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和妓女调情,有人嘶着喉咙猜拳,有人搂着妓女亲嘴,有人嗬嗬嚷嚷瞎胡闹,还有人借酒放疯继续发牢骚。正当他们忘乎所以之际,陆承恩领着上百名羽林军包围了坊曲,逮捕了在场者,录下口供,当众处死。这起事件进一步提醒了武则天,必须加强统治的力量,使反对她的人噤若寒蝉。为实现多年所追求的梦想,需要制造一种非同寻常的政治气候,叫人相信她已然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抗拒她无非自取灭亡。实行专制独裁,非以大屠杀开路不可。要制造血腥的恐怖氛围,首先得做好两个方面的准备:第一,要组建一个盲目崇拜她、无限忠于她的特殊班子。这些人的资历能力和学问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够准确无误地执行她的旨意,凭她的一个眼神,一种表情,一点颜色,或者暗示一下,不用吩咐,就会如同鹰犬追踪猪物一样去完成任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第二,要扩大耳目网络,形成无不通联的耳目系统,以至发展到使每个人都成为邻人的奸细。任何反抗的声音都给扣上“谋反”的帽子,坚决镇压,毫不留情。
武则天在南衙往来频繁的宫门旁边安装了一个铜醒,同时降下一道圣旨:“铜萨之设,在求民意畅达于朝廷,正义伸张于天下。”
其作用相当于现代的检举箱。它是由侍御史鱼承晔的儿子家保想出来的。此人曾与徐敬业的交谊甚厚,而凡与敬业往来密切者,大都受了左迁和流放的处罚,惟独他得以幸免。
武则天看了鱼家保的设计,认为这是一个下意上达的好法子,照图样铸造了这只铜匦,赏赐了家保一些珠宝和绢帛。铜匦制作精良,四面按照东南西北四方涂有不同颜色,寓有提倡四德之意。东方绿色象征“仁”南方红色象征“诚”西方白色,象征“公”北方黑色,象征“智”。以此四种颜色象征四项道德。在箱子的上方分别设着四个投书口。东面口下写着“延恩”,这是歌颂太后的政绩和谢恩,为谋求官职和晋升者所设置的。南面写着“招谏”,投书用以对朝政得失进行讽谏。西面写着“伸冤”,凡因诬陷冤枉受罪,要求伸张正义和平反的,可从此口投书。北方写着“通玄”,为投书上报天变灾害,以及有关军事机密等所设。
武则天选派正谏大夫即谏议大夫正五品上、补阙从七品上、拾遗从八品上各一人,负责铜匦的管理。有关铜匦装设的用意与用处,洛阳的各个角落都贴出了公告,还向全国州县颁发了诏书。假设有人要揭发阴谋,要控告和批评朝廷官吏的,不论其地位贵贱,地方长官当一律妥善招待,即使是在押的囚犯,也得优礼有加。凡拒收此种情报或斥退告密者的,则与庇护叛国罪同等。
若告密的人要上京觐见太后,一路上,都住驿亭官舍,供给五品官膳宿待遇。各处的官吏,不许对告密者做出任何询问,抵达神都后,安排住进平时供给外国使节住宿的司宾寺即鸿胪寺,有专门官吏负责照料。告密,当时称作“上变”,有秘密向上报告阴谋变乱的意思。告密之“门”,最初宗旨本为天下官民开设的,其基本目的是下意上达,是给有史以来被视为牛马般的最底层的黎民百姓以说话的机会。严格的说,这种形式仍是间接的参与国家政治生活。它严禁有机会说话的九品以上官员投书,即使是地方的低级官吏,包括差役在内,只要是在官府做事的人员,他们的意见原则上都不予采用。铜匦设置之后,首先就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投书,指控鱼家保曾经为徐敬业制造弓矢矛盾等武器,间接支助了叛乱。鱼家保随即被逮捕下狱查证落实,处以斩刑。一首顺口溜很快传唱开了:自搬石头自砸脚,家保落得身家破。因果常常有报应,不义自毙常巧合。命运真会捉弄人!萧何造律萧何犯,鱼家保聪明反被聪明误,挖空心思发明铜匦,却首先身受其害。后来国外也出现过类似情况。
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期,发明“无痛断头机”的国会议员、医师约瑟夫乔丹,第一个被判处以“无痛断头机”处死的便是他。铜匦首开记录便捉到了一条漏网之“鱼”,更坚定了武则天的信心。洛阳各都亭都动起来了。都亭为郡县衙门所在地,洛阳二十街、十二城门分别设有都亭。携带诏书的天使,同时纷纷驰向天下各道。传达敕令的一日行程,除了紧急情形以外,通常是每天六驿。天使沿途所经驿亭均有接班的人员和车马等在那里待命。驿亭在唐代已经完备,成为国家制度,全国一千六百余个,每三十里左右设一驿亭。驿亭亭长以下尚有数名官吏,还有厨房、住宿、马厩等勤杂役工。在驿亭住宿或使用驿马,按照地位等级的高低有所区分。
监察御史等有公务在身的为第一优先,其他人员如外国使节、升迁或贬滴的官员,以及流放者的护送,也可利用驿亭。由于告密的人被认为是“奉太后懿旨进京申诉”,待遇享受五品官的公务旅行标准,配给三匹驿马一一本人和两名随行官吏乘骑,官吏的侍从只能徒步行走。有水道航行的地段可改坐官船。拜谒太后时,如果密告的内容符合太后的心意,便大有可能擢升为官吏不愿做官者,亦有相当的赏赐。即使情报不实,也不处罚。世世代代屈居社会下层勉强生活的庶人,欢呼雀跃,感谢太后的圣恩。许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向京都蜂拥而至,人满为患,驿亭不够用了,官府腾出地方接待。官府挤满了,则命富户商贾接待。社会秩序大乱,交通阻塞,州县衙门的一般行政事务几乎全面停顿。面对这场史无前例的骤雨旋风,各级官吏怵目惊心,疾首蹙额,仰天长叹,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自从千金公主奉献冯小宝之后,太后犹如吃了回春妙药一般,脸上重现了年轻女性似的光泽,两颊添上了鲜艳的桃红,体内源源不断涌上蓬勃的朝气,身上飘逸着飞天般的活力,每天在武成殿接受早朝后,回到仪鸾殿听取宰相等朝臣的上奏,裁决完毕,稍稍歇息片刻,接着又在同明殿或者嘉豫殿垂帘召见告密者。
武则天精力充沛,生活也自觉很充实尤其在连续不断地召见告密人员时,所显示出来的气度、雅量和耐心,令那些旁观的侍臣和太监、宫女们不由得不为之咂舌。乘兴而来的告密者跨进宫中,了见巍哦壮观的建筑物,严密警卫的羽林军,眼花缭乱之余,又紧张得难以自持,肌在地上不敢抬头,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让他下去歇着吧。来一趟真不容易,够为难的啦。”
上官婉儿模仿太后的语气吩咐那么一两句,太监便带着告密者退了下去。这些人当中,也有能讲几句的,或者带了呈文来的。直接问话一般都由婉儿代劳。答复往往乱七八糟,辞不达意,不着要领,不着边际,再加上方言土语,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了些什么。能够把事情明白表达出来的,特别是口齿伶俐的,为数极少。然而武则天并不灰心,也不失望。这情形早已预料到了,她的目的:一是直接听一听平时有如天渊之隔的百姓的声音,了解底层社会,了解民情二是淘沙取金,发现为她所需的人才。醉心权力的武则天,其最终目标是消灭大唐,建立自己的武姓天下。当前她所攻击的对象是李氏宗室和门阀贵族,急需一大批实施政治大恐怖的“活武器”。朝廷虽有派系之争,而一旦面临全体性的危机时,他们势必超越派系产生紧密的连带感。那时候,若要他们残害同时在朝的党派,很难奏效。
所以武则天不选在职官僚,而从民间索取。这些“活武器”,必须具备三个基本条件:一、盲目崇拜她,无限忠于她,一切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二、对皇室和官僚持敌视态度,愈是愤恨的愈理想,要激发他们达到不要水,便可以把对方活活吞下去的程度三、他们不仅是毫无人性的冷血动物,而且还要具有妖怪似的险恶和狡诈,手辣心狠,以求彻底施行空前残酷惨烈的“大清扫”。四月,制造出了大型天文观测仪,武则天很高兴,命令将它设置于玄武门。她之所以这么做,是要向国内外显示,大唐是世界的中心,而掌管这个中心大国的是我武则天。朝廷又作了人事调整,其中苏良嗣当上了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山雨欲来风满楼。各种迹象表明,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故即将爆发出来。
武则天在大发动的同时,不断召见告密的人。在川流不息的告密者当中,她首先看中了一个叫作索元礼的波斯流浪汉。听到婉儿发话叫他“平身”他那个跪在地上的双腿终于抖抖索索地站直了。透过帘子,武则天瞧清了他的相貌。此人略显驼背,臂膀宽阔,身上紧紧地绷着一层棕红色的皮肤,长方形脑袋,生着一头褐色的乱蓬蓬的头发,鹰钩鼻子,微微偏斜的眼眶里,嵌着一对发亮的蓝眼睛。当他注视人的时候,粗浓的眉毛向两旁竖起,两颗似乎带着粗野的冷笑的意味。整个相貌呈现出轻蔑和残忍的神态仿佛他是带着仇恨心来到尘世上进行报复的,或者特意到中国来制造恐怖和流血事件的,比强盗还凶恶,比剌客更加阴险歹毒。
“我来贵国谋生,已经多年了,至今两手空空。我恨透了那些作威作福的狗官,有一次,他们把我当作窃贼抓起来,狠狠吊打,逼我招供。”
因为是国外人,发音和声调都不准确,但他说得慢,尚能勉强听清楚一些话语。
“你具体要告发谁?”
婉儿细声慢语地问道。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要报仇,要像宰杀牲口一样一个一个地收拾他们,让世界重现光明。”
“你受谁的指使来的?”
“我,呵呵,一个穷波斯人,一无亲,二无戚。圣母皇,皇,嗨,不如干脆叫圣母皇帝吧,圣母皇,皇太后好拗口的,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外国人,我是响应圣母之命来的,只有神圣的圣母皇帝才是我心中的上帝。”
“嗯,嗯,好!”武则天满意地笑了笑:“索元礼,朕就任命你当游击将军,掌管制狱之事。”
“谢主隆恩。”
索元礼再拜而起,兴冲冲退到了殿外。由于索元礼的嵋起,不少人得到了鼓励,他们到了武则天面前强自镇定,鼓足勇气,胡编乱造,把假象说得如同真事一般活灵活现。这其中最出色的当推来俊臣。来俊臣生于长安城西万年县,其父来操便是长安市井的一根赌棍兼骗子。来操年轻时,见好友蔡本之妻美貌可人,遂想方设法和她勾搭上了,其后又心生一计,引诱蔡本去做假樗蒲游戏投“骰子,输得负债达数十万钱,最后只得以妻抵债,来操用如此软而毒的手段将这个女人长期霸占到手。女人已经怀孕,但连她本人也搞不清楚肚里的孩子到底该姓蔡还是姓来,直到产下来后,才声明孩子是来操的,取名俊臣。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大后,来俊臣不务正业,偷扒摸抢,嫖赌逍遥,什么坏事都干。长安混不下去了,就到外地浪荡,在和州安徽和县犯下抢劫杀人罪,被捕入狱,判定死刑。当他在狱中得到太后发动告密的消息时,喜得神来天外,在牢房里嘶声狂叫要上京申冤。狱卒不理睬他,他又连哭带闹说有紧急事禀告太后。和州刺史东平王李续得知这一情况,不敢违抗圣旨,阻止他告密,于是派人严密监护他到了洛阳。死囚也来告密,武则天出于好奇心理,召见了来俊臣。来俊臣虽然关押多日,加之旅途劳累,人瘦了些,但并没有破坏俊秀的仪容。他体格匀称,有一张白净漂亮的脸面。时年三十六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小,不过二十八九。他动作机敏,眼眨眉毛动,显得风流倜傥而狡狯。他唇若含丹,齿如列贝,眼睛半闭着,好像习惯于分工,一边代表着机巧,一边代表着凶残,间或还露出一些轻浮和狂躁的恶劣痕迹。
武则天明察秋毫的眼光,立刻发现了他是个集美与丑、善与恶于一身的特殊人物,正好派上用场。
“不要害怕,有话尽管说出来。”
听了婉儿脆蹦而富有弹性的言语,来俊臣精神为之一振,滔滔不绝地把早已编好的虚假故事,说得像真的一样令人置信:“李续任和州刺史,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又做贼心虚,生怕走漏消息,我到和州谋生,因为我的口音是地地道道的京腔,他误以为我是朝廷派出的探子,便把我当作杀人犯抓起来,苦打成招,判处死刑。”
“此话当真?”
“句句属实。”
来俊臣硬着头皮答道。他不愧为赌棍的后代,居然以生命为赌注又在武则天面前押上了。自以为反正是死刑,管他妈的欺君之罪不欺君之罪,大不了一死了之。其实,犯下欺君之罪,比死罪还要罪加一等,正如俗话所说的,砍了头还要充军。像他这样的狂徒,并不完全知道,普通的砍头,与腰斩、肢解、五马分户等极刑,在临死之前所受的痛苦,那是大不相同的。一个死囚犯,也把偸生的希望寄托在告密上,实在堪称一大奇事。除了豁出去的胆量,他的表达能力也很不错,谈吐自然,发音标准,都能获得选用官吏的高分。
武则天赦免了他的死罪,并破格起用他当从八品的司刑评事。光宅年间,大理寺改称司刑寺。评事负责掌管被告的调查、判决书起草和管理牢狱等事务。来俊臣就这样和其他经武则天录取的告密者一起,安排在索元礼手下办理案件。索元礼得到这些三教九流的暴徒后,要他们与老司刑人员一道探讨,如何审理案犯,如何查证事实,如何录用口供,如何扩大战果。酷吏们一头实地训练,一头展开竞争。从此,只要有人报案,可疑者不问青红皂白立即逮捕,开审便是逼供信。一人招供,便有百十人受株连。朝臣们因此一个个吓得汗毛凛凛,惴惴然心惊胆颤。在这群残暴的恶魔当中,来俊臣又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他不但像索元礼一样凶狠,而且是个最最卑鄙的虐待狂,即使和阴曹地府那些凶神恶煞的魔鬼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武则天常常召见来俊臣和索元礼,给二者以奖励,以暗示。他们从不负所望,在共同的事业中各自都有拿手好戏,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时隔不久,在现职官吏中,也冒出了一个名噪一时的大酷吏周兴周兴和来俊臣一样出生于长安,年纪比来俊臣大十来岁。他举止庄重而近乎慢条斯理,甚而至于有点老气横秋。身体颀长,面色发绀,两腮干瘪,颔下几根稀疏的花白胡子。
看上去斯斯文文,说话时文诌诌的。此人家境贫寒,从小敏而好学,虚心求教,长大后博览群书,主攻法律。开始任职尚书都事,后来调任孟州河阳县令。由于他老成持重,不徇私情,赢得了人们的好评。李治驾崩那年,特意召见了他,表示要提升他的职务。可是当时门阀势力并未彻底打倒,“血统论”流行,官吏大体分成流内与流外,三品以上属于公卿等级,四、五品属于大夫等级,六至九品属于士的等级。公卿和大夫一般归属流内官,士以下则为流外官。还有比流外官更低一个档次的是衙役、杂仆,不在官吏之列。周兴始任尚书都事,属流外官。而贵族子弟一旦出任官吏,无论职务大小均列入流内官阶层。由于流内官从中作梗,懦弱的李治对于周兴的许诺只得作罢。周兴尚不知擢升已成泡影,喜滋滋在京城逗留等待圣旨。朝臣们装聋作哑,闭口不提此事,惟独尚书左丞兼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玄同,出于同情心,从侧面提示了他一下:“周明府,你该回任所去喽。”
唐代称县令为明府。魏玄同曾受上官仪一案的牵连,被流放到岭南,直至上元年初,武则天才任命他当岐州长史,后升任吏部侍郎,弘道元年高升宰相之职。此时年已六十有七了。
他是一位饱尝过辛酸的长者,好心地对蒙在鼓里的周兴打了一个招呼。由于朝廷历来严禁泄密,只能暗示,不可明言。可是,一语道破了晋升的美梦,不识好歹的周兴反以为老宰相在习难他,捉弄他,“魏老贼呀魏老贼,你今天阻止了我的荣升,周兴若有出头之日,明天定然讨回这笔苦债!”
后来他果然不择手段地逼死了魏玄同。周兴由魏玄同而联想到官场的阴毒,进而对流内官阶层产生强烈的憎恨心理。朝廷圣旨下来,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顺潮而动。当得到索元礼、来俊臣等平步青云的消息,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自己鼓励自己,写了一篇探究法律与刑狱的文章,投进了铜匦。
本来明确规定,凡官吏不准利用铜历投书告密。周兴如此胆大妄为,一则可见他决心下的多么的大,二则又说明他判断的准确。果然不出所料,武则天从他的冒犯行为分析出了他的逆反心理,升他掌管制狱事宜。恐怖与谄媚是一对双胞胎。当磨刀霍霍的紧张气氛愈来愈浓烈时,有人便会随风倒舵,跳出来献殷勤,唱赞歌,报称祥瑞,掇臀捧屁,讨取当权者的欢心。雍州迎合武则天的心意,上表奏称:“新丰县东南的露台乡,惊雷暴雨中,从地里冒出了一座小山。”
据《两京道里志》记载:山在最初露出地面时,约高六七尺,渐渐升高到三百尺,并非一天之内,而是天天都在增高,更不是一夜雷雨造成的奇迹。照规定,不论天异地变,必得及时上奏。否则,当地官员便犯下了怠慢失职罪。
武则天正想以天助地灵来加强自己的统治地位,欣然将小山命名为庆山,把新丰县改名为庆山县。江陵人俞文俊却大不以为然,呈上了一道奏疏,说:“天气不和,寒暑就不分明人气不和,毒瘤赘肉就会滋生地气不和,髙山土丘就会出现。当今陛下以女人的阴柔之身,坐在男子阳刚的帝位上,使阴柔与阳刚颠倒翻转,地气受到强力压制,土丘就发生变化,引起灾难。陛下命名为庆山,臣不以为是喜庆之事。陛下应该谨慎修德,回应上天的谴责。不然,灾祸就要降临了。”
相继而来的灾祸没有降临到武则天身上,却降临到了俞文俊的头上。
武则天接到奏章,勃然大怒,把俞文俊放逐岭外大庾岭以南,又密令将他处死。要知道,武则天从来都特别看重权力,谁在“权”字上做她的文章,她的回敬是:毫不含糊,决不客气,定不轻饶。可是,中国古代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众多的官员对于太后挟持皇帝,强行称制,始终反感,就连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股肱之臣、排班相位的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品三品的刘祎之,也开始带点攻击性地发起议论来了:“太后既已废昏庸,立贤明,为什么还要临朝称制?不如归政于皇帝,以安天下人心。”
“说这样的话没意思,传到太后的耳朵里,可不是好玩的。”
凤阁舍人贾大隐假惺惺地制止说。
“我们不过说说而已,关键是太后自己如何对待。”
“哎,哎,请莫把我扯进去。”
贾大隐怕惹火上身,赶紧秘密奏报了武则天。
武则天脸色黯得像罩上了一层乌云,强忍住内心的激怒。她太珍惜刘祎之的才智了,决计静观一段时间,冷下来再作处理。刘祎之曾是北门学士,后任左史兼弘文馆直学士,与同为左史的范履冰及着作郎元万顷等,在当时身为天后的武则天的监修下,撰写了《岜轨》《烈女传》《百僚新诫》等着述一千余卷,还参与制订了新政方略,从内部削减了宰相的权力。那时突厥不断入侵,常有军事行动,总是叫他首先独立构思出对应之策,交她审定。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领军战胜强悍的入侵之敌,这其中都有刘祎之的一份功劳,即与他的谋划分不开。完全可以说,刘祎之是一位难得的通才,精通天文、地理、人伦、政治、军事,文学上也造诣非浅。政务繁忙的武则天在宫中举行宴会时,需要即兴陚诗,就由他和崔融及元万顷捉刀代笔。崔融是上官仪稍后的“文章四友”之一,其余三人是苏味道、李峤和杜审言,“四友”以“文翰显时”为时人看重和取法。
武则天有识人之明,而刘祎之也以辅政实绩回报了她的恩典。刘祎之办事责任心强,又敢于担担子,任劳任怨。对于刘祎之“善事明君,恶事归己”的德性,武则天曾给予了肯定和重赏。
如今刘祎之的言论激怒了武则天,她也有些想不通,对左右侍臣说:“是我用刘祎之当宰相的,而他又背叛我!”有人便乘虚而入踩沉脚船,诬奏他以晋升为诱饵收取归诚州都督孙万荣的贿赂,又有人弹劾他曾与许敬宗之妾通奸。一而再、再而三的弹章,迫使武则天不得不有所表示。她仍不忍心打击刘祎之,不把他交给酷吏、或者专门弹劾的御史,抑或其他京官审问,转弯抹角,诏命因公务进京的肃州今甘肃酒泉市刺史王本立进行调查,但愿王本立对付不了这位学识和政绩知名度颇高的宰相,间接保住刘祎之。刘祎之不知是没有理解武则天的心意呢,还是不买她的账?他熟悉朝中典章制度,个性又特别倔强,嗤了嗤鼻子,没好气地对王本立说:“太后的敕命,没有经过凤阁鸾台,不能算数。”
好家伙!刘祎之真是吃了豹子胆,竟连太后的敕命也胆敢抵制。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当然也有强词夺理的一面。唐朝敕令一般应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议,然后送到尚书省,才成为敕令发布。不过,倘若遇到紧急情况,摆开三省,皇帝也可以直接发布命令,称为“墨敕”。
武则天经常使用墨敕,这既不是头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王本立吃不住刘祎之,只得以实回奏武则天。
武则天晃着脑袋深深叹了口气,以违敕罪将刘祎之收监。要解开刘祎之的前后表现和突然变化之谜,看来还得从他的出身、经历和教养说起。刘祎之,常州晋陵江苏常熟人,字希美。其父刘子翼是个典型的儒学博士,性格狂狷固执,然而事母至孝。先在隋朝做官,母亲去世后,才肯在唐朝供职,任着作郎兼弘文馆直学士。晚年任朝散大夫,永徽初年病故。有其父必有其子。刘祎之自幼即赋才气,尤以词藻典丽出名。担任左史时入选北门学士,成为年轻的学者,和孟利贞、高知周、郭正一,并称“四文士”。他才思敏捷,擅长文学,好胜心强,好奇心旺盛,富于冒险精神。其姐姐曾为天后武则天的侍女。
武则天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生病,命刘祎之的姐姐代她去问安,刘祎之受好奇心驱使化装成宫女模样,混入荣国夫人宅第去窥视杨氏。如此大不敬行为,受到了流放隽州的处罚。数年后,天后才特赦他,召回朝廷,起用当中书舍人。由于他才学过人,很快成为北门学士。
武则天称制后,大受赏识,荣升至三品宰相的职位。经受苛酷的流放之苦,刘祎之的精神状态有了明显的变化,感情色彩冲淡了,理性增强,思想转向成熟,儒家礼教潜人到了体内,开口闭口“道德文章”。他像父亲对待祖母一样极尽孝道,对亲友宽厚仁和,对人守信用,办事勇挑重担,一丝不苟,善始善终,竭尽全力辅佐武则天执政。自从武则天利用酷吏实行恐怖政治以来,他觉得有背于孔子所大力倡导的“仁”的学说,坚决主张德治与教化,反对苛政与任意刑杀。随着恐怖活动的展开,他的不满和忧愤情绪也相应增强,搬出孔夫子的说教进行抵制:“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等到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的时候,他憋不住发起牢骚来了。刘祎之当中书舍人时,曾在李旦当时的相王府兼任司马,温厚而好学的旦,与博学多才的祎之从此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李旦得知刘祎之被关进了监中,急忙请求母后宽大处置。得到皇上向太后讨保的消息,刘祎之的亲友大喜过望,借口探监,美滋滋地告诉他:“皇上出面直接向太后求情,你有救了,很快会释放出去的。”
“你们错啦。太后的脾气我非常清楚,圣上不出面,我倒是有一线得救的希望,他这一出面,我定死无疑喽。”
刘祎之的推断没有错,迟迟下不了决心的武则天,接到李旦的求情书,顿生疑心,生怕李旦和刘祎之勾结起来对付她,刻不容缓地下达了“刘祎之在自宅赐死”的诏令。狱卒将刘祎之押送回府第,刘祎之和家人见了一面。他的神色跟平常一样,全身沐浴后,亲自书写给武则天的赐死谢恩表,一气工夫就写了几张纸,随后服毒致死。时年五十七岁。麟台郎郭翰和太子文学周思钧,看了刘祎之的谢恩表,感慨其才气、骨气和高尚的品格、情操,都受到了武则天的惩罚,贬逐郭翰当巫州湖南黔阳县司法,左迁周思钧当播州贵州遵义市司仓。酷吏的出现,法司制度荡然无存。李世民贞观年间,一年一度只在秋季,经大理寺复审之后,犯人才能处死。并且犯人送往京城长安经大理寺定谳以前,先要在地方经三级审判即三审制、而酷吏运用苦刑和逼供的“妙法”进行审判与整肃,随时可以就地处死犯人,然后申报。从前御史大夫的官廨是推评案件,或者用于弹劾控告。如今肃政台官署内有两个监狱,叫作肃政台监狱。侍御史一身而兼调查、审判及行刑等职务,十五名巡回侍御史不过八品官,却都有就地处死犯人的特权,犯人无权上诉。告密之门开启,酷吏开始活跃,一些忠贞不阿之士,或为礼教而甘心就死,或与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作殊死争斗,不惜一切,以图伸张正义,保存人类的文明。麟台正字陈子昂就是其中的一员,他挺身而出,奋笔疾书,直接向武则天上表进谏。
武则天逡巡了奏折一遍,随手递给武三思,武三思抑扬顿挫地念道:“当权人士痛恨徐敬业带头造反,想堵塞邪恶的源泉,挖尽他的余党,以至促使陛下大兴特种监狱,重设严酷刑罚,行迹略有嫌疑,或口供相连,无不尽量追捕审讯。于是,有些恶徒荧惑朝廷,利用陛下的危机感,辗转诬陷,举报似是而非的事情,希图换取官职和赏赐,这恐怕不是陛下讨伐有罪、怜悯百姓的本意了。”
“他哪能猜透朕的本意,”武则天神秘地一笑,“看来还嫩了点儿。”
“也不算太年轻,快三十六岁了。”
“俗话说,三十六上一冲,且看他怎么个冲法。”
“书卷气十足,尽是些迂阔的论调。”
武三思紧了紧鼻子,露出一副蔑视的形样。
“迂比精好,精灵的人才难对付哩。唔,再念一段听听。”
武三思又把奏折捧起来,往下念:“臣喑中观察当今天下大势,百姓盼望时局安定为时巳久,所以扬州叛乱五十天,而海内安然,尘土不惊。陛下不追求清静无为以挽救疲惫的百姓,反而施用威刑使他们失望。臣愚昧不明,深感困惑。嘿,连自己都困惑不明,还上奏折干吗?”
“这是套话中的谦词,你也少见多怪。”
武则天身子往后靠了靠,下面他会例举事实的,继续念:“臣亲眼所见,各方面告密,囚禁千百人,穷追到底,一百人中没有一个是确有其事的。陛下仁慈宽恕,又枉法宽容诬告的人,使奸恶之徒尽情报复他们的仇人,甚至小小的不愉快,有人瞪了他一眼,就立刻密告对方谋反。一个人一旦被告密,就会有百人进监狱,使者四处缉拿,车马多得如同闹市一般。有人说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议论纷纷,不知何处是安全之所——”
“唔,怎么停住啦。”
武则天抬了抬眼皮。
“下面,是引证隋炀帝来谏陛下,实属大不敬。”
武三思恶狠狠地说。
武则天的脸上掠过一丝愠怒的神色,但随即付之一笑。
“此人不是恶意中伤,而是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稚气和激情。虽有感而发,但很不成熟,没有什么崭新的见解和突破性发挥。”
“他显然站在门阀贵族的立场上,因循守旧,惧怕革命。”
“言重了,言重了,”武则天摆了摆手,“他不属保守的门阀势力,思想也不保守,不是革命的对象。”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四川射洪县〕人,出身世代豪富的家庭。他年轻时,使气任侠,十七八岁以后才立志读书,二十四岁考中进士,为武则天所赏识,擢拔当鳞台正字。正字掌管宫中书库,正九品下。两年后的今天,他凭着一股子方刚的血气,秉笔直书,向太后坦诚地陈述自己对告密的看法。
“现在有许多人,眼睛的位置长得不大正常。”
武则天续上她的话题,形象地打着譬喻:“皇室成员和门阀权贵的眼睛,大都长在脑袋背后,向后看不向前看,开口过去如何,闭口传统之法。朕一心只想引着他们向前看,虽经多方努力,但是改变不了他们顽固的本性,好比盐碱地种不出庄稼一样。”
“这么说来,是废弃的好呢,还是掺沙好?”
“先来他一场暴风骤雨,再等着瞧。”
“太后不是说他们像麻石一样顽固不化么?”
“常言道,黄河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替旧人。顽固派往往是顽而不固的,顽到后来就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由新生的力量取而代之。”
“陈子昂年纪不算老,我看也相当顽固。”
“最可怕的正是这些年轻人。他们向往正义,向往光明,向往进步,但是又缺乏高瞻远瞩,深思熟虑,喜欢意气用事。”
高延福一践一践走了进来,屈膝下跪后,凑到武则天耳边说:“和尚来了很久啦,在外面等着咧。”
“他怎么不进来?”武则天脸上微微发热,露出了少女般的艳笑。
“你们姑侄正谈得投机,怕打落了太后的兴致。”
武三思抬起头来,瞥见武则天正带着微笑瞅着他,他忙站起身来,轻轻地说:“我和髙公公先出去一会儿,薛爷也许有什么要紧的事找姑妈。”
说罢,他拉着高延福走出了仪鸾殿。高延嗣前年去世了,由他的养子高延福接替了他的位置。高延福不及高延嗣忠厚诚实,但是乖巧灵变,能体会武则天的心意,因此武则天把他留在了身旁,听候使唤。丁点儿、傻大哥和红杏、香荷都已年过半百,腿脚不行了,调整他们主管后宫的事务,也算是一种升赏,婉儿、玉兰和髙延福,留了下来,直接侍候武则天。
武则天想把玉兰许配给陆承恩,玉兰看不上陆承恩,只能另择对象。冯小宝落发出家,当上了白马寺的住持,频频往来于古刹与皇宫之间。随着环境的改变,乐享尊荣,过着奢华的生活,人巳养得白胖白胖的,身披耀眼的金祢袈裟,胯下是从御马中挑选出来的宝驹汗血马,背后尾随着二三十名太监,春风得意,神采飞扬,令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武则天喜大嫌小,觉得“小宝”二字,与他粗壮的体魄不相称,并希望他永不叛离,于是赐名“怀义”,赐给“薛”姓。命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待之以“叔父”之礼。薛怀义独精淫术,颇善健阳之法,陪武则天在龙床睡觉,交欢花样翻新,果然曲尽其妙。
武则天深切体验到,全身都是肌肉的薛怀义,不仅充满男性的魅力,而且为人机敏,没有传统观念的束缚,具有独特的创造力和应变能力。薛怀义也很欣赏武则天的床上功夫:云鬟雾鬓,玉山半颓,柔情欲醉,芗泽先融,描不尽的媚态,道不完的绸缪春情。俩人好得如胶似漆,缱绻缠绵,完全忘记了年龄上的差别。能够占有这如西皇母般高贵的女人,神思惝恍的薛怀义好像躺在云端里似的,高兴得神来天外,栩栩然仿佛长出了翅膀。可是,知情者偏偏没有忘记他的出身,对于他从社会底层一下跃上九重宫阙,颇有微词,背后冷言冷语:“诸位,和我们一起开凿奉先寺大佛的冯石匠来喽!”
“什么石匠,明明是不安分守己的江湖郎中。”
“他和我是同乡,我知道,他一家人都死于瘟疫,就只剩这个孤儿,光棍一条。”
“嘻,嘻,说话真含蓄,又一针见血,他就凭下身这条光棍发迹,成了太后的情夫。”
“用不着眼浅,这种形同淫器一般的男妾,实在可怜得很。”
“瞧那得意的样子,他可怜吗?”
“一个原来是尼姑,一个如今是和尚,和尚尼姑通奸,是佛门内部的事,你我管不着。”
“他算什么和尚,明明一个假和尚,地地道道的花和尚。”
“哈哈哈哈,花―一和一尚!”薛怀义佯装没有所见,只顾走他的路。当听到叫他“花和尚”时,实在忍无可忍,调转马头,挥动鞭子,向人群中冲了过去。人们抱头鼠窜,四散逃离,跑得慢的,被鞭子抽得头破血流。还有的被抽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从此,人们见了薛怀义,就像躲避瘟神似的,纷纷逃避,生怕和他抵了面挨打。曾经在民间颇受欢迎的冯小宝,如今竟变成了恶狼一般,叫人又惧又恨。反过来都说道教好,道教是国教,道士遵守清规戒律。薛怀义也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采取了他的报复行动。一旦遇到道士,便命令随从的太监和侍从捉住剃光头。当时佛、道二教争执激烈,谁先谁后排位置。薛怀义当然站在佛教这一边,带着一种极端仇视的心理,向道教发起了攻击。朝臣们对他表面客气,内心厌恶,当面奉承,背后非议。善于见风转舵的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从年轻时所饱受的风霜之苦,与现在的高官厚禄的对比中,看透了社会,把“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当作了座右铭,争先恐后地向薛怀义讨好,甚至毕恭毕敬地给他牵马。
武则天这两个狡黠而野心勃勃的侄儿,一心只想薛怀义在枕边的细语中,对其姑母说上他们几句好话。
薛怀义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做出心安理得的样子,大大方方地接受他们的过分的恭维和阿谀:人的奸诈阴险和两面三刀,引起了薛怀义的警惕。为了自身的安全,以防不测,他召收了一批无业流氓和无赖,给他们剃成光头,装扮成“和尚”,编成保护他的侍卫队和密探队。这些游手好闲的临时凑合拢来的“和尚”,不懂法规,哪知天高地厚,经常集伴成群,或者独往独来,到洛阳坊间游荡,为非作歹,强抢明要,寻欢作乐。他们天生具有“苍蝇逐臭”的本能,哪里有金银财宝,有美色,总是千方百计地争夺,不落入手中,决不罢休。夜间,则明火执仗地闯进民房,搜其财宝,奸淫妇女,民间惶惶不安。他们暗中记着城中寡妇和娼优所住的街巷房屋,待到更深夜静,以探密为名,破门而人,实行强奸、伤害,哭声震动远近。巡逻市区的金吾卫,知道他们是薛怀义的弟子,拿他们没法,只好任其所为,让他们成了“僧侣强盗”。现在告密成风,法司制度乱了套。当朝诸执宰一个个都成了政务办事员,敢怒敢言的大都压下去了,降了职,丢了官,甚至掉了脑袋。就在白马寺“和尚”恣意猖獗之时,缄口结舌的官吏中却冒出了一个硬汉子一一右台御史冯思勖,他根据大唐法典《贞观律》和《永徽律疏》的规定,搜捕了这些作恶多端的狂徒,投入狱中。洛阳市民无不拍手称快。得意忘形的薛怀义得知这一情况后,大发雷霆,切齿痛恨道:“冯思勖呀冯思勖,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子跟你没完!”
“住持,真是欺人太甚,”左右随从怂恿道,“打狗也要看主人嘛。”
“不要说啦,说来说去反正是这么回事。嗯,你们都跟我一起走。”薛怀义暴跳起来,带着十余名“和尚”,冲出了白马寺,到处寻找冯思勖。冯思勖早朝下来,躲避不及,被薛怀义等从马上拉了下来。和尚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把冯思勖打翻在地,还不甘心,又在小腹上踹了儿脚。冯思勖的两名亲随侥幸逃脱,疾速报告了右台和金吾卫。等到右台和金吾卫派出士卒赶到现场时,冯思勖七孔流血,连嘴也张不开了。抬回家中,冯思勖已经停止了呼吸。因为冯思勖没有留下遗嘱提出控诉,也没有人敢出面替他申冤叫屈,右台便以查不出罪犯为理由,悬下了此案。
武则天已经感觉到了朝臣对于薛怀义的反感与憎恶,但是却若无其事似的,毫无反应,照旧沉静而娴熟地处理政务,谋划天下大计。开国初期,战乱的余波尚未平息,李世民吸取隋炀帝的教训,勤于国政,广开言路,主动纳谏,个人受到“开明君王”的羁绊,逐渐失去了英迈豪气。魏征之后,形成了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贵族官僚阵营,控住了朝政大权,牵制了君主的意志,在选择皇嗣的大事上,李世民也不得不屈从于长孙无忌,让懦弱无能的李治垂承大统,成为一代傀儡皇帝。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侍立于君侧的武才人明显看出了李世民作茧自缚所造成的悲剧。
武则天捞取皇后位置之后,首先粉碎了强大而顽固的贵族官僚集团,强化了君主独裁。三十年来,她不遗余力地打击贵族门阀势力,推行新政,促进社会发展。
徐敬业叛乱的事实明确告诉了她,特权阶级并不甘心自行退出历史舞台,随时都有兴风作浪、进行反扑的可能。
武则天咬紧牙关,决计向李氏宗室和贵族官僚发动总攻,开展“大清扫”活动。政治上的频频得手和事业上的成就,也给任性而意气风发的武则天带来了享乐思想,她本是个不甘寂寞的勇敢者,想冲破后妃体制的束缚,主动去追求男性,宣泄自己的性欲,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充分享受床笫上的欢快。正统史家们往往只从道德角度加以评价,斥责其不守妇道,道德败坏,大肆渲染,大加挞伐。这相当片面,不够公正。男性皇帝可以占有众多的女性,为什么不受谴责呢?当然,对于武则天依恃特权,作风不检点,纵欲无度,超出了私生活的范围,应持批判态度,不必包容,也无需强词夺理。
武则天并非冷酷无情,相反,恰恰是个感情异常丰富的女人。对于薛怀义,可以说情和欲兼而有之。为了遏制住薛怀义的野性,她采取了教化的方式,劝其学习文化,增长知识,同时召选洛阳名僧,让薛怀义和他们一起在宫中讲经、坐禅,攻读佛典。闲散惯了的薛怀义以为武则天是要给他套上笼头,很不痛快。
武则天并不责备他,和风细雨地说服道:“你是个聪明的人,智谋、胆略都大大超过那些官僚和贵族子弟,朕将派上你的大用场,但是没有文化修养是不行的。学问二字并不难,不懂就问嘛。”
“好,好,”薛怀义找不出理由反驳,“让我先试试看。”
“不要抱着试的态度,要钻进去,用心下一番功夫。”
薛怀义明白了武则天的用意,树立了信心,把白天的时间放在修行上,集中精力学习佛经。一则名师出髙徒二则薛怀义秉性颖悟,学得快,记得住,还能发挥一些个人见解。当然,他的目的不在于探求佛学本源,而成为得道高僧,只是从经典中学些字句,提高文化素养。白马寺离皇宫路远,往来奔走费时,薛怀义请求武则天批示,在洛阳城外三东门之一的建春门内的敬爱寺,兴建了一所佛持记寺,给他居住。生性狂野的薛怀义,又增添了一些新知识,更觉得不可一世了,总是斜着眼睛看人,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一天散朝后,他和左相苏良嗣碰了头。一个恃宠而骄,一个刚强不屈,两个人都不想让。当彼此的身体快要碰撞时,薛怀义昂首挺胸,两眼翻上额头,仍不停步。
“站住”苏良嗣的随员一声猛喝,“不懂规矩的和尚,遇到宰相应该让路,并躬身行礼,以示敬意。”
“宰相,有什么了不起,”薛怀义毫不示弱,“我是出家人,他管我不着”苏良嗣气得涨红了脸,站住脚,反唇相讥道:“混蛋秃子,什么出家人,太后的宠物,有什么了不起。你撞上了苏某,苏某今天非要管一管你不可。”
“好家伙,你想造反么,竟敢侮辱太后!”薛怀义打算耍无赖。
“谁侮辱太后?谁侮辱太后?侮辱太后的,恰恰是你这个下三滥的家伙!”
“你骂人,不文明!”
“骂了你又怎么样?”
苏良嗣两眼一瞪,“诸位,把这不伦不类不文明的秃崽子,轰出去,免得他污染了朝堂。”
朝臣们围裹垅来,逼得薛怀义无路可走。有人当胸一拳,打得他打了个趔趄,又有人从两边夹住他,拳脚跟着像雨点一般落到了他的头上和身上,边打边嚷着,骂着:“赶走缪毐,赶走缪毐。”
“可耻的淫具,揍扁他,揍扁他!”缪毐是秦始皇之母庄襄王后的情夫。他原是咸阳市井无赖,性好淫乱,以阳具特大而为人所知。吕不韦赦免了他的淫乱罪,留在府中做门客。在市井游乐的日子里,吕不韦吩咐用桐木做了个车轮,让缪毐用他的阳具穿在车轮之中,拨动车轮转动。庄襄王后听到后,很感兴趣,吕不韦就给缪毐假施阉割手术,献给了身为太后的庄襄王后。其实寡居的太后养一名男妾,算不了什么大事,值不得大惊小怪。然而武则天任用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人物,实行恐怖政治。那些怀恨在心的文武官员,就像受压抑的喷泉一般,一旦找到了出口,便一古脑儿向着同样出身低下的薛怀义愤射出来,发泄怨忿。遍体鳞伤的薛怀义磕磕碰碰来到武则天面前,哭丧着脸,吸着喉咙诉说了被打的经过和苏良嗣不堪入耳的谩骂。
武则天起头恼羞成怒,拳头捏得紧出水来,继而又竭力克制自己,恢复了平静。
“我的胖老大,事儿你错在先,叫我如何好出面?南门是朝臣出入的通道,你要走北门哒。”
“你不公平,”薛怀义噘起嘴巴,“反而替他们狡辩。”
“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怪只怪你没有一点忍性。”
“他们明目张胆地欺侮我,我又没有打他们。”
“好啦,好啦,吃一堑长一智,你就买下这个血的教训吧。”
“我不服气。”
“不服也得服,暂时只能搁一搁。”
这次冲击,把薛怀义的骄气打掉了一些,从此收敛了许多。然而他并不就此善罢甘休,轻饶苏良嗣等朝臣。他等待太后处分苏良嗣,却迟迟没有动静。他伤心了,失望了,虽然伤势已经痊愈,可他依然借口伤痛,呆在佛持记寺里不出来。玉兰看到武则天坐卧不宁的神态,跟婉儿商量,把此事告诉了高延福。
“姑娘们出去不方便,就让我去走一趟吧。”
高延福驱车到了薛怀义的住地。薛怀义知道高延福是武则天的心腹太监,谁也不敢不买他的账。得到通报,只得勉强出迎。
“高公公莅临寒寺,贫僧真是领当不起。”
“来得冲撞,”高延福满脸堆笑,“还求佛爷海涵。”
人座以后,僧徒献上斋果和茶点。薛怀义伸出一只手巴掌,客气地说:“公公请角茶,随意尝尝果品。”
高延福呷了两小口茶,拈起一粒开胃果,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多日不见,不知佛爷身体康复没有?”
“伤倒在其次,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唉。”
薛怀义皱着眉毛,做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叹了口气。高延福停止了咀嚼,用一只眼睛瞥着对方:“太后有旨,宣你进宫,什么事情都得搁下来,佛爷,圣谕难违呀!”薛怀义只好应召进宫,而且是走北门而入。
武则天先竭力抚慰了一番,又安排他负责宫廷的营缮事项,以此抵消他的思想情绪和怨气。薛怀义一头扎进了这项新事务中,考虑周到,管理精细。
武则天见他脸上有了喜色,这才松了口气。左补阙王求礼得知薛怀义公开留在后宫,以为不妥,立刻上奏折谏道:“后宫除了皇帝,男子一律不得人内。太宗朝琵琶高手罗黑黑去势后,才准进宫教授宫女们演奏琵琶。请陛下以罗黑黑为例,先将薛怀义去势,再入内宫。”
接到奏折,恰好千金公主来了。
武则天将折子递给千金公主观看,两个人不禁相对噗哧一笑。
“天呀天,王求礼真不懂味,这事叫他操什么心?”
“不,”武则天止住了笑,“补阙官的任务是指出天子不在意时所犯下的过失,你有所不知,他怕疏忽失职哩。”
“失她娘的鸟职假设薛怀义去了势,还要他进宫干吗?!”
“嗳,说话文明点。”
“臣该死,臣该死。”
千金公主吓得跪了下来,连连叩头请罪。
“快起来,快起来。”
武则天亲昵地说,“你是功臣,何罪之有。”
“谢陛下洪恩。臣还有一事相求。”
千金公主跪着不肯起来。
“你说吧。”
“太后若不嫌弃,请收臣做养女。”
这个请求,未免荒唐透顶,连武则天也不胜诧异。千金公主虽然比她略小两岁,但她却是高袓李渊的女儿,即太宗李世民的异母妹妹,李治应叫她作姑妈。而她利令智昏,把自己的辈份降低两级,用来求取武则天的恩泽。
“起来说话呀!”
“太后不答应,儿臣就不起来。”
“这叫我怎么好答应呢,公主?!”
“谢主隆恩。”
千金公主听到“答应”二字,随机应变,叩了个头,站起身来,“还求母后赐一封号。”
“嗨,你真把我为难了。朕就赐你姓武吧,封为定安公主。”
众所周知,武则天所生的那个未满月便猝然死亡的长女,于麟德元年被追封为定安公主,和所赐给千金公主的封号一字不差,看来,武则天至今还没有忘记有助于她击溃王皇后的小公主。千金公主在历史上的知名度不高,很少有人提到她。然而她是一位很有心计、很有活动能力的女性。由于先母地位不高,她在众公主中不被重视,甚而至于遭受排斥。表面上她并不和她们发生冲突,避得远远的。暗地里,却积极向武则天靠拢,讨她欢心,在大清冼的暴风雨尚未到来之前,她摇身一变,成了武则天的养女,改名换姓与李氏宗族彻底脱离了关系,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