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裴炎背后有武则天撑腰,恶毒地攻击说,“伏念如此识时务,当时就不会反叛了。他降得如此轻松,岂不把诸将的辛劳一笔抹杀了。不斩叛贼,天理不容。”
李治瞧了瞧并坐在身旁的武则天,准了裴炎的奏请。裴行俭不敢违抗圣命,感叹说:“王浑、王浚争功,从古到今都视为可耻。但是,诛杀降顺的人,以后只怕就没有人敢降喽。”
他声称年老多病,不再走出家门。河源经略使黑齿常之带兵有方,士马强壮,率军主动进击吐蕃军。在良非川青海湖南大战论赞婆,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论赞婆大败而逃。唐军俘获吐蕃的粮秣牲口,髙唱凯歌回师。黑齿常之镇守河源七年,深得人心,军民和睦相处。而吐蕃对他却十分畏惧,不敢入侵。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太平公主不知不觉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却照旧女冠道袍,夏天亦是如此。公主已发现自己美如天仙,妖娆有倾国之色,而道教却不准涂脂抹粉、梳妆打扮,想到要过如苦行僧似的艰苦生活,不由得一阵心酸。决意千方百计要摆脱出来,跳出苦海,她和内教坊的一名乐妓商量好,悄悄脱掉道袍,女扮男装换上吐蕃的衣衫,走到父皇母后的跟前,一躬到地,口称:“扎西得勒!”接着扭头伸颈,举手投足,蹲下去,弹起来,跳起了动作轻快、滑稽的迎亲舞,并由那名乐妓用土埙伴奏。李治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笑得前仰后合的。
武则天连眼泪水都笑出来了,捧着笑痛了的肚子,把头枕到了李治的肩上:“小淘气,她简直比教坊的舞妓都跳得好些。”
“母后,不是小淘气,是大调皮哟。”
太平公主撒娇道。
“天后,该赏她点什么呢?”李治止住笑,触了触武则天的胳膊。太平公主霎动着像花蝴蝶一般美丽的眼睫毛,接嘴说:“父皇母后要赏的话,赏个驸马好啦。”
武则天和李治交换了一个眼色:“嗨,我们老两口都忘记了,是啊,该替她找个夫君啦。”
太平公主的婚事,武则天并非全然没在意。只不过这几年战争加灾害,内忧外患,国事太忙,分散了注意力。另外,对于掌上明珠选女婿看得太重,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一个中意的。经公主这一提醒,她很快替她选中了薛绍。薛绍的父亲薛曜,曾在朝任过光禄卿,从三品,其母亲是太宗李世民的第十六女阳城公主。阳城公主先嫁开国元勋贤相杜如晦之子杜荷,杜荷依附故太子承乾谋反被处死,阳城公主遂改嫁薛曜,生三子。薛绍在兄弟中最小,父母去世后,由长兄颉担任监护人。提亲之后,颉的心里像十五只提桶打水一七上八下的。他向本族袓父辈的户部郎中薛克构倾诉心曲说:“太平公主深受天皇天后的宠爱,难免持宠而骄,恣意任性,目空一切,谁也管不了她,她也不服谁管。”
“皇帝的外甥取公主,国家旧例,没什么稀罕,只要以恭顺谨慎的态度对待,又有什么关系?然而谚语说:聚妻得公主,无事闹到官府,不能不令人担忧。”
薛克构一下一下捋着自己麻白的胡须。
“可不可以拒婚?”
“帝王家征婚,好比降下来的圣旨。他变得,你变不得。”
“这岂不等于天上掉下来的祸,凭空坑杀人。”
“也未必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坏,有的人还求之不得嘞。应付得好,好处倒也不少。驸马爷是官中的官,攀龙附凤,不但不吃亏,还可以因此沾点光。”
薛觊觉得薛克构言在理中,便接受了这桩婚事。薛绍自然听从长兄的安排,一切由他作主。正当裴行俭再次平定了突厥叛乱时,太平公主出嫁。这两件事同时轰动了长安城。当时的习俗,新娘在夜晚出嫁。公主上身穿米黄底子绣花的绢丝衣,下身着嵌珠镶玉的石榴红长拖裙,拖尾将近两丈,由一十二名侍女分成两边用手轻轻抬起。头上凤髻,插着九支七宝花钿。通身珠辉玉映,环佩叮当,恍如瑶山琼女似的,艳丽多姿,光彩照人。钦天监恭报升舆吉时已到,内掌仪司首领太监把饰以五彩雉尾的轿舆推上前,女官导引太平公主升舆落座,父皇母后送至舆前。迎亲队以导迎乐前导,礼宾司骑马先行,其后是太平公主的嫁妆,再后是花轿。轿前有四命妇前导,又有命妇七人后扈,均乘马,左右另有太监手扶花轿步行,内大臣和侍卫在后骑马护从。朱轮滚动,从含元宫南五门中最西的兴安门出发,车声铃声响成一片,鼓吹奏乐,迎亲队前举着“开道”
“回避”的牌子,以及手举的灯笼、提灯和火把,还动用了金瓜、斧钺等仪仗。灯火照得如同白昼,大吹大擂,热火朝天,从兴安街穿行而过。
此街宽百步,两旁老槐枝叶相连,火炬竟把枝叶燎焦了,后来因此枯死了一些槐树。迎亲队伍走了二千六百步左右,到达了宣阳坊西隅的薛氏宅第。大门低了窄了,只好打开墙壁,轿舆才进入宅院内。太平公主下嫁,长安狱中的囚犯大都得到了特赦。她的嫁妆多得不可胜数,皇宫里面只要能弄到手的东西,都举带过来了,大车小车十佘车,仅金锒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就装了三四车。唐初规定皇子的封邑是八百至一千户,公主最多不超过三百户,唯独太平公主额外又增加五十户,由此可见,她受宠的特殊程度。薛颉担心的事很快出现了。尽管薛家大小对她毕恭毕敬,但自高自大的太平公主却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尤其对大嫂萧氏和二嫂成氏,觉得她们根本不够格和她并列,请求母后命令薛家休掉这两个媳妇,另择髙门大户。
武则天本来和门阀贵族势不两立,也只好违心地派人查询,才知道萧氏是隋炀帝的萧皇后的弟弟萧瑀的侄孙女,和李氏皇室从隋至唐一直保持着姻妾关系。萧瑀的儿子萧锐,其妻便是李世民的女儿襄城公主。成氏的祖辈也是贵胄之家。此事只得作罢。妯娌之间内心的隔膜又添上了一层阴翳,由此又影响到了薛绍和太平公主的夫妻感情。
过了年,即开耀二年,从三月开始,关中天气反常,雨季不下雨,变成了大旱,麦收严重减产,米价涨到斗米三百钱。逃荒的难民成群集队源源不断拥人长安。乞丐、盗贼、江湖郎中、术士、歌妓和娼优等等,三教九流的人都挤到了难民之中。长安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交通阻塞,满地污秽,乌烟瘴气,打乱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成了一团乱麻。李治意志薄弱,心里又慈,看到这混乱而可怜的情景,心像被锋利而坚硬的东西割着、捣着、撕着,支离破碎了。他头晕目眩,痼疾恶化,要离开长安去洛阳。
武则天按照李治的意愿,留下太子显监国。李哲已恢复原名显。命少傅刘仁轨、侍中裴炎、左庶子兼中书令薛元超等辅佐太子。世道不太平,甚至白天抢劫,路上不安宁。天皇、天后特命监察御史魏元忠负责警卫圣驾。魏元忠接到敕命,想出了一个大胆而绝妙的法子。他遍访长安监狱,找到了一个名叫“阴阳脸”的山大王强盗头目,向他提出一个条件一护送圣驾至洛阳,路上要保证绝对安全。完成这项任务后,赦免其死罪,并释放他,还给予奖赏,甚至留在监内干公差。
“阴阳脸”听了魏元忠的话,一边脸笑,一边脸露出凶神恶煞的形样。
“嘿嘿,你是读多了书,还是忘乎所以了?居然请一个强盗护送天皇天后,这本身就是一种犯罪行为。老兄,一着错,满盘输呦。长安到洛阳,我熟得很,到处都有我的喽罗。”
“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相信你,就不会找你,只要你答应要求,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有气魄,有胆量,嘿嘿,你再看看我这副嘴脸,十个人看见,十个人害怕。”
“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面恶之人不等于心恶,好心的人不一定面善。”
“我是好人么?既然认定我是好人,那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坐牢?”
“好人也有可能走错路,做错事。至于犯了法,那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得以法律制裁。”
顿了顿,魏元忠又说:“犯了罪,也是可以改的,不然的话,就不会有将功赎罪、待罪立功之类的话了。俗话说得好,婊子收心做夫人,强盗收心做将军。大唐功臣,李筋年幼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十七八岁从军,后来和先帝一见如故,英雄惜英雄,人生感意气,累建殊功,留下一世英名。”
“你是不是想启发我学他,和他一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大唐卖命?”
“对,正是这个意思。”
“你信得过我,可是天皇天后信得过我吗?”
“天皇多病,朝政由天后执掌,她说了算。”
“这个我知道,用不着你介绍。”
“既然知道,那还问什么。天后其人,通文史,多权谋,气度非凡,知人善任,可与先帝媲美。裴行俭曾经竭力反对立她为后,遭贬后在西域立功,照样升任礼部尚书。”
“好吧,我和你就说到这里,你去奏明天皇天后,看他们肯不肯?不必下达什么圣旨,只要天后给我写个名字,我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啦。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大名。”
“她姓武,我姓陆,嘿嘿,你就说我是她的族弟吧。我不仅尊她为姐,而且,为人处世等等,一切都在学她的。”
“莫开玩笑。”
“句句实在,都是正经话,我的确叫作陆承恩。”
武则天听了魏元忠的奏请,没有再问其他,提笔写了六个字“阴阳脸陆承恩”,交付魏元忠自行处理。魏元忠领会其意,从牢里提出陆承恩,把天后写了六个字的黄纸给他看了一眼。陆承恩跪下去接了纸条,仰天一笑,跟着魏元忠出了门,成了他的私人侍从。陆承恩黑衣黑马,走在车驾的前头开路。他挺起胸膛,眯着眼,仿佛在打瞌睡,也不左顾右盼,也不回头瞧一眼。知情的人都不禁为此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也不知魏元忠为什么要带着这么一个强盗护驾?更不理解天后凭什么准了魏元忠的奏请?从京城长安至东都洛阳,八百五十里,由于李治在病中,时不时地要停下来歇息,还要服药,因此放慢了速度,走了二十二天,御辇才款款地驰人洛阳城内。虽然行速缓慢,路上又乱,灾民络泽不绝,盗贼蓬起,多闻绿林好汉拦路抢劫,可是沿途没有发生一起骚扰事故,没有一匹马被盗连一个小钱也没有丢失。众人都以一种奇怪和赞叹的目光望着魏元忠,问他这个主意是如何想出来的。魏元忠诡秘地一笑,表示无可奉告。直到天后召见陆承恩时,这个谜才最终解出来。
“你和魏御史这趟差使完成得很漂亮,两个人配合得很好,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陆承恩偸偸瞥了武则天一眼,内心不由得倾倒于她那不衰老的美貌和神采。但是他外表上很镇静,一边脸暗淡,一边睑光亮,漫不经心似的奏道:“天后,不是配合得好,而是他利用我用得好。”
“此话怎讲?”
“嘿嘿,我是一个土匪头子,在押的囚徒,而他是一员堂堂的京官,监察御史,御史决不会和罪犯配合的,也不敢配合,嘿嘿,他是巧妙地运用了一种计谋,并且这种计谋是天后所常用的一以毒攻毒。”
“就算你说得对,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天后,你姓武,我姓陆,请恕我无罪,好比姐姐的所作所为一样,弟弟哪有不知道的。”
“你真精灵,鬼得很。”
武则天对他产生了兴趣,“我再问你,你能了解我做什么,能不能猜出我在想什么?”
“我猜不出来,嘿嘿,仅仅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如今人心不古,社会风气如江河日下,朝廷也不安宁,羽林军中的百骑,今后只怕会不够用。”
唐朝建国后,李渊在京师长安玄武门置北门屯营,李世民在贞观十二年从左右屯营中置飞骑,又从飞骑中置百骑,李治龙朔二年从左右屯营析出,别立为左右羽林军,所以又称羽林飞骑。一般从卫士中挑选,亦自六等以上户中招募,都是擅长骑射、步射的勇猛将士,担负警卫皇宫的重任。百骑尤其骁健善骑射,分两番于北门宿卫,射猎则衣五色服,乘六闲马随从。
“你的意思是什么?”
武则天一手撑着御案,倾身向前。
“人数要增加。”
“加多少?”
“至少得扩大几倍。”
“少啦,不如干脆扩大十倍,改百骑为千骑。”
“常言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噢。”
“人选我已经物色好啦。”
“谁?”
“现有程务挺、张虔勋,再加上一个一你。”
“我,嘿嘿,我有何德何能?”
“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人选了。”
武则天不愧女中豪杰,其纳谏知人,知人善任,破格用人,放手招官,魄力远远超过一般的男子汉。李治的病愈来愈重,龙案上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丸散膏丹和熬好的汤药,寝殿充满了檀香和中药的混合气味,刺激人的鼻孔。风湿和神经性头痛折磨着衰弱不堪的天皇,他浑身都痛麻木了,头部一阵阵剧痛,几乎使人窒息。从去年起,他就不能视朝了,朝政重担全部压到了天后的肩上。祸不单行。西突厥又入侵边境。礼部尚书闻喜宪公裴行俭回朝不久,还没有喘过气来,又受命当金牙道行军大总管,率军讨伐西突厥。
金牙,即黄金牙帐,指西突厥汗国王庭。正在调集兵马时,裴行俭突然中风,三军未发身先死。享年六十四岁。朝廷发丧致哀,用国礼下葬。以儒将着称的裴行俭,出身绛州名门自幼好学,博览群书,博古通今,擅长书法,又得到大将军苏定方亲自传授兵法,成为文武双全的俊才,三十七岁即任长安县令。永徽六年八月,因反对立武昭仪为后,被贬到西州都督府当长史。他并没有就此消沉下去,却创造性地运用恩师苏定方所传授的兵法,拓展西域的疆土,对开发西域和巩固国防都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有的人一旦祷倒了,便一蹶不振,从此消声匿迹,走进了历史。相反,有的人栽了跟斗,却并不气馁,敢于面对现实,适应环境,自强自立,顽强拼搏,又开创出一个新的天地,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这样的人为数不多,而裴行俭恰恰是这方面的突出的典型。他有发掘人才的能耐,又有鉴别人才的独到眼力。当初他当吏部侍郎时,进士王勅、咸阳尉苏味道,都默默无闻,裴行俭第一次看到他们,就坦然相告说:“二位以后将先后担任掌管铨选官吏的职务,我的儿子还小,拜托,拜托。”
王勅的弟弟王勃,与华阴人杨炯、范阳人卢照邻、义乌人骆宾王,都以文才而享有盛名,号称初唐四杰,司列少常伯李敬玄尤其器重他们,以为将来必定官髙爵显。裴行俭的看法则有所不同:“读书人而能堪当大任者,应该先具备度量见识,然后才是才艺。王勃等虽然文采四射,可是气质轻狂、浮躁、浅露,哪里是攀上高位的材料!杨炯稍微沉静,有可能做到县令,其余的几位,能得善终就算幸运了。”
后来,王勃南下省亲,渡海时堕水被淹死。杨炯死在盈川县令的任上。卢照邻因顽症不能治愈,投水自尽。骆宾王因谋反被处死。王筋、苏味道先后担任了铨选官吏的要职,跟裴行俭的预言一样。裴行俭无论当将领或统帅,所选拔的将才,像程务挺、张虔勖、王方翼、刘敬同、李多祚、黑齿常之,以后多成为名将。人生在世,有的可以说生不如死,品格低下,卑鄙龌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而有的即使死了,精神却照样活着。裴行俭长眠地下后,他的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反而流传开了。说有一次,侍从跟他去取犀角、麝香,结果遗失了。还有,李治赏赐裴行俭一匹御马和相配的马鞍,礼部令吏试着去骑,扬鞭飞奔,想不到御马忽然栽倒马鞍断裂。上述二人都怕治罪,惊恐逃亡。裴行俭派人把他们召唤回来,和颜悦色地安抚说:“你们都错了,为什么这般小看我?”
“大人,你如此宽宏大量,我们实在没有想到。”
二者感动得热泪盈眶。调露元年……?幻七月,裴行俭智擒西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缴获了一个玛瑙盘子,直径达两尺多,他让将士观赏,军吏王休烈捧着盘子上台阶,不小心跌了一跤,摔碎了玛瑙盘。王休烈跪倒请罪,叩头流血。裴行俭双手扶起他,朗朗笑道:“你不是故意的,怪你干嘛。”
脸上没有一点懊恼的神色。李治下诏把阿吏那都支的财产金银玉器等三千余件,以及数目相等的牛羊牲畜,赏赐给裴行俭。他全部分送给了亲友和部将,自己一点都不留。历史是公道的,也是残酷的。裴行俭的死,中外震惊,都为之叹息。唯有侍中裴炎嫉妒他的功德和名望,抢在别人的前头上表,仅追赠裴行俭一个幽州都督的头衔,未免太不公平了。他死之后,突厥全面叛乱,北疆又回到了建国初期的状态。西突厥汗国首领阿史那车薄包围弓月城新疆霍城县安西都护王方翼率军救援,在伊丽水伊犁河打败敌人,斩首级千余。刹那间,三姓部落、咽面部落与阿史那车薄会合,挡住王方翼,在热海伊塞克湖展开激战,一支流箭射穿王方翼的手臂。他用佩刀砍断箭杆,连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主帅受了伤,咬紧牙关扭转了战局。王方翼军中的胡兵阴谋叛变,要活捉他以响应阿史那车薄。他接到密报,不露声色,召集军事会议,拿出军用物资假装颁发赏赐,依次把他们领出帐外斩首。正巧狂风怒吼,王方翼又布置猛击金鼓,连杀七十余人,惨叫声全被掩盖了,参与叛变的部众,竟然毫不察觉。内部肃清,王方翼派出战将,分道袭击阿史那车薄,以及咽面部落,大破突厥联军,擒获酋长三百人,平息了西突厥的叛乱。朝廷诏命王方翼改任夏州都督,征召入京,会商边境事务。李治见他衣袍上血染的痕迹,询问缘由,他才陈述了热海苦战的情形。李治察看他手臂上的箭伤,叹息不已。由于他是故王皇后的堂兄,怕武则天嫉恨,不好留京重用,仍旧让他去了夏州。黄门侍郎郭待举、兵部侍郎岑长倩、秘书员外少监兼检校中书侍郎郭正一、吏部侍郎魏玄同,都加授中书门下同承受进止平章事,成为二级实质宰相。朝廷对官员的使用和任职似乎又作了一次小调整。李治解释说:“郭待举等人声望和资历尚浅,先让他们取得参预朝政的资格,而官号还得与老资格的大臣有所区别,不能完成一样。”
自此以后,四品以下的官员担当实质宰相,开始用平章事的名称。从五月开始,洛阳连降暴雨,山洪暴发,洛水泛滥成灾。交通流量最大的天津桥和中桥,被巨浪冲垮,与洛水相连又纵横于洛阳市的津、运、漕、谷、缠等河流、运河、渠道,同时大闹水灾。洛阳被水浸淹,交通中断,房屋坍塌,成千上万的百姓惨遭淹毙,或者流离失所。关中地区,包括长安在内,大雨如注,下个没完没了,麦子都被沤烂了。接着苦旱。随后是煌灾,蝗虫犹如乌云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庄稼、树叶一扫而光。长安米价春天涨到斗米三百钱,现在突破了四百钱,差不多是丰收年份的一百倍。灾害、饥荒、疠疫四起,严重威胁着大唐帝国。号称世界最大都市的长安,也成了恐怖和死亡的人间地狱。饿殍遍野,盗贼充斥,死尸堆积,竟至食人一像野兽似的相互残杀而食,或者从婴儿吃起,吃了婴儿吃老人和妇女。街头巷尾竟有人躲开巡逻的金吾卫,悄悄出售“双脚羊”一一人肉。盛夏炎天,人肉容易腐烂,吃了坏肉而死的人,他的肉又被拿到市场上偷偷出售。传染病蔓延,灾民与死亡,死亡与灾民,形成了恶性大循环。迸人秋天,灾害告一段落。官方的配给所给排成长队的百姓发放官米和杂粮。
逃荒的人又逃回来了,着手重建家园。洛阳的灾情不及长安,复原也快些。七月,顺从李治的心愿,开始在洛阳东南嵩山的南麓兴筑奉天宫,以示奉敬上苍之意。监察御史里行李善感上书谏止。所谓里行,是指尚未正式任命,相当于实习的监察御史,或者监察御史助理。
武则天也觉得百姓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想推迟一下施工时间,然而病中的李治却坚信由饥民勒紧裤腰带修建的寺院,更能讨得上苍的喜欢,更能消灾灭难,逢凶化吉,坚持按原定时间开工。灾情缓和了一些,留守长安监国的太子显绷紧的心弦便放松了,接连不断地外出围猎,禁苑不过瘾,又把围猎官兵拖到了郊外的山岭,中书令薛元超再三劝谏,太子显不得不承认谏言有理,停止下来。天皇天后得知此事,派遣使者慰劳薛元超,召他到了洛阳。黔州都督谢佑迎合天后的心意,逼迫幽禁黔州的零陵王明自杀。李明是太宗李世民的小儿子,生母是玄武门之变死于李世民之手的李元吉的妃子杨氏。李世民曾起意立杨妃当皇后,由于长孙无忌的反对而放弃。杨妃是隋炀帝的女儿,武则天的母亲杨氏是隋朝观王杨雄的侄女,武则天与杨妃明显有血缘关系。
武则天人宫,以及她遭受挫折时,杨妃都暗中帮过一些忙。她如此恩将仇报,不知是杨妃知道的太多了呢,还是她怀恨李氏皇族?或者兼而有之。杨妃风姿秀逸,天性恬淡,与长孙皇后相处和睦,对幼年的雉奴李治的乳名也有教育之恩。李治与李明实际上并无利害冲突。他对于逼死小弟明愤愤不平,一怒之下,将黔州州府的官员全数免职。没隔几天,谢佑与十几名姬妾婢女睡在一室,次日早晨却发现脑袋被人提走了。后来零陵王明的长子俊和次子杰在武则天清洗李氏皇族时,被害致死,抄家灭籍,抄出了漆着黑漆的亵器,上面写着两个红字一“谢佑”。原来兄弟俩雇请刺客替父报仇,取了谢佑的首级。
武则天由此推断她彻底清洗李氏皇族没有错:“他们不是顽固分子,便是亡命之徒,不杀干净,本宫就休想改朝换代,登极称帝。即使做了女皇,有他们在,也很难坐稳江山。”
进人冬季,天灾勉强过去,兵灾又接踵而来。东突厥汗国残余部落茴长阿史那骨笃禄、阿史德元珍等,招集流散余众,在黑沙城阴山北麓起兵反抗唐朝,侵入并州山西太原市及单于都护府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击斩岚州剌史王德茂。右领军卫将军、检校代州山西代县都督薛仁贵,领兵抵达云州山西大同市进击阿史德元珍。双方摆开阵势,阿史德元珍觉得唐军气象与往常不太一样。他一提马缰,跨出旗门,鞭梢一指:“来将通名,某家刀下不死无名之鬼!”
“本都督薛仁贵,何必明知故问。”
“你,”阿史德元珍和突厥将士都睁大了眼睛,“莫骗人。我们都知道薛仁贵流放到了象州,早已死了。未必还能复生?”
“不信?那就请看清楚。”
薛仁贵策马上前几步,脱下头盔,露出脸来让对方细看。突厥人目瞪口呆,神情刹那间变得紧张起来,警惕地翻着眼睛,不安地掀动着鼻翅。不知谁首先从马上跳了下来,众人纷纷滚鞍下马,列队行礼。然后缩头缩脑,款款往后退却。薛仁贵趁势发起攻击,带头杀人敌阵,来回冲杀,搅乱了突厥阵营。突厥人心有余悸,只顾各自保命,狼狈逃窜,被杀死三万多人,两万余人当了俘虏。吐蕃大将论钦陵率师攻打柘州〔四川黑水县南〕、松州〔四川松潘县〕、翼州〔四川茂县东北〕等地。他们打仗鬼得很,神出鬼没,不好对付。唐朝调兵遣将,命令左骁卫郎将李孝逸、右卫郎将卫蒲山,征发秦州甘肃天水市、渭州甘肃陇西县等州兵马,分道抵御。吐蕃霍然又把矛头指向河源基地,大打出手。军使娄师德领兵在白水涧青海大通县迎战,与吐蕃斗智斗勇,八战八捷。天皇天后传诏嘉奖,任命娄师德当比部员外郎、左骁卫郎将、河源军经略副使。娄师德上表推辞。
武则天在表章上批示道:“卿有文武两方面的才能,不要辞让。”
临近年关,人们只想这多灾多难之年快点过去,李治则张罗着要去嵩山祭天,祈求神灵保佑国泰民安,保佑他健康长寿。常言说,病人心焦。李治愈来愈任性,脾气也愈来愈大,动不动便发火,意气用事。大年初一,他便兴师动众,在千乘万骑的盛大仪仗队的护卫下,从洛阳出发,前往奉天宫。奉天宫建在嵩山南麓。行宫正殿业已落成,配殿、庭院及其他建筑尚在抓紧施工。嵩山冰封雪盖,山路崎妪,李治人在病中,不能登山祭天拜神。
武则天乘肩舆上山,代祭西王母、巢父及许由。上古传说,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听了这话,感觉污染了耳朵,赶紧到颍川去用清水洗耳。在深山中居住的巢父,筑巢在树上睡觉,因此名叫巢父。
他听到许由洗耳的事,觉得连水都污染了,再不去渡颖川。李治让武则天代祭此三神,也许别有用心。
武则天此行倒是饱览了一番沿途的山光气象。嵩山属于伏牛山脉,是五岳之一的中岳,以峻峭为其主要特色。主体在河南登封县西北,分为太室山和少室山,各由三十六座山峰组成,全山号称七十二峰。太室山磅礴如卧、山峦起伏,向有卧龙之称,山顶即峻极峰海拔一千四百四十米。少室山森峭秀丽,摇曳云表,美其名曰“九鼎莲花”,御寨山海拔一千五百一十二米,为嵩山最高峰。
武则天一行由奉天宫出发,绕道神州第一塔嵩岳寺塔,翻过一道岭,朝北上山,便望见了耸立于玉柱峰山腰的一座方形密檐式砖塔,它就是“嵩山第一胜地”法王寺的显着标志法王寺塔。法王寺建庙仅比白马寺晚三年。
武则天崇佛,进庙在大雄殿前的银杏树下歇了一会儿,朝寺东仰观了一下“嵩门待月”的奇境。继续上山,经天父庙,终于登上了“峻极于天”的太室顶峰一峻极峰。
武则天站立峰顶扱目远眺,北望黄河,水天一线鸟瞰山麓,众多名胜古迹如星罗棋布。祭祀毕,他们下山到了芦岩寺。寺西悬练峰与鸡鸣峰两山夹峙,削壁千仞,一条宽阔的瀑布酷似彩练一般顺山垭倾泻下来,人们形容此处是“苍寒霏微,帘披绡曳”的幽绝胜景。出寺门,沿山麓西行约十里,下到了黄盖峰下的中岳庙。整座庙宇依山势起伏自北向南营造,殿阁辉煌,古柏参天,气势雄伟,景色极其壮观。
武则天对书法颇感兴趣,看过“中岳嵩山高灵庙之碑”,又去了中岳庙前里许处的大石阙。庙碑是座北魏石碑,石刻字体雄健,独具一格。
武则天赞誉它为“书法艺术珍品”。石阙则是考究书法演变、中原汉画和汉代社会风俗习惯的重要实物。四月,李治、武则天返回洛阳。
李治的病时好时坏,但总的趋向恶化。他一心只想求得天地神灵的保佑,康复病体,到嵩山封禅的思想愈来愈迫切,简直着了迷。七月,诏令于本年十月举行嵩山的封禅大典,太子显也一起参加,由年仅两岁的唐昌王皇太孙重福任长安留守,刘仁轨当副守。十月初,太子显到达洛阳。十月十日,御驾离开洛阳前往奉天宫,嵩山封禅其规模和形式与泰山封禅大同小异。衮冕仪仗,辂辇车舆,帝、后卤簿,百官仪服,务求新颖华贵。商簿前导,飞骑护卫帝、后圣驾,旌旗蔽野,艳彩辉映,照耀山川,浩浩荡荡地向东南方向的嵩山行进,恍若江河般涌流,又如云天飘飘然垂下的流动的彩霞。圣驾抵达奉天宫,李治的病情突然恶化,卧床不起,医药无效。十一月三日降旨,封禅延期到明年举行。四名御医守在床前会诊医治,无济于事。李治头痛得像要裂开了一样,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众人都慌了手脚,御医秦鸣鹤奏请在头部施用针刺泻血的疗法,可望痊愈。坐在珠帘后面的武则天闻言大惊,怒喝道:“大胆!妄用针砭剌伤天子龙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臣该死,罪该万死!”秦鸣鹤吓得双膝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乞求天后饶命!”李治疼痛难熬,双手捧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说:“与其这样痛死,还不如让他试一试。他是一片好心,没有歹意,不要责怪他。秦卿,你动手啊!哎哟,痛死我啦!”秦鸣鹤透了口气,强自镇静下来,由太监和侍女扶着李治坐好,用银针在他的脑户与百会穴道下针,并用特殊的手术刀在头皮上一划,放出一些污血。立即产生了神效,李治不再喊叫了,疼痛减轻了七八分,脑袋觉得轻了许多,视力也恢复了。在场的人脸上都绽出了微笑。李治望着秦鸣鹤感激地称赞道:“了不得,了不得,真是扁鹊再生,华佗在世。”
“圣天子自有神灵护佑,”秦鸣鹤叩头谢恩,“皇上的病本来应该好了。”
武则天欣然从上官婉儿、玉兰、红杏、香荷、丁点儿、傻大哥、高延福等人的手中,一一接过一百匹锦缎,亲手赐给秦鸣鹤:“秦卿果然身手不凡,手到病除。”
“臣幼年上山采药,得异人指点,此法本乃华佗手术,可治许多疑难病症。”
“有书没有?”武则天问。
“没有。仅凭心记,用时全靠手法,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赶快把它整理成书,免得失传。”
在武则天的鼓励下,秦鸣鹤等人后来将针灸与泻血的治疗之法编成了专辑,反过来又流传到了民间。李治病势好转,又产生了思想,归心似箭,吵着要回洛阳养病。御医和武则天反复解释他的病未痊愈,严冬外面寒气太重,不宜远行,但李治一概不听,发蛮坚持。不得已圣驾于十一月十二日离开奉天宫,启程返回洛阳。二十四日到了洛阳,守臣在天津桥分班伫立,恭迎圣驾还朝。一路颠簸,旅途劳顿,李治回到洛阳宫又返了病。常言道:返病无返药。御医们再也拿不出什么新医案了,纯粹用参汤之类吊住他的命,延缓时日。十九浅紫色的帷帐李治的病日重一日,医药无效,武则天急得哭了起来。她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只得前往白马寺叩求佛祖垂救。进得山门,武则天赤足披发,一步一拜,来到大雄宝殿,焚纸拈香,许下大愿,宁可减寿代夫,换取李治的健康与平安。白马寺位于洛阳东郊,是佛教传入中国后由官府营建的第一所寺院,被誉为中国佛教的“释源”和“祖庭”。东汉永平七年的某夜,汉明帝梦见一位金神,身高六丈,头顶放射着白色的光芒,在宫殿上空环绕飞行。次日召见群臣,询问梦中所见何神。大臣傅毅奏道:“陛下所梦金神,想必是西方天竺的佛。”
明帝于是派遣郎中蔡愔、郎将秦景、博士王遵等十八人,前往西天求取经法。行至大月氏国阿富汗一带,结识了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获得释迦牟尼像和《四十二章经》,带着二位天竺髙僧,用白马驮着经卷,于永平十年返回洛阳。次年建寺,以白马命名。寺址在汉魏洛阳故城雍门西三里处。寺院背负邙山,南临洛水,殿阁巍哦,布局紧凑,古刹高塔,遥相辉映。十二月四日,为了祈祷李治早日康复,武则天又诏令将永淳二年改元为弘道元年,并特赦天下。李治自觉病入膏肓,硬要亲自登上洛阳宫的正门则天门,直接向天下宣读特赦的诏书。他无力上楼,只好由侍臣们扶上马,然而喘息得厉害,又扶下马,命百姓进到殿前,听候宣谕。门外的广场和横街上,到处挤满了人。朝阳东升,万道金光照射着浮动的人群。
“皇上驾到!”一声吆喝,臣民一齐跪倒在地,低下头来静听圣旨。李治以沙哑的喉咙硬梆梆地宣读完自己的诏令,眼睛一花,天旋地转,倒下了。抬回宫里急救醒来,李治望着左右侍臣,嗫嚅着嘴唇问道:“老百姓快不快乐?”
“臣民都很快乐,感谢皇恩浩荡。”
“好,好。”李治梦呓似的应着,闭上了眼睛。那些已经死去的亲人的形象交替着在他的心目中映现出来。他叹了口气,想起了出生和即位的太极宫:“如蒙上天嘉佑,再给我一、两个月时间,得以回到长安,我死也无憾了。”
夜晚,李治病势危殆,急召侍中裴炎进入贞观殿,当着武则天和太子显的面,留下遗诏:“太子显继承大统,难以裁决的军国大事,兼请天后决断。”
说罢,武则天流着泪握紧其手,送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五十六岁。第二天,裴炎上书天后:“大行皇帝殡天,臣以为近日不宜诏告天下。须迅速安排妥当之后,再举行太子登基典礼。”
十二月七日,公布李治驾崩,全国举哀。裴炎启奏说:“太子显尚未即位,不宜由他直接发布诏命,有紧急情况,宜天后下令给中书省、门下省施行。”
十一日太子显即位,是为中宗,尊天后为皇太后,政事全取决于她。中宗李显,年二十八岁,仪表、气质平平。一张胖嘟嘟的脸,额角又低又窄,招风大耳朵,臃肿的脖子老爱缩进领圈里,像只缩头乌龟似的。他文武都远不及次兄李贤,文学修养和造诣,也很难与长兄弘相比。还有些浅露轻薄,志大才疏。既不谨慎,又不谦虚,缺乏远见而又妄自尊大。裴炎辅佐过太子时代的显,对他有所了解。因此他不得不向天后上书,在未作好准备之前,不宜发布治丧公告,以免引起内乱。裴炎如今深受太后武则天的信赖,他很乖巧,也颇精干。目光—闪,又想出了新招:“太后,韩王元嘉他们地位尊贵,声望崇高,随时得掌握他们的动态呐。”
“俗话说,防不胜防。”
武则天的长指甲在御案上轻敲着,“最好是给予一些甜头,先稳住他们的心。”
“那就给他们加授三公的头衔,作为安抚。实际上嘛,只有爵位,而无实权。”
武则天心领神会,很快颁发了诏书,加授李元嘉第七位亲王三公的高位,让他们高兴高兴。这七位亲王分别是高祖李渊现在活着的五个儿子:第十一子韩王元嘉,第十四子霍王元轨,第十八子舒王元名,第十九子鲁王灵夔,第二十二子滕王元婴另有太宗李世民剩下的二子:第八子越王贞,第十子纪王慎。七位王爷,除了滕王元婴,其余六位大都有才气,有政绩。唯独李元婴,既不会武功,也不懂瀚墨,只因在洪州南昌市修了一座滕王阁,成了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九个月后,他留下六个孩子,病死于寿州安徽寿县刺史任上,落了个寿终正寝的归宿。新帝登基,按传统照例都要改元。由于去年十二月四日,已将永淳二年改元为弘道元年,李显登极在年尾的十二月十一日,于是便将第二年改元为嗣圣元年,从正月初一日算起。册立太子妃韦氏为皇后。宰相班子有所调整:刘仁轨当左仆射,裴炎由侍中转中书令,刘景光任侍中。
以往诸执宰在门下省公干议事,故门下省又称作政事堂。而裴炎转为中书令后,中书省俨然成了政事堂。毫无疑义,裴炎已成为中心人物,势力派。李显坐上帝王的宝座,恍若做梦一般,又如腾云驾雾似的,欣欣然,飘飘然,急于尝尝为所欲为的滋味,又想在皇后面前显显威风,或者说讨一讨好。韦后呢,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讲究虚荣,又贪心不足,眼睁睁地望着武则天,想和她攀比,像她一样挟持皇帝运转乾坤。她在背后不断怂恿李显,尽快擢升其父韦玄贞当宰相,奠定她将来掌握大权的基础。皇帝、皇后都不以大局为重,不考虑影响如何,刚刚将韦玄贞由普州〔四川安岳县〕参军升任豫州刺史,紧接着又要提拔他当侍中,还要封奶妈于氏之子当五品官。裴炎当然不想别人分享他所取得的荣耀和地位,何况皇帝是要搬座泰山压到他的头上来。他心头一急,带着讽剌意味的话语从嘴里迸了出来:“侍中乃朝廷股肱,囯家之重臣,他,他韦玄贞有什么能耐,凭什么坐上这个席位?”裴炎态度强硬,言词过激,李显一时接受不了,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像鸡虱子一样爬。他恼羞成怒,额角青筋勃起,摊开双手,反唇相讥道:“就凭他是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多着咧,暂时还轮不到他。”
“朕乃当今天了,请你不要忘记,就是把天下让给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荒唐!”裴炎心中很不是滋味,“让这样的人君临天下,实非社稷之福。我,作为托孤之臣,不可失职啊!”但他又不想和他发生口角,毕竟那样有违君臣之礼。缓了口气,他放慢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皇上,大事不决,得问太后。”
“你去问她好啦!”李显袍袖一拂,用跟角的余光瞟了对方—下。裴炎来到后宫,请求晋见皇太后。
“什么事呀,大白天,这么急冲冲地来找我?”
武则天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着,样子显得很轻松。裴炎行了叩拜礼,调匀呼吸,一本正经地说道:“皇上要老臣代拟圣旨,马上提拔韦玄贞当侍中。”
“那不行。”
武则天答复得很干脆。
“我也不赞同。他却不服气,居然说什么只要朕愿意,就是把天下送给韦玄贞也可以。”
“胡说八道!”
“太后,我很了解他哇。”
“他是我的儿子,我比你更了解。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此昏愦的庸人,不配当人君。这样下去,会断送袓宗的基业。”
“太后圣明,微臣确有这么个想法。”
“那好呗,我就依你的,你就照我的去办。”
二人秘密谋划了一气,裴炎带着武则天的口谕匆匆地走了。二月六日,武则天宣布本日的早朝改在正殿乾元殿举行。正殿举行朝会,必有重大事件,如元旦、除夕、册立太子、天子即位和册封皇后等。聚集在乾元殿前的朝臣们面色庄重,心中惴惴不安,又见由百骑扩充为千骑的禁军统统拉出来了,其他禁卫军也进人了戒备状态。左、右羽林军将军程务挺、张虔勖,各领麾下兵马分列殿外御道两侧。陆承恩所带领的百骑排列在殿前东、西檐下。气氛肃穆,异常庄严。
武则天和李显分别下了御辇。
武则天气昂昂地走在前头,李显跟在她身后。当李显迈步走上宝座时,裴炎带着中书侍郎刘祎之上前拦住了。李显惊奇得睁圆了眼睛,口舌打结,说不出话来。殿内鸦雀无声,香炉吐出一缕缕的烟雾,雾蒙蒙的。裴炎扫视了一下殿堂,从袍袖里掏出武太后的训谕,大声宣读道:“从本日起,罢黜李显的天子之位,贬作庐陵王。来人,把庐陵王扶下殿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李显愣住了,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着一动不动,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羽林军郎将陆承恩等一拥而上,从两边夹住了李显。李显如梦中惊醒,失声叫道:“谁敢抓朕!朕犯了什么罪?!”
“你不是说要把天下给韦玄贞么?”
武则天拖声慢气地问道。不等李显回答,她双眉一耸,疾言厉色地补充说:“哼,算不算弥天大罪?不知天髙地厚的孽子!来呀,给我拉下去!”陆承恩等架着李显押送到殿外阶下,交程务挺等严密警戒。后来,又把他幽禁到了宫中别院里。
李显从在灵柩前即位到今晨,仅四十四天。次日,武则天小儿子豫王旦即位。去年七月,他从相王改封为豫王,未经历太子的过程,凭着血统关系,偶然地做了皇帝。只不过他这个皇帝窝囊得很,有其名,无其实,倒像个挂名皇帝,国家大事一概由武则天决断,让他这个皇帝居住在另一宫殿,不得干预政事。册立李旦正妻豫王妃刘氏当皇后。刘皇后是刘德威的孙女,刘审礼的侄女,仪凤年间到的旦的王府。李旦的宠姬窦氏升为德妃,她便是后来的玄宗皇帝李隆基的生母。刘皇后所生的儿子永平郡王李成器,年六岁,是旦的长子,被立为太子。大赦天下。更改年号为文明元年。从去年十二月至今年二月,在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内,三次更改年号:开始从永淳二年改元为弘道元年,元旦又改元嗣圣元年,现在又改元为文明元年。在这一时期内,由高宗李治至中宗李显至睿宗李旦,帝座三次换位。真是古今罕见,天下奇迹。接着,废三岁的皇太孙重照李显的长子,贬作庶人,改名重润。流放韦玄贞到岭南的饮州广东饮州市。羽林军飞骑十几个人,在街巷聚会,划拳饮酒闹腾了一气。有人借着酒性发牢骚,七嘴八舌地聊开了。
“嗨,早知道没有什么功劳赏赐,还不如侍奉庐陵王。”
“现在还来得及。”
“他妈的窝囊废一个,还不如老妈子。”
“老妈子是他娘。”
“可他是天子。先君臣,而后父子。什么都得先听他的。”
“莫错怪他,他没有掌握实权。”
“陆承恩那强盗也鬼得很,附强不附弱,甘心情愿替老妈子卖命。”
“人都是有感情的。他本是个死囚犯,老妈子赦免了他的死罪,反过来还破格任命他当了郎将。”
“他护驾有功,该受封赏。”
“说来说去,还不是一码事。别人干点事,老妈子重赏。我们干的功劳,等于白费力气。”
其中一个名叫包发的飞骑,乘人不备,溜到北门禀报了陆承恩。饮酒扯谈的飞骑还没有散去,陆承恩领着一彪羽林军围住酒楼,逮捕了所在的飞骑,打入禁军监狱。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处死。包发授给五品官。告密之风自此盛行起来。
武则天单独召见裴炎,商议如何稳定局势。她采纳了裴炎的建议,给刘仁轨写了一封亲笔信。信中说:“从前,汉高袓刘邦把关中的事托付给萧何,而今,哀家把关中的事托付给你,两者完全拔―杵。刘仁轨上疏,陈述自己年纪衰老,不能胜任留守的职责,并由此提及吕雉皇后当权及祸败的往事,申明对太后的劝诫之意。
武则天生怕刘仁轨动摇,即派秘书监武承嗣携带用太后的玺印密封的文书,前去抚慰沟通。她的措词委婉而含蓄:“现在皇帝正是守丧期间,不能处理国事,我暂且代他亲政。有劳卿家老远上书劝诫,又以老病辞让官职。信中说:吕雉被后代嗤笑,吕禄、吕产给汉朝带来灾难。引用的比喻很深刻,使我百感交集。你操守方正,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骤然听到你的话,怎能不倍感迷惘!但冷静思索,实在可作借鉴。况且你是先朝有德望的老臣,为天下人所瞻仰,希望以匡正补救为怀,不要以暮年推脱。”
武承嗣回禀武则天,说刘仁轨的态度缓和下来了,愿尽忠效命,武则天这才松了口气。她精力充沛,虑事周到,即命左金吾将军丘神筋前往巴州〔四川中巴县〕,简单吩咐说:“检查废太子贤的住宅,防备意外。”
用意相当明显,暗示杀害李贤。丘神筋是丘行恭的儿子,精忠而又残忍,好比一条猎犬,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识。朝廷内外稳定下来,又作好了应急的准备,武则天理顺了心态,御洛阳宫武成殿,由新帝李旦率王公以下官员,给她上尊号。隔了三天,她来到殿前平台,不正式坐殿,派礼部尚书武承嗣去李旦居住的殿堂,册封他继任皇帝。由皇太后册封已经登极称帝的人当皇帝,实在稀奇古怪。更古怪的是,一直不举行登基大典,让李旦长期居住在别殿里,享受皇帝的生活待遇,而不坐朝理政。
武则天常常登紫宸殿,在御座前张挂浅紫色的帷帐,她坐在御座上处理政事,即太后临朝称制。称制,一般是由太后代替幼年天子临朝听政。李旦二十三岁了,本来用不着花甲之年的武则天费力操心。而她却挖空心思想出些怪主意,找些歪理由,不让李旦行使皇帝的职权,由她掌管朝政。明眼人一看便知,她是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当女皇的梦想,改朝换代,开创一个空前绝后的女人执政的新时代。她正式坐朝,就任命太常卿、检校豫王府长史王德真当侍中,中书侍郎、检校豫王府司马刘祎之当同中书门下三品,充实和加强了宰相班子。丘神积以“天使”的身份来到巴州,强行把李贤关进—个房间里,逼迫他自杀。贤自缢致死,遗体葬在巴州代城县境。时年三十一岁。
丘神筋从巴州回朝。太后下诏在宫城南门右侧的显福门,为贤行“举哀”礼。所谓举哀,是文武官员在宫门左右排列成长队,同哭三声,表示悲伤,又大哭三声,静默片刻,随后依次退出的一种礼仪。次日,追封已故庶人贤为雍王。朝廷议论纷纷。
武则天不得不嫁祸于丘神筋,将他贬为叠州剌史。不久即召回东都洛阳,复任左金吾将军。贤的三个儿子:长子光顺十四岁,次子光仁十二岁,幺子守义十岁。他们以前都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由于贤犯了叛逆罪遭连累,当成囚犯由巴州押送到洛阳,收入宫中监禁。
武则天降旨,将监禁在宫内的庐陵王显遣送房州湖北房县看管,韦氏和子女们也一并同往。显和家人还在路上,又接到圣旨流放均州湖北丹江口市、均州曾是李治之兄魏王泰流放病死的地方。李治的梓棺由洛阳的殡宫移往长安。八月十一日,落葬乾陵。乾陵因山为陵,位于陕西乾县西北十二里的梁山。有内外城,内城设四门,即东华门、西华门、司马门北人朱雀门南,各有石蹲狮、石马等。
献殿在朱雀门北,南有四夷酋长和使节的石刻像六十一尊,内城阙一对。外城有御道,侧面立述圣记事碑,两侧依次有石人十对,石马五对,金吾驼鸟、翼马、华表各一对,再南有外城阙一对。周围八十里。唐朝皇陵制度由此基本定型,以后诸帝陵均依制修建。九月六日,武则天又将文明元年改元为光宅元年,皇旗及其他旗幡号令,一律改成金黄色。八品以下官员,原来规定应穿青色服装的,改深蓝色。东都洛阳改称神都,洛阳宫更名“太初宫”。其中更改最引人注目的要数衙门和官职的名称:中书省改称“凤阁”,中书令改称“内史”门下省改称“鸾台”,侍中改称“纳言”尚书省改称“文昌台”,左、右仆射改称“左、右相”。六部的吏部尚书改称“天官”,户部尚书改称“地官”,礼部尚书改称为“春官”,兵部尚书改称“夏官”,刑部尚书改称“秋官”,工部尚书改称“冬官”。御史台改称“左肃政台”,增设“右肃政台”。左台监察京师官员及军马调动、奉旨派遣等事务,右台则监察地方。其余省、寺、监、率也按意义分类,改变了名称。由于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改称,促使其他官员兼任宰相所加授的“同中书门下三品”,或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则相应改为“同凤阁鸾台三品”,或者“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武则天更改衙门、官职的名称,这是第二次。上次是在龙朔二年,经过八年,于咸亨元年恢复原名。那次,如门下省改称东台,中书省改称西台,尚书省改称中台,都给人一种简化的感觉。和上次相比,这次格调高雅多了,如中书侍郎改凤阁侍郎,黄门侍郎改鸾台侍郎等等,让人领略到大唐那种端雅而典丽的韵味,以及庄重而温藉的风采,堪称文字魔术的又一杰作。
武则天是个既务虚又务实的人,在天下稀有的富贵荣华的憧憬中,在即将身为帝王开朝创业的鼓舞下,她斗胆开始了中国妇女从未有过的叱咤风云的政治生涯。不过,虽然事实上已经是驾驭一切的执政者,但要正式获得“天子”的名分,成为九五之尊的皇帝,由于“男尊女卑”传统思想的严峻束缚,想突破这一禁区,跨越雷池,虽一步之遥却仿佛比登天还难啊!为了创造历史的奇迹,武则天以监战的姿态,一往无前,积极而慎重地进行准备,准备作最后的冲刺。李旦,现在是武则天政治资本上的最后一吊钱。他的气质和其父高宗李治差不多,不是当皇帝的料。好处倒有一个,可以任意摆布。攻坚开始了!武承嗣投出了一块石头。五月,他由礼部尚书升任太常卿,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挤进了宰相班子。九月,从改元开始,出台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武氏家族的子弟大量提拔重用,成了实际的获益者。这时候,武承嗣以追尊武氏祖先为名,奏请建立武氏七庙。
武则天准其所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有皇帝才可以立七庙,在儒家系统来看,至为严重。这明明是篡夺李唐江山为武氏天下的信号。内史中书令裴炎看到来头不对,挺身而出,直言不讳地谏阻道:“太后作为天下所有母亲的表率,应大公无私,不可对自己的亲人太过分偏心,难道没有看见吕后的结局?”
“裴卿太扯远了吧!”武则天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巴,“我武氏建家庙,追尊已故的祖宗,慎终追远,有何不可?吕后呢,她是滥给活着的亲属以特权,以权谋私,方遭致败亡。”
“凡事该防微杜渐,不得让不良现象发展。”
裴炎据理力争,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地说着,武则天脸一偏,不再理睬。她将武氏五代祖先,全都封为王公,其妻则跟着追赠为王妃或夫人。又诏命在武氏的故乡文水山西文水县八兴建武氏五世祠堂。随着以武承嗣为首的武氏一族的抬头,在朝廷官僚集团之间,产生了动荡与忧虑。尤其李氏皇族,更加惶恐不安,预感到了自身和大唐社稷将面临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性挑战。一些儒学拫基深厚的朝臣,虽然没有以上二者那么敏感,但是对于太后称制以来的某些作法,也表示疑惑与反感。他们从正统的观念出发,议论太后不应该继续摄政,更不应该独揽大权。心直口快的凤阁舍人贾大隐说:“皇上年已二十四岁,太后为什么还不将朝政归还给他?”
“是啊,这实在不成体统!”刘祎之附和道,“《书经》明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如此下去,必有大灾大难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