不甘心,又奏请李治,将长孙无忌的堂侄长孙祥由工部尚书左迁荆州,贬为长史,后来又调任常州刺史。恩怨分明的武则天,精力特别旺盛,有魄力又有恒心,行动迅速,精明而又任性,勇往直前,无坚不摧,宛如上天的造化,历史把她推向了一个又一个高度,而她又在不断地改变历史。扳倒大树,她还不满足,还不过瘾,一不做,二不休,挖树刨根,接着又密令许敬宗上了一道奏本,缺乏主见的李治自然又要和她商量,自然又要听从她的决断,保守的长孙家族和士族豪强又—个—个、一批一批地从显贵的位置上栽倒下去。长孙无忌的长子、秘书监、驸马都尉长孙冲,即长乐公主的丈夫,削除官职,流放岭南。无忌的堂弟、驸马都尉长孙铨,是新城公主的丈夫,流放嵩州。他们到达流放地后,立刻遭县令杖杀。无忌的堂弟长孙知仁,也被贬为翼州司马。益州长史高履行调任洪州都督,不久又降职到永州当刺史。许敬宗接着上奏道:“长孙无忌谋反,早已和褚遂良、柳奭、韩瑷结成死韩,准备共同举事。柳奭屡次暗通中宫,给废后王氏提供鸩酒,唆使他谋害皇上。”

李治下诏追夺楮遂良的官职爵位,他的两个儿子一彦甫和彦冲也随后流放爱州。在流放途中,武则天密令监押官暗中处死了他们。在废立皇后的“激战”中,于志宁保持中立,三缄其口,明哲保身,无言以持两端。他是雍州髙陵今属陕西人,北周八大柱国之一的于谨的曾孙,在关陇士族中地位很高,颇孚众望。武则天当时放过了他,然而对他并不放心,利用这个机会,密令许敬宗上了一本:“于志宁也属于无忌的党羽,应该处罚。”

李治下诏,免去了于志宁的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和太子太师的职位,贬为华州剌史。此时,于志宁已经是七十二岁高龄。流放在象州的柳奭,敕令原地处死。韩瑗病故,监察御史开棺验尸后,才离开振州。常州刺史长孙祥,与长孙无忌通信,被处以绞刑。他们都被抄家,家人不问男女老少,全部流放岭南。凉州剌史赵持满,孔武有力,精于骑射,喜侠好义,人际关系颇好。他的姨母是韩瑗的妻子,他的舅舅长孙铨是长孙无忌的族弟。许敬宗害怕赵持满发动兵变,便诬陷他跟长孙无忌一同谋反,用驿车召回京师长安,投入大理寺的监狱,严刑逼供。赵持满不肯屈服,撕心裂肺般哀号说:“要杀就杀,口供不改。赵某为人清水掏白米,一身清白,死也不说假话。”

“不改口供,就打断你的腿。”

监狱官凶相毕露,“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也只能随你们的便,我无话可说了。”

赵持满再不开口说话了。监狱的官吏无奈,只好捏造口供,斩于西市。其尸首横躺在血泊之中,亲戚们都躲得远远的,怕惹火烧身。赵持满的朋友王方翼叹息说:“栾布哭彭越,是义;周文王掩埋野地枯骨,是仁。在下位的人不失义,在上位的人不失仁,难道不可以?”他冒着生命危险收殓赵持满的尸首,安葬在西郊。李治听到此事,没有追究王方翼的罪。王方翼,是废后王氏的堂兄。李治本来身体羸弱,连月劳累,加之强烈的精神剌激,触发了眩晕症,病了好几天。病愈后,仍然以养病为由不理朝政,奏章交给武则天批阅,自己没日没夜地观舞听曲,沉湎于声色之中。自从贬逐了长孙无忌,他一直心绪不宁,时而苦恼,时而愁闷,时而感到空虚,六神无主,心烦意乱,失魂落魄,好像被风霜打蔫了的芦苇一样,失去了生趣,脸上没有笑容,连话也减少了。后来听说押送无忌上路时,树倒猢狲散,情景十分凄凉,只有中书侍郎上官仪和乐妓风荷前去饯行。他一则替舅舅叹息,一则由衷感激上官仪和风荷,便诏选风荷进内教坊的宜春院,特别赐给住宅,赐予证明受到恩宠的鱼形袋一一佩在身上的鱼形饰物,很快又把她召到身边,成了伴随左右的“内妓”,可谓恩宠之中再受恩宠,荣幸之中再加荣幸。满朝文武百官,李治唯独只召见上官仪,和他有说有笑,谈诗作赋,舞文弄墨,君臣似乎变成了文友。唐初诗坛,仍是沿袭六朝的华艳风习,写作宫廷诗或艳情诗的诗人多不胜举,长孙无忌、李义府、上官仪等比较出名。其中最出名的要算上官仪,太宗朝他便是宫廷的侍岜,常替皇帝起草文书。他的诗歌创作,称做“上官体”,几乎全是“应诏”、“应制”或“奉和”之作,婉约骈丽,辞藻典雅,如“花明栖凤斤,珠散影娥池”和“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之类,都一些浮词艳句,许多人纷纷仿效。李治也很欣赏他的诗文,并刻意模仿。一日,李治破例在寝殿召见了上官仪身边只留下高延嗣和王伏胜侍候,并赐了上官仪的座位。君臣志趣相投,经过一段时间的密切交往,上官仪不再感到局促了,敞开心扉,畅所欲言,直抒胸臁。

“陛下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依臣看来,谋逆事件的阴影还没有从心头抹掉。”

“朕很遗憾,没有和舆舅见上一面,就把他贬到了黔州。”

“嗨,恕臣斗胆直言,陛下当时如果召见太尉问一问,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恼了。”

“此话怎讲?”李治睁大了眼睛。

“韦季方心怀异志臣不得而知。至于太尉,他忙于着述,整理史志诗文,臣可从来没有发觉他有反心,更没有异常举动。”

“舅舅不是和韦季方等人打得火热吗?”

“韦季方担任太子洗马,他的诗文着述都要拿到韦季方那里去刻印,往来自然较多。”

“这且不说。”

李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们骂朕是昏君,要拥立梁王忠登基,怎么能说没有反心。”

“话不是这么说的。而是说武后蒙蔽圣上,担心皇权将落人她的手中。太尉诗中的浮云蔽白日,便是这个意思。”

“这倒情有可原。”

“既然如此,贬黜太尉便有些冤枉。”

李治捻着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沉思地皱起了前额:“要想平反,除非叫许敬宗和辛茂将复查此案。”

“不行。”

上官仪连忙摇手,“案子是他们办的,由他们复查,难免有失公允。陛下,若要查明此案,除非德高望重的司空出来。”

“好吧。朕这就传诏,命李筋、许敬宗和辛茂将复查长孙无忌谋反案圣旨还没有下达,武则天就得到了消息。她惊奇得两眼发直,冷汗从头发根上渗出。

“着急不如摆计。”

她自我镇定了一下,“嗯,必须设法阻止李筋插手。不过,这不能跟皇上商量,只能背着他干。”

十五氏族志与姓氏录西斜的太阳照射着一乘官轿,官轿穿街过巷,匆匆朝晋宁坊李筋的府邸走去。坐在轿内的上官仪一边用绢帕揩抹额头上的汗珠,一边琢磨着如何说服李筋主持公道,平反无忌谋逆案。李筋是大唐开国硕果仅存的开国元励,声望颇高。然而他的出身门第不髙,又是一员武将,迸入贞观中后期,随着天下逐渐安定,愈来愈重文轻武,注重家世及出身,他跟以无忌为首的关陇士族豪强集团出现了裂缝,合不上拍了。而对于新兴的武氏庶族势力来说,他又是既得利益者,宫至正一品司空,再无所求了,也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并且处处提防他们的疯狂劲和上升势头,会不会冲击到他的身上来。但是,他毕竟从属于寒门出身,和庶族之间容易沟通些,内心也总是向武氏集团这边倾斜。上官仪是一位典型的文人雅士,对于政治并不精通,他深受儒家三纲五常等伦理道德的熏陶,一味愚忠,不善于观测风向,往往踉着感觉走,判别能力不强,不知权达变,连自身的防卫能力都很差。从动乱年代和战争风云中走过来的李积,自幼即往来于生死路上,往往靠准确的判断化险为夷。对于危机的瞀觉性和决断能力,上官仪简直无法和他相比。身居高位的李筋,却很少过问朝政,深居简出,躲在家里阅读兵书,观赏歌舞,享受天伦之乐。其时他正坐在后花园的树荫下和弟弟司卫少卿李弼、长孙李敬业聊天。听到门卫的报告:“中书侍郎上官仪求见!”他捋着花白的胡须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个书呆子,他来干什么?”

“闲着没事,与其闲坐,不如听他吟吟诗,也算是一种乐趣。”李敬业瞧瞧祖父,又瞧瞧叔祖父。李弼嘴唇嗫嚅着,欲语又止。李筋纵了纵眉头,说:“听那些空空洞洞的浮词艳句,有什么实际意义,当得饭吃?”

“爷爷这样过日子,”李敬业眉毛动了动,“避开现实,我看也很无聊。”

“小畜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爷爷活到这把年纪,许多的事情都看穿了,淡薄名利,修身养性,是为求家族与子孙的平安。”

“儿孙自有儿孙福,爷爷不必操那么远的心,自己过好自己这一辈子,问心无愧就行了。”

“谁都想堂堂正正的做人,不过有时候也难免不做出一些违心的事。”

“爷爷功高盖世,你怕谁?违心干吗?该说的还得说,该做的还得做。”

“敬业,”李弼插嘴喊道,“多听你爷爷的话,有好处,他这一辈子活过来不容易啊。为人处世可是一门大学问,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甚至祸及九族。”

李筋想到了房玄龄、杜如晦等元老重臣死后,他们的后代居然闹出了谋逆事件,家破人亡。他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汗毛凛凛,不寒而栗。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微杜渐,对后代严加管教。他陡然站起身来,严肃地对李弼说:“如果我们的家族有不肖子孙,为防范灾难于未然,我死之后,若有风吹草动,你就干脆把他事先处死好啦。”李敬业微微一怔,没有吭气。李弼默畎地点了点头。李筋边往内厅走边回头说道:“你们祖孙再聊一聊吧,我去接待上官仪。”

上官仪在东花厅见到李筋,拱手一揖道:“司空大人,请救长孙无忌!”李筋心头震动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心里骂道:书呆子,如此急躁,能办得好事吗?他吩咐家婢上了茶,分宾主坐下后,才款款地说道:“不必着急,上官大人,有话慢慢说。”

“皇上诏命司空大人和许敬宗、辛茂将复查无忌一案。司空是开国功臣,一言九鼎,翻案全靠你老人家主持公道喽。”

李筋分析皇上下诏复查长孙无忌谋反案,明显出于甥舅之情难舍难分。然而此案牵涉到权力之争,果真查出冤情,定然还会再搭进去几条性命,这又何苦呢?况且,长孙集团倒台,与他无损。武皇后和他都出身寒门庶族,双方并无利害冲突,又何必跟她作对。李筋老于世故,人老心里明,愈想愈觉得不宜干这样的蠹事,于是推脱道:“我年老体衰,又有病在身,实难奉命。”

“司空与国舅同朝为官数十载,都曾经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如今国舅遭人诬陷,老大人能忍心见死不救吗?”上官仪扬起眉毛,睁圆了眼睛。

“要想救无忌,除非皇上开恩。否则,谁也没有这个本事。”

“皇上诏命司空复查,用意不是很明显吗?”

“可惜我正在服药治病,实在力不从心。”

“那可怎么办呢,此事岂不会泡汤?”

“上官大人,”李筋拱手道,“此事就请你代劳吧。”

“咳,我怎么挡得佳许敬宗的攻势。”

“常言道,文来文挡,武来武略。你们都是文人,怎么抵挡不住?”

“司空大人,你还有闲心开玩笑,我可急得受不了啦。”

“不要急,我会慎重对待此事的。”

“有你老人家这句话,我可就放心啰。”

送走上官仪不久,辛茂将又登门造访。李筋迎进西花厅,上茶看座后宾主寒暄了一番。二人年纪相差无几,而辛茂将显得老态龙钟,行动都不甚方便了。

“老相爷勤劳国事,今天怎么从百忙中抽出了时间,到寒舍来走一走?”

“无事不登三宝殿。”

辛茂将喝了口茶,润润喉咙。

“我可是有要紧的事来找你的。”

“嗨,要紧也好,不要紧也罢,相爷搭个信来不就行了么?”

“不。此事干系重大,非和老元勋亲自谈谈不可。”

“什么事呀?”

“皇上命你我和许敬宗复查无忌一案,不知有何见解?”

“实事求是,秉公而断。”

辛茂将是受许敬宗的委托来打探底细的,听了李筋的硬梆梆的回答,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他偷偸打量了李积一眼,进一步试探着问道:“司空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去黔州?”

“我正在服药,等病好了之后即便动身。”

“好,”辛茂将松了口气,“我等着你一起走。”

“等不等由你,我看你们不必考虑我,可以自行其事。”

李筋不愧为大军事家,他把兵法中的虚虚实实运用到社会生活和为人处世上面,说话模棱两可而又滴水不漏,处处留有余地,既可以顺想,又可以反想,想笑笑不起来,生气又似乎没有道理。辛茂将告辞李筋,匆匆忙忙赶到许敬宗的私宅,把李筋的原话学了一遍。许敬宗嘴巴一咧,苦笑道:“老滑头果然厉害,难怪连太宗皇帝也莫奈他何。”

“此话怎讲?”辛茂将翘起下巴,捻着一小撮葱白的胡须。

“他不想参与复査,但又不敢违抗圣命,只得以病为由拖延时间。”

“夜长梦多,事久多变,我们可不能拖呀。”

“他滑就滑在这里,明知我们拖不得,所以丢了一句话给你,你们可以自行其事。干成了,他是支持者之一。干错了,他又可以洗清自己。”

“那该怎么办呢?”

“我一时也想不出对付的法子,还得进宫去禀告皇后,请她拿。”许敬宗备轿进宫,可是丁点儿告诉他,皇上驾幸就日殿,娘娘不得空,有事明天午后再见。夜幕刚刚降落,就日殿就亮起了灯光。灯光下,武则天正在伏案临摹兰亭序字帖,李治站在侧后观看。唐初由于李世民的大力提倡,盛行王羲之的书法,晋代杰出的书法家王羲之,擅长真、行、草书,尤善行书。唐以前虽巳出现楷书、行书、草书,然而官方公文仍沿用隶、篆字体,书写既费劲,又难辩认,显然不能适应贞观时代办事讲究效率的需要。李世民顺应时代潮流与文字由繁到简的发展趋势,凭借王羲之的名望,推动了唐初的书法改革,统一了南北朝以来南师王帖、北宗魏碑的自立门户的局面,使王书成为全国书体的正宗。李治和武则天受李世民的影响,师法王书,都有所造诣。武则天的字体清秀而刚劲,在继承的基础上大胆创新,自成一格。李治看了一会儿,发表感慨说:“学书之难,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便到古人。先帝的见解真是独到而精辟。”

“还是先帝说得好,”武则天把笔搁到笔架上,活动了一下手腕,“学书法的人,先须了解王右军的绝妙得意处。真书,乐毅论行书,兰亭序;草书,十七帖。然后会意其书法的精髓,达到神形兼备。”

“写字作文和做人一样,心正气和则契于元妙,心神不正字则倚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什。”

“正与斜,也是相对而言的。从侧面看,好像歪斜了;而从正面看,恰好堂堂正正。字写得正不正,事做得对不对,检验的标准只有一条,符合不符合天心民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失民心者必然失败,得民心者终究获胜。”

“梓童真是个女班超,女谋略家,敏而好学,又善于思考,算计划策随心所欲,而又从不失误。”

“常言道,心正则灵。臣妾不失误,主要是心术正,上为皇上出力,下为黎庶分优,因此左右逢源,无往不胜。”

“你的知识丰富,又能运用自如,秘诀在哪里?”

“学来的,喏,”武则天伸手朝北壁指了指,“这些都是我爱看的书籍。”

李治踱动了几步,把目光停在殿角的书架上:“你又增加了一架新书?”

“书是新弄来的,但大部分都曾经阅读过。”

“哟,又弄了一本太公六韬”

“太公六韬是我的案头书,”武则天露出一种自得的神态,“案面上的这本快摸烂了,架上的那本备用。”

“借一本给我看看,父皇生前也常常翻阅这本书。”

“传闻老君阳给先帝三卷天书,其实就是太公六韬。此书博大精深,文武权略与战策兼备,所言俱为周文王和武王时期的事。皇上读过尚书,不妨两相对照看看,那样也许体会得更深刻些。三国时刘备也非常推崇太公六韬,白帝城托孤时还跟诸葛亮谈到了该书。可惜诸葛丞相太忙,没有静下心来钻研,以至北伐失败,抱憾终生。”

李治受舅舅长孙无忌和母后的影响,从小熟读经书,爱好文学,对于兵书战策之类不感兴趣。李世民留给他的帝范十二篇,也是从正面讲述的用人治国的根本法则。因此,他的思路窄狭,视野也不开阔,只知道就事论事,然而又缺少主见,人云亦云,由人家摆布,把他推到前台,仅仅起了个传声筒的作用。武则天明显不一样,她生性明敏,涉猎文史,历经九磨十难,死里逃生,阅历丰富,曾经作为侍候皇上的宫女长期呆在李世民的身边,直接观察他如何处理朝政,应付种种突发事件,耳濡目染,受益匪浅。在她看来,一代王朝也是一个活的生命,必须不断更新,进行新胨代谢。艰苦创业,打下江山之后,由外戚和功臣等组成的贵族官僚集团的地位逐渐巩固下来,他们又成了保守势力,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作威作福,竭力打击新生力量,扼杀新生事物,变成了社会发展的拦路虎和绊脚石。汉朝的吕后协助髙祖刘邦诛杀功臣,说明开国皇帝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觉得似乎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开明的唐太宗坚持不杀功臣,重用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外戚,最终受制于功臣外戚,违背自己的心愿立慊弱的李治当太子,让他继承了皇位。李世民当年压抑在内心的苦恼和烦闷,武则天相当清楚,给她上了生动的一课。现在武则天挑动李治清洗了元老重臣和外戚,可以说完成了李世民的遗愿,把皇权重新收回到了天子的手中。百足之虫,死而不倕,况且无忌还活着,武则天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就此住手。她精抻奋发,从来都不感到满足,女皇梦没有实现,任重而道远,还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虽然贵为皇后,可是仍有人轻视她,说她出身卑贱,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的女儿。运筹打倒旧门阀,又成了当务之急。

太公六韬中说:“发之以其阴,会之以其阳。”意思是处理军国大事准备要充分,要严守机密,等到条件成熟,就要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地展开攻势。

贞观十二年春正月,专旨召武则天为才人入宫不久,氏族志最后定稿,收入了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姓分九等,共计百卷,李世民诏令颁行天下。所谓氏族,就是士族。魏晋南北朝系指“官有世胄,谱有世官”的身份性的士族,唐初则指非身份性的士族。李世民之所以重修氏族志,就是想打破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

最初,魏文帝确立九品中正制,把各郡有声望的人即士人,按才能分别为九等九品,朝廷按等选用叫做“九品官人法”。各郡担任“大中正”的,都是豪门世族。九品中正制相应成了世族地主,即贵族阶层操纵政权的合法体制。隋文帝洞察其弊端,下令废除中正制,实行科举制度,为庶族士人进身官场打开了一扇门窗。

唐承隋制,继续采用科考取士。可是,不管天下属隋属唐,魏晋以来所确定的上品氏族,如山东崤山以东的崔、卢、李、郑,都无法动摇他们的髙贵门第,即使唐朝皇室李姓,也落到了三流以下。

庶族若想抬高身价,一是不惜用大量的聘金跟士族联姻,二是离乡别井,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冒称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后。李世民恼火老牌士族凌驾于以宗室与功臣为主体的新兴贵族集团之上,决计以“尚官”的原则取代魏晋以来“尚姓”的原则,诏命吏部尚书髙士廉、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岑文本和礼部侍郎令狐德棻,负责修订氏族志,用新门阀代替旧门阀,重新排位。李氏皇族跃居第一等,外戚列为第二等,崔民干等名门贵族由第一等降到了第三等。

然而,李世民以“刊正氏族”禁止“卖婚”的构想,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山东士族虽然因其世代衰微,全无冠盖而降低了族望,新贵们却慕其祖宗的显贵或荣耀,不惜多输钱币,缔结婚姻。房玄龄、魏徵、李筋等甚至带头攀附旧族,与之联姻。

高宗朝,社会上联姻照旧崇尚门阀,甚而至于愈演愈烈,一些衰宗落谱的旧士族,反而自称“禁婚嫁,益自贵”,暗中相互聘娶,置“禁卖婚”的诏令于不顾。

武则天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的父亲武士鹱,堂堂的开国功臣,官位并不算低,也和许多庶族出身的新贵们一样,没有收人氏族志。但是,她的处境和作为大唐天子的李世民明显不同,急于提高武姓的地位,又不宜公开表态,以免造成不良印象,说她处处都在为个人争荣誉,争权夺利。

咬着嘴唇忖度片刻之后,她想出了一条计策:最好由他人出面,自己暗中操纵,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又可以避免非议。

第二天午后,武则天在就日殿正殿召见了许敬宗,授意他奏请皇上下诏,将礼部郎中孔志约和着作郎相仁卿等修改的氏族志,改编为姓氏录。

许敬宗额头皱起深深的皱纹,抬眼望着武则天,说:“娘娘,当务之急,应该是彻底打倒长孙无忌,挖树刨根,以绝后患。至于修改氏族志,迟一点,早一点,并不影响大局。”

“不。”

武则天踱了几步,回转身来,“双管齐下,一手抓姓氏录,一手抓复查无忌案。姓氏录由你最后把一次关,立即公布。复查长孙无忌谋反案,也要双管齐下,一方面派人去黔州,逼迫无忌自尽;另一方面,设法拖住李筋,不让他插手。”

“辛茂将虽然可靠,但是年老多病,不及袁公瑜有魄力。臣想让袁公瑜去黔州,娘娘以为如何?”

“嗯,可以。”

“现在人手不够,最好尽快把李义府调回来。”

“暂时不行,得放到解决无忌以后再说。”

“派哪些人去拖住李勤呢?”

“最近,兵部尚书任雅相和度支尚书卢承庆,同时擢升参知政事,都很可靠。还有黄门侍郎许圉师,准备任命他当散骑常侍、检校侍中,也可以派上用场,考验考验。你分别去串联一下,分一分工,让他们和辛茂将轮流去李筋府上拜访,旁敲侧击,晓以祸福利弊,暗示他安心养病,便万事大吉呶。”

“娘娘英明,考虑得又周到又仔细。”

“用不着奉承,赶快去落实。”

武则天诡秘地笑了笑“事务繁杂,你肩上的担子重,不可粗心大意哟。”

“老臣谨奉懿旨,不会让娘娘失望。”

“单纯谨慎不行,”武则天加强了语气,“既要稳打稳扎,又要迅速果决。”

许敬宗行完跪拜礼,转身朝殿门外走,武则天又喊住了他:“注意,不可顾此失彼,本宫等候你的佳音!”显庆四年六养二十二日,李治敕令改编氏族志为姓氏录入以皇后家族、国公及三公、太子三师、开府仪同三司和尚书仆射为第一姓,文武二品及知政事三品为第二姓,其余各以官品髙低为标准,共分九等。自此,士卒因军功提升到五品以上的官位,便进入了士人一流,当时人称它为“功勋表格”。时光如江河一般不停地向前流去,金风消暑,天气渐渐地凉爽起来。许敬宗将武后的懿旨秘密传达给中书舍人袁公瑜,袁公瑜带着一行随从和公差,日夜兼程赶到了黔州。长孙无忌站在破落失修的院墙的一角,仰望云天,长吁短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从院门朝外面一瞧,只见袁公瑜等气昂昂地来了。袁公瑜在大门口下了马,径直跨进堂屋,呼唤道:“长孙大人!”

“噢,”长孙无忌迎了出来,“不知袁大人驾到,未曾远迎,休得见怪。”

“不必客气。”

袁公瑜彝孔里哼哼着,“下官奉旨而来,请讲清楚你们串通谋反的内情。”

“此事纯厉无中生有,叫老夫从何说起?”

“韩瑗他们都划了押,你还抵赖干什么?”

“韩瑗人都死了,未必尸体还能开口说话?”袁公瑜涨红了脸,恼羞成怒:“你到底说不说?告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早说为好,免得动刑。”

“老夫身为国舅,谁敢动我一根毫毛?”

“请放明白点,如今你是国贼,皇上降诏赐你自缢。”

“我不相信。”

“不信?”袁公瑜双肩耸了耸,大摇大摆地走到堂屋正中,面南而立,喊道:“长孙无忌接旨!”长孙无忌迟疑了一下,面北跪了下来:“臣长孙无忌接旨。”

袁公瑜从袖筒内取出“圣旨”,亮着嗓子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孙无忌受褚遂良、柳奭和韩瑷等人的挑唆煽动,图谋不轨,罪不容诛,赐其在流放地自尽。钦此!”

“吾皇万岁,万万岁!”长孙无忌叩头接了圣旨,却在原地立定了。

“长孙公,走啊。”

袁公瑜阴阳怪气地说,“迟早反正一死,留个全尸多好。”

“老夫要上书皇上,洗清不白之冤,否则死不瞑目。”

“用不着延宕啦,老人家,这回你不想死也得叫你死。”

袁公瑜用手掌拍了三下,门外走进来两班公差,一班手持夹棍,一班手捧白绫,在长孙无忌对面站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长孙无忌脸孔发黑,冷汗涔涔。

“二者选一,”袁公瑜摊开一只手,“请便。”

“小人得志,得志的小人,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一切才刚刚开始,我的今天,说不定就是你的明天,助纣为虐者,决无好下场。”

“何必怨天尤人呢?骂我们,消消气,倒无所谓,可是把当今圣上比作纣王,那可就要罪加一等。”

“我从来不恨皇上,只怨他受了你们的蒙蔽。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不得好死!”长孙无忌一抖衣袖,拿着白绫转进了内室。沐浴之后,他换上了白色的丧服自斟自饮,喝下了人生的最后一杯酒,然后把白绫挂到梁上,点燃了香炉里的植香。望着缕缕飘向白绫的青烟,像受了无限委屈一样,这样高傲的长者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室内烟雾沉沉,愈来愈显得阴暗,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胸口发闷,耳内嗡嗡然响,倏忽之间,眼帘浮现出相貌酷似李世民的吴王恪的幻象,忽而双眼喷火,忽而怒目四顾,忽然幸灾乐祸似的狂笑。六年前,他借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逆案处死吴王恪时,吴王恪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列袓列宗的神灵共鉴,不久的将来,无忌一定会灭九族!”如今果然得到了验证。但他始终想不通,雉奴为什么要处死他,他只相信这一切都是“美女蛇”武后的所作所为。

“大唐必然会亡在她的手中,这个妖妇,比吕后更毒辣,野心更大。哈哈,”他仰天纵声大笑,“强中必有强中手,因果报应,天道循环,似乎谁也无法逃脱。嗨,不管怎么说,老夫已年过花甲,也算活够了。”

“你还在唠叨些什么?”门外传来袁公瑜的声音,“老人家,说得再多也没用啦。”

“我说的你不懂。”

长孙无忌隔着关紧的门窗没好气地回答说,“也许当初我迫使太宗立他当太子时就为自己种下了苦果,也给大唐的社稷埋下了危机。天呀天,难道果然如秘记所言,非要演出一场唐三代,女主昌的闹剧吗?不过,即使她的本领再大,也无法维持到底。历史就是这样,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场。”

“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安安心心上路吧!”

“用不着逼迫,我自然会走。最后求你做一件事,你知道,我这一辈子很少求人,仅此一次。求你回京后,奏明皇上,如果他还认我做舅舅,就让我陪葬昭陵,永远去侍候太宗皇帝和文德皇后。”

内室静了下来给人心灵以极大压力地沉默着。袁公瑜又等了一阵,这才破门而入,见长孙无忌悬吊在从横梁垂下来的白绫上,已经断了气。长孙无忌的尸体运回长安,李治大哭了一场,下诏以国舅礼安葬,陪葬昭陵。武则天表现出一种超然的姿态,没有干预。但是,姓长孙和姓柳的人家,受长孙无忌和柳奭牵连的,她一户也不肯放过,被贬降的官员,有十三人,一律抄家没藉。于志宁由华州剌史再贬到偏远的荣州〔四川荣县〕当刺史,于姓人家的九位官员也跟着被贬黜降职。自此以后,朝廷大权落入了皇后武则天的掌握之中。八月,从普州召回了李义府,任命他当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义府开头显贵后,自称祖先是赵郡人,跟当时第一等门第世家的赵郡李姓论辈排行,不少李姓子弟看重其权势,认他做堂叔堂兄。给事中李崇德把他列入家谱,而当他被贬为普州剌史时,立刻从族谱中删除了他的名字。李义府怀恨在心,再度担任宰相后,便指使别人诬告李崇德,逮捕下狱,迫使他自杀。长孙无忌死后,李治深感歉疚,好像有根无形的鞭子,日夜都在鞭挞他的灵魂。回想往事,痛心疾首,神思俱乱。他责备自己太忘情,太做过了分,感觉受了武则天和许敬宗的蒙骗。然而哑巴吃黄连一苦口难开,只能生闷气,或者摇头叹息,或者关在殿内摔东西,发泄怨忿。不久他发了头眩症,眼前金星乱飞,耳朵里犹如奏响了钟磬一样铮铮轰鸣,头愈来愈沉重,太阳穴和心脏隐隐作痛。他紧闭着双眼呻吟着,高延嗣和王伏胜好劝歹劝也不肯服药。武则天闻讯赶来了,上前抱住他像哄小孩一样哄了一气,忽然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推开武则天,顿足捶胸地嚷嚷着:“都是你的馊主意,活活逼死了我的舅舅!”

“皇上息怒,”武则天辩解说,“他自作自受,不要错怪臣妾。”

“你说说,舅舅到底是怎么死的?”

“袁公瑜回朝复命时,不是奏明了皇上吗?他羞愧难当,懊恼不已,又感到绝望,自己悬梁自尽。皇上不计较他的谋逆大罪,还让他陪葬昭陵,并没有亏待他嘛。”

“朕要赦免舅舅的后裔,把他们从流放地召回来。”

“皇上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只不过,请听臣妾一言,不要法外施恩,以免上行下效,造成不良的影响。”

李治嘟着嘴巴:“偏要,偏要。”

“你是皇上,不可耍小孩子脾气,一切都要以社稷为重。”

“不依我的,我就不服药。”

“皇上原来在跟臣妾赌气,嗨,犯得着吗?今后臣妾什么事也不插手了,百依百顺,做一个贤妻良母。快服药,我喂你,好不好?”武则天陪在李治身边,精心照料,几天后,他的头不痛了。深秋季节,太阳黢淡。李治和武则天来到禁苑中散步,微带寒意的风吹拂着袍袖,四野笼罩在浅黄色的雾霭里。远望终南诸峰,杳杳冥冥,宛然一团团青烟紫雾,融进了苍茫的云海里。北面横贯东西的渭河,水上的舟船,有的在扬帆航行,来来往往;有的恍若浮在水面的水鸟,漂漂荡荡。苑内的树木,黄叶纷纷舆落,一片跟着一片向行人的脚下滚着。武则天用脚踢了一下落叶,偏过脸去对李治说:“外面走一走,多舒服。太极宫地势低,又阴暗又潮湿,还经常闹鬼,臣妾替皇上着想,今年冬天不如去洛阳。”

“朕的头眩症刚刚痊愈,就怕受不住路上的颠簸。”

李治生来好静恶动,犹犹豫豫,推推脱脱。

“在御辇内垫上软垫,缓缓行驶,臣妾坐在旁边,护着你。”

“你真会想,算我服你啦。”

“皇上,多活动活动,疏散疏散筋骨,对龙体有益处。臣妾可不是单凭个人爱好,贪图游玩。”

“什么时候启程?”

“闰十月初。”

“来得及吗?”

“请放心,我会安徘得周周到到的,让皇上满意。”

武则天回到就日般,李义府请求召见。他报复李崇德之后,名声更加狼藉。然而他还在挖空心思钻营,还想给儿子娶一房名门闺秀,借此提髙家门的声望。最初,李世民痛恨山东士族自以为有很髙的门第与社会地位,跟别人缔结婚姻的时候,总是尽量向对方索取钱财,于是重修氏族志,企图抑低山东士族的族望。并且以身作则,王妃、主婿皆取当世勋贵名臣家,未尝尚山东旧族;同时阻止勋臣贵戚和新官之辈跟山东士族联姻。然而种种措施都不奏效,既没有达到禁止“卖婚”的目的,也不能禁止山东士族世代出现髙官而抑低其族望。比如崔姓十房,终唐一代,共出了二十三位宰相,不能不令人咂舌。李治颁发的姓氏录,又被人暗中饥之为“勋格”,一些名门贵族和士大夫反而以自己的家名登在姓氏录上为耻。李义府寻找名门联姻,想往自己的家门“贴金”,到处碰鼻,没有人答应。他气得两眼泛白,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呼嗤呼嗤地对武则天说:“尽管先帝有遗旨,皇上又下诏发布了姓氏录,而那些旧士族仍和以前一样,装腔作势,妄自尊大,只在他们内部通婚,不理会外姓。”

武则天知道李猫的思维并不弱于她,可惜的是贪心不足,行为又不检点,没有给人留下好的印象,把他当做“瘟药”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她之所以一再起用他,看中的正是他的心计和毒辣。攀听了李义府的一席话,武则天目光闪了闪,想到了以毒攻毒,借他的手,对士族们实施更严厉的打击。

“抵制姓氏录,就是违抗圣命。你可以奏请皇上,再下一道老旨”日。

“皇上会不会听我的?”李义府有些把握不住。

“有我哩,”武则天担保道,“哀家保管你一奏即准。”

次日五更三点,李治驾坐太极殿,受百官朝贺。李义府有武则天撑腰,暗中打气,增添了信心。他手捧牙笏越出班部丛中,拜罢起居,奏道:“卖婚禁而不止,士族昔日的声望并没有衰减。他们一姓当中,又分某一房某一分支,声势高低亦相差很远。这些都违背了姓氏录的初衷,必须纠正其弊端。”

“果然如此?”李治故作惊疑之状。

“事实也许比臣所说的更严重,只不过大家都怕得罪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自由泛滥。”

“那怎么行?”李治显得很气愤,“卿家你说说看,该如何处置?”

“最好不让他们内部通婚,身价就自然而然降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