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吴子章来到交趾,见了王勃的父亲王福畤,才知道王勃在渡海时,站在船头欣赏景象,被风吹落水中溺死。吴子章祭奠了王勃的亡灵,启程返回了洪州。阎伯筠当即上疏,奏明王勃南下省亲,渡海时溺水而死。乞请二圣念王福畤失子的悲痛,将其调回长安。
武则天觉得王福畤也折腾得够苦的了,也就准了阎伯筠的奏本。这样,王福畤又重新返回了京都任职。许敬宗等人原来所记录的国史,许多地方不符合事实,影响甚坏,二圣诏命刘仁轨等修正国史,恢复其本来面貌。九成宫的东宫新殿落成,李治和武则天在殿中举行宴会,宴请亲族中五品以上官员。次日,李治感染疟疾,命太子弘在九成宫的延福殿听政。李弘年满二十一岁,父皇龙体欠安,理当代理朝政,只不过大权仍在武后的掌握之中。李治想以此扼制武后专权,可惜太子身体素质差,政治修养也不够,实践经验欠缺,多方面都远不如母后,站到武则天面前,不免矮了半截。
武则天鉴于贺兰敏之事件的教训,慎重选定左金吾将军裴居道的女儿为太子妃。定亲后经过一年时间,于咸亨五年二月,在太极宫为太子弘举行了结婚典礼。
太子妃裴氏贤淑娴雅,以礼服侍太子,成了病弱太子的好内助。
武则天解除了一块心病,又着手思索亡父爵位的继承人。现在她不得不到武氏家族中去寻找对象。
武元爽的长子承嗣,因父亲之罪连坐,流放在振州。太子婚后一个月,武则天将承嗣召到了长安。站在武则天面前,武承嗣显得很拘谨,还有些紧张,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该怎样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呢?感激,畏惧,亲切,庆幸?不管怎么说,他总算见到自己的亲姑姑了,跳出了苦海。只要吸取父辈的教训,顺姑姑的意,相信到手的富贵不会再溜掉了。
武则天不断往他身上瞧,他眉毛颤动,厚实的嘴唇咧了咧,露出浑厚的微笑,伸手整整幞头,拉拉衣襟。一会儿,又整整幞头,拉拉衣襟。他眼角皱起了鱼尾纹,稠密的头发被幞头压油光光的一圈。目光深邃,小心翼翼,神气犹如除夕之夜等待发压岁钱的小孩子一样,急于到手又不好开口,嘴唇嗫嚅着,肥大的脖子缩得很短,眼睫毛扑朔迷离地上下跳动。在整个相貌和皱纹的分布上,表现出饱经风霜的模样,而且老于世故,不会随心所欲,凭感情行事。从他那蓄满胡子的嘴里吐出来的字句,都是精心揣摩过的他吃过苦头,干过粗活,手掌上有茧子,指头骨节粗大,指甲又宽又厚。父亲死后,他便成了一家之主,承担起养家煳口的担子,懂得了世道的艰难,学会了一些经营之道,以及如何做人,如何应付各种场面。
“承嗣,你多大年纪哪?”
武后问。
“快四十岁了,”武承嗣答道,“唉,人到中年万事休!”掉下了两滴眼泪,又转悲为喜:“多谢姑姑没有忘记侄儿,如此大恩大德,真是重生父母哇!”
“一家人嘛,何必讲这么多客气。”
顿了顿,武后拉长了音调,“当然,知恩必报,这也是人之常情,人的一种美德。承嗣,只要你听哀家的话,忠贞不渝,自然会有你的好处。唔,我好像曾经听见你父亲说过,你爱好学问,读过些书,写得一手好字,还可以像模像样地写出文章来。”
“姑姑过奖喽。说来惭愧,侄儿幼年发过奋,长大后反而放弃了,学问二字,至多也只能说一知半解,以后还求姑姑多多指教,便是侄儿的造化了。”
“你很会说话,只不知会不会做事。尤其是,为人第一心术要正,这和求菩萨一样,心正则灵,心不正则不灵。噢,噢,话扯开了。不过也不要紧,我们姑侄多年未见过面啦。人逢喜事精神爽,多讲几句,情有可原。”
“请姑姑不吝赐教,侄儿我洗耳恭听。”
“你愿意听,我今天也得闲,就多讲几句。”
武则天端起茶碗吹吹,喝了两口茶,润润嗓子:“现在朝廷内外情况复杂,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切莫意气用事,乱表态。听到什么话,观察到了什么动静,就及时来告诉我。”
“嗯啦。”
“以上是第二点。第三,多做事,少说话。朝廷政务,你很陌生,一切都得从头学起。要不耻下问,虚心地学,老老实实地学。学好了,才可以有所作为,干出一番事业,显身扬名,光宗耀祖。”
武承阑很聪明,不想也不敢在武后面前称能,打落她的兴头。他听父亲说过,姑姑是个很有个性的人,精明强千,胜过那些学识渊博的儒臣,胜过历代有能耐的皇后。而且什么事都得依她的,谁摸倒毛谁倒霉。先父吃了亏,悔之晚矣,临终时再三告诫他:“切不可重蹈覆辙!”
“爷爷和姑妈所开创的事业,我们武家世世代代得延续下去,兴盛不衰,发光大。”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得好,那么,现在就看你的了。”
武则天鉴定合格,让武承嗣承袭了祖父武士鹱周国公的爵位,并担任尚衣奉御的官职,从五品上,管理皇帝日常的饮食、衣服、医药和车马等,一个月后,升任宗正卿,正三品,主管皇族事务。结婚之后的太子弘,有裴妃管理东宫的内政,外有郝处俊等辅佐、出谋划策,还有清要官的捧场和支持,精神状态好转,生活比以前充实多了。李治向来体弱多病,如今更是百病缠身,经常头晕目眩,心神不宁,几乎丧失了自信心,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孩子似的忽而唉声叹气,忽而闹一阵子脾气,忽而固执刚愎,忽而又优哉游哉,无所事事。
不过,有一件事他倒是一直萦绕心头,再三考虑如何将政权平稳地移交给太子弘,让他继承大唐天下。正式任命太子摄政的倾向愈来愈明显。弘一旦摄政,按照传统,武则天“垂帘听政”的时代自然就该结束了。
武则天虽然年已半百,但是健康状态良好,天生的妩媚仍未衰退。光艳的脸庞,娉婷的姿态,皮肤如凝脂。更确切地说,她的美不全在相貌上,更主要的是在风姿上,因此经久不衰,依然留存着少妇的丰采,赛如一头猎豹似的,肩膀和骨盆很宽,腰部却细,张扬而又奔放,神采飞扬。她身穿描龙绣凤的赭黄袍,裙子上缀满了珠宝和玉石,金翠华彩,闪烁着煌煌如明星般的光波。腰带上的佩饰分外精巧,玉佩铿锵。还有满头珠翠,笄栉步摇,无不俱美。她的穿着极其讲究,从不马虎,从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的生性是统冶,是征服,期望值很高,要为空前之事,行远大之举,成非常之功。除非死,否则便不会放弃权力。太子和母后之间,在政治立场上,已经产生了根本分歧。
武则天内心为此十分苦恼,对于促使太子离开自己的贵族保守势力,已经怒火中烧,切齿痛恨。至于对待太子,表面上态度没有多少改变,和往常一样,小事交付太子,放手让他处理,大权却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改元为上元。郝免天下。同时下达圣旨:“皇帝李治称天皇,皇后武氏称天后。”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武则天对保守势力的又一次敲响警钟,警告他们不要有非分之想。她从来都是有进无退,决不会踌躇退缩。
武则天喜欢玩文字鹰术,更改年号,改变帝后的称呼,把官名改来改去,其目的,无非是为了革新人心,改变人们的心理状态,为改革鸣锣开道。她想把这一年变为改革之年,把改革推上一个高峰,开始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一改再改,改这改那,接着她又把文武百官的朝服作了一番调整和变改。三品以上官员,紫袍和从前一样,可是腰带改为“金玉带”。
所谓“金玉带”,就是在带扣的黄金底上镶嵌玉石一玉比金珍贵。四、五品仍穿绯色,而四品则改成深绯袍配金腰带,五品改成浅绯袍配金腰带。六、七品都用绿色,六品改成深绿袍,七品改成浅绿袍,均配银带。八、九品同为青色,八品改成深青色,九品改成浅青色,配黄铜带。庶民一律黄袍、铁腰带,平民以下工商杂户,不准穿黄色平民服。天皇、天后在含元宫的鳞德殿举行朝会,检阅各级官员换上的新朝服。当然,也含有庆贺的意思。与此同时,下诏恢复了长孙无忌与长孙晟的官爵。并恩准无忌的曾孙翼,继承赵国公的爵位。朝野上下都震动了,效果相当好。
武则天真是不可思议,不但胆略过人,而且宽宏大度,不计前嫌。她的政治把戏,的确玩得高明、巧妙。不过,太子弘在政治上和母后一争长短的决心也愈来愈强烈。背后有人替他谋划,加油鼓劲,他在寻找机会。太子偶尔得到一则消息,故萧淑妃所生的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自生母死后,一直幽禁在掖庭宫的“囚室”般的黑屋子里。弘马上带着太监来到幽禁两位公主的地方,发现人都活着。宫廷斗争其实就是政治斗争的缩影,其残酷比起前朝的争权夺利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位无辜的公主,从十来岁关到如今,十九个年头不见天日,真不知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太子弘―怒之下,来到父皇和母后跟前,进行了攻击性的指责。天后知道弘主要是向着她来的,自知理亏,也不愿意和儿子形成直接对垒的状态。她撇了撇嘴巴,若有所悟似的说道:“多亏你提醒,不错。我这些年来只顾协助你父皇料理政务,把这事给忘了。哎,天皇你也真粗心,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管她们的死活。好吧,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况且人还在世,一切都好说。”
两位公主从禁闭中获释,分别下嫁给了两位禁军。姐姐义阳公主嫁给权毅,妹妹宣城公主嫁给了王遂古。四个人都喜从天降。两位公主庆幸自己终于重见天日,权毅和王遂古都从普通禁军一跃而为驸马都尉,分别出任地方剌史。王遂古当颖州刺史时,清廉刚正,声名颇佳。天后这段日子颇不好过,举步维艰,似乎处于守势,保守势力把太子弘顶出来,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向她发起迸攻,展开夺权斗争。她的得力的助手所剰无几,北门学士只能帮她写写文章,着书立说,或者造造舆论,摇旗呐喊,助助威。自膦德元年以来,在近十年的时间里,武后亲自监修,由他们撰写的书有:《玄苋》一百卷,《古今内范》一百卷,《青宫纪要》三十卷,《维城典训》二十卷,《凤楼新诫》二十卷,《少阳政范》三十卷,《孝子传》二十卷,《列女传》二十卷,《内轨要咯》二十卷,《乐书要录》二十卷,《百僚新诫》五卷,《兆人本业》五卷,《臣轨》二卷另有《垂拱集》《全轮集》等着述。
其中《臣轨》一书,论述、讲解为臣之道、勤政爱民与尽忠报国。它和李世民所着的《帝范》一书,合称《帝范臣轨》。北门学士的主要人物有:着作郎元万顷、左史刘祎之,以及卫敬业、范履冰、周恩茂等。他们在学识上堪称硕学鸿儒,然而从政经验不够,朝廷重要席位大都被清要官所占据,这是一个不祥之兆。
武则天必须千方百计遏止贵族保守势力的席卷包揽的势头。现在身边缺乏得力的干将,侄儿武承嗣刚提升上来,还帮不上忙。她左右为难,左思右想:首先得改变环境,打破现行的秩序,不破不立,重新确立改革进取的良好氛围。
武则天坚持将朝廷迁到了洛阳。对于她来说,作为政治斗争的舞台,洛阳是个理想的场所。精明的武则天为了稳定局势,笼络民心,她在一封呈递给天皇的奏折里,提出了十二条政治主张:一、劝农桑,薄徭役赋税。二:、豁免西北边远地区的田陚。三、息兵戈,以道德化天下。四八省工费、力役。五八减轻兵役。六、广开言路,言者无罪。七、罢戤奸佞之臣。八、自王公大臣以下,必须学习老子《道德经》。九、父在母丧,人子为母服齐衰〔居丧〕三年。以示男女平等。十、退隐官员,乃保留其品衔爵禄。十一、京官八品以上者,益臬入加俸。十二、为官年久,其仍居下位者,应予考查,着即论功升迁。十二条以天皇的名义发布诏令,即日起生效。
武则天此举,无异于政治改革方咯,无不合乎仁政之旨,体恤民情,切合时弊。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人人怀德,个个感恩,在君主专制的全盛时期,可以说树起了一块政治丰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新时代以冠冕堂皇的新政开始,伹是并不尽如人意。颁发十二条不久,箕州山西左权县录事参军张君澈,指控该州剌史蒋王恽与其子汝南郡王炜,图谋不轨。朝廷即派通事舍人薛忠贞前往箕州调查。李恽是个大胖子,胖得比肥猪还胖,愈老愈贪杯,整天泡在烧酒里。眯着他那双小肿泡眼只管吃,吃,狼吞虎咽,吃饱了倒头便睡,酣声如雷。
“雷声”一息,人醒了,醒来后又吃。白天吃,晚上吃,好像阎王爷派他专门到尘世上收食的,一个不折不扣的收食“马桶”。早在二十二年前的永徽三年,他任安州刺史时,便大肆收刮民脂民裔,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州县官员联名告到朝廷,由于李治即位不久,又因他是异母弟兄在太宗李世民的十四个儿子中,恽排行第七,治第九,只调换了一下地方,没有降职。这种沉于吃喝的懒汉,谋反不一定有其事,喝醉了讲酒话,发牢骚,闹情绪,胡乱瞎说,倒很难免。讲的时候忘乎所以,“天使”一到遂吓得心惊心跳,精神崩溃,上吊自杀身亡。年前,高袓李渊的第十五子虢王凤病死,行年五十二岁。他长期患胃病,古代叫作“膈食痨”,和蒋王恽相反,吃不得,吃了东西就肚子痛,人干得像根艾蒿,差不多是活活饿死的。过了年,唐朝在于阒王国设立毗沙都督府,将于阒划分成十州,任命于阒王尉迟伏阇雄担任毗沙都督。高丽平定后,新罗国王金法敏既接纳高丽叛众,又占据百济王国朝鲜半岛西南部故土,派军驻守。唐朝十分恼怒,下诏削去金法敏所有官职爵位。任命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刘仁轨担任鸡林道大总管,卫尉卿李弼、右领军大将军李谨行当副大总管,领兵讨伐新罗。金法敏的弟弟金仁问在京师当右骁卫大将军,封临海郡公。朝廷改封金仁问当新罗国王,命东征军护送他回国。刘仁轨大战新罗,七重城朝鲜半岛积城一仗,大获全胜。又命棘赖部落军吉林一带乘舟规渡日本海南下,攻击新罗南部地区,斩杀及俘虏很多士兵。刘仁轨率后撤回,朝廷任命李谨行当安东镇抚大使,屯兵新罗的肖买城经咯该地区,三战三捷。新罗国王金法敏遣使节到洛阳谢罪,进呈贡品。遵循天后的十二条建言,尽可能的避免战争,朝廷赦免了金法敏的罪,恢复了他的官爵,并警告使节转谕金法敏,必须臣服大唐,否则自取灭亡。太阳变成紫褐色,显得昏暗。李治以为这种光怪陆离的自然现象属于不祥之兆,愁眉苦脸,自怨自艾,又惹发了眩晕症,打算正式让天后摄政。天皇软弱多病,名为天皇天后临朝听政,其实他有名无实,形同虚设,不想再扮演“傀儡天子”的角色了。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郝处俊,坚持传统的儒家观念,反对说:“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天子统治天下,皇后管理后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坐朝,皇后垂帘听政,自古未闻有之,明明有悖天道。”
“朕体虚多病,离不开天后。”
“陛下龙体欠安,何不让太子摄政,或者传位给太子?”
“嗯,嗯,不过,朕还得三思三思。”
天皇话到嘴边又转回去了。他迟疑不决,又没有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中书侍郎李义琰急得汗都流出来了,额头上青筋勃起,哑声哑气地奏道:“天子代天行事,上天垂象示警,天人感应,圣上宜顺天心人意,采纳臣等之言,以太子摄政。”
“从前,魏文帝曹丕曾立下法令,”郝处俊进一步强调说,“即使皇帝幼小,也不许太后临朝听政,目的无非是堵塞祸乱的根源。”
“郝处俊的话是忠诚的,陛下应当听取。”
李义琰和郝外俊的话像拉锯似的,你一篇来,我一篇去,一搭一挡,有理有节。李治双手捧着脑袋,呻吟着说:“朕现在头痛得厉害,你们先退下去。”
优柔寡断的李治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既不宣布太子主持国政,也不宣布“天后摄政”。因此,政治大权依旧掌握在天后的手里。含糊其辞,久拖不决,是李治改不了的老毛病,也是他执政的致命弱点。跨进夏天,天气渐渐热起来,太阳正常了,天皇这才放下心来。他生性恬淡,总觉得安静的时候人舒服些,在痼疾的折磨之下,个性已不知不觉地慢慢磨损,变得貌似仁慈祥和,只不过这是一种近似愚痴的仁厚罢了。这时候,长乐公主常常进宫来看望天皇。李治疾病缠身,痛苦中又感觉寂寞、空虚,很乐意和亲人见见面,聊聊天。长乐公主年龄和李治差不多,从小关系尚好,她是高祖李渊最小的女儿,即第十九女,比李治高一辈,李治应叫她作姑母。长大后,长乐公主下嫁给左千牛将军赵环为妻,他们的女儿又嫁给周王哲为王妃。这样,和天皇天后又结成了亲家。
赵环外放担任定州刺史,长乐公主却留在洛阳,享受她的无拘无束的生活。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大部分的皇子长到十几岁便出宫,另设王府。若不是嫡子或特别受宠,一般都放到地方去当刺史或都督。对待公主则有所不同,出嫁前,都在内宫生活,由侍女和太监服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化妆、梳洗、修脚、剪指甲,一概都由别人料理。自己的事只一件,即读点书,学点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只要懂得,装点一下门面,不辱公主的身份就可以了。下嫁后,仍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有生活常识,也不了解社会。假使驸马都尉被放到地方做官,公主们一般也都不会跟到任上,会继续留在京城单独生活。长乐公主既然和李治两层亲,本来关系又好,因此常和女儿周王妃赵氏去探访李治,日子愈长,感情愈深,说话也随便了,有什么说什么,没有什么顾忌了。常言道,病人心焦。李治受制于武则天,不能伸展自己的意志,难免不讲些泄气的话,有时还要讲几句抱怨的话、悲愤的话。长乐公主母女由于放肆,也跟着讲武则天的怪话。哪里知道,他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家常话,却引起了一场大祸。
武则天从无孔不人的情报网收集到这一情况后,一反常态,不情愿再宽恕如此吃了饭没事做的愚昧而又饶舌的女人,要打一备百,杀只鸡给猴子看看。她突然给周王妃赵氏扣上“不孝”和“犯上”两顶帽子,废除王妃,收进了内侍省的牢房。又将赵环左迁当括州刺史,敕命长乐公主随夫去括州,终生不得回京。赵妃既然因罪收监,生活当然得自理,自己煮饭给自己吃。可是她连火都不会生,一连数天不见炊烟。管理的太监打开门一看,赵妃已经饿死了,口里还含着一些没有咽下去的生米和蔬菜叶子。太子弘觉得母后做得太过分了,因为几句刺耳的话,就将自己的儿媳置于死地,和她面对面地争吵起来。
“放肆!”武后横眉怒目,“你晓得什么?谁叫她饿死?有米不生火煮熟吃,活该!”
“为什么不派人给她送饭?”太子弘也不示弱。
“不要忘记你的礼貌,混账东西,竟敢越礼来教训我!”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礼仪有严格的规定,特别讲究。皇帝的家里,礼节更加重要,半点也马虎不得。
武则天想借此压下太子的火气,击退他的攻击性的质问。弘却自以为是,据理力争,反驳道:“儿臣并非越礼。十二条政治主张明确广开言路,老百姓也可以自由陈述自己的意见。言者无罪嘛。”
“你这是抒发自己的见解?这是借题发挥,恶意攻击。弘儿,你动机不纯呀!”
“母后言重了。”
“正因为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才不得不喊醒你,你想不择手段地抢班夺权,决没有好下场!”武则天一针见血戳穿了太子弘的内心世界,太子弘感到很难为情,本来脆弱的神经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只气得两眼发昏,耳朵嗡嗡叫,脑袋都好像要裂开了。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是母后的对手,可是已经晚了,母子之间的鸿沟填不平了,不由得十分懊恼,流下了眼泪。天皇想做和事佬,调和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约天后和太子弘在合璧宫的绮云殿共进晚膳。太子弘早晨起床就很不舒服,胸口闷得慌,周身麻痹痹的,双脚像石头一样仅硬,不想去吃这顿晚饭。午觉醒来后,又歇息了一气,咯觉好了一些。他想去,又不想去,内心徘徊不定,但最终还是去了。太子妃裴氏一则出于礼法,二则怕天皇天后见怪,不好阻拦。晚膳过后,刚刚拆席,太子弘猝然哑了,嘴唇发乌,口角流出带血的白沫,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当御医赶到时,巳经停止了呼吸。太子生前有许多不正常的反应,时而烦躁,时而亢奋,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起居失常,食欲不佳。婚后四肢酸软无力,还出现过小便带血的现象。
但不管怎么说,太子毕竟太年轻了,还不到二十四岁,而且死得太突然了,不能不引起人们的猜疑,是不是武后在饭菜里面下了毒药?猜测总归是猜测。从事实出发,客观冷静地进行推断,以方寸不乱、稳打稳扎为主要特点的武则天,虽然某些时候显得疯狂,好像有些冒险,那只不过是一种现象而巳。倘若她一味莽撞,丧心病狂,盲目蛮千,绝对不可能万无一失。一生谨慎的诸葛亮也玩过一次空城计,那是急中生智,纯粹另一码事。眼下的情形是武后处于主动状态,她与太子观点上有分歧,但不构成任何威胁和危险,所以用不着如此之急。更何况要在夫君面前毒杀他托付未来的太子,李治会愚蠢到一无所知,软弱到无动于衷吗?而且由于当时医学还不甚发达,许多突发性急症致死的原因,没有科学地找出来,只能留下一种遗恨和一个千古之谜。太子弘暴毙,裴妃哭得死去活来,病倒了。他们成婚有一年零两个月,可是没有生育,这又不知是什么原因?李治病中添悲伤,犹如雪上加霜,心都凉透了。第二天便向群臣宣称退位。
武则天新政要求“以道德化天下”,他只知道事实,不知道“道德”何在,留在虚幻的天子宝座上,有什么作用?有什么意义?大臣郝处俊等期期以为不可,李治只好作罢,暂时放弃退位的念头。和悲伤叹息的李治比较,武则天的表情始终相当严肃、平稳。她以天皇天后的名义宣布废朝三日,自己却把头埋进了奏折里面,整日坐在内殿批阅奏章。太子弘的死,打乱了天皇、天后的生活秩序,他们中止了避暑,从合璧宫回到了洛阳宫。
李治下诏说:“朕正准备把帝位禅让给太子,而他忽然一病而亡。应该重申以前的旨意,给予尊贵的名号,可定谥号称孝敬皇帝。”
并以帝王之礼安葬,只是国丧缩短为三十七天,灵位前的祭祀仍依照祭帝王的礼仪。洛州懊来山更名叫太平山,为孝敬皇帝李弘建筑陵寝,陵号称恭陵。天子之陵通常天子在位时就着手规划,动修建,称作寿陵。恭陵却是人死后才建造,限期中秋以前峻工,简直比救火还急,比战场上还紧张。服徭役的百姓,在手持皮鞭的监工的催逼下开挖墓道、过洞、前基室、玄室、后基室、砖道等等,从早干到晚。假使没有达到限定的进度,还得点起火把干夜工。减轻徭役,本是建言十二条中的重要一条。可是李治不管什么新政不新政,只顾为死去的儿子修陵墓,连武则天的劝告也听不进耳了。常言道,官逼民反。压迫超过了人的忍受能力,民工们忍无可忍,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了。洞穴中响起野兽般的咆哮,砖头碎石如雨点似的飞向监督施工的官吏。工匠与民工夺路而逃,冲出道口,跑得不知去向,逃得无影无踪。此事,无论对于新政,还是对意欲“无为而治”的李治,或者生前以仁慈薅得人心的弘,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李治下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采取各种措施,加派官军,动用屯田士卒,抽调州兵,重新征用徭役,日以继夜苦干三个多月,恭陵如期告竣。然后将停放在殡宫的弘的梓棺,以天子礼仪移进了恭陵的玄室。裴妃从东宫移居内宫,忧郁成疾,一年后在孤寂中饮恨而终。过了九年,才追蟮为“哀皇后”,与孝敬皇帝合葬于恭陵。安葬孝敬皇帝李弘之后,曾在弘身边代理东宫诸事的戴至德和张文璀均授予宰相的职位。戴至德当右仆射,张文璀担任侍中兼大理卿,郝处俊由中书侍郎、同门下三品升任中书令,刘仁轨担任右仆射。宰相当中,除刘仁轨以外,武则天都不大满意,态度颇勉强。因为目前还没有发现理想人选,只好让他们过渡一下。这些堂堂执宰,形同彬彬君子,死抱儒家经典、陈辞滥调,还自鸣得意。
然而一旦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便一筹莫展,忙中无计。特别是这些人大都缺乏政治远见,对武则天革新的事项,以及行政方略,不感兴趣,颇有微言。
武则天喜欢叱咤风云的人物,具有文韬武咯的人才。尤其是那些具有独到的见解、又能独当一面、身体力行的人,更为她所赏识。比如说像李义府那样的人,虽又贪财又好色,个人品质极差,但在执行旨意时,却敢于挺身而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武则天看中的正是这一点,能为我所用。李贤立为太子后,一反天后的期望,似乎对新政毫不在意,也没有加人朝政行列的意向。在自己所生的四个儿子中,武则天最中意的要数贤。只不过她不像李治那样夸奖得无以复加罢了。贤的壮实和爱好武艺,她深感快慰:“好样的,又健康又好动,大概不会像弘那样,成为儒教束缚下的活仅尸。”
然而中意归中意,如意归如意,中意并不等于如意。贤比弘小两岁,二十二岁,学业上和弘相似,从小勤学好问,巳经通晓《论语》《孟子》《诗经》《书经》。但是二者又不尽相同:弘像个书呆子,甚而至于钻牛角尖。贤却不读死书,学问之外,由于体魄强健,还经常操一操刀枪,练一练骑射,或者参加围猎,或者打场马球。李治每当谈起他,总是赞不绝口,说他有祖父太宗皇帝的遗风。见了他,更是喜笑颜开。贤的相貌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四方脸膛,仪态髙贵而潇洒。鬓若刀裁,鼻如悬胆,两弯眉毛浑似刷漆,一双星眼竞吐光华,洋溢着青春的喜悦和生命的活力。虽然年轻而臂膀却是宽宽的,胳膊长而有力,双腿略略张开,好像刚从马背上跳下来的一样。他的音容笑貌和言行举止都蠃得了父皇的欢心,李治又把希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弘一生没有小孩,贤却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光顺、光仁、守义。光仁后来改名守礼,封为分:王。这三个孩子并非其正妻房妃所生,他和房妃是在上元年间成婚,至今只有一年多时间。房妃之父乃房仁裕,永徽四年镇压女王陈硕贞起义时,担任扬州都督府长史,和当时的扬州刺史崔义玄同建大功。雄姿英发的贤,自从搬进东宫后,精神压力愈来愈大,开朗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阴云,显得心事沉沉。
“太子贤本是天皇和韩国夫人的孩子,他不是天后生的,只能算天后的养子。”
这种说法,早已有之,但是后来自动停息了。
“新闻”成了“旧闻”,便失去了吸引力。贤被立为新太子,“旧闻”又换上了新装,时髦起来,转变成了“新闻”,传来传去,风风火火,神乎其神,又格外逼真,令人难以置疑。谎话说一百遍,便成了真理。愈传愈宽的流言终俘虏了太子贤,他仿佛相信了,他的生母就是被武则天毒死的韩国夫人,内心和武则天拉开了距离,接着产生了仇恨心理。
“我的母亲韩国夫人,哥哥敏之,姐姐魏国夫人,原来都死于这个毒妇之手!”贤不寒而栗,打了个冷战。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立我当太子呢?这是不是设下的一个陷阱,以便像对付弘一样对付我,也照样鸩杀我?”
一连串的疑问接踵而来,都没法解答。他害怕起来,心惊胆颤,惶惶不可终日。
“这个女人,早已失去了人性,就像恶魔一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武则天敏感地发现了太子贤有意躲避她,她很快查清了原因:贤听信了谣言,那颗稚嫩的心不堪负荷,陷入了谣传的“泥潭”之中而不能自拔。
“我必须把他从污泥中拖出来,洗涤干净,澄清事实真相。否则,他会自取灭亡,自己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武则天决计采取相应的挽救措施。太子贤没有勇气和母后见面,总是寻找借口回避,更不肯跟她单独进膳。
武则天很苦恼,又很气愤,但目前别无他法,只能沉住气,耐心等待一个时期再说。
“若要妥善地达到消除误会的目的,切切不可操之过急,这是家庭内部矛盾,而且有得是时间。”
她想,“他已经长大成人了,让他自己慢慢去理解,比采取其他法子要好。身为太子,如果不养成分析、判断的习惯,缺乏识别真假的能力,今后如何临朝听政呢?”经过一番自我劝解,武则天坚定了信心,耐心等待,以母性的忍耐和执政者的冷静,窥视动态,观察太子贤的变化。第二年,即上元三年化?七月,东方出现了一颗又大又亮的彗星,比八年前四月份出现的那颗更吓人,拖着长长的尾巴,扫帚似的向着北方银河飞逝。彗星俗名扫帚星,古人视它如同瘟神,况且这么大的彗星十分罕见。胆小的李治惊恐失色,按照惯例避免上正殿,减少饮食,杜绝丝弦歌舞,又释放京城里的一般罪犯。朝廷仿佛笼罩着一片暗晻的阴翳。彗星拖到八月仍未消失,惟一的变化是从东北方向不知不觉地位移。太史局日夜观测,儒、道、佛三教各自以自己的斋醮方式祈祷上苍消灾灭难。九月,彗星在出现五十八天之后突然消失。关中地区反常地普降暴雨,平地流水,农作物被淹,形成了渍灾。大理寺奏报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与左监门中郎将范怀义,误伐了昭陵的柏树。李治因彗星拖得精疲力竭,心情浮躁,立刻诏令处斩。从县令破格提拔的大理丞狄仁杰,得知此事,觉得不妥,撩袍上殿,觐见李治。狄仁杰四十七岁,比李治小两岁。他五短身材,腰板硬朗,面容清癯,胸前飘洒一部长胡子,二目犹如碧水一般清澈、深邃。此时他跪倒丹墀,以一种洪亮而得体的语调奏道:“权、范二将触犯了皇法,不错。然而即使是滥伐,也不构成死罪。”
“要知道,这是先帝的陵寝嘞!”李治激动得张开双手,“作为儿子,连父皇的一块墓地也守不住,岂不是大不孝。”
“身为官吏,犯下此种大罪,当然该受罚,但依法只能作除名处理。”
“朕即国家,朕的话就是法律。”
“由先帝主持制订的《唐律》,是治国的法宝。倘若意气用事,法律失去了尊严,人心浮动,怕只怕先帝九泉之下反而会不安呦”
“胡说!朕心里烦躁,你退下去。”
李治一手扪着发热的额头,侧过身去,不再理睬狄仁杰。狄仁杰镇定自如,并不退缩,手捧笏板,照样平缓而恳执地奏道:“陛下息怒,容微臣把话说完。古语法:法之不行也,自上犯之。天子不守法,如何垂范天下?”
李治站了起来,似乎想走,迟疑了一下,又重新坐下了。狄仁杰估计这番言语打动了李治的心,李治心服了,只不过口里还没有服,还没有把话收回去。必须趁热打铁,将话转到具体事实的上面。
“砍掉一棵树,可以补栽,人死了则不可以复生。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个从战场上走过来的将军,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为的是什么呢?无疑是为了先帝所开创的大唐基业。如果仅仅因为他们错砍了一棵古柏,就要处以斩刑,那岂不是一错再错。”
听到这里,武则天心中不胜感慨。从言谈举止中,她觉察出狄仁杰决非等闲之辈。殿内的气氛有所缓和,但是天皇仍然尴尬,进退维谷。既要替李治遮面子,不能伤害他的自尊心,又要鼓励忠臣犯颜直谏,不挫伤他们的积极性。想到这里,武则天目光一闪,恰到好处地截住了狄仁杰的话头,又恰到好处地开口道:“狄卿既然了解伐树的实情,又懂得国法,那么,此事就交由你处理好啦。”
狄仁杰不负所望,依法免除了权善才和范怀义的死刑,改判革职除名,发配岭南。事后,武则天派人调查了狄仁杰的来历和任职等情况。狄仁杰和她是同乡,并州太原山西太原西南人,字英怀,永徽年间举明经科,授汴州参军,后任县令。他为官清廉刚正,秉公断案,羸得了当地的好评。后于仪凤中,擢升大理丞,岁中断积案一万七千人,未发生冤假错案,可谓断案如神,享有“狄青天”之美誉。
武则天像得了宝物一样欢天喜地。自从李义府、李筋、许敬宗等人弃世之后,她一直在物色人才。现在政局稳定,大权在握,作为实际的执政者,有责任发动民众,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建设好家园,治理好国家。治国安邦平天下,关键在人,关键在于延揽和起用治世的能臣,发挥他们的重要作用。诚然,某些时候也要利用一些“毒药型”的佞臣,以毒攻毒,产生良药所不可及的效果。人材难得。天皇天后再次召见了狄仁杰,擢拔他为侍御史。从职位而言,侍御史和大理丞同属从六品,而侍御史却是想成为清要官的一级踏板。后来狄仁杰辅佐武则天管理朝政,推行新政,赤胆忠心,成绩斐然,成为大唐的一代名相。由此可见,武则天眼光之锐利,器重人才,又善于驾驭臣下。
秋去冬来,李治和武则天返回了长安。李治身体不行,而对于文学艺术与歌舞一贯爱好,也很精通。他亲自编排并上演了“上元乐”。这是宫廷大型文舞,由穿着云纹衣裳的一百八十名舞女,按金木水火土五行列队舞蹈,含有驱邪消灾的意味,规定凡元旦和除夕的朝会都要上演。舞乐似乎带来了吉祥,陈州上奏见到了凤凰。这一瑞兆足可以抵消彗星的阴影。天后借此从上元三年十一月起,改年号为仪凤元年。十二月,太子左庶子张大安、洗马刘纳言等,协助太子贤完成了《后汉书》的注释。这就是广为流传的《章怀太子注,后汉书》。抵制新政的清要官们拍手称快,相互庆贺,仿佛这是他们的一大胜利,且不说学术成就,在文学方面也胜过了武后的北门学士。注释《后汉书》,很可能隐含着一个政治意图,借古讽今,借后汉皇太后垂帘听政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影射武则天垂帘听政。大年一过,便进人了仪凤二年。
四月,河南、河北普遍大旱,大地龟裂。灾民扶老携幼逃荒,饥荒与瘟疫并发,成群的乌鸦黑云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呱呱的叫声格外凄厉刺耳。清要官们把天灾一古脑儿推到新政身上,幸灾乐祸,大放厥词:“新政者,凶灾也。牝鸡司晨,灾难降临,今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咧!”当初,刘仁轨率军从熊津撤回,留下熊津都尉扶余隆。扶余隆畏惧新罗王国逼迫,不敢驻守,不久也返回了长安。唐朝任命工部尚书高藏当辽东州都督,封朝鲜王,送回辽东,安抚高丽民众。被强行迁人中国内地各州的高丽遗民,也让他们随高藏返回故土。
朝廷再任命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封带方王,也送他回去安抚百济遗民。又把安东都护府迁移到新城辽宁抚顺市北,管辖辽东州和熊津。百济荒芜残破,朝廷便让扶余隆寓居高丽境内。高藏抵达辽东辽阳市,心思起了变化,暗通秣顇,阴谋反叛。朝廷发觉了髙藏的动态,把他召回了长安,贬到邛州〔四川邛崃县〕,髙藏死在贬所。他的部众被分散迁徙到河南、陇右各州,贫穷的留在安东城外。高丽故都平壤被新罗吞没,残余部落分别逃到秣辑部落及突厥部落。扶余隆始终不敢返回故国。这样,高丽髙姓王族及百济扶余王族,便都覆灭了。西南方,叶蕃王国侵扰扶州〔四川南坪县〕的临河镇甘肃文县境、擒获镇将杜孝升,命他写信说服松州〔四川松潘县〕都督武居寂投降。杜孝升宁死不屈,坚决拒绝。叶蕃撤退时,抛下他走了。杜孝升召集残余部众,继续防守临河镇。朝廷升迁杜孝升为游击将军,从五品。吐蕃使者来到大唐朝廷,按照本国的礼节行了一个鞠躬礼,甩动一只袖子,眼睛翻上额头,骄慢慢地说道:“尊敬的天皇陛下,要想停战并不那么容易。不过,如果把太平公主嫁给我吐蕃国王芒松芒赞,倒是可以化敌为亲。”
“岂有此理!”天后闻言大怒,“可恶的蕃邦,癞蛤蟆想天鹅肉吃,居然打起我小女的主意来啦!”但是转念一想,觉得现在内外交困,情势于我不利,不可采取强硬态度。遂蹙了蹙眉尖,找借口推脱道:“非常抱欠,请贵使回去转告赞普。早在七年前,公主的外祖母太原王妃逝世,为报答生前慈恩,超度亡灵,已女冠入道,不得犯戒通婚。”
好一个精灵的武则天,真是来得及,善于应付事态、变故。太平公主七岁入道不错,但是并没有发誓终生不嫁,也没有进道观。为了迷惑吐蕃,立刻把领政坊的公主府改名为“太平观”,又把咸亨三年薨逝的髙祖李渊第十子宋王元礼王府进行修缮,更名为“太平女观”,让太平公主搬进里面居住。道教和佛都有所不同,和尚尼姑要剃度,而道家则认为须发出乎天然,应让其自生自灭男道士留须发,头发挽成发髻,女道士留发,头发也梳成发髻服装男女相同,都身穿青蓝色的宽袖衣裳,脚穿自制的布鞋,男女都戴道冠。但是有地位的道士,穿着以丝锦织成的法服一太上化衣,戴上九梁道冠之类,则又是一番情景,正所谓峨冠博带、道貌岸然。太平公主穿的是华贵的“太上化衣”,戴着镶七宝的黄金道冠,本人冰莹玉丽,通身珠光宝气,往返于道观与内宫,好似驾七彩祥云下凡的仙女,别有一番风韵。
武则天虽然巧妙地推掉了吐蕃要娶太平公主之事,却制止不了边境的骚扰。吐蕃的入侵是以掳掠为主要目的,在战争中也体现了游牧民族的流动特点,进进退退,以一种波浪似的方式,循环往复攻击。防不胜防,很难对付。十二条新法之一是提倡和平外交,尽可能减少战争,避免远征。这一次,吐蕃的确太狂妄了,大大超出了武则天的容忍限度。她以朝廷的名义命令左仆射刘仁轨镇守洮河军青海乐都县,调兵遣将,兴师讨伐吐蕃。李治的旧病又犯了一次,而且比以往严重得多。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基本上不理朝中国事了。
武则天自从当皇后起,干预朝政大体可分成三个阶段:开头十年是李治日日坐朝,武则天不过偶尔临朝。中间十年,从上官仪死的那年鳞德元年至咸亨四年,李治与武则天并称“二圣”或“双圣”,两个人同时坐朝听政。最后十年,从上元元年至李治嫔天,武则天日日上朝,而李治仅只偶尔上朝。
武则天事实上独掌乾坤,李治好比聋子的耳朵一配相的,形同摆设,做做样子而已。仪凤二年,边庭告急,战争不断,朝廷内外大小事情都得由武则天决断,没有人帮她代劳。她已年近五十五岁一岁月不由人啊!不管身体如何强壮,精力总不如青壮年时期那么充沛。因此,她很想物色一名才女,帮她代一代笔,料理一下日常庶务。这时候,因袓父上官仪之罪没籍入宫的上官婉儿,在同时没籍入宫的母亲郑氏的细心照料、调教下,已经长成了一位婉娈动人、多才多艺的少女。
她和太平公主同年出生,只比公主大些月份,年纪十四岁,在内宫习艺馆学习。其爱好非常广泛,攻读经史,兼修法律、算术,又练书法以及声乐、棋弈,尤其长于诗赋,又熟悉宫廷礼节。
武则天从宫教博士口中打听到了婉儿,便亲自召见了她。婉儿纯系宫婢打扮,头发梳成双发发型,短衫,长裙,只不过别出心裁结了一条白领巾。她身量苗条,脸色白嫩,举止轻盈、落落大方而又合乎礼法。口齿伶俐,声音清脆悦耳。
武则天出了几个题目问她,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显得很诚实。
武则天疑虑顿释,当即吩咐高延福传谕掖庭宫,调上官婉儿前来常侍左右。仪凤三年正月初四日,天后登上含元宫光顺门的城楼,替代天皇接受文武百官及各国酋长、使节的朝贺。
武则天身着深青祎衣,素纱中单,黼领,大红夹裳,绯红罗夹蔽膝,裨、纽、约、佩、缓皆如天子,青袜,舄加金饰。她表情庄重严肃,通身上下绣彩辉煌。含元殿前的丹陛下和丹墀内,陈设仪仗,百官及各国酋长、使节依次排班站立,行跪拜礼。朝贺毕,举行筵宴,丹陛丹墀两侧,东西朝房前廊,都铺开了席位,南北宫殿的台阶上设乐班,酒馔过后表演乐舞节目。当武则天在进出宫殿时,陈设数千人的卤簿,从含元殿起,经含元门、光顺门,直达丹凤门。含元殿前的所有广庭及御道两侧都排列着皇帝的仪仗,富丽堂皇,耀武扬威,场面极其煊赫而雄壮。用意非常明显,展现国威,表示征讨吐蕃的决心。吐蕃和唐朝的关系彻底破裂,双方箭拔弩张。镇守洮河的刘仁轨,不断上疏提出建议事项,多被中书令李敬玄搁置,心生怨恨。他明知李敬玄并无将帅的才能,只想报复他,便上了一道表章奏请道:“西部边陲的防御,非李敬玄不可。”
天皇天后都很信赖刘仁轨,立刻召见了李敬玄。李敬玄有自知之明:一则他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不懂军事。二则觉察到了刘仁轨有意将他的军。但是仅凭猜测,没有事实依据,不好挑明戳穿,只能借故推辞。
武则天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用手指着李敬玄火爆爆地说:“刘仁轨要是奏请御驾亲征,天皇也得去,你怎么能不去?”
“天皇天后,”李敬玄双膝跪倒下来,“臣不知兵法,缺少谋略,指挥不了三军。”
“不懂,到实践中去学,又不是叫你上刑场。”
“天后,死我一个倒无所谓。”
李敬玄嗓音发抖,“两军对阵,刀枪见红,那可是要命的买卖。上万人的性命,我可赔不起呀。”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武则天语调尖利,“死人并不可怕。告诉你,用兵之道,首先是保存自己,其次才是消灭敌人。因此,要力争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臣实在没有这样的能耐,并非贪生怕死。”
“国难当头,吐蕃如此猖獗,稍具爱国心的人,都会自动投向边防,抵御外侮,决不会像你一样推三推四,只想到自己,设法留在京城享清福。”
李敬玄无话可说了,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了这项凶多吉少的差使。次日,下达了诏书,任命李敬玄接替刘仁轨为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并任检校鄯州都督。李敬玄在武则天的心目中也打了个大问号,怕他独当一面有困难,胜任不了,于是又把淮安王李神通的儿子、担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的李孝逸抽调出来,命他发剑南道四川西部及云南东部和山南道湖北西部及陕西南部的兵马,前往洮河支援。李神通是高袓李渊的堂弟,虽说军事才干平平,然而随同李世民东征西讨,倒也立下了不少功劳。把李孝逸当作将门之后,并非不切实际。况且,李孝逸用兵,也和他父王一样隐重,很难大获全胜,也不会一败涂地。
武则天全局在胸,知道农业连年欠收,国力不足,东方新罗占据了百济、高丽,北方突厥虎视眈眈,调兵遣将不免捉襟见肘,只能如此摆布,让李敬玄与李孝逸相互配合,去对付气势汹汹的吐蕃王国。李敬玄也憋足了气,也不想丢面子,让人瞧不起。二李都想到一块来了,兵马会合后,在龙支青海乐都县南跟吐蕃军打了一次遭遇战,以多胜少,击破了吐蕃军的阵势。李敬玄很得意,脸上像孩子似的露出欣幸和满足的笑容,用手掠一掠清秀的胡须,以六百里快骑传递军书,上奏龙支大捷。时令已至深秋,西北风呜呜地吼叫着,尘沙夹带着枯草黄叶漫天飞扬。
周长三百六十五里的青海湖水面缩小了,岸边和湖汊里开始冻结,湖心却清澈见底。天壁阴沉沉的,一片青灰色,留在空中的雪花,宛如扇动着翅膀的白蝴蝶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冻结的泥地上,落在柳林的枝条上。冷风一次,就把雪片吹到了路边的湖汊里、水沟里。青海南山和大通山山坡上的雪,都被吹进了山谷。湖东的日月山传说是文成公主进藏时,随手摔掉的日月宝镜。宝镜落地裂成两半,即刻化作一座马鞍形高山。
落在它上面的雪,说来也怪,多数化成了水,向西流人了青海湖。地面上很少积雪,树枝上的雪花,也随时被风摇落了。前不久出过几天太阳,黄灿灿的,天气回暖过来。随后下了一场雨,草地处处水洼,水结成了冰,行军的人流车马从薄冰上辗过去,碎冰发出喀嚓喀嚓的细细的响声。车轮、马蹄和脚步把碎冰、泥、水和草根践踏成了又粘又稠的浆液。军马一离开,留下来,的是一片又深又长的静谧。湖中小岛上的棕头鸥、斑头雁等水鸟又飞了起来,绵羊、牦牛、犏牛、山羊、马、驴和骆驼又纷纷走进了牧场,远处还出现了野鹿、野牦牛、野马、野骆驼和野驴、羚羊的影子。牧人的吆喝声此伏彼起。牧羊犬仿佛嗅出了什么气味似的,汪汪地叫起来。李敬玄统率十八万人马,行进到青海湖畔扎下了营寨。他很尊重李孝逸,跟工部尚书、右卫大将军、彭城僖公刘审礼相处得也不错。大军安屯下来后,他们一齐走出中军帐,骑马从青海湖南岸奔向延伸到湖内的一个十来里长的半岛上。李孝逸挥鞭一指“二位,你们可知它的来历吗?”
“我只知它叫二郎尖,”刘审礼远望着半岛的北端,“好像与二郎神杨戬有关。”
“不错。相传二郎神从西天降魔归来,途经青海,见湖面宽阔,行人从南岸绕至北岸路程太远,他抓起一把土要在湖中间填出一条通道,缩短行程。刚填了十里,顿觉天昏地暗,跳上云端一看,只见黑风雕正在斗慈母鸟,翅膀遮蔽了天日。二郎神手起刀落,砍死了黑风雕,路却没有填完。”
“家门,”李敬玄问:“杨戬为什么要助慈母鸟?”
“慈母鸟是神鸟。从前青海湖内没有岛屿,水鸟没有栖息的地方,慈母鸟浮在水面上,让水鸟在它的背上繁衍生息。日久天长,慈母鸟就在西北隅化成了鸟岛。看,在空中翻飞的,在水里游动的,很多都是鸟岛上的鸟,有的还在岛上营巢孵卵,咭咭呷呷的鸣声连我们都听得见。”
“唔,湖中央的海心山,若浮若沉,云遮雾罩,它好像也有了几分仙气。”
刘审礼捡起一块小石片打了个漂漂:“这水多美,一片青绿色,如同镜面似的。我想,青海也许因此而得名。”
“青海可是有来头的哟。”
李孝逸颇有兴致地说,“相传老龙王有四个儿子,他把东海、南海、北海分别分给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长大后,没有海给他了,老龙王便让他腾云驾雾去找地方造海。他遨游到大西北,见地域宽阔,便落下云头,将一百零八条河的水调集起来,兴风作浪,冲出了这片水域。”
李敬玄盾头一皱,想出了一个主意:“求龙王爷保佑,我们利用这儿山水相连的复杂地形,排兵布阵,引诱吐蕃宰相论钦陵的主力上钩,一举将他歼灭。”
“大总管不妨具体讲一讲你的作战方略。”
听了李孝逸的话,李敬玄下了马,用尖角石头就地画了一个图样。李孝逸和刘审礼也跟着下了马,蹲在李敬玄的两侧,听他讲解。李敬玄丢掉石头,拍了拍手,指着地上的图样说:“你们二位各领一支人马,李长史从南方往西走,刘尚书从北方往西走,各走各的,深人敌境。吐蕃发现后,便装作怯战的样子,往回跑,吸引他追过来,让他进入我的阵地,一定要打他个落花流水。
“论钦陵老谋深算,”李孝逸抬起眼睛望着李敬玄,“关键是他会不会中你的圈套?”
“这就得看二位的啦。他不来,拖都要把他拖过来。”
“大总管回去升帐吧,我们听候你的调遣。”
“好事不从忙中起。”
李敬玄显得很乐观,“青海的无鳞湟鱼是特产,遍体滚圆、光滑,肉肥嫩多细刺,味道鲜美极啦。我们就在湖边来一次野炊,用湖水煮食,也饶有风味咧。”
“青海是咸水湖。”李孝逸说。
“那就用井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