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武则天以为他们忠于职守,更加宠信,尤其赏识来俊臣的奇巧发明,而忽略了他们的蛇蝎心肠和豺狼行径。在恐怖政治下生活的官员,杯弓蛇影,胆颤心惊,深恐无辜受指控,或招酷吏暗算。他们在离家上朝时,往往先要和家人说番诀别的话。到了朝廷,除公事以外,绝不讲一句私话,生怕出纰漏,生怕有人告密。彼此猜疑,精神状态接近了窒息而崩溃的边缘。徐敬业的小弟徐敬真从流放地潜逃出来,在定州河北定县被捕获,送到了洛阳。
酷吏们欣喜若狂,又一次搬出了他们的《罗织经》。徐敬真受徐敬业的牵连,被流放到了岭南的绣州〔广西桂平县〕、他逃亡回来,打算投奔东突厥。从岭南到最北边的突厥,要贯穿南北大陆,本人又是流放的逃亡犯,其难度可想而知,可见他的决心下得多么的大。那时突厥不断侵犯北疆,与唐军经常发生局部战争。他们想得到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各方面的情报,又想学习高度发达的中原文化,因此很欢迎唐朝官吏投降,待以上宾礼。徐敬真逃出岭南,决计先潜入洛阳。从岭南到洛阳,约五千五百里路程。虽有舟楫、马匹可乘,但他一般只能避开大道翻山越岭,渡河涉水。除了时时防人耳目外,还要防止野兽的袭击。如果沿途没有寺庙,或找不到借宿处,就只得露宿野外。经过一年时间的艰苦而危险的长途跋涉,徐敬真终于抵达洛阳。他偷偷摸到了交情甚厚的洛阳令张嗣明家里,求他支助。张嗣明又邀了他的朋友洛州司马弓嗣业,一起商讨。两个人凑足了一笔逃亡费用和必需生活品,送走了他。徐敬真继续北上到定州,被人识破。张嗣明和弓嗣业以隐藏逃亡者的罪名被拘捕归案。弓嗣业上吊自尽。张嗣明和徐敬真想赌一赌运气,死里求生,不约而同地提出了相同的请求:“我很熟悉山川地理,想用这些知识为国家做些事,将功折罪,恳请饶我一死。”
“去你的,谁稀罕你的地理知识,那能当饭吃?嘿嘿,我们要的是口供。”
酷吏们嘲弄了罪犯一番,然后按照既定程序办案。他们拿出一张写上了王公大臣名字的纸,叫罪犯对这些人检举揭发,立功赎罪。张嗣明在酷吏的威胁和暗示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咬着牙,诬告内史中书令张光辅说:“在接受诏命讨伐越王贞时,张相国事先暗中私议图谶和观测天象变异,占卜成败得失,可见他在朝廷与叛逆者之间,脚踩两口奶”
“改不改口供?”酷吏心中窃喜,表面上装作慎重的样子。
“不改。”
“真不真实?”
酷吏又故意问。
“真实。”
“算你立了功。”
酷吏脸上浮起一缕邪恶和得意的笑纹,“来人,把张嗣明带下去!”据《史记龟策列传》记载,图谶是方丈或巫师制作的一种隐语或预言之类,作为对未来人事或个人运命的凶吉验符或征兆,迷惑了不少的人,带来了不少弊端。汉武帝和隋文帝等屡禁不止。唐朝也列入国禁。张光辅触犯了国法,尤其心怀不轨更为武则天所不容。张光辅和徐敬真、张嗣明一起,被押赴刑场斩首。倘若死囚嘴里没有含枚,张光辅与张嗣明难免一场对吵,甚而至于恶骂。受徐敬真的连累,朝野被叛死刑和流放的人数以百计。其中就有秋官刑部尚书张楚金、凤阁侍郎元万顷、新任洛阳令魏元忠和陕州河南陕县刺史郭正一等。徐敬真明知难逃一死,便一口咬定他不满和有仇恨的人与徐敬业曾经串通过。酷吏对其诬告却不辨真假,统统打了收条。张楚金是秋官总头目,仅凭死囚犯徐敬真一句话,便将他逮捕归案。这件事至少可以看出三层意思:一、恐怖政治巳经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二、新兴的秋官势力,即酷吏在刑部明显占优势三、刑部坐第二把交椅的秋官侍郎周兴,很可能在背后玩了花招,同时也充分暴露了他的野心,想坐上第一把交椅。魏元忠是镇压徐敬业之乱的得力干将,徐敬真无疑对他怀有刻骨的仇恨。当一干死囚被押进刑场,即将行刑时,陆承恩快马急驰而来,扬声髙喊着:“圣旨下,刀下留人!”喊声穿街过市,一直传到刑场。刽子手停下刀来,刑吏、狱卒,以及围观的百姓,一齐扭头朝呼叫的方向望去。陆承恩赶到刑场,迅疾跳下马,喘咻咻地宣布了武则天的圣谕:“圣旨下,张楚金、元万顷、郭正一和魏元忠,赦免死罪,改判流刑。”
沉甸甸的灰暗的浓云,像海潮般激荡翻滚,从四方向中天涌流。乌云愈聚愈多,愈压愈低,一层盖一层地向刑场直压下来。它飞驰急倾的速度,使人看了就要头晕欲倒,仿佛天宇就要坍塌下来一样。圣旨下来后,一阵狂风刮过去,转瞬间,那黑云的边缘镶上了白云,渐渐稀薄,渐渐散开,磁青色的晴空从密云中露出脸来了。白色羽毛状的浮云,随风飘荡,轻盈如绢,柔和似絮,缓缓地变幻着,千姿万态,捉摸不定。酷吏从四名囚犯口中取下了“枚”,松开绑。张楚金、元万顷和郭正一三人,都已年过半百,却兴奋得像小孩子一样狂跑狂跳,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他们有如癫狂般的行为感染了周围的人,都为这料想不到的特赦喝起彩来。狂欢的骚动中,魏元忠却脸上毫无表情,恍若一尊雕塑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的令人不解的无动于衷的冷静,又把大家给弄迷糊了,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一位好心的刑吏以为他没有听清陆承恩的话,凑到他跟前喊着说:“喂,你已经特赦免去了死罪,还坐着不动干吗?”
“等圣旨呀!”魏元忠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说,“这样的大事,仅凭一句话怎么行呢?”
陆承恩快步走过来,端肃仪容,展开圣旨,喊道:“魏元忠接旨!”
“臣魏元忠恭接圣旨。”
魏元忠稳稳当当地站立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扯扯衣襟,跪倒在地,平心静气地听着陆承恩念了一遍圣旨。在场的人无不为他的有礼有节的平静和沉着所触动,有的叹气,有的点头,有的鼓掌,有的交头接耳,还有的流出了眼泪。人们这时候的心情格外复杂,有的对无辜的囚犯深表同情,有的对太后出尔反尔的作法觉得不可理解,有的把责任全部推到了酷吏身上,有的却因为少看了一场血喷三尺的最富刺激性的“表演”而感到遗憾,以致悄悄地争论起来:“到了这时候,还特赦什么,何必让我们扫兴!”
“嗨,这又不是看把戏,人死不能复生嘞。”
“他死不死与我有什么相干!这些狗官,平时趾高气扬,作威作福,没有几个好样的。”
有人插言:“以前不用枚封嘴,那更有意思,有嚎啕大哭的,有悲哀哽咽泣不成声的,有慷慨高歌的,还有吟诗辞世的。”
“郝象贤当众出太后的丑,揭她的老底。吓,他倒好,死得痛快,出了心头的怨气。可是害了以后的死囚,不让他们开口说话了。”
有人把扯开的话题又拉了回来:“你们看,这三个恩赦的老头,兴奋得忘乎所以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含枚不含枚,对他们来说,还不是一个样。”
“倒是魏元忠有出息,任你特赦也好,不赦也好,让他说话也好,不让他说话也好,他都沉得住气,安之若素。”
此时无声胜有声。魏元忠的稳重与平静,的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人肃然起敬,赞不绝口,比看一场死刑更过瘾,更值得。四名死囚在行刑时,居然遭遇特赦,这在酷吏横行之时,实属极个别的“恩例”。
武则天直到最后终于下诏赦免了他们的死罪,理智和感情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北门学士元万顷和刘祎之一样,曾帮她撰写过许多着作,建立过功业。张楚金和郭正一本是她的心腹。魏元忠是讨伐徐敬业的功臣,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陷他曾与徐敬业串通,实在说不过去。周兴听了特赦的禀报,冷冷地答复道:“知道了!”他眼里射出两道寒气逼人的光芒,连杀人不眨眼的部属也感到心惊肉跳。此后囚犯问成死罪后,酷吏们便千方百计探测武则天会不会特赦。一旦特赦,在诏令到达的前一刻,即抢先将囚犯秘密杀害。当张楚金等四人上路去流放地时,陆承恩奏请武则天准许他跟随魏元忠去岭南。
武则天微闭着双眼,爱搭不理地说:“要你去干吗?他自然会回来的。”
“太后圣明,”陆承恩的头叩得丹阶咚咚响,“我替魏元忠谢恩,替魏元忠髙兴。”
“朕知道你是来套我的口气的,你鬼得很呐。”
“臣诙死,臣该死!”
“起来吧!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呦。”
武则天带着异样的神情瞅了陆承恩一眼,起身退进了后宫。在第二次与第三次大屠杀之间,吐蕃、突厥曾经大肆侵犯边境。
武则天诏命文昌右相右仆射韦待价当安息道行军大总管,统兵远征吐蕃。又派遣左威卫大将军薛怀义当新平军大总管,北上征讨东突厥。用薛怀义当武将,又委以重任,恰好体现了武则天用人的奇妙之处。她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以事实告诉朝臣们,不要蔑视薛怀义,他并不纯粹是只能供太后宠幸的淫才,同时还是个堪当大任的人才。新平是指长安西北方的彬州陕西邠县、薛怀义大军到达彬州,略事休整,继续北上,作好了与突厥决战的充分准备。军马进抵紫河内蒙古南部黄河支流浑河,却没有发现突厥军。薛怀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在单于台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北八为自己立了一块歌功颂德的“纪念碑”,然后领着大军耀武扬威地原路返回了洛阳,伪称唐军阵营齐整,士气高昂,所向披靡,敌军不敢迎战,望风而逃,退回了本土。韦待价虽然待价而沽受重用,却并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料子,而是一个自视过高的草袋子,纸上谈兵有板有跟,滔滔不绝,行军作战却联系不上。大军在寅识迦河流经新疆霍城县中了吐蕃军的埋伏,韦待价没有大将风度,沉不住气,惊慌失措,稳不住阵脚,伤亡惨重。
武则天大为震怒,革去了韦待价的官籍,流放岭南绣州〔广西桂平县a人斩了副大总管安西大都护阎温古。提升安西副都护唐休璟当西州新疆吐鲁番市都督,收容集结西征军残余部众,安抚西方边陲,治理战乱的创伤。东突厥卷土重来,武则天再次诏命薛怀义当新平道行军大总管,领军二十万征突厥。由于兵精粮足,他又敢于大胆用人,仗打得不坏,取得了一些局部性的胜利。猖獗而狡诈的突厥军又掉头缩了回去。薛怀义果然没有辜负武则天的期望,带领三军凯旋回朝,武则天命百官迎于郊外,并大加赏赐。对外作战告一段落,酷吏又活跃起来。就在讨伐突厥的同一时期,周兴率先登场,上了一道奏折,诬告魏玄同背后说过“太后上了年纪,应还政皇帝”的话。
武则天最忌讳“还政”之类的言语,不分青红皂白赐魏玄同在家中自尽。监刑御史房济,出于同情心,依照对有德性长者的尊称问道“老先生为什么要评说太后呢?”
“……”魏玄同摇了摇头,以示没有说过。
“那么,周兴为什么要诬告你?”
“……”魏玄同又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既然如此,”房济眼睛睁得圆圆的,“你怎么不上疏告密?在太后召见的时候,就可以申诉你的冤枉。”
“人杀鬼杀,有什么区别,干吗要当一个告密的人!”人杀,指刑事处决。鬼杀,指自然死亡。
“相爷呀,即使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何必当个冤死鬼咧。”
“我能活到今天,就算三生有幸啦,还讲什么冤不冤。”
笃实厚道的魏玄同,此时年已七十三岁了,他一生奉守儒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好人难做。那年只因一句话,暗示早已失去升官希望、而死心踏地等待圣旨的周兴,回到原任上去。周兴不以为德,反以为仇,断定是魏玄同从中作梗,耿耿于怀,伺机报复他。房济离开后,魏玄同起身沐浴,洗净身子,穿上白色丧服,焚上白檀香,悬梁自尽了。
武则天又下令在隐蔽的地方刺死夏官侍郎崔詧,其余朝廷内外大臣被控有罪,遭诛杀或流放的,多得不可胜数。徐敬真案件的扩大化,又续上来了。彭州〔四川彭县〕长史刘易从,仅凭徐敬真的口供牵连,不辨真假,酷吏即前往彭州,执行死刑。刘易从勤政爱民,深得人心,押赴刑场时,远近官民都流着泪赶来送他“上路”。他的人头落地后,哭声震天动地,众人脱下衣服掷在地上,光着膀子振臂呼喊:“为刘长史祈祷冥福!”有人给摔掉的衣服估价,值十余万钱。周兴这段时间达到了害人不起稿子的程度。他又诬告右武卫大将军、燕国公黑齿常之密谋叛乱。黑齿常之是百济人,降唐后,东征西讨,战功卓着。被关在狱中的黑齿常之悲愤地说:“我的天命已尽,该上路啦。”
就在牢房里上吊身亡。押在大牢的鄂州湖北武昌市刺史郑王李礅、腾王李修琦等六位李氏皇族,免除死刑,流放岭南。李礅是高祖第十三子郑王元懿的儿子。李修琦是李元婴的儿子。第三次大屠杀比前两次延续的时间长得多,由永昌元年下半年直到天授元年上半年,残杀一次接一次,紧密相连。紧锣密鼓声中,武则天加快了篡位的步伐。永昌元年十一月一日,武则天下诏废止夏历,改用周历并且改“年”为“载”~~周朝指“年”叫作“载”。夏历是指夏朝使用的历法。夏朝是我国公元前二千年前后的一个朝代。中原从汉武帝以来,历朝历代都使用“夏正”,即夏历。
武则天自我宣称是周朝的后裔,不断采取措施加深人们的印象。周历是以夏历的十一月为岁首。永昌元年……卯十一月一日,武则天改元为载初元年,十一月一日即为元旦,十二月为腊月,来春正月为一月。从汉武帝开始,夏历持续使用了八百多年,人们早已习惯。突然改用周历,月顺序变成了正月、腊月、一月、二月……十一月。历法顿时陷人了一片混乱。混乱早在武则天的预料之中。她不仅不怕乱,而且希望乱,蓄意制造混乱,强迫人们适应种种突如其来的变化,驯服人们的心理。等到出现史无前例的女皇时,便不至于感到太突然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武则天打着“复兴周室”的旗号,强行采用周历,说明她篡夺李唐江山一步步逼近了,巳经奏响了“序曲”。载初元年周历正月十五日,她又别出心裁颁布了十二个新字。格外迷信文字魔力和神秘性的武则天,所制定的每一个新字都能表现她的这种性格。她尤其喜欢新字“瞾”,大言不惭地对臣下说:“日月凌空的瞾字,能给人以无比雄浑的壮观感。朕执政以来,国泰民安,四海承平,功绩如同日月,这个字用在朕的身上恰如其分。从今天起,朕就将原名照改为瞾好啦。”
天子的名字,除了本人,是任何人都不准用的禁字,甚至连同音字也犯禁。由于瞾和诏同音,必须避讳,“诏”因此改为“制”。
“诏”和“制”本来都同样用来代表天子的声音,但从此“诏”得停止使用。
武则天采用周历不久,接着又推行新字,先从朝廷开始使用,同时以特快传送到全国各地。此后,无论朝廷的制敕公文,还是臣僚的奏章,以及地方衙门的公文、表奏,一律得以新字取代旧字。这些新字传到后世,被称为“则天文字”,在边境和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使用长达一百余年。这些新字,先由凤阁侍郎宗秦客奉命起草,后经太后亲自审定。宗秦客是武则天之父武士鹱的姐姐的儿子,即武则天的表兄。此入经常向她鼓吹易姓革命,他和二弟楚客、三弟晋卿,逐渐受到重用。目前宗氏三兄弟受重用的程度远远不如武氏兄弟,他们一心只想缩小差距,甚至还想超越过去。宗秦客给薛怀义编了一套假传说,说薛怀义是在不可考的年代里,从上天降临尘世的菩萨的化身,以此讨好武则天。薛怀义官拜右卫大将军,改封为鄂国公。
武则天对他,真是恩宠有加。蒸蒸日上的武氏家族,尤其武承嗣和武三思,差不多达到了权倾朝野的地步,宰相们在他们面前也似乎要矮半截,稍有疏忽,灾难便随之降临到头上。地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韦方质,卧病在床。
武承嗣和武三思同去探望,韦方质因病没有下床,二武则嗔他傲慢无礼。有人劝韦方质赶快向二武赔礼道歉,韦方质也许本来就对二武反感,以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说:“生死都由上天注定,大丈夫怎么能委曲自己,去巴结皇亲国戚,只求逃脱灾难?”
二武怎么会不计较呢?他们随即唆使周兴告了韦方质一状,将他流放到儋州海南儋县,并且抄家灭籍。这件事发生后,朝臣们视武氏兄弟犹如鬼神,敬而远之。不得已抵了面,都特别小心在意,生怕造成误会,惹是生非。大清洗又一次掀起了高潮。它的主要对象无疑是皇室宗族中的文武官员。清冼达到了无日无时的疯狂程度,令人怵目心惊。酷吏是大清冼的执行者,他们为武则天走向“接受天命”之路,担当清道夫的重任。侯思止登场,上疏告密:“恒州刺史裴贞和司空舒王元名同谋不轨。”
舒王元名是高祖的第十八子,在以前的平乱风波中,勉强保住了性命。由于侯思止告密成功,他被逮捕下狱,与其子豫章王亶一同被处死。裴贞也被杀。两个家族均遭灭籍。侯思止出生于长安郊外醴泉县的农民家庭,从小调皮。长大后不安心务农,进城谋生,小本生意的本钱赔光了,生活无着落,加入了无赖之徒的行列,同样混不下去,只好在街头巷尾叫卖烧饼。那时正是越王贞叛乱的前期。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侯思止认识了游击将军高元礼,便投到他门下当仆人,生活安定下来了。可是,高元礼叫他“烧饼”叫顺了口,改不过来。同事们也拿他取乐,跟着叫他作“烧饼”。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侯思止每当听到“饼”字,便像受了奇耻大辱一样不自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反抗,想报复,而此时此刻,他一无权二无钱,想当官,没文化,等于少了一座通到彼岸的桥梁。于是他一心一意想积钱,想发财致富。光靠跟班出去得点小费,跑腿买东西赚些外快,实在有限。财迷心窍的他又重操旧业下赌场。髙元礼从长安调到了洛阳,游击将军是从五品下的官阶,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都会有住宅,吃住不会有困难,侯思止也就跟到了洛阳。在洛阳的赌场上,他结识了一位有钱的朋友。此人在恒州河北正定县当判司,因犯罪受刺史裴贞的杖打,并被剥夺了官职。当时遭杖打罪后被贬为庶人的官吏,不能再做官任职,因此他恨透了裴贞,处心积虑伺机报复。自己出面吧,又怕会暴露过去的罪过,于是给了侯思止一大笔钱,请他告密。可是侯思止没有文化,不会写状子,只好去求髙元礼代写。高元礼不知是谁在背后操纵,出于无奈,帮他写了告密状。侯思止告密成功,一跃而为游击将军,参予制狱。在官阶上,和高元礼成了同级的官员。高元礼对侯思止产生了畏惧心理,不敢再叫他“烧饼”了,改口恭称“侯将军”。侯思止做了游击将军还想成为正式的御史。人心如此不足,连武则天也觉得好笑,但对这个贱仆出身的不识字的游击将军发生了兴趣,召来问道:“听说你想当御史,是?”
“是的。”
侯思止点头承认。
“没有文化,怎么能胜任呢?”
“嗨,圣,圣,”侯思止有些紧张,又想回答得机智一些,竟连“圣母神皇”也记不清了,“圣皇,哦,神圣皇帝,陛下,獬豸也不认得字,却,却有本事判断出人的正与邪,用角撞奸邪的人。”
獬豸是传说中的一种野兽,栖息于我国的东北,形状如牛,有一犄角。它见人争执,就攻击邪恶的一方。司法界便以它作为代称,掌管司法的御史头上的帽子,就称为“獬豸冠”。一则回答得很巧妙,更主要的是,无意之中竟想出了一个新名词一神圣皇帝,乐得武则天眉开眼笑,立刻任命他当左台侍御史。游击将军是从五品下,侍御史为从六品下,于是又授予他朝散大夫的名誉官衔,从五品下。侍御史通常是由清要官担任的职务,有弹劾文武百官的重任,职权自然不是武散官的游击将军可比拟的。
武则天得知侯思止没有私宅,住在窄狭的官舍里,就把抄家灭族的一栋房子赐给了他。侯思止跪倒丹墀,恳辞道:“臣衷心愤怒逆贼,坚决不肯用他们的一草一木。”
用词不当,语句不通,武则天能理解他的意思,以为他当真不肯接受,更加宠信他的“憨直可爱”,有时间便召他来解解闷,开开心。这段时间,酷吏都有升赏,其中升得最快的,除了侯思止,还有王弘义。王弘义出生于衡水河北衡水县的一个贫苦农家,为人却刁钻古怪,歪心曲胆害人,他自己不种瓜,专向邻居要瓜吃,吃了不算,还要把好瓜带走。邻居见他做得太过分,不准他又吃又兜。一气之下,王弘义跑到县衙报告说:“我们村有片瓜地出现了野生的白兔,不知是凶是吉,是福是祸,恳请大人赐步查明。”
县令听真了他的话,派出衙役兵丁等去捕捉白兔,在瓜田里搜了大半天,不见踪影。王弘义解释说:“狡兔三窟,不知藏到哪个洞里去了。”
又带着他们到处挖兔子洞,把邻居家的瓜地彻底毁掉了。王弘义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家乡立足不下,流浪到了赵州河北赵县、贝州河北清河县等地。这些地方四处设坛祈神作法,王弘义趁告密风跑到洛阳,向武则天告密说:“赵、贝二州违禁行巫术,祭祀淫祠,当地官吏熟视无睹。”
告密成功,当地的官吏和长老、巫师被捕,处死了两百多人。王弘义因功破格提拔当游击将军,成为来俊臣的左右手,负责发布造反嫌疑犯的公文。他与生俱来的恶作剧本性,在酷吏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冷酷再加上狠毒,残忍简直胜过地府的判官。夏天他把罪犯集中到一间密不通风的小囚室里,地板上面又铺上厚厚的稻萆、棉絮,犯人闷热得受不住,甚至晕倒,不得不承认有罪。认了罪的便迁入凉爽的牢房,等待处死或流放。有人密告胜州内蒙古准格尔旗都督王安仁图谋反叛,王弘义奉命来到遥远的边境,王安仁坚持自己清白无辜,并说告密者居心不良。王弘义见案情复杂,审不出头绪,恼怒地砍下了王安仁的脑袋,杀掉他的儿子,用盐淹渍这父子二人的头,装进匣子里,带回朝廷。路经汾州山西汾阳县,州司马毛公按惯例设宴款待,面对面进餐。
“妈的,你算什么鸟毛,敢跟老子平起平坐!”王弘义突然发起“大人息怒,饶恕我一时疏忽。”
毛公跪下磕头,又是解释又是请罪。
“滚到阶下去!”毛公低着头往台阶下走,王弘义抽出佩剑,刺死了毛公,用枪挑起他的人头,进人洛阳。沿途州县,见王弘义的随从抬着装头的箱子,矛尖上还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都胆颤心惊,生怕他发当时神都洛阳的制狱衙门,设在丽景门内。洛阳皇城西面的二门,北称“宣耀门”,南称“丽景门”。王弘义故意把丽景门戏谑地叫成“例竟门”,意思是被告进门按例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和来俊臣将有关制狱的公文,发至各州县,衙门官吏人人悚惧,深恐招来飞祸。王弘义狞笑着:“嘿嘿,公文里难道有狼毒野葛?”狼毒指凶残到极点,野葛是一种毒草。大清洗并非漫无标准,它要求做得干干净净的,不留痕迹。依朝中官秩而论,位置最高者为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以及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他们是皇帝的元老顾问。自从杀了司空舒王元名以后,这些官位便空缺出来了。唐朝王室已然空虚,消灭这个朝代也就为期不远了。处死舒王元名不久,武则天授意武承嗣,密令周兴诬告隋州湖北隋州市剌史泽王上金,以及舒州安徽潜山县刺史许王素节,说他们蓄意谋反。李治的这两个儿子,名为剌史,实际上过着相当于幽禁的生活。周兴属下的酷吏逮捕了两位亲王,押送回洛阳。从隋州到洛阳一千零八里,从舒州到洛阳一千八百九十三里。在毒热的太阳下长途跋涉,烈日灼灼,挥汗如雨,二王悲苦的情形和心情,笔墨难以形容。押送途中素节碰到了一户人家出殡。看来是个富贵家庭,人数众多,送葬的行列好长好长的,吹吹打打,放响炮,撒纸钱,女人哭丧的声音荡心动魄,久传不息。
“寿终正寝,还有这么多人送他上山,人生如愿足矣!”素节感叹道。身旁的人都沉默不语,也不瞧他一眼,素节不再开口,继续西行。他知道自己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不是处死,便是赐死。刚刚到达洛阳南面的龙门时,酷吏下手勒死了素节。在这个世界上他侥幸地活了四十三个年头。素节有十三子,年纪大的惨遭杀害,四名幼儿被流放到岭南的雷州〔广东海康县a,王上金被押到洛阳,关进了御史台的狱中。当他得知酷吏在龙门勒死素节的噩耗后,就在狱中自缢身亡。上金有七子,有六子被流放到显州,相继病死。庶子珣一直在奶妈家里,躲过了这场灾难。素节与上金的左右侍从,都处以死刑。二王的妃妾及未婚的女儿,全部充宫为婢,不是病死,便是自杀,很快死绝了。系统而有节奏的大清洗步步加紧。太子少保兼纳言的裴居道也在劫难逃,处死了。他是故孝敬皇帝弘巳故哀皇后的父亲。南安王颍等皇族十二人,也以“谋反”罪判处死刑。颍是高袓第二十一子、于上元三年病故的密王元晓的儿子。幽禁在宫中的太子贤的三个儿子,活下来的只有长子光顺和次子守礼原名光仁,三子守义两年前病死了。十年前太子贤被废,他的儿子即被幽禁在宫中,如今光顺二十二岁,守礼约二十岁。十年幽禁中有一点值得特别提及的,就是每年照例要遭受太监的几次杖打,打他们的理由是:“补偿亡父贤的大逆之罪。”
名为杖打,其实等于受一次相当厉害的笞、杖、鞭等的刑罚。受刑的程度可以举一个例子说明。到了玄宗朝,守礼受封为邠王。玄宗隆基的弟弟岐王范说:“邠王有预测天气的特异功能。”
“我没有什么功能,而是幽禁时遭杖打留下的反应,天晴时伤痛减轻,要下雨时便疼痛加剧。”
守礼边说边脱下衣服给弟弟们看,只见身上伤痕累累,隆起如紫褐色的山脉,惨不忍睹。守义十有八九是杖后痛死的。长期的幽禁,尤其是肉体上的痛苦,不仅摧残了身体,而且扭曲了人的性情。守礼的后半生,性格古怪,行为诡秘,贪图享乐,纵情挥霍而又爱占小便宜,借债不还,等等,变得不为人所理解,不受欢迎。唐室皇族差不多死光了,所剩无几,屈指可数。唯有李仁活下来了,而且保住了官职。他是太宗第三子吴王恪的长子。恪被长孙无忌逼死后,仁和玮、琨、境四兄弟被流放到了岭南。南方炎热,当时又没有开发。由于不适应环境,仁的三个弟弟相继死去。他却顽强地活下来了。从高宗朝起,他就专心收集特产献给朝廷。
武则天临朝称制,他又迎合她喜欢祥瑞的心理特征,着重收集有价值的东西奉献,以求保身。一则他的遭遇是武则天的政敌长孙无忌所造成的。二则此人平时痴痴呆呆,呆到近乎傻的样子,整天不说一句话,然而又不断地给武则天献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和奇珍异宝。
武则天没有把他纳人大清洗的范围,永昌元年,还把他从岭南召回,当襄州湖北襄樊市刺史。李仁长跪在武则天的跟前,流着热泪再三谢恩,并从此改名千里。到襄州就任后,他把一切政务全都交给长史管理。虽然掌管州政日常事务的通常是长史,但刺史也不能不理事。因此他遭到了不少人的非议,说他是个从不过问政务的懒虫,无才无能的傻瓜。而他依然装聋作哑,只专心收集祥瑞珍品献给武则天。天授年间,他历任唐、卢、许、卫、蒲五州刺史,一直保持老样子,故作无能的消极状态,却积极地献珍献宝献祥瑞,讨武则天欢心。神功二年仏……元旦,作为封击使的李千里,从遥远的岭南,带着两名十四五岁的獠族阉人,直接献给了武则天。
武则天很喜爱这两个少年太监,取名金刚、力士,留在身边使唤,同时将力士给心腹太监高延福当养子,由姓冯改姓高。高力士后来服侍玄宗,成为唐朝第一个正三品的宦官将军。
李渊和李世民的公主们,这时候也所剩无几,只有千金公主成了武则天的养女,赐姓武,改封“延安大长公主”,广被恩荣,养尊处优。清洗的黑风恶浪已经达到顶峰,文武大臣杀得不少,唐室王公荡然无存。也许有人会问,何必要屠杀三千人家。历史的回答是不得不如此,不可避免的。理由既复杂又简单:武则天必须使臣民确信大唐社稷已无可挽回,而秉命于天的圣母神皇已然兴起,她非在历史上当个旷古未有的女皇不可。改朝换代之日愈近,恐怖的气氛也愈浓。事实上,武则天主宰了一切,至高无上,伪装成忠顺如小绵羊的可怜相可以抛开了,眼下仅凭一道圣旨,一句话,一挥手,就可以结束李唐的寿命了。薛怀义奉武则天的密令,苦心构思武则天“易世革命”最后的具体方略。他没有正式受过儒家的思想教育,即就是说较少受儒家教条的束缚,凡事能以现实为着眼点,从事实出发,大胆发挥想象。如今万事俱备,但是武则天迟迟不肯下手,她有些犹豫,怕落个“篡逆”的罪名。另外,还必须打破儒家经典《书经》中严禁“牝鸡司晨”的观念。她想,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挪借和化解自古以来被视为最高的政治典型“周朝”的成规,运用西周神圣政治和神政合权的成功经验,在宗教迷信的庇护下,缔造自己的新王朝,并使自己成为名符其实的天子。
“君权神授”,可说是她最为有力的法宝了。然而,儒教的教义深入人心,牢不可破。道教呢?它也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李唐奉之为国教,根基之深厚与儒教不相上下,不仅不可取,而且和儒教一样都是难以攻破的堡垒,不可逾越的山脉河流。唐代是个开放型的王朝,思想活跃,勇于吸收外来文化。李世民、李治父子都颇尊重佛教。李治曾在长安为亡母长孙皇后修建大慈恩寺,又给予以玄奘为首的译经事业以诸多的支助。不过,当玄奘在鳞德元年病殁前,请示圣谕将“道先佛后”的次序改为“佛先道后”时,李治当即拒绝道:“道教乃朕之家教,不可置于佛后。”
薛怀义由此联想到以周代唐,首先得尊佛抑道,变通—下,用一个西天女菩萨影射武则天。薛怀义佛法根基甚浅,只得去向东魏国寺的和尚法明求教。法明是洛阳高僧,曾奉武则天敕命教导过怀义的佛典。两人一拍即合。这样,一可以完成太后的重托,二又张扬了佛教。法明冥思苦想,琢磨出了最好利用《瑜価师地论》。在玄奘主持所译的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佛经中,《瑜伽师地论》百卷是他欲全力恢宏的大乘佛教的基本论,也是他所创立的唯识宗的基础。《瑜伽师地论》据说是弥勒佛口述,他人记载下来的。弥勒佛生于南天竺的波罗门世家,本是继承释尊佛位的菩萨,不料于释尊之前入灭,要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再度以人降生于世,化成未来释迦,教诲芸芸众生,对于弥勒佛的轮回之说,后来又演变成了纳福远害的向往。这和道教颇为相似,很容易为民众所接受。商定之后,法明和九名弟子撰写《大云经》四卷,由薛怀义献给武则天。末尾还附有佛的谶文:“太后武瞾,便是世界盼望已久的弥勒佛转世,由她来取代李唐,成为释尊所说的人类阎浮提主。”
阎浮提的意思是大千世界。经卷中有一节记载了释迦与净光天女的谈话:“汝将降生于尘世,成为女王,天下大众都将顺从归附。”
薛怀义和法明等人运用牵强之法,把释迦对净光天女所说的话与附记谶文混为一谈,把弥勒佛与净光天女合二为一,混淆视听,大造舆论,说武则天系大肚弥勒佛转世。侍御史傅游艺审时度势,看准了势头,动员属下所有的酷吏,在洛阳和郊区进行动员,发起了一项签名活动。然后带着九百名当地百姓,来到宫门请求觐见武则天,呈上请愿书,递交签名簿,吁请太后登基,取消唐室,建立周朝,立皇子旦为皇嗣,赐姓武,以安民心而顺天命。这一着棋很有创造性,以公开的方式请求改朝换代,在历史上还是首次出现。
武则天蔼然微笑,深受感动。虽然谦谢不受,却擢升傅游艺当给事中,正五品。次曰,大同小异的请愿书和签名簿争先恐后呈递,各界代表几乎都来了。有文武官员、远近民众、士农工商、和尚、道士,以及各国使臣、部落酋长,署名的人数达六万之众。有名无实的皇帝李旦也上了表章,恳请赐予武姓,好像自动自觉地向太后提出了退位的请求。自古以来,在成立新王朝之前,形式上必须由上一朝代的天子“主动”禅让,献纳禅国诏和玉玺,演出一场掩耳盗铃似的滑稽戏。接受皇位的人,不宜立马接受,那样显得太急切,而要上表谦辞:“我德行浅薄,难承天下之神器。”
杜绝臣民的毁谤等口实。类似的形式,一般要反复三次。三辞而诏不许,然后方可接受。受禅者又装作勉强的样子,假惺惺地说:“既然如此,我虽无才德,也只好从命了。”
于是筑“受禅台”,集公卿庶民,明白禅位。李旦本来就不想当天子,又没有举行正式的即位仪式,又不准参与朝政,对于放弃帝座抱无所谓的态度。倒是改为武姓,多少有点心不甘。然而傅游艺的奏章中明明写着“请赐皇帝武姓”。如果固执李姓,大有可能触怒母后,那可不是好惹的,也是惹不起的。旦生性淡泊,素无大志,惟一的嗜好是钻研训诂,并擅长楷、草、隶等书法。他二十九岁,已有子女十七名,其中皇子六人,公主十一人。二哥贤的孩子们境遇悲惨,他只求类似的灾难不再降临到自己子女的头上,保住身家性命,其余一切尽可听天由命好啦。九月五日,百官上奏:“从万象神宫飞起一只凤凰,飞到太后起居的上阳宫,又飞回落在左肃政台的梧桐树上,过了很久,才向东南方远飞而去。”
凤凰来仪,当有圣人出现。又奏:“有朱雀数万只,好似一片红云飞来,噪于朝堂的殿顶。”
朱雀与苍龙、白虎、玄武,同为上天“四灵”,即四方的守护神,朱雀守护南方。素喜瑞征的武则天,听到这些稀有的征兆,眉开眼笑。洛阳宫武成殿设卤簿仪仗,文武百官排班肃立,鸣鞭,禁卫、内侍迎驾。李旦再度请求让位。依照惯例,武则天没有接受。第三次,李旦亲自上殿,武则天伫立于御榻之前,群臣一齐跪下,静听皇帝宣读禅让诏书:“太后总理朝纲,施行德政三十余年,至德光昭,声教被四海,仁风布八区。皇灵降瑞,人抻告徵。诞惟亮采,师锡朕命。天之历数,实在尔躬。朕慎重笃请太后顺天意,应民心,祗顺大礼,正九五之位,飨万国以肃天命!”读毕,群臣以头叩地劝进道:“臣等恳请太后即承大统,早登天子位。”
声音汪汪然在殿堂内回响。目武则天款款抬起头来,逡巡了一下大殿,接受策书玺绂,向李旦行了一个臣下之礼。略一凝神,郑重地说道:“天心即民心,民意即天意。臣民再三坚请,皇上降旨逊位。若再推辞,必受昊天谴责。谨此服从圣谕,为万民拜承天命。”
李旦走下丹陛,站到群臣前列。
武则天升坐御座,受臣下八般大礼。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皇,就这样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九月七日,武则天改服衮冕,驾临则天门楼,告示天下,以周代唐,废除唐的国号。从这天起,改载初元年为天授元年,大赦全国罪犯。开国七十三年的唐朝,在一派升平歌舞和血腥恐怖的双层氛围中,就此覆亡,落到了它的第三代皇帝李治的皇后武则天的手上。五日后,即天授元年……耻九月十二日,文武百官向武则天呈献尊号“圣神皇帝”。圣神皇帝以李旦当皇嗣,赐姓武,将前太子成器改立当皇太孙。次日,周朝圣神皇帝传旨,在神都洛阳兴建武姓皇族祖先七座宗庙,追尊周文王当始祖文皇帝,先妣姒氏当文定皇后。亡父武士镬当太祖孝明高皇帝,亡母杨氏当皇后。
封武氏宗族多人为王或郡王:武承嗣当魏王、武三思当梁王、武攸宁当建昌王,武士寻蒦哥哥的孙儿:武攸归、武重规、武载德、武攸曁、武懿宗、武嗣宗、武攸宜、武攸望、武攸绪、武攸止,都封郡王,诸姑姊都封长公主。天下姓武的人都蠲免赋税徭役。定王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新丈夫。薛绍死后,太平公主寡居了大约两年,自己挑选了武攸暨。攸暨是武则天的伯父士让的孙儿,官拜右卫中郎将。他肤色白皙,长相俊美,举止文雅而祥和,个性与太平公主的泼辣、奔放,形成鲜明的对照。也许脾味和性格相反的人往往相互吸引,太平公主深深地爱上了他。然而攸暨已有妻室,太平公主当然不甘心做二房,不久,攸暨的前妻暴毙。几天之后,攸暨奉命和太平公主结婚。太平公主的住宅在尚善坊,隔着洛水与宫城相对,房屋宽敞、豪华,攸暨像人赘似的搬了过来同住。
武三思的私宅也在这里。傅游艺、岑长倩、丘神积、右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待御史来子珣等,均赐“武”姓。陆承恩照他的说法也升了一级,赐予姓“武”一“武”与“伍”同音。傅游艺升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位列相班。众人形象而羡慕地称他“四季官宦”。这一年,他从九品的合宫主簿,升补阙,又升给事中,再升三品的宰相,穿遍蓝、绿、红、紫四种颜色的官服。九品与八品穿蓝袍,七品与六品穿绿袍,五品与四品穿红袍,三品以上着紫袍。撰写《大云经》的法明、云宣等十名和尚,分别赐予县公的爵位,赐给紫袈裟及银龟袋。一般和尚的法衣是黑色的,紫袈裟是一种殊荣。
唐朝官员随时都要带鱼形符信,五品以上官员佩银鱼袋。
武则天取消鱼符,改带龟符。敕令两京及全国各州县兴建大云寺,收藏《大云经》,宣讲《大云经》。至今,国内许多大中城市,如北京、广州、扬州等,还可找到大云寺的遗迹。和西域贸易的重要城市碎叶镇〔俄罗斯境内〕,也兴建了大云寺。由此可见武则天统治之严密,连边远地区,如安西四镇也没有忽咯。天授元年十一月一日,按周历即是天授二年元旦,武周王朝举行大朝仪,即行大朝会之礼,接受群臣朝贺。万象神宫内外设御座、宝案、香案、卤簿仪仗,以及中和韶乐、丹陛大乐等。天刚破晓,初鸣鼓,百官身着礼服在则天门外列班。再鸣鼓,百官由左、右掖门而入,至万象神宫丹墀东西,面北站立。三鸣鼓,执事官抵武成豫殿,大周圣神皇帝武则天着衮冕大礼服升座,钟声止。然后,在中和韶乐声中,武则天在导驾官导引下至万象神宫升御座。丹陛大乐时起时落,地官尚书奏诸州贡献,春官尚书奏诸番国贡献,百官上殿髙呼万岁。礼毕,武则天宣制:“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
百官皆再拜,舞蹈,山呼万岁,又再拜。唐朝以五行推算为土德,高祖李渊于长安太极宫即位时,定黄色为国色,皇旗亦为黄色。周朝以红色为国色,皇旗称大赤。
武则天自称复兴周室,便依周的礼法,皇旗为红色,没有什么花样装饰,仅仅旗杆顶上装一个镀金的龙头。以洛阳为正式的上都,社稷改置于神都洛阳,长安为陪都。
武氏祖宗的灵位纳入国家太庙。唐朝在长安的太庙降称享德庙,仅祀高祖、太宗、高宗,其余四庙封闭停祭。在万象神宫举行隆重的大享礼,先祭天神,次是日月星辰、风神、雨神,而后是后土、五岳等地神,以及其他诸神。祭毕,普天同庆。宏图大愿终于实现。大周王朝,即武则天政权,从此正式步入历史舞台。不过,帝国初创,任重而道远,还有许多事情摆在武则天的面前,还得看她如何对付,除旧布新,开创改朝换代后的新纪元。三十六浩劫的余波五十四年前,在当时的利州都督武士裴的家里,星相家袁天纲看到杨氏夫人牵出一个女扮男装的幼童时,他像发现了国宝似的,眼睛一亮,激昂地说:“噢哟,龙睛凤颈,日角天颜,此乃伏羲之相也。可惜是个男娃儿,若是女儿身,那可就不得了,必将成为人主,君临天下。”
《唐皇室秘录》中也曾预言:“唐三代而亡,武姓之女王昌。”
星相和图箓,仿佛有根有叶,神乎其神,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利用迷信的骗术而已。
武则天能够登上帝王的宝座,成为中国的惟一的女皇,并非天命,而是由诸多的历史因素所造成的。北方鲜卑遗风,妇人管家,给武则天参政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作为一个女人,长相出众也是一大优势,她端庄而妩媚,十四岁以“美容止”声闻朝野。当李世民的才人时与李治偷情,二十八岁在尼姑庵又能以美丽牵动李治的旧情,重新进宫。本人通文史,多权谋,依靠上升庶族阶层的支持,利用酷吏,歼灭李氏皇族,除掉政敌,镇压了反对派。革故鼎新,从各方面形成了权威,造成了声势,水到渠成,终于成就了夙愿。
武周帝国建立后,在论功行赏中,武则天当然不会忘记姑妈的孙儿宗秦客,他是“则天文字”的起草者,很早以前就建议圣神皇帝“易世革命”。他被列为第一级功臣,由凤阁侍郎晋升检校内史,不久即担任内史。然而,不到一个月时间,宗秦客因恶性贿赂案,贬到了岭南钦州的道化县广西灵山西南任县尉。他的弟弟宗楚客犯强奸贪污罪,流放岭外大庾岭以南。有血统关系,又恩宠有加,却在新朝初创即落入法网。
武则天十分恼怒,连平常和宗氏兄弟交往密切的内史邢文伟,也受株连,贬到珍州贵州正安县当刺史。人刚到珍州,天使亦尾随至州府衙门,邢文伟以为是要对他下手,仓猝间自缢身死。宗秦客悔恨交加,到任不久病死了。宗楚客在流放中从反面总结了经验教训,后来召回朝廷,变本加厉,更加奸滑险诈。道州湖南道县刺史李行褒和弟弟李榆次进京办事,途中被酷吏以“阴谋造反”罪收监。秋官郎中徐有功从调查入手,证实是假案,无罪释放了李氏兄弟。徐有功,隋朝名儒徐文远的孙儿。他初任蒲州山西永济县司法参军,问案以宽大为原则,从不拷打囚犯。
属吏相互约定,有犯人使徐有功动用刑杖的,便都一齐叱斥他。到任期届满,徐有功没有责打过一个人,审判却十分顺利。他连续升官至司刑丞。对被酷吏所谄害的人,他都给他们平反,前后救活数十上百家。他曾在朝堂上竭力为囚犯辩护,武则天声色俱厉,节节盘问,文武官员都胆颤心惊,替他捏着一把汗,而他神色如常,仍不肯屈服。
武则天虽然好杀人,但知道徐有功正直,对他相当尊重而且忌惮。秋官侍郎周兴早就想除掉徐有功,借李行褒兄弟一案发难,上疏指控徐有功开脱谋反罪犯,应该处斩。
武则天正式登上皇位后,胸襟趋于开扩,待人处事渐次宽容,开始亲贤臣,远小人,以求政治步上清明的轨道。但是,在目前情势下,抑制酷吏不可操之过急,还得给他们一点面子,暂时免去了徐有功的官职。事情刚过去,又提拔徐有功当侍御史。徐有功仍在周兴手下做事,而且与来俊臣等酷吏为伍,他们对他恨之入骨,也决不会放过他。他跪伏丹墀,不敢受职。
“臣听说过,梅花鹿逛游山林,而它的性命却掌握在厨子的手里。陛下用臣当法官,臣不敢歪曲法律,必定死在这法官任上了。”
“朕信任你,你不要推脱啦。”
武则天安抚了几句,却不同意更改制命。徐有功只好抱着孤军奋战的牺牲态度,接受任命当侍御史。侍御史来子珣诬告尚衣奉御刘行感兄弟谋反。纳言史务滋与御史中丞来俊臣一起查处,意见分歧。来俊臣奏报说:“史务滋跟刘行感情谊亲密,企图掩饰刘行感的犯罪证据。”
武则天命来俊臣一并调查史务滋。史务滋恐惧,自杀。刘行感兄弟二人也被处死了。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筋因人告密有“叛志”,被捕人狱。这个打击太突然了,武则天的变化也似乎太快了点儿。而且,女皇论功行赏赐他姓武,掌管刑狱大权,位在周兴之上,红得发紫,荣耀之极。爬得愈髙,也就摔得愈惨。经周兴审定,奏请撤销武姓,处以斩刑。丘神筋是个穷凶极恶的大酷吏,残杀上千人。对于他的死,没有人表示同情,臣民都深感快慰,好比拨开迷雾见到了一线青天。他是少数贵族出身的酷吏之一,地位又在所有酷吏之上,去掉他,周兴便成了货真价实的酷吏头子。因此,周兴非但不难过,脸上反则露出了一丝稀有的浅笑。不过,对比之下,周兴等酷吏发现了这毕竟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徐有功为吏不酷,在他们当中受排挤,反而受朝廷重用。丘神筋的胆量和魄力,在酷吏当中首屈一指,反而拿他开头刀。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酷吏们自从受命实行恐怖政治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恐慌心理。周兴肚子里多几点墨水,心房多两个眼,转念想到了如今大功告成,圣神皇帝会不会像西汉刘邦那样杀歼功臣?想着想着,他下意识地念出了韩信被汉高祖刘邦擒住时所说的话:“狡兔死,良狗烹髙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
事实上,为了巩固新王朝的政权,专政手段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