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昨夜,武则天已经说服了李治,听了李义府的奏请,他即命中书省拟诏,全国七大姓的子孙,内部不得通婚。他们是:北魏陇西人李宝,太原人王琼,荥阳人郑温,范阳人卢子迁、卢浑、卢辅,清河人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人崔懿,晋代赵郡人李楷。并且规定了嫁女儿时聘金的数目,还禁止娶儿媳时因女家门第不高,而付给高门第男家的“陪门钱”。一纸禁止七大族间通婚的诏令,震动力甚至超过了氏族志和姓氏录。士族们惶惶不安,刹那之间降低了声价。他们很快打听出来了,原来是李义府搞的鬼,恨得直咬牙:“卑鄙的李猫,手段真辣,叫他不得好死!”怨愤的矛头集中指向了李义府,而放过了背后纵容的武皇后。韩非子王道中说:“君主要处于暗处,莫让人看清真相。”

武则天不愧为武则天,玩弄权术真是得心应手。士族们以为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又抬起头来了。他们的族望由于习惯势力,照旧受世人崇尚,始终压不下去。有的不举办结婚仪式,就把女儿秘密送到夫家,有的女儿到老也不出嫁,不与外姓结亲。那些在士族中衰败,宗谱失载,为同族人所瞧不起的,往往反而对外炫耀他是“禁婚之家”,收受更多的聘金或陪门钱财。闰十月五日,李治和武则天从长安出发,留下太子李弘监国。李弘年方七岁,思念双亲不已,李治听说后,召唤他到了身边。二十五日,车驾抵达洛阳。边关传来消息,思结部落蒙古西库伦城东南俟斤司令官都曼,率领疏勒国〔新疆疏勒县〕、朱俱波国〔新疆叶城县〕、谒般陀国〔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县〕,背叛唐朝,击败了于田王国。李治怒发冲冠,武则天安抚了一番,平静地说:“命左骁卫大将苏军定方当安抚特使,率韦讨伐。”

“苏定方六十有七,年近古稀,还吃得消吗?”李治露出疑惑的神色。

“吃得消。此人生就的铜筋铁骨,尤其脚力特别好,一日步行百里而不累”

“远征主要靠马嘞。”

“骑马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要看他年老,马上功夫至今无人匹敌!”

“他该不会推脱吧?”

“此人素怀忠义之心,忠贞不屈却又淡薄名利,任劳任怨,为国效命。只要一纸诏书,他定当即刻领兵出征。”

“好,好,”李治高兴地双手一拍,“那就辛苦你代朕拟诏吧。”

苏定方奉旨,统率三军。进抵业叶水。都曼据守马头川,负隅顽抗。苏定方挑选精兵一万人、骑卒三千人,发动奇袭,一日一夜行军三百里。第二天早晨,到达城下,都曼大惊失色,硬着头皮出城迎敌。双方在城外展开激战,唐军勇不可挡,叛军战败,退守城池。傍晚,西征军后续兵马陆续赶到,苏定方下令团团围住,围而不攻,派使节进城劝降,答应投降不杀。都曼紧张得浑身如棉,没一点力气,自知敌不住唐军,只得出城投降。显庆五年正月,苏定方在洛阳宫乾阳殿献俘,法司奏请处死都曼。苏定方跪倒丹阶,向李治请求说:“臣承诺不杀俘虏,都曼才肯投降,乞求皇上饶他一命。”

“爱卿平升!”李治挥了挥手,“朕就不按法律行事,成全你的承诺。”

庆功宴上,乐声靡靡不绝于耳,欢歌快舞,美酒佳肴,觥筹交错。李治下巴上的胡子愉快地颤动着,显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喝得嘴角流酒还继续接受群臣的祝贺,一杯又一杯地往下喝。武则天扯了扯他的衣袖,仍不理会,她只得开口劝道:“皇上,够了吧,再喝会醉哩。”

“不,不会,”李治打了个酒嗝,“联心里髙兴,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叶武则天拿握了李治的习性,他在快活时,什么事都好说;生气时,要多方温存抚慰;如果犹豫不决,在劝解的同时还得加点儿压力。由于他多愁善感而又优柔寡断,又受不得严重的剌激,情急时,居然耍小孩子脾气,甚至引发出老毛病一一眩晕头痛症。武则天既心痛他,又要左右他,往往先促使他兴奋得失去控制,然后再发表见解,提出请求,十之八九可以达到目的,称心如愿。

“国家强盛,如日中天,版图不断扩大,又在石、米、史、大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驹半等国,设置州、县、府一百二十七个。臣妾躬逢盛世,幸遇明君,万事顺遂,开心得不得了。今曰奉陪皇上,一醉方休。”

她说。

“梓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咧。”

李治笑逐颜开,脸上闪耀着红光、“臣妾身居内宫,并没有带兵去前方冲锋陷阵。”

“古人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次又一次的胜利,都离不开你帮朕总揽全局,调兵遣将。比如说,你所看重的苏定方、契宓何力、程名振,带兵打仗,个个都是好样的。”

“还有一员好将,也可以派上大用场。”

“谁?”

“薛仁贵。前年六月,他和程名振带兵打高丽,攻克了赤烽镇,去年冬,他又在横山战败了高丽大将温沙门。”

“朕只想征服高丽,实现先帝的遗愿。”

“莫急,水到渠成,稍微等一等。”

“我可等得了?”

“你就爱说这句话。”

“偏要,偏要。”

“又耍小孩子脾气。”

武则天瞟见李治那色迷迷的样子,知道他想干什么:“好,我们干了这杯酒,回后宫去。”

李治多饮了几杯酒,醉得踉踉跄跄,身子重甸甸的,显出颓然欲倒的姿势。武则天扶着他走进就日殿,亲自为他更衣,奉茶奉水。李治傻呵呵地笑着,泪汪汪的眼睛闪着迷迷离离的光。他觉得脸有点儿紧,喉咙发干,舌头发胀,话跟着多起来,偎依着武则天天南地北地乱吹乱扯。武则天伸出一只手揽住他,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见他满脸陶醉的样子,踌躇满志的微笑浮上了眉梢,亲了他几下,柔言细语地说:“皇上,如今江山一统,天下太平,不妨回并州去走一走,看看风水,看看当地的父老乡亲。”

“冰天雪地的,去那么远干吗?”李治的舌头像裹着棉花,话在嘴里打滚。

“那里是大唐的发祥地,可不能忘了江山社稷是怎么来的。”

“嗯,嗯,”李治含混地应着,一边去揉武则天的胸脯。武则天在李治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飞快地卸了妆,又跟他宽衣解带,互相拥抱着上了床。十六衣铺还乡仪仗前导,禁军护卫,随从官员及宫嫔、太监前呼后拥,左右伺候,李治与武则天启驾巡幸并州。一路上,旌旗蔽野,鼓乐车骑首尾相接,绵延十余里,犹如一条自云天垂下的流动的彩虹,浩浩荡荡地朝着北方徐徐行进。从洛阳至并州,行程千里。向北渡过黄河,进抵临汾,御驾车骑沿汾河朔流而上。天色阴沉,冻云低垂,蒙古高原的寒流顺着吕梁山往南侵袭。溲天的雪花如鹅毛飞舞,纷纷扬扬飘落到大地上。皇帝大驾出巡的整个仪仗队伍,从朝廷重臣到禁卫侍从、鼓乐旗盖、车骑扇辇、清道杂役,万余官兵,数千车马,前后排列成一百二十个方阵或纵队,顶风冒雪地走着,把冰雪和黄土践踏成了泥泞。雪愈下愈大,春雪恰似扇动着翅膀的白蝴蝶,掠过御舆的车窗,扑上车头,悄悄地停留在车顶上。雪愈积愈厚,北风一吹,又冻结成了一层冰。李治蜷缩在车厢里,一动也不动,面上毫无表情,像个木头人似的。随着行程一天又一天的增加,倦意渐渐涌了上来,弥漫了整个胸间。野外冰封雪锁,酷寒迫人,车门关得严严实实,连向外瞧上一眼都感到头晕目眩。对于这趟巡幸,他本来就不感兴趣;尤其碰上如此恶劣的天气,更增添了旅途的辛苦,心情如被风吹落的树叶一般直往下落。那清癯的面容变成了黯淡的铁灰色,人像醉了酒一样跟随颠簸的御辇摇摇晃晃。武则天的喜悦与李治的消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身体健壮,精力充沛,喜欢活动,爱好游乐。

传入耳鼓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轱辘声,在她听来,好比曲调欢快的歌潮乐浪,舒徐疾促,宛转悠扬,催人奋进,诱发出一串串的回忆与汗漫无边的联想。她时不时地撩起车帘,朝窗外张望一阵,仿佛春风扑面,贪婪地呼吸着送进来的新鲜空气。长年累月被禁锢在内宫,酷似被关在笼中的鸟雀,过着与世隔绝一般的生活,身心该是多么的压抑。武则天从十四岁入宫,饱经磨难与磨砺。人事沧桑,好不容易才熬出头,衣锦还乡,靠的是父亲武士鹱所给予她的精神鼓励。武士钱在临终时告诉她:“星相家袁天纲在利州给男装打扮的你相面时,不胜惊讶而恳切地说:小公子龙睛凤颈,日角龙颜,此乃伏羲之相也。若是女孩,将来必然君临天下。”武则天坚信不疑,忍辱负重,万难不屈,跨越层层障碍,终于坐上了皇后的宝座。她没有辜负父亲的教养和心愿,同时也应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文水是武士鹱的故乡,他在任职荆州大都督时去世,叶落归根,灵柩运回了文水安葬。车驾迤逦北行,二月初,进抵文水县境,地方官员早已备齐了供奉皇帝皇后御用的山珍海味,精心组织了盛大的接驾仪式。他们身穿朝服,三十里以内的士绅百姓都汇集于进城的驿道两旁,等候大驾光临。县令加意美化布置,以各色丝绸纱布搭建起彩棚景点,摆设香案,场面盛大而隆重,一派欢乐喜庆氛围。

“皇上皇后驾到!”当人们听到导驾官传来的喊声,顿时安静下来,成排成堆地跪伏在地。有身份的乡绅和父老,连忙用火石打火,引燃麻绒,点着线香,执香跪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人群中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此伏彼起,震耳欲聋。武,则天心里翻卷着浪花,感慨万千,血液奔涌,脸颊上泛起一种梦样的光辉。她推开车窗,向道旁的臣民挥手致意。李治伸出—根手指头指了一下,揶揄地说:“他们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谁也没有看见你的手势。”

“亲不亲,故乡人。”

武则天胸脯起伏,完全沉浸在激情里,“文水是我的娘家,我要接见一下当地的百姓和亲友,拉一拉家常,亲近亲近。”

“朕真佩服你敢于打破传统,又能找出理由来。”

“巡行的目的本来就是想了解民情,笼络士民,维系民心嘛。”

“好,好,一切由你安排,朕头昏眼花,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只想早点躺下来,欺歇气。”

御驾驻跸文水,李治和武则天拜谒了武家的祖坟。他们把燃着的香一根根插到一座座坟头上。太监然后在武士鹱的墓前摆设好香案祭品,点燃香烛,武则天跪拜之后,奠酒三杯。李治也依礼斟满三杯御酒,一一洒到墓碑的前面。武则天望着墓碑,心中默念着:父亲,二闺女武照和当今天子李治特意来祭奠祖坟,祭奠你老人家。女儿总算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回乡省亲,光宗耀祖。安息吧,女儿还会继续奋斗,让你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更开心,更满李治勉强坚持到祭坟结束,霍然一阵眩晕,眼前的东西都像在打转,武则天扶着他坐进舆内,他打了个寒噤,背脊上犹如冷水直浇,身上忽冷忽热,病倒了。御医诊断为“一指伤寒”,因为在进城时,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往车窗外指了一下,伤了风寒,必须服药发表,静养数曰。武则天闲不住,带着太子弘,化装成普通平民,身边只留下傻大哥和丁点儿护驾。四人一行走街串巷,下乡进村,微服私访。雪后初唷,春光明媚,南面的山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了。

和煦的东风吹拂着的光秃的树梢发出低沉的碎语,行人的脚步声和受惊的麻雀的叽叽喳喳声,显得格外清晰。乌鸦从荒废的冬天的道路上飞到越冬麦地里去了,飞到场院上去了。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一片温暖,背阴处却还残留着未消的寒意,还残留着没有化尽的雪凌。春回地暖,雪凌下出现了涓涓细流的微弱的响声,像虫豸的低鸣声一样悦耳。蒸发的湿气,土地解冻的气息,和沤烂的败叶枯草的腐臭味,一阵阵飘散过来,然而压倒一切的是杨柳发芽的清新气味。峪河两岸的树林那一溜溜随风晃荡的柳条,变得柔钿了,闪动着浅绿色的光波。武则天被眼前旖旎的风光陶醉了,潋动得似有一股热潮涌上心头,思潮翻滚,从嘴里蹦出了一首早梅诗: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诗中扣住一个“早”字,用极富表现心理状态的“疑”字和“畏”字,表达了梅花不惧风寒的刚毅气志和不甘落后的进取精神,体现了诗人坚韧不拔的创新情结和人格魅力。他们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太子弘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问这问那。一位老农赶着一辆牛车从他们身旁驰过,丁点儿见武后和小太子都走累了,叫住牛车,从袖袋里掏出一小把碎银子,抖了抖,从掌心拈了几粒给老农,要他带他们走一段路。坐上牛车后,武则天和老农拉起了家常。

“大爷贵姓?”她轻言细语地问道。

“免贵姓武,兄弟排行第三,大家都叫我做武三。”

“噢,你也姓武。”

武则天颇感兴趣的笑了笑,“那么,你听说过武士迩吗?”

“我们是本家,他属么房,比我高两辈。”

太子弘拉了拉母后的衣袖,闪着小而亮的眼睛,稚气地说:“老大爷比外公低两辈,那他跟我是同辈啰。”

武则天瞟了弘儿一眼:“别打岔。”

“小公子说什么?”武三朝牛背脊上挥了挥鞭子,回过头来打量了车客们一眼,“你们也跟武老爷亲?”

“我们是远方的亲戚,”武则天说,“大爷跟他是近亲。”

“难怪你们的口音跟俺不同。这么说,你们是来走亲戚的?”

“嗯呶。”

“不过,武老爷家里可没有什么人在乡下了。他二闺女当了皇后,连老爷的几个哥哥,士棱、士逸和士让的子孙也都做官去了。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看来不假。听说他二闺女挺厉害,连皇上都得听她的。”

“你见过她没有?”

“见过一次。”

武三转动着手上的牛鞭,默了默神,“大约在二十五六年前,她们母女和元庆、元爽护送老爷的灵柩回乡安葬,落叶归根嘛。当时元庆、元爽好像有些欺负她们,她们人生地不熟,母女四人哭哭啼啼,悲悲戚戚,好可怜的。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到二闺女争气,其实我应该叫她二姑姑,苦尽甘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唔,如今她和皇上回乡省亲,你知道吗?”

“家乡父老的看法呢?”

“那还用说,得志不忘根本,都说好咧。”

“有没有其他说法?”

“那是另外一回事。有人议论她太狠了点,得志不饶人,把两个哥哥和堂兄都贬到了远方做地方官,死在任上。你看,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气,照理应该让他们留在京城,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毕竟是一家人嘛。”

武则天心里激灵了一下:农民朴实,他说的是心里话,只不过说不清理由。创大业者胸怀应该宽广,海纳百川,而不应该长期计较,恩恩怨怨一代一代传下去。到时候我还得把兄长们的后裔召回来,提拔重用,不给人留下话柄,同时也可以壮大自己的势力。她心里如此想,口头却推脱说:“那是皇上当的家,防止外戚专权。”

“你说的也在理。”

武三左手拉了拉牵牛鼻的绳子,吆喝两声:“荷,荷一”让牛车转了个弯。

“因为二闺女和兄长们曾经有些纠葛,人心隔肚皮,不晓得她内心的想法,猜测也就难免喽。”

“你很会说话,大爷,读过多少书?”

“哈,睁眼瞎,没有进过学堂门,一字不识。”

“你们武姓呢?”

“也没几个读书人。这地方苦,旱灾、虫灾多,近些年不兴免征赋税徭役啦,有时候连饭也吃不上,哪来的钱念书。”

“地方上可以向朝廷上疏,请求救灾,请求免税免征哩。”

“县太爷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反正我们也没见过他,他也不下来察访民情。唷,快到家了,你们都到我家里歇会儿,吃了饭再上路。”

“难得麻烦,你忙不羸。”

“现在农闲,不麻烦。我闺女的饼烙得好,又薄又香,再做几碗汤,快得很,不会耽误你们多少时间。”

武三说得很诚恳,太子弘肚子也饿了,武则天一行便随车到了武三家里。女主人没有见过世面,出门迎接贵客的是老两口的女儿玉兰。她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白得像玉一样洁净,经受风吹日晒的脸和手有些粗糙,却照样白里透红。两线柳叶眉,圆圆的一张脸,眼珠子犹如熟透了的葡萄一样又黑又亮,显得沉静而清秀。客人进屋坐下后,她就忙开了。一会儿,烙饼和汤菜端到了热炕的食案上。太子弘爱吃烙饼,武则天也吃得津津有味,傻大哥多喝了两碗汤,外加三个窝窝头,才撑饱肚子。撤席后,玉儿又上了荼。武则天见玉兰长得好,手脚麻利,带着风趣的口吻夸奖道:“玉儿又殷勤又勤快,可以找个好婆家。”

玉兰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脸刷地红了。躲到了坐在后门边的母亲的背后。

“她想进城,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武三说。

“我帮找个好地方,怎么样?”

“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留在我身边呢?”

“更好。”

“你们信得过我?”

“先头听小公子说,你好像比我长一辈,自家人嘛。”

“不错。”

武则天露出一种庄重的神情,“玉儿得叫我做姑奶奶。如果你们真的愿意,我明天就叫你们县太爷来接她。”

“县太爷听你的?”

“我请他做个证人,会同意的。”

武三满脸喜色,唤道:“玉儿,快来见过姑奶奶,她要带你去享谊”伯玉兰出来朝武则天福了一福,显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低着头,站到了武则天的身旁。武则天一行在武三的陪同下,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仅仅看见了一座私塾,教舍破旧不堪,老先生的样子严肃古板,翘起下巴上的一撮白胡子,在教几个学生读子曰诗云,其中没有一个女学生。武则天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地方闭塞、落后,没有很好的开发。县衙的老爷管收不管种,也不下乡体察民情,推广先进耕作技术。

“回去我得找文水县令谈一谈,给他一点压力,一点动力。”

她这样想着,随口问武三道:“你们这地方,女主人都不见客,不陪客人吃喝?”

“一般都是这样子,习以为常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打老婆吗?”

“打。”

武三朴直地说,“有的人凶,打得可狠嘞。”

“你呢?”

“不惹急了,无缘无故不打她。”

“你错了,她打不打你?”武三掀动着鼻翅,翻了翻眼睛:“姑奶奶,你真会开玩笑,世上哪有老婆打老公的。”

“错了也不能教训?”

“埋怨几句不稀奇,打老公我可没见过。”

武则夭没再问下去了。太阳偏西了,她急于赶回去,看李治的病好转没有,还要召见县令,吩咐他爱惜民力,轻徭薄赋,奖励农耕,兴修水利,治理水患,兴学校,移风易俗,通商惠工,开发经济。路过临汾时,她看见了一种改良的铁耙,很适用,效果很好,既省力,又提高了工效,可以移到文水,乃至在并州推广开来。回到文水行宫,又停留了三天。县令把武玉兰接来了,武则天赏赐了武三纹银三百两,布帛一百匹。武三这才知道她就是当今皇后,惊奇得不知所措,双膝跪倒在地,反复叩头谢恩。他眼里闪着泪花,结结巴巴地说:“娘娘,你对俺一家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没法报答,下辈子变牛变马,好好报答你。”

“这是由于你好,忠厚老实,会做人,换来的。不用谢啦,起来吧。”

武则天挥了挥手。

“今后有谁说娘娘六亲不认,俺可不答应。”

“坛子口封得住,人的嘴巴闭不住。有话尽管让人说,是好说不坏,是坏说不好。”

“谁说娘娘的坏话,俺跟他没完。”

“怎么还不起来?起来说话。”

武三又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玉儿,你好好侍侯娘娘,爹回去啦。”

跨出门坎时,他又回头看了看,止不住的热泪扑簌簌地流到了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又顺着纹沟滚进了乱草般的花白胡子里。李治的病好转后,武则天传旨继续北上。御驾到达并州治所山西太原市,她和李治住进了行宫。阳光煦和,地面解冻,原野开始脱去枯黄的外衣。万物复苏,草木嫩芽的清香味,混合着被雪凌沤烂了的枯草败叶的腐臭味,以及土地发出的沉郁醉人的气息,随风飘散开来。新绿初上柳梢,斑斑点点,毫不显眼,犹如诗人所形容的那样:“轻烟渗柳色。”

从远处观望,很有可能产生错觉,把它当作丛林中冒出来的缕缕烟雾。然而仔细一瞧,那一溜溜像波浪一样荡漾的枝条,变得柔韧而有弹性了,吐青泛紫,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李治偕武则天驾幸晋祠,瞻仰圣迹。李唐从太原起兵时,高祖李渊曾到该祠上香,祈祷神灵保佑义举顺利,早遂心愿。晋祠位于城西南五十里悬瓮山下晋水发源处,北魏为纪念周武王次子唐叔虞而修建。鄄道元水经注记载:“际山枕水,有唐叔虞祠。”

晋祠即唐叔虞祠。两侧有难老、善利二泉,难老亭建于北齐天保年间,晋水主要源头由此流出,常年不息,水温像洗澡水一般热,清澈见底。李治和武则天在鱼沼泉上的板桥来回走动了一气。李治用手扶着勾栏,对武则天说:“这座桥形制特殊,平面呈十字形,四周有勾栏围护可凭依托,桥下清泉流淌。你可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鱼沼飞梁。”

武则天牵动了一下嘴角,“郦道元水经注中说,结飞梁于水上,即指此桥。”

“世上好多的事,朕还从来没有难倒过你。”

“晋祠可以说是并州的标志,臣妾小时候就常常听父亲说起它,因此印象很深。”

他们边说边走,由南至北走下桥,穿过隋槐和周柏,在唐叔虞祠的东南方,见到了宝翰亭。李世民于贞观二十年正月二十六撰写的晋祠之铭并序碑,便立在其内。碑高约六尺,宽三尺六寸,厚九寸,方座螭首,额书飞白体,全文一千二百零三字,行书体,劲秀挺拔,飞逸洒脱,骨格雄奇,颇有王右军书意。刻工也十分精细而洗炼,可以说是仅次于兰亭序法帖的杰作。李渊、李世民父子起兵太原,建立了唐朝。李世民即位后,开创了贞观之治,特到晋祠酬谢叔虞神恩。铭文歌颂宗周政治和唐叔虞建国方略,宣扬唐王朝的文治武功,以期永葆大唐的千秋基业。李治触景生情,感慨深深地说:“先帝在跟房玄龄、魏徵等大臣问对时,十分赞赏魏徵的创业艰、守业更难的对答,希望我做一个守成天子。”

“治国好比逆水行舟,”武则天提出了异议,“不进则退,守是守不住的。如果不吐故纳新,除弊兴利,最终就会被历史所淘汰。”

“利与弊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呢?”

“顺民心则兴,违背民心定败无疑,这便是利弊。先帝说得好,百姓如同水,君王如同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难怪你老劝我出外巡幸,观民问俗。”

“臣妾还有一个想法,”武则天长长的眼睫毛忽闪了一下,“既然到了北都太原,很有必要多跟臣民接触一下,树立良好的形象。”

“这些琐碎事用不着扯我,你自个儿去料理好啦。”

眩晕症长期困扰着李治,病体恹恹,他不愿意多理事。武则天忙里忙外,准备就绪后,在行宫殿堂设宴招待家乡的亲戚、故旧和邻居,男人的筵席在外殿,妇女的设在内殿。她仅仅接受了朝拜,便免除了其余礼仪。音乐声中,她频频举杯敬酒,满面春风,态度亲切而热情,并依照不同的等级,分发赏赐。武则天的特殊优待,使沾亲带故的人们简直受宠若惊,不知如何谢恩为好。尤其她老家文水县南徐村的父老乡亲,逢人便夸武皇后不忘根本。接着,她亲自拟诏,由李治颁发诏书:“并州妇女八十岁以上的,都授以郡君的封号。”

郡君是一种荣誉头衔,有官名而无实职,但此次却是破天荒的赏赐给平凡的普通妇人。武则天优渥故乡百姓,同时又提髙了妇女的地位,深受父老乡亲的称颂。说来也巧,废后王氏也是并州人,她的家乡就在文水东边的祁县,相邻的两县相继出了两个皇后,而当年的王皇后却从来没有回乡省过亲,更没有给民众带来过什么荣耀和恩宠。就在这时候,朝鲜半岛三国又爆发了战争。百济王国倚仗高丽王国的支持,一再侵犯新罗王国。新罗王国抵御不住,国王金春秋不得不向唐朝上表求救。当年李世民亲征高丽失败,在李治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新罗是唐朝的附属国,唐朝有义务保护他们,必须发兵援救。朝臣们议论纷纷,有的主张发兵救援,有的主张按兵不动,有的认为至少得出面调停一下,有的却奏请以此为借口征服高丽,彻底解决三国纷争。李治莫衷一是,拿不定主意。武则天分析了国家内外的形势,决断地说:“髙丽长期为患,不断挑起战争,实属可恶。常言道,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调兵遣将,先剪灭百济,然后再对高丽展开全面进攻。”

“有把握打赢吗?”李治心里还有些不踏实。

“如今兵强马壮,国库充实,又拥有一批能征贯战的将帅,只要调度得法,战则必胜。”

“辽东环境恶劣,雨水多,泥泞路滑,还没有到冬天就开始落雪。先帝御驾亲征,并没有打败仗,败是败在天气的手里。那里八九月就进人了寒冻期,草枯水冻,军粮将尽,不得不下令班师。”

“你说出了一定的道理,那年的寒冻比常年来得早,事先没有预料到,这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先帝听从了长孙无忌的万全之策,集中兵力打安市,久攻不下。要是分兵袭取建安或者乌骨城,绕过安市进攻都城平壤,出奇制胜,那样就主动了”

“你对军事蛮有研究呀。”

“研究谈不上,倒是先帝东征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给了我不少启示。打仗嘛,统帅往往起决定性作用。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战争的胜负,就看皇上如何用人?”

“讲具体些,你想挑选谁带兵东征。”

“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当之无愧的帅才,任命他当神丘道行军总管,与左骁卫将军刘伯英等,统领十万人马,水陆并进,攻击百济。另外,诏命新罗国王金春秋当峭夷道行军总管,出动本国兵马,与苏军相呼应,夹攻百济。”

“你考虑得真周到,就这么定下来好啦。”

李治和武则天从并州返抵洛阳,重新装修八关宫,改称合璧宫,驾幸合璧宫。其时奚部落滦河上游发生了叛乱,李治采纳武则天的意见,诏命定襄都督阿史德枢宾、居延州都督李合珠和左武侯将军延陀梯真,同时担任冷岍道行军总管,各率所部人马讨伐,由尚书右丞崔余庆充当指挥使,总领三路大军。奚部落三面临敌,抵挡不住,不久就派出使者请求投降。武则天又建议李治任命阿史德枢宾当沙砖道行军总管,以胜利之师进击契丹部落辽河上游的叛军,生擒契丹松漠都督耶律阿卜固,押送洛阳。李治和武则天自合璧宫回到洛阳宫,接受献俘。苏定方领兵自成山山东荣城市东北出港,横渡黄海,直航朝鲜半岛。百济王国以重兵固守熊津江锦江口拒抗,唐军强行登陆,双方发生激战,百济军阵亡数千人,余部溃散逃走。苏定方兵分水陆两路,同时并进,直向百济都城泗沘城进发。距城二十多里时,百济全国动员出战,苏定方传令三军猛攻,大破百济,阵斩一万多人。唐军追击,进逼都城的外郭。百济王扶余义慈和太子扶余隆逃到北方边境。唐军团团围住都城。扶余义慈的次子扶余泰宣誓继承王位,率领军民固守。扶余隆的儿子扶余文思跟左右官员商议说:“国王和太子都还健在,我叔父竟拥兵自称为王,即令能击退唐军,我父子也难保性命。”

“我们不如反了,”众人异口同声地喊道,“把王位夺过来。”

“大军压境,都城不保,不如出城投降。”

众人都表示赞同。扶余文思带着亲随和亲近官员越城出降,百姓也纷纷追随,扶余泰制止不住。苏定方命令士卒登上城墙,竖起旗帜。扶余泰窘困急迫,魂魄俱丧,只好打开城门向唐军请罪。扶余义慈和扶余隆,以及各城城主都先后归顺唐朝。百济原有五部,分别统辖三十七郡、二百城、七十六万户。李治下诏将百济国土并入中国版图,设置熊津等五个都督府,任命他们的酋长当都督、刺史。征战的胜利,李治和武则天都非常高兴。可是武则天并没有高兴得忘乎所以。当她看到八岁的太子弘显得那么幼小瘦弱时,便联想到了比弘大十岁的废太子梁王忠。虽然忠已被贬为房州刺史,但她觉得对于弘来说,始终构成一种严峻的威胁和精神压力。李忠随着年龄逐渐长大,内心也愈来愈忧惧不安,有时私下穿上妇女的衣裙以防备刺客。又不断占卜算卦,向神灵询问吉凶。武则天得到举报,立刻转告李治,免除了李忠的官爵,贬作平民,押往黔州〔四川彭水县〕,囚禁于废太子李承乾原来的住宅中。在这栋房子里,承乾病故,长孙无忌自缢身亡。李忠自知凶多吉少,眉毛拧在一起,脸色像黄昏一样阴沉,萎蘼不振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李治愈想愈不是滋味,日子愈长,愈感到下手过重,听从了武则天的话,对自己的儿子也如此无情。挨到冬天,他的老毛病―眩晕头痛症一恶化了,非常痛苦,视力减退,连奏折都看不得了。自永徽五年以来,他的眩晕症时伏时起,又患风湿病,头昏、头痛、头重。去年得到长孙无忌的死讯,由于伤心过度,发病猛烈,差点晕了过去。这一次,病势更加重了,仿佛天旋地转一般,病了多日,经太医细心诊治,才有所好转。由于病未痊愈,又身体虚弱,李治不能召见群臣,即使坐朝,也是无精打采的。他的身体日益虚弱,而武则天却非常健康,精力特别旺盛。阴盛阳衰,夫妻的体质和精神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此后百司奏事,李治就让武则天裁决。武则天便以皇后的身份开始“垂帘听政”,坐在御榻右侧垂下的翠帘后面,代替李治主持朝政。李治从太子时代开始,李世民便带着他跟在自己的身边学习政务,并于贞观二十二年赐予帝范一书,教他如何君临天下,驾驭臣民。然而李治生性恬淡,好静而不好动,不愿意也不适合当政。

武则天恰恰相反,从小怀有野心,千方百计只想出人头地,又长期侍候李世民坐朝处事,见修了这门活的“政治学”,心领神会,如今运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以往日复一日的早朝,李治就像木偶似的端坐在御榻上,百官的奏请皆由无忌裁定,无忌之后则由执宰们提议如何处理。当他侧边有了武则天以后,气氛就显然不同了。她的态度明朗而庄重,干脆利落,语气坚定,充满了自信。百官莫不刮目相看,萌生出了一种敬畏的心理。那些为武后卖命的朝臣,如许敬宗和李义府,曾一度抱着非分之想,以为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好对付,企图在打倒禾忌之后取代无忌的地位,把持朝政。哪里知道武则天的政治眼光和判断能力简直可以和李世民媲美,驾轻就熟,挥洒自如,在她面前自觉矮了三分,魄力、魅力和毅力都逊色多了,远不如她精明干练而又深谋远虑,只能屈从于她,拜倒在其裙下。十一月,李治和武则天登洛阳宫则天门楼,接受呈献百济战俘。自百济王扶余义慈以下,全部释放。武则天一直看重苏定方,可见她富有眼力,知人善任。苏定方前后征服三国,俘虏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思结部落俟斤都曼,以及此次收降的百济国王扶余义慈,真是功勋卓着,不愧为可堪大任的一代名将。武则天因势利导,向李治进言道:“百济灭亡,高丽失去了盟友,唇亡齿寒,它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如抓住战机,乘胜向高丽发动进攻。”

“这些年,征战几乎没有间断,”李治犹豫不决,“军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朕以为最好歇一歇气,调剂一下,然后再兴师讨伐。”

“如今国库充足,士气高昂,正是用兵的时候。”

“你有把握打赢?”

“有把握。”

武则天爽朗地回答道。

“联可有些把握不住。”

李治皱起了前额,“隋炀帝三次带兵攻打髙丽,最后国破家亡,身败名裂。先帝倾全国的兵力,御驾亲征,也以失败告终。”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先帝是不得其时,并非不会用兵。”

“高丽环境险恶,又善于防守,拖到寒冻期,就非撤军不可,劳民伤财,却照样无功而返。”

“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皇上掌握了高丽的特点,就可以扬长避短,有针对性的用兵。”

武则天没有反驳李治的说法,而是在肯定的基础上进行鼓动,终于说动了李治的心。他松开了眉头,用一种探究的语气问道:“派几路大军为好?”

“辽东的重镇,我们占据了不少,能够很快打开进抵鸭绿江的通道。因此,皇上可以派出四路大军:第一路,任命左骁卫大将军契宓何力当坝江道行军大总管;第二路,由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当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第三路,用左晓卫将军刘伯英当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第四路,以蒲州刺史程名振当镂方道总管。四路人马分道出击,水陆并进,互相策应。另外,还可以命令新罗出兵,配合我军行动。”

“梓童考虑得真精细,你就拟旨吧,立即下达诏书。”

过了年,朝廷在黄河南北,以及淮河以南,招募新兵,结集四万四千余人,分别送往平壤和镂方行营。接着,又命鸿胪卿萧嗣业担任扶余道行军总管,率回纥等诸部兵马开赴平壤,与刘伯英会合,协同作战。二月,在涨潮的时候浮现了一长溜游动的鳄鱼,有人以为是兴风作浪的蛟龙,上奏朝廷。武则天牢牢记住了袁天纲的预言,认定龙是吉祥之物,是上天赐予她的好兆头,于是将显庆六年改元为龙朔元年。改元,在武则天的内心,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龙代表君相,天子称作龙。而她是女人,“女龙”用什么来代表呢?“朔”是一种月相,阴性,“月”与“日”相对应。用“龙朔”相提并论,便把二者联到了一起。三月一日,李治在洛阳宫设宴招待文武百官,以及外国贵宾,观看由城门防卫大营新排练的乐舞一一戎大定乐。它的意思是一副铠甲即平定天下。舞者一百四十人,身披五色甲胄,持槊起舞。曲调出自破阵乐,歌名八紘同轨乐。舞时擂响战鼓,杂以“龟兹乐”,声振百里,气势雄壮,使人热血沸腾。李治患风眩症,听到鼙鼓声耳内嗡嗡然响,脑袋胀痛,但是玻例允许演奏,用来渲染宴会气氛,展示声威,鼓舞斗志,象征平定辽东而边隅大定。最初,苏定方征照贫济王国,留下郎将刘仁愿镇守百济首府泗沘城,又命左卫中郎将王文度当熊津都督,安抚百济余众。王文度渡海接任后去世,百济和尚道琛和将军福信聚众起兵,占领了周留城,又从倭国〔日本〕迎充当人质的王子扶余丰,拥立他当国王,把刘仁愿围困在故京都泗沘城。武则天想到了监督海运翻船而被撤职的青州刺史刘仁轨,对李治说:“海上翻船属于自然灾害,责任不完全在他本人,皇上不如让他去百济效命。”

“刘仁轨到底怎么样,”李治眯缝着眼睛,“朕心里没有底。”

“此人勇略兼备,可堪重用。”

“暂且命他摄理带方州刺史,怎么样?”

“好,就这样定下来。”

刘仁轨接到起用的诏命,喜从天降,跳起来喊叫道:“上天有眼,将富贵赐给了我这个老汉!”他统驭王文度的部众,并从近道征发新罗军,援救刘仁愿。他上任后,以州署名义向朝廷请求颁发唐朝皇历及历代帝王的名字,说:“我要扫平东夷,使海外都使用中国年号。”

刘仁轨治军严明整肃,辗转作战,所向无敌。百济反抗军在熊津江锦江口建立两道栅栏,刘仁轨与新罗军从两面夹攻,大破百济,百济被杀死及淹死一万余人。道琛接到败报,连忙解除泗沘的包围,退守任存城。新罗军粮草耗尽,只得撤退回国。道琛自称领军将军,福信自称霜岑将军,招集兵马,势力迅速膨胀。刘仁轨兵少,进人泗沘城跟刘仁愿会师后,按兵不动,休整士卒。李治命新罗出军,新罗国王奉命调遣大将金钦领兵增援泗沘,进抵古泗,被福信截击,战败,从葛岭道逃回本国,不敢再出。一山难容二虎,福信不久杀死道琛,掌握了百济的兵权。武则天调度有方,征战进行得颇顺利,李治放下心来了,驾临合璧宫避暑。武则天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和姐姐韩国夫人武艳,以及武艳的子女都跟过来了。春暮夏初,百花吐艳,蜂飞蝶舞,南山花放北山红,慷慨地散布着芬芳的气息。这时候,天空是那样的碧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树木仿佛都被自身的旺盛的汁液泡壮了。缠绕树干的葛藤也披上了绿色的新装,不断地往枝梢上爬。武则天和姐姐武艳在苑内的林荫道上散步,显得很是悠闲。

她身穿綉彩辉煌的黄单衫,下着品绿散花长施裙。随着莲步轻移,腰上的环佩丁丁当当。此时她正踌躇满志,神釆焕发,周正的脸蛋犹如中秋满月,肤色似鲜奶般洁白,体态风骚,珠辉玉映,恍若月里嫦蛾临凡。武艳的仪容大体和妹妹相仿,白皙俏丽的脸,大大的眼睛,她和武则天一样长着一头光滑乌青的头发,发髻间松松地结了一条花绉绸带,髻根斜插着玳瑁簪子,还贴着一朵粉红色绢花。她身量高挑,比妹妹苗条些,姿态秀逸,犹如晶莹皎洁的白玉兰。武则天蓦然发现她衣下那对隐约可见的乳房似乎比以前鼓胀了许多,丰满而富于弹性,一起一伏地抖动着。那石榴般殷红的嘴唇滋润润的,两角微微上翘,笑起来宛然一钩弯月,露出几分大胆的甚至是厚颜无耻的风情,一边哼着乐府子夜四时歌中的春歌: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这首描绘女子春游的诗,前两句叙述春日景色的优美,为出游点染氛围。后两句表现出游的情状,一个“曳”字,把游女轻盈畅快的形态刻画得惟妙惟肖,同时又巧妙地反映出了留连忘返的陶醉心情。风一阵阵地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桃园遍地狼藉的落英,像是铺满了璀灿珍珠似的花床。背阳处几棵树上,还点缀着片片残瓣,如同彩蝶在颤动翅膀翩翩飞舞。黄鹂双双绕树戏逐,互相唱和,婉转的歌喉清脆而悠扬,恰似行云流水般动瞬。雌鸟的羽毛黄中带绿,雄鸟通体金黄,只有翼和尾呈黑色,像是镶嵌了一条黑边。它们飞得快捷,辉黄的羽体在绿丛中波浪式的穿行,宛若金光闪烁,转瞬即逝。霍然一群黄鹂“呼”地腾空而起,星星点点,好比节日里绽开在天空中的黄灿灿的礼花,分外光彩夺目。武则天触景生情,随口吟咏道:长条披拂地,清溪映日华。绿葵向光转,微风燕飞斜。莺啼声声啭,禁苑飞落花。垂野青青草,虫鸣透窗纱。武艳心里咯噔了一下,偷偷吐了吐舌头:“妹妹,看来你有心事啊。”

“知我者,姐姐也。”

武则天鼻孔里哼了哼,刹住了。

“托妹妹的福,如今乐享荣华富贵,姐姐心里明白,不会做出伤害妹妹的事来。”

“但愿姐姐说到做到,不要出尔反尔,那就谢天谢地了。”

武则天话语含蓄,但带有明显的警告色彩,武艳早就听出来了。她俩在娘家做女时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姊妹自然互相了解。武则天从小就很有个性,恩怨分明,敢于下手,谁惹怒了她,决不会轻饶,不下手则已,一下手不死也叫你脱层皮。武艳瞟见她那双凤眼中闪动的冷峻的光芒,不禁打了个寒颤,全身的汗毛跟着竖了起来。妹妹察觉了她与皇上的隐私,而且敲响了警钟,她不得不严格控制自己,少跟李治接触,不再犯禁。李治和武则天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征战上面,又任命任雅相当视江道行军总管,契宓何力当辽东道行军总管,苏定方当平壤道行军总管,与扶余道总管萧嗣业,及诸胡兵马,共三十五军,分海陆两线,同时向朝鲜半岛进发。进入秋季,苏定方在观江击破高丽兵,连战连捷,包围了其国都平壤。高丽王国莫离支执政官盖苏文,派遣他儿子盖男生率精兵数万人防守鸭绿江,唐军不能渡过。契宓何力到达时,恰遇天气突变,朔风怒吼,江水结冰封冻。何力率部踏冰过江,擂响战鼓,呼喊着登岸冲杀,击溃敌军,追赶数十里,斩首三万级。高丽残余部众全部投降,盖男生仅逃出一命。唐朝各军陆续过江,准备进兵平壤,跟苏定方会师,可是接到了朝廷撤军的命令。李世民曾经对李治说过:“征战辽东,要特别注重寒冻期,避免进退两难,三军陷人困境。”

李治没有实战经验,坐在朝廷瞎指挥,丧失了一次获胜的大好机遇。冬十月,李治前后到陆浑和非山狩猎,然后返回了洛阳宫。这时候,回纥部落酋长药罗葛婆闰去世,侄儿药罗葛比粟毒接管了他的部众,与同罗部落、仆固部落联合,侵犯唐朝北方边境。武则天力主反击,坚持说:“回纥趁我对高丽用兵,纠结同罗、仆固骚扰北边,决不能让他得逞,必须狠狠打击,使他知道厉害。”

“由谁挂帅?”李治问道。

“左武卫大将军郑仁泰,去年秋天讨伐思结、拔也固、仆骨和同罗四部落,他三战三捷,追赶一百余里,斩杀他们的酋长后班师,打出了威风。就任命他担任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燕然都护刘审礼和左武卫将军薛仁贵担任副大总管,鸿胪卿萧嗣业当仙萼道行军总管,右屯卫将军孙仁师当副总管,领兵出征。”

武则天视野开阔,精明果决,而且善于思考,大胆用人。自从亲自处理政事以来,她常常回忆起当年侍候李世民的情景。李世民雄韬大略,驾驭朝政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暗暗留心,学到了许多有益的知识。遇事时,她常常设想一下:要是太宗在世的话,他会如何处理?在这种假设和构想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些难言的情感,时而油然而生一种敬意,时而感到苦涩,时而不寒而栗。她在刚人宫时是那样的受宠爱,后来一下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严密的监视下讨生活,历经九磨十难,磨炼了她的意志,增长了智谋和应变能力。但她从来不甘寂寞,不愿意屈居人下,喜欢标新立异,独具一格,如今大权在握,连当今天子也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决计打破历代帝王的成规旧俗,进行一番改革,干出几桩轰轰烈烈的事业。龙朔二年二月,武则天策划改订了朝廷班子的名称:门下省改称东台,中书省改称西台,尚书省改称中台;侍中改名左相,中书令改名右相,仆射改名匡政,左右丞改名肃机,尚书改名太常伯,侍郎改名少常伯。其余二十四司、御史台、九寺、七监、十六卫,都以其实际含义更改了名称,但是职任不变。武则天相信文字的魔力,也亏她想出来,改变官署和职位的名称,好像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其中,还包藏着一个大阴谋,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篡汉的王莽也曾经玩弄过改革官名的把戏。李治似乎也有所觉察,但又说不出口,只能深埋在心底。此时东方、北方和西方都在打仗,无暇他顾,把目光和精力都集中投向了远方的战场上。左骁卫将军、白州剌史、沃沮道总管庞孝泰,跟高丽军在蛇水朝鲜半岛合井江会战,大败,庞孝泰和他的儿子十三人全都战死。苏定方包围平壤,久攻不下,又遇上倒春寒,漫天大雪,坚持不下去了,自动解围,撤了回来。郑仁泰的兵马进到了天山阿尔泰山,孤胆英雄薛仁贵又是一马当先。铁勒九姓听说唐军到来,集结十余万人马抗扭。郑仁泰与薛仁贵商议对策。薛仁贵若有所思之后,说:“铁勒人马虽多,却是临时联合起来的。我军远道而来,利在急战。倘若迁延日月,形成对垒之势,等到粮草不敷,那样就被动了。”

“将军可有破敌的良计?”郑仁泰挣眼望着薛仁贵。

“先打他个下马威,然后乘胜追击。”

“你从正面进攻,我去抄他的后路。”

薛仁贵传令本部人马鼓噪而进。铁勒排成阵势迎战。三通鼓罢,薛仁贵银盔银甲,锦袍玉带,立马阵前。铁勒精选数十名健壮的勇士挑战。薛仁贵从背上摘下宝雕弓,连射三箭,击毙三人,其余的人大惊失色,下马投降。铁勒将士惊奇得石头般愣愣地呆在那儿,半晌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后撤。薛仁贵带领三军穷追不舍,越过漠北,追击铁勒余部,俘虏叶护亲王兄弟三人而回。军中高唱凯歌:“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据守天山的思结和多滥葛等部落,自动放下武器,向唐军投降。郑仁泰等却挥师攻击,掠夺他们的家产犒赏将士。各部落竟相远遁,将军杨志奉命追赶,被他们打败。骑兵斥候回营禀报郑仁泰说:“敌人的辎重就在附近,再往前走,就可掳获。”

“到手的财帛,大家愿不愿意去取?”郑仁泰问身边的将领。

“总管下令吧”众将表露出感兴趣的样子,“我们绝对服从。”

郑仁泰率领一万四千名轻装骑卒,日夜兼程赶路,跨越浩瀚的碎石沙漠地带,一直寻到仙萼河色楞格河,没有看见敌人的踪影,而粮食巳经吃光,只得掉转马头往回走。天壁阴沉沉的,一片青灰色。西北风夹带着寒流席卷而来,雪愈下愈大,愈来愈稠密,密密层层的,近处尚能辨出雪花,稍远―点,只见白茫茫的雪雾,迷迷蒙蒙,什么都看不清了。荒原到处没有人烟,士卒饥寒交迫,抛弃盔甲武器,杀马果腹,马杀光了,就互相格杀,人吃人,等到进人边塞,仅剩下八百骑士。一个个都瘦得落了形,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嘴上裂开的血口子成了暗黑色。班师回朝,司宪大夫杨德裔上疏弹劾道:“郑仁泰等屠杀已经投降的人,致使蛮虏逃散,又不抚恤士卒,没有充分准备粮草,即行出击,造成尸骨遍野,抛弃盔甲武器,资助了敌寇。自圣朝开创以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惨败过。”

武则天还没念完弹章,李治的怒气已如火山爆发似的喷射出来:“混蛋,郑仁泰该死!”

“皇上息怒。”

武则天做了个手势,接着往下念:“还有,薛仁贵所统驭的将士,抢掠奸淫,纵情任性,虽然立有战功,但是得不偿失。请一并交付法司审判定罪。”

“到底是什么原因,”李治双眉紧蹙,“连薛仁贵也变得如此贪淫自恣?”

“杨德裔指的不是薛仁贵本人,而是弹劾他纵容了部众。”

“不管怎么说,郑仁泰和薛仁贵都得治罪,以儆效尤。”

“常言道,一俊遮百耳。臣妾以为带兵打仗,主要看胜败,其他不必过分苛求,可以放宽处理。”

“你明明在袒护他们,感情用事。”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何必一棍子把他们打死?”

“不处理,人心会不服。”

“用他们的功劳赎罪,谁都会心服口服。”

“功归功,过归过,功不能抵过。”

“功不抵过,谁肯卖命。某些时候,就得利用三军将士的贪心去夺取胜利。”

李治和武则天争来论去,各有各的见解,无法达成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