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武则天抬眼一瞧,在太平公主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青人,汀扮得出奇的漂亮。他穿着细白布做的裯衫,头裹“武家诸王样”幞头。它是由武则天创制的,赏赐给诸王及近臣后,很快流传到民间,成为一种时兴的巾式。

武则天咂了一下舌头,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来者模样不俗,细眉长眼,鼻子挺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晓春之花。四肢匀称,中等身材。他面带恭顺的微笑,很讨人喜欢,但是又显得有点狡黠,露出来的牙齿像珍珠一般排列着,似乎有点过分整齐。看来是个不安份的家伙,具有相当充沛的体魄。他按照太平公主教好的礼节,双膝跪下,毕恭毕敬地请了安。

武则天看见他紧张得额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整整幞头,拉拉衣襟,一忽儿又整整幞头,拉拉衣襟。她收回目光,宽厚地笑了笑:“平身,起来呗!”精灵的太平公主敏悟出母皇已看上了她的“贡品”,格外高兴,兴冲冲地介绍了这位年轻人的情况。

“他叫张昌宗,定州义丰人,二十岁,是张行成的族孙。张昌宗不仅出身名门,而且有学识,横笛吹得特好听,随时可以排解母皇的寂寞。”

“张行成朕很熟悉,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能臣,贞观二十三年拜侍中兼刑部尚书。高宗即位,受命监修国史,担任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死于永徽四年。”

武则天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张昌宗:“那年你父亲张希碱在雍州当司户参军。”

“陛下的记性真好。”

张昌宗奉承道。太平公主见母皇和张昌宗搭上了话,即便告辞,退出了嘉豫殿。

武则天继续问些莫名其妙的话,张昌宗有问必答,红润的嫩嘴儿总是漾着笑意。

“你爱什么?”

“我爱陛下。”

“好孩子,”武则天夸奖道,“只要你真心爱朕,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谢主隆恩。”

张昌宗跪到武则天跟前,磕了个响头。

“不必多礼。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尽管随便些,要放松,轻松愉快,自由自在。”

“嗯啦。”

“在宫廷里,不能回答嗯啦,要说知道了。”

“知道了。”

她不住气地端详着他,研究着他,欣赏着他,觉得和他处在一起很惬意。她发现他身上具有与众不同的可人之处:臂膀长长的,细腰,阔肩,相当宽的骨盆。身姿矫健,虽然肢体还没有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但却和成年人相差无几了,给人一种强烈而愉悦的美感。每隔一忽儿,她就要瞅一瞅他那双波光闪闪溜溜的眼睛里的黑眼珠,作更深层次的探索。还有那微启的露出的牙齿,嘴唇红得像石榴,似乎吹弹即破。他慢慢移近她的身边,匍訇在她脚下,轻轻柔柔地抚摸着她的下肢。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感官、每一根神经都被激活了。现在她已经把他玩于股掌之间了。

“你还爱什么?”

“花。”

“什么花?”武则天进一步问。

“莲花。”

“爱看花还是爱摘花?”

“它那样好看,真舍不得摘。”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张昌宗会意地眨了一下眼睛。

武则天拍了拍他的脑袋,他顺从地摘掉幞头,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了她。她喜欢他,喜欢抚弄他,想更深刻地了解他,手指在他的脸颊和颈项上摸挲着,想塑造自己的新的自我,也想塑造他。她如醉如痴地陷入了了解这个美男子的情欲之中,手的每一移动,她触摸到的似乎都是绝对的美,不可言喻的美。他陪侍她上了龙床,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的胴体。容貌俊美的张昌宗没有让武则天失望,他精力充沛,体魄强壮,颇有人情味,对她俨然还有一种依恋的情结。她被他无可抗拒的魅力和体贴征服了,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男性的温柔和爱抚。李治体弱多病,性欲高而气力不佳薛和尚狂暴粗野沈郎中犹如蜻蜓点水,杯水车薪,怎能扑灭得了强烈的焚烧的欲火?直到七十四岁的今天,她才第一次享受到闺房中温情的爱恋的乐趣。张昌宗这个美男子的魅力使她心荡神移,仿佛躺在云端里似的。她爱上了他,随时需要他。搂着他睡了一夜,睡得又香又甜。次日,张昌宗受命当云麾将军、左千牛中郎将。几天之后,又授予他银青光禄大夫。其亡父雍州司户参军张希铖,追赠为襄州剌史封其母臧氏为太夫人,赏赐住宅一栋,并且派尚宫前往问候。后宫有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等六局,尚宫乃后宫女官中的最高负责人,官阶是正五品。她无论在后宫,还是对朝臣,都颇有威慑力。由她带着皇帝赏赐的物品来看太夫人,可谓荣宠之极。张昌宗在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分外迷茫困惑。他的思想异常活跃,一会儿觉得女皇多情,一会儿又觉得她是在把他当作性器使用,满足她的不可抑制的欲望。

“老淫妇,”他心里骂道,“你玩弄我,我也要以牙还牙,戏耍你,无情地摧残你。不,”他转念想道:“虽然她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成了事实上的寡妇,独守空房,也够冷清的,够可怜的。况且她从来没有欺负过我,而且把我爱到心里去了。”

接触的时间愈长,他的想法愈多。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女人,分外妖娆,到了这样的高龄仍然如此妩媚一一简直是个奇迹她的性欲特别强烈,永无止境。需要不断变换方式,才能满足她的要求。你满足了她,她便处处给你好处。”

张昌宗掌握了她的心性,想方设法满足她,甚至采取了摧残性的手段折腾她,她反而感到过瘾,特别痛快。说来也怪,武则天在年轻时,对房事似乎有一种恐惧心理。李世民临幸,她非常紧张。宫女替她卸了妆,脱光身子,去侍候皇上,她害怕得到了麻木的程度,真不知他会把她怎么祥,浑身颤抖,心脏跳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李世民猝然压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得不张开嘴巴,下身开始发涨发痛。她好像哟了一声,流出了眼泪,但她不敢叫喊,一边呻吟一边迎合他的行动。李世民的皮肤特别粗糙,胡须像钢针似的扎痛了她的嘴唇和胸脯。当她刚刚明白天子行幸是怎么一回事时,李世民的兴趣却转到了徐惠的身上,她被无情地弃置到了一边。不公的遭遇和灾难接踵而来,皇上视她为祸水,一下掉进了无边的苦海。她在苦海中苦苦地挣扎着,把获救的希望寄托在李治的身上。直到离开感业寺,二度进宫,才算是跳出苦海。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又不得不向命运展开新的挑战。凭着她的智慧、机遇和运气,一路杀伐,陷阵冲锋,战胜一个又一个顽强的劲敌,终于登上了女皇的宝座。今天,她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常言道,及时行乐。我已年逾古稀,也算是活够了,累够了,也该歇息了,玩一玩,乐一乐。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连续几天的疲劳战,张昌宗精亏形销,那本来饱饱满满的童脸,变得惊人的痩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凸现出来了。而武则天却乐此不疲,随时都需要他贴身侍候。他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于是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张易之,把他推荐给她:“借此我可以减轻一半负担,兄弟之间好商量,又彼此有个照应。”

天亮前,武则天把他从酣睡中推醒来,还要再来那么一次,补补火。他却软得像牛皮糖一样。

武则天由于失望而显得懊恼,甚至生起气来。张昌宗边替她按摩边亲吻着:“陛下待臣好,恩重如山,臣甘心情愿效犬马之劳。只不过臣太稚嫩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臣有一个哥哥叫张易之,风流倜傥。兄弟俩共同侍候陛下,比我一个人会周到得多。”

“他的床笫功夫如何?”

武则天问。

“很精通。”

“那好呗,你去将他召来。”

张易之聪明伶俐,官运亨通,二十四岁便担任尚乘奉御,从五品上。

武则天见他身坯高大,皮肤黑里透红,浓眉大眼,跟弟弟的文雅白皙,形成一种显明的对照。尤其难得的是果然谙悉闺门,精通淫术。兄弟双双尽心尽力服侍武则天,赢得了武则天的欢心,张昌宗不断升迁,升到了从三品散骑常侍的高位。张易之升任司卫少卿,从四品上。张昌宗兄弟以色事君,飞黄腾达,轰动朝野上下,有的人羡慕,有的人嫉妒,有的人眼红,有的人趋炎附势巴结还唯恐巴结不过来。明堂县长安城永乐坊县尉吉顼,跟张氏兄弟友善。张昌宗也没有忘记这位气味相投的朋友,在武则天面前说了他许多的好处。

武则天对吉顼产生了好感,常常召见他,让他跟张氏兄弟一起在宫中行走。吉顼恨透了来俊臣,一心要报复他,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武则天游览御花园,吉顼在前面牵马,武则天煞有介事地问吉顼:“爱卿近天没有进宫,可知民间有什么事?”

“宫外别无他事,”吉顼对答道:“仅只奇怪处死来俊臣的奏章没有批下来。”

“来俊臣有功于国家,朕不可不慎重考虑。”

“于安远告发李贞谋反,李贞果然谋反,于安远现在不过当一个成州司马。来俊臣聚集一些流氓无赖,诬陷忠良,贪赃受贿的财物堆积如山,害死的冤魂塞满道路。如此祸国殃民的蟊贼,有什么可怜惜的!”吉顼说服了武则天。

武则天不再犹豫了,批下了处决来俊臣的折子。来俊臣与李昭德,一对冤家,想不到殊途同归,一同被绑赴闹市斩首并曝尸。曝尸即弃市,就是在将罪犯斩首后,尸体丢弃在刑场上,不收尸,让他死后也蒙羞。李昭德于五月初由来俊臣诬告下狱,时年五十岁。他的死,围观者无不表示痛惜。洛阳市民感谢他为民办过许多实事、好事,如洛水中桥便是他主持改建的,视他为恩人。李昭德曾一度位极人臣,当时非常反感、嫉恨李昭德的朝臣,反过来对于他的胆魄、豪爽、机敏,乃至独断专行和冷嘲热讽,重新给予了很高评价,深表惋惜。许多人痛哭流涕,用花草盖住他的尸体。来俊臣的人头刚落地,人们便一拥而上,剥他的皮,撕他的肉,挖出他的眼珠子,还有人剖开他的胸膛,掏出其心肝咬噬,把五脏六腑抛到地上,践踏成一摊肉泥。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太阳一晒,很快散发出腐臭的气息。两种强烈的对比,大大刺激了武则天,她看到了人心的背向。人们痛恨来俊臣等酷吏,居然达到了发狂的程度。她觉得必须及时收买人心,安抚百姓,下制公布了来俊臣的罪恶,最后说:“宜加赤族之诛,以伸雪臣民的怨愤,并依照法律没收其全部家产。”

赤族,就是屠杀整个家族,让鲜血染红尸体一真是报应啊!官民在路上相见时,都互相表示祝贺:“从今以后,我们可以背贴着席垫,睡个安稳觉啦!”来俊臣人面兽心,寡廉鲜耻,贪赃枉法,腐化堕落。中国的女人他已经玩腻了,他的目光又转到了外国女人的身上。西突厥竭忠事主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有一名擅长歌舞的年轻妓妾。来俊臣想偷而没有弄到手,便指使属下告密说:“阿史那斛瑟罗阴谋叛变。”

各国的酋长等千余人纷纷拥到皇宫门前阙楼下,袒胸露臂,披散头发,割裂耳朵,划破面皮,呼天嚎地哭喊申诉斛瑟罗的无辜,给他申冤。事情发展到了外国使团流血抗议的程度,来俊臣才被迫撤回诬告。来俊臣当权时,每次铨选,吏部受他嘱托越级授官的多达数百人。来俊臣垮台后,吏部侍郎都向朝廷自首。

武则天责备他们,他们坦白说:“我们辜负陛下,该当死罪。然而扰乱国家法度,只加罪于自身。要是违抗来俊臣的意旨,会立刻遭受灭族。”

武则天惊讶得像头顶挨了一重锤,半天才回味过来,呻吟似的长叹一声,赦免了他们。朝廷的事情告一段落,武则天又把目光投向了北方战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武懿宗率领兵马抵达赵州河北赵县沁安营扎寨,派出大量探马打探情报。流星探马连续禀报道:“启禀王爷,契丹将领骆务整率数千骑卒奔驰而来,前锋快接近冀州啦。”

“再探再报。”

武懿宗听到“契丹”二字,浑似传来了老虎的吼声,汗毛凛凛,打算往南退却。参军和幕僚不约而同地提醒说:“虏骑是轻装,没有辎重,靠抢掠作给养,我们如果按兵不动,坚守城池,他们没有攻城器械,势必离去。等到他军心一乱,我们乘势攻击,可获取大的胜利。”

“没那么容易,骆务整不是吃干饭的,你们想的太天真。用兵嘛首先要懂兵,要知进退,该进则进,该退则退。”

武懿宗如临大敌,心里吓得慌,在大道理的掩盖下,急忙急促像逃跑一样后撤,抛弃许多军用物资和各种武器,退到了相州河南安阳市。契丹军长驱直人赵州城,大肆抢掠、烧杀,洗劫一空而去孙万荣打败王孝杰后,在柳城辽宁朝阳市西北四百里处,凭借山川险要,兴筑一座新城。留下老弱妇幼,以及所缴获的武器资财,命妹夫乙冤羽镇守,自己带着精兵去取幽州北京市。他恐怕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袭击后方,特派五名使节前往黑沙阴山北麓东突厥王庭所在地。其中三名使节先到,进入金顶大帐拜见默啜,吹牛夸海口说:“我军已击破王孝杰的百万大军,唐人吓破了胆,请可汗乘胜共同攻取幽州。”

“好,我愿意合作。”

默啜乐得嘴角咧到耳朵,赏赐来使红袍,在后帐用全羊席招待。随后又来了两名使节,默啜可恼他俩姗姗来迟,勃然大怒,眼珠子瞪得拳头大:“讨死!军机瞬息万变,你们却磨磨蹭蹭,非宰了你们不可。”

“大可汗,请让我们说一句话,再死不迟。”

两名使节跪下来,请求说。

“说吧。”

“我俩迟到,是有意避开他们,打算向可汗禀报真实的情况。”

“避开他们干吗?”

“他们是孙万荣的心腹,说的是假话。实际上,是孙万荣怕可汗攻他的新城。”

“孤不会中他的计,偏要攻他的新城。”

默啜斩了先到的那三名使节,把红袍赏赐给了后到的两名使节。然后命二者当向导,发兵直扑契丹新城。突厥包围新城,攻了三天,攻克,把城里所有的人俘虏,只释放了乙冤羽,让他去报告正在前方的孙万荣。孙万荣正与周军对峙,军中听到新城失守的消息,惊恐万状,心裂胆破。奚部落老哈河与滦河上游军首先叛变,神兵道总管杨玄基攻击契丹军正面,奚部落军攻其背后,生擒契丹勇将何阿小。孙万荣军霎时崩溃,他率轻骑数千向东奔逃。周前军总管张九节在中途截击,孙万荣走投无路,和家奴逃到潞水海河支流东,人困马乏,在树林中歇息。他悲天悯人,愁肠百结,垂头丧气地说:“时到今天,我打算归降朝廷,但已闯下了大祸。投降突厥,也是死路一条。降新罗,也难免一死。天呀天,教我向何处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边走边看。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地安营,明天赶早走。”

家奴假惺惺地劝慰主人。睡到半夜,家奴赴进营帐,砍下孙万荣的人头,投降了周军。首级传送到神都洛阳,武则天吩咐把它悬挂在四方馆礼宾馆门前示众。契丹残部,以及奚部落、溜部落,都投降了东突厥汗国。契丹部落的叛变刚平息,河内王武懿宗、凤阁侍郎娄师德,以及魏州河北大名县刺史狄仁杰,奉君命分别出发安抚河北黄河以北民众。

武懿宗在契丹叛军面前,好比老鼠见了猫,而对待遭受契丹蹂躏的百姓,却异常凶暴残酷,大肆屠杀。他对被契丹军裹胁而去、九死一生返回来的百姓,一律当作叛徒,捆绑起来,剖腹取胆,让他们活活哀号到死。契丹叛将何阿小好杀人,河内王比何阿小有过之而无不及,河北民众编了两句顺口溜:“唯此两何,杀人最多。”

“何”与“河”二字同音,武懿宗返回朝廷,俨然打了大胜仗似的,高视阔步,神气活现。早朝时,他手捧牙笏,步出班部丛中,拜舞之后,奏请道:“河北有许多人都曾跟从契丹反叛朝廷,应该全部灭族。”

“且慢!”左拾遗王求礼挺身而出,当面反驳说:“平民百姓素无武备,力不胜贼,一时顺从敌人以求生存,哪里有叛国的用心!河内王拥有强兵数十万,望风退逃,致使敌人的势力蔓延,现在反过来把一切罪过推卸给民间受连累的人。事实胜于雄辩,是你做臣下的不忠,怪不得百姓,请先斩河内王以谢河北!”武懿宗张口结舌,两眼泛白,说不出话来。司刑卿杜景俭越出班部,当殿奏道:“既然百姓是被胁迫的,请全部原谅。”

武则天准其所奏,卷帘退朝。平定了契丹的叛乱,武则天多少松了一口气。她擅长宣传鼓动,善于制造声势,又相信文字的魔力,万岁通天二年九月九曰,再度改元为神功元年,在通天宫举行大享典礼,大赦天下一般罪犯。

武则天犹如神仙世界中的西王母,她在与张氏兄弟的频频接触中,从两位男妾的身上吸取了阳刚之气,阴阳调和,恰到好处地促长了她的精神,抑制了她的狂躁,达到了心态平衡,客观冷静地处理政务。这正是他人不可企及之处,武则天之所以为武则天的地方。她溺爱二张,却又不为情欲所束缚,不在声色中沉迷下去,而能从声色中超脱出来。即使她最有作为的子孙,如力挽狂澜的唐玄宗李隆基,在开创开元盛世之后,晚年迷恋杨贵妃,深陷而不能自拔,导致安史之乱,大唐国运从此一蹶不振。两相对照,两位独裁君主在胸怀、气概和制控能力方面的差异和距离,便一下分辨出来了。周朝建国前后,乱算乱够了。

武则天开始了寻求由乱致治的途径,开始物色新的辅佐人才。任何时候,她都不会固步自封,放弃手中的权柄,她要运用所掌握的大权驾驭臣民,弃恶扬善,去旧布新,开拓未来,达到理想的彼岸。人心向背,是兴败存亡的决定因素。赢得人心,就为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深思熟虑的武则天,她想纠偏,然而又不从正面入手,旁敲侧击,在她和群臣的漫不经心似的闲谈中自我表白道:“索元礼和周、来等人掌管刑狱时,每审一案,往往都要牵连大量的朝廷官员。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朕也不敢违法迁就罪臣。大逆事件接连不断地出现,朕不由得有所想法,对其真假产生了怀疑指派近臣复查,而被告仍然供认不讳,或上书陈述罪状,便打消了朕的疑虑。等到周兴、来俊臣死后,再也没有人告发谋反了,看来以前被处死的人,不是有冤枉吗?”

“当时酷吏猖獗,”夏官侍郎姚元崇率直地对答道,“大肆诬告、诛杀大臣,几乎都是冤假错案。陛下派员查询,他们自身都难保不被陷害,生怕惹火上身,不敢揭穿。狱中的人惨遭严刑逼供,宁愿速死。因此,遮盖了事实的真相,蒙蔽了陛下的视听。”

“现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咳,可惜已经晚了。”

“陛下不必叹息,过去了的事能补救的尽量补救,无法挽回的,就只能表示遗憾。”

“爱卿所言极是。”

“仰赖上天启迪圣心,使周兴等伏法,臣以一家百口人的生命作为担保,自今以后朝廷内外官员不再会有谋反的。即令只是嫌疑小事,臣也愿接受知情不报的处罚。”

“以前的宰相都顺着周兴他们,使他们得逞,贻误朕成为滥刑好杀的君王。听了你的话,深合朕的心意。

“武则天很受感动,很赏识姚元崇的刚正不阿的胆量和气魄,从此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

武则天的思想极其活跃,由此而联想到那些左迁或流放的人当中,必然大有人才,不可遗漏,也要选拔录用。当她言及此事时,众人首先提出了魏元忠。魏元忠前后被判处死刑、流放共有三次之多。他当洛阳令时,被周兴诬告,逮捕下狱,判处死刑,武则天念其平定徐敬业之乱有功,才免他一死,流放到了贵州〔广西贵县a。一年后,由贵州召回,受命当御史中丞,又遭来俊臣诬告,已被拉到刑场,在即将行刑的时候,武则天的特使抢先赶到,免于一死,流放到岭南。长寿元年,来俊臣再次诬告,他和狄仁杰等下狱,被左迁至涪陵〔四川涪陵县〕。远离神都洛阳,到西南蜀地做一名县令,沉寂中消磨了四年光阴,神功元年九月奉敕令调回朝廷,魏元忠受命当肃政台中丞。在一次宫中举行的宴会上,武则天多喝了一些酒,脸放釭光,微带醉意地问道:“魏卿,你读了那么多书,却没有学会防身本领,连续遭受挫折,怎么解释?”

“嗨嗨,书中的粟把臣养成了一只笨鹿,”魏元忠笑道,“罗织罪名的人要用臣的肉作羹汤,臣往哪里躲!”武则天又一次看到这些大难不死的臣僚重返历史舞台,意志并未磨损多少,依旧充满锐气和幽默感,内疚之余又觉得十分欣慰。在魏元忠左迁的同时,狄仁杰被贬为彭泽县令。当时契丹还十分猖獗,朝廷擢升狄仁杰当魏州刺史,防御契丹。平定契丹后,狄仁杰奉命与武懿宗、娄师德共同安抚河北。

武懿宗骄纵专横,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狄仁杰反其道而行之,体量百姓,组织救灾,治理战后留下的创伤效果显着,升任幽州都督。接着又升任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再度成为宰相。司刑卿杜景俭,也升任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再度入相。杜景俭曾因李昭德受牵连,贬为奉州剌史,后来召回朝廷当司刑卿。事隔两年零九个月,光复原职。娄师德担任纳言。纳言姚琦左迁益州长史。狄仁杰升任实质宰相,很快显露出治囯安邦的才华。他和杜景俭一起,不但把本职事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常常替武则天出谋划策,设计富国强兵的方略及具体措施。

武则天统治期间,非常重视农业,注意整修水利,如湘南开永泰渠,巴蜀开广济渠,都发挥了效益,促进了通航和农业生产。她劝民农桑,鼓励垦荒,下令轻徭薄陚,十四次大赦天下,使经济得以继续发展,国力和国防力量相应得到加强。这些成就,其中都有狄仁杰的一份心血和功劳。同时也恰好说明武则天独具慧眼,知人善任,敢于破格选拔人才,随时调整朝廷班子,把治世的能臣安排到宰相位置上。她的判别能力、驾驭能力,委实令人叹为观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武则天不愧为杰出的女政治家,然而她也有许多的缺陷和明显的局限性。奖励告密,任用酷吏,被整死的人多数都是无辜者。放手招官,导致官僚机构膨胀,员外官多达数千人。尤其是作风不检点,超出了私生活的范围,最容易遭受攻击,又容易被人利用。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都是不安分的人,他们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一心只想继承皇位。为求达到目的,竟低声下气地去恭维二张,想通过他们感化武则天。可是,效果不佳。二武又变换手法,由相互竞争转为联合行动,派出心腹,试探性地说服武则天废除皇嗣旦。

“依我们看,自古以来,似乎从没有以异姓继承大统的。要是让李姓子孙即承皇位,岂不等于复辟?”

“朕现在还很健康,用不着考虑那么远。”

武则天不愿意别人说她老,更不爱听“死”字。

武氏兄弟使出浑身解数,采用种种手段,正面侧面地展开攻势,果然触发了武则天的心思。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打算在二位侄儿当中挑出一个当皇嗣,省得为此事而烦恼。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如此势必招致多数人的反对,甚至爆发动乱。面对打不破的正统观念和逾越不过的障碍,不得不暂时搁置起来,在观察中等待,在等待中观察。她愈想愈困惑,左右为难,心里徘徊瞻顾,拿不定主意。一惯大刀阔斧、敢作敢为、当机立断的武则天,在这垛高墙面前束手无策了。她以消极的逃避方式来躲开烦恼,日益迷恋于二张,与此不无关系。狄仁杰看透了武则天的矛盾心理,决计冒险直谏,以警帝聪。他以推心置腹的姿态奏道:“太宗文皇帝不避风霜,亲冒刀林箭雨,平定天下,传位绐子孙。先帝将二位皇子托付给陛下,陛下却打算将社稷移交给外姓,恐怕不符合天意!请想一想,姑侄与母子相比,到底谁更亲?陛下立儿子当太子,千秋万岁之后,牌位送到太庙,陪伴先帝共享香火,代代相传,没有穷尽。假设立侄儿当太子,等他做了皇帝时,臣还未曾闻听过有在太庙祭祀姑母的先例。”

犹如响了一个炸雷,强烈地震撼了武则天的心灵。当时人们普遍以为,得不到供奉的亡魂,会成为野鬼在阴间受欺凌,甚至堕入地狱备受百般折磨,极其可怕。隔了一阵,武则天镇定下来,然而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尴尬和难堪,生硬地回复说:“这是朕的家务事,用不着你操空心。”

当年李治想册封身为昭仪的武则天当皇后时,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朝臣百般抵制。幸亏李筋提示一句:“这是陛下的家务事,何必找外人商量,自讨麻烦。”

一言九鼎,定下了大局。现在狄仁杰把武则天逼到了极点,她简直没有退路了,只好借用李筋的话来掩饰自己的狼狈。

“帝王的家包括四海,四海之内,哪个男人不是皇上的奴仆,哪个女人不是奴婢,什么不是陛下的家事?君主是元首,臣属是手足,本来是一个整体。何况,微臣是担任辅弼的宰相,国家大计,岂可袖手旁观。”

狄仁杰的话理直气壮,武则天并没有因他言辞过激而生反感。她是一个大明白人,鉴别能力特强。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种入情入理的辩白,她异常感动:“好样的,狄仁杰果然忠贞不屈!”她特别赏识披肝沥胆的直言和大无畏的精神,心里由衷地叫好,而口头上却支支吾吾地说:“你先退下吧,让朕歇歇。”

武则天显得有些倦怠,蹙着眉尖,独自陷人了冥思苦想之中。她历经艰难险阻,舍死忘生的奋力拼搏,好不容易登上帝王的宝座,改朝换代。然而不久的将来,又要归政于唐,自己毁灭自己亲手缔造的大周帝国,该是多么的难受啊反过来说,不把皇位传给儿子,传于武姓侄儿,他们又能保得住江山社稷吗?恢复唐朝的势力如此庞大,像狄仁杰、魏元忠这样的人一旦动起来,拥立皇嗣旦或者庐陵王显,他们挡得住吗?很遗憾,武承嗣也好,武三思也好,武氏家族的其他人也好,恐怕都不堪匹敌。就算侥幸取胜,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反武人员必然惨遭杀害,武则天本人的子孙也休想留下半个。狄仁杰一针见血,戳到了武则天的痛处,击中了她的要害。

武则天瞻前顾后,思绪似烟雾般袅袅绕绕,乱纷纷一团。夜晚她恍恍惚惚地人睡,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混混沌沌,不知是醒是睡还是做了一个梦。次日早朝下来,武则天单独召见了狄仁杰,若有其事地说:“昨夜朕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只大鹦鹉,羽毛丰满艳丽,好漂亮的,却折断了两个翅膀。卿家博学多才,圆一圆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再明白不过了,”狄仁杰望着武则天因睡眠不足而略显苍白的脸,“鹦鹉的鹉与陛下的姓同音,双翅不正是二位皇子么?等到陛下起用两个儿子,翅膀自然就恢复了原状。”

“知朕者,国老也。”

武则天忽然亲切而恭敬地尊称狄仁杰为国老,狄仁杰激动得下巴上葱白的胡子也抖动起来,热泪盈眶,连忙双膝跪倒在地,叩着头说:“臣肝脑涂地,也难报圣恩于万一啊!”

“国老,你当之无愧。”

“陛下,什么时候去迎回庐陵王?”

“朕自然会有安排的。”

武则天巧妙地托梦表达心意,狄仁杰借题发挥大作文章,君臣二人的思想沟通了,达成了一致,都如释重负般地透了口气,相交换了一个带着几分苦衷而又愉悦的菊花笑。然而等了几天,不见动静,狄仁杰有些稳不住了,怕武则天临时又变卦。他赶紧联络吉顼,教他说服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在侍候武则天时,顺势吹一吹枕头风,敦促武则天早日付诸行动,召回庐陵王显。夕阳西下,吉顼陪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在御花园游玩了一气,然后趴到一棵古槐下斗蟋蟀。槐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阳蔽曰,那绿得发黑的叶子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从枝叶间漏下来的光晕似的斑斑点点,花花达达地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欢乐地跳跃着。吉顼的“金刚”斗不过二张的“力士”,“力士”振动着薄薄的翅膀,露出两枚锐利的牙齿,瞿瞿瞿的叫着,追得“金刚”在瓷盆里兜圈子。大家都高兴得开怀大笑,连随身伺候二张的小太监金刚和力士也随喜笑了起来。吉顼趁张氏兄弟心头畅快,带着警告的语调关切地说:“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们情同手足,”二张显得很豁达,“什么话都可以讲。”

“二位兄弟如此显贵得宠,并非靠品德功业取得的。许多人对你们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没有大功劳于天下,用什么来保全自己呢?”

“我们也正为此担忧,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巳。”

二张恐惧得浑身发抖,酷似站在狂风中一样,流着泪,请教如何才能自救。吉顼心中窃喜,庆幸果然奏效,一下便击中了要害。他仰起鼻子,调匀了呼吸,细谈慢说道:“天下臣民都没有忘记唐朝的恩德,一直思念庐陵王。圣上年事已高,帝业必须有所付托,武氏诸王她不中意,二位为什么不从容地多劝劝皇上立庐陵王,用以维系苍生的愿望。如此,不但可以免祸,还可以长期保持荣华富贵。”

“幸亏你提醒,我们一定照此去做。”

武则天一听二张的进言,便知出自吉顼的谋略,她想直接听听他的说法,便在同明殿单独召见了吉顼。吉顼敞开心扉,像蚕儿吐丝似的娓娓而谈,备陈利害。

武则天眼睛微眯着,额头显出深深的皱纹,眉毛忽而松开,忽而聚拢。最后她抿了抿嘴巴,脑袋一偏,拿定了主意。托言庐陵王显有病,派遣职方员外郎徐彦伯前往房州湖北房县八召回庐陵王李显和韦妃及其子女。李显得到通报,皇上要召他回京治病,心一下紧缩起来,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三千根发丝拫根竖起,额头冰凉。

“要我死就公开赐死好啦,何必假托我犯了病,来暗害我?母皇真是又歹毒又狡诈,等到逼死我之后,她便好对外宣称,我得的不治之症,不可救药,借此把食子行径推得干干净净。”

他不想进京去受折磨:“既然迟早是一死,不如早死早投胎,死得痛快一点。”

李显打算悬梁自尽,身子却像中了雷击似的移挪不动,脖颈发硬,两眼发直,胸部如同加了锁链般令人窒息。为着镇定自己,他狠狠咬着下唇,咬得变成青白色,而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知觉麻木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韦氏倒是沉得住气,“到哪个山里唱哪个歌,到了洛阳再看。”

“明摆着的是要我死,还看什么。”

李显嗓子微弱发颤,连声音都变了。

“天使还没有到,圣旨还没有下来,暂时无法断定。”

“反正一句话,我不去见她,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见了她就害怕。”

“那是要逼你退位,她不凶,你不怕,就达不到目的。”

“当不当皇帝倒无所谓,我恼恨的是她那种阴险手段。”

“她如今老了,说不定想通了,让你去接她的位,还政于你。”

“没有那样的好事,别异想天开,她从来不肯放弃权力,视权力如生命,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夫妻俩争来论去,各持己见,作不了结论。徐彦伯来了,传达了圣旨。韦妃从他的言行和态度上,判断出没有歹意,吉多凶少,说不定喜从天降,最低限度也算跳出了苦海,结束了长达八年之久的流放生活。李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头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早已吓虚了心。每当朝廷派人来看他时,他随即会联想到母皇派丘神积去逼杀二哥贤的事,吓得心裂胆破,好比满月小儿听霹雳,骨头都要震碎了。每次都靠韦妃的安抚,甚至把他搂在怀里百般劝慰,才使他摆脱惊慌,鼓起勇气接见来使,继续活了下来。韦妃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感激万分。

“没有你,我绝对活不到今天。”

他至诚地对韦妃说:“假设我李显绝处逢生,还有出人头第之日,重登皇位,那时候,我一定要好好的谢你,有求必应,让你痛快痛快,扬眉吐气。”

“我没有非分之想,仅只为着你好。咱们是夫妻,应该相依为命,风雨同舟。”

李显一身的血都沸腾了,满脸都沁出了汗珠:“说得好,咱们现在是患难夫妻,今后就是恩爱夫妻,有福同享,共享社稷。”

“怕只怕到时候又反悔哟。”

韦妃是有心人,故意反逗了一句。

“我向天发誓,要是违背诺言,就不得好死。”

韦妃用手捂住了李显的嘴巴,然后紧紧地抱住他,亲热了一气:“莫当真,我可是逗你玩的。”

君无戏曰“臣妾谢主隆恩。”

“平身。梓童和朕一起去坐朝,好多事情都得由你拿主意。”

“嘻嘻嘻嘻,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孩子还没有生出来,鸡鸡却露到了外面。”

“与其闷着还不如逗逗乐,自己跟自己开开心,放松放松。”

徐彦伯来宣圣旨,李显又受了一场虚惊,多亏韦妃稳定了他的情绪。他抱着听天由命的思想,还抱着几分渺茫的美好愿望,着手打点行装,安排起程。搬迁一次,也不容易。李显虽然遭幽禁,人口却有增无减,如今已有四子八女。长子重润为韦妃所生,重润以下,还有重福、重俊、重茂三个儿子。重润在父亲即位时,曾被册立当皇太子,随着父亲被迫退出皇位,他也被贬为庶人,如今是十六岁的英俊小伙子了。李显的八个女儿,长宁、永寿、安乐由韦妃所生,安乐最小。她出生于垂拱二年三月,在第二次迁往房州的路上,当时心境不佳,也无所准备,韦妃顺口取了个乳名叫作裹儿,父母对她特别优待,十四岁的姑娘了,还常常在父母跟前耍一阵娇。一路上晓行夜宿,由徐彦伯带领的禁军护卫,在驿道上奔驰了将近二十天,李显和一家人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神都洛阳。按照事先的安排,车马人流由北门悄悄进入后宫,李显一家子在一座大庭院里安顿下来。李显好像做梦一样,东瞧瞧西看看,这儿摸一下,那儿触一触。高延福带着养子高力士来了,传达口谕命李显赶快梳洗,直接上嘉豫殿觐见圣上。这下又把李显吓了一大跳,眼睛一阵发黑,跪在地上差点爬不起来了。在他的想象中,母皇俨然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母老虎,离得愈近,愈感到恐怖,心颤肉跳,从背脊里榨出来一身冷汗。高延福、徐彦伯反复解释,皇上召见他是想念得心切,别无他意。

“为什么偏偏要选在晚上呢?”

李显眉头紧锁。

“现在才安顿下来,过一会儿,天不就黑了么。”

徐彦伯说。

“我还没有来得及换洗。”

李显又找借口,“况且,没有朝服。”

“儿子拜见母亲,就这样子,挺好的。”

韦妃一开口,李显才松开眉头,但是依然坚持非换洗不可。高延福和徐彦伯都为难了,坐不是,站不是,不知如何是好?韦妃向他们挥了下手:“你们都下去,由我把庐陵王送到嘉豫殿门口。”

“请你们代我向母皇请求,一同召见韦妃和我。”

听了李显的话,高延福和徐彦伯异口同声地说:“都依庐陵王和韦妃的,我们先去回奏皇上。”

此时同样陷人了忙乱中的武则天,心里也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绪,竟分辨不出是甜是苦,是酸是辣,似乎样样都有。她嘴角两侧的皱纹更明显了,恍若吃了什么怪东西,在咀嚼着苦涩而甘凉的味道。她也急着要收拾,要化妆,还要穿上深颜色的衣裙,以免快要进入不惑之年的儿子笑话她太俏扮,得不到应有的敬重。红杏和香荷跟她挑了好几套,她都摇头。亲自挑来选去,照样不称意。最后她叹了口气,疲倦地坐了下来。隔了一阵,她从座榻上直起身来,吩咐上官婉儿说:“你再走一趟,转告显儿,母子相见改在明天,早朝后,朕在武成殿召见他。”

“我去?”上官婉儿一时还没有理会武则天的意思,像一根木桩似的呆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高延福和徐彦伯进了嘉豫殿,奏陈了李显的请求。

武则天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上官婉儿:“听见没有?朕早有预感,此事非你去一趟不可。”

“非要我去不可?”

“只有你才能把朕的心意表达出来,消除他们的误会。其次,你跟他们原先友好,如今丢生了,借此机会重新沟通感情,对你有好处。要知道,你跟我跟不了一辈子,迟早会转到他们的手上。”

“皇上!”

“莫打岔,让我把话说完。他们的情形,你回来要如实告诉我显儿是胖是痩,身体和精神状态怎么样?我等着你回话,快去快回。”

金刚和力士提着宫灯,高延福、傻大哥、丁点儿和红杏陪伴左右,婉儿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走着。李显终于重新返回了京都,她内心十分庆幸:“我要继承祖父的遗志,维护正统,让皇权顺利地过渡到李显的手上,复兴唐室。”

话要说清楚,婉儿并不想伤害武则天。她和她早已建立了感情,但极少私情,更多的,或者说主要的是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武则天足智多谋,深思熟虑,料事如神,算计精确,常人不可能达到她那样的深度和广度,即使精明如狄仁杰、魏元忠这样的贤臣,她也比他们要略高一筹。譬如派个人去向儿子传达口谕,她也要思索一番,想得十分周到,滴水不漏,恰到好处,就连婉儿的后路,她也充分考虑到了。可见她是讲情义的,并非那么冷酷无情,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不错,她杀李氏皇族,杀反对她的大臣,杀得很起劲,毫不心慈手软。在你死我活的斗争面前,犹如两军对阵,你不杀他,他要杀你,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她便不可能登上女皇的宝座。杀人过多,毕竟不是好事,难免不遭受非议,甚至深恶痛绝。随着李显返回洛阳,她犹如鹦鹉收拢了翅膀,从血雨腥风中走出来了,恢复了女人的本性,恢复了人情味。

“老天爷保佑,但愿她不再那么狂野了,保持相对的冷静,过几年安宁的日子,然后寿终正寝。”

婉儿噗哧一笑,自己嘲笑自己居然祷告起来了,走神走得那远。

“你笑什么?”

傻大哥疑惑地问。

“我想起了一则笑话,”婉儿边编边说道,“有个闺女从小爱打屁,出嫁时母亲叮咛她到了婆家千万要忍住。她忍了又忍,忍了三年搭六个月,实在憋不住了,接连放了两个屁,一下把水缸冲了个大窟窿,一下掀翻了锅灶。丈夫带她去庙里烧香,请求菩萨保佑。老方丈说他有法子治屁,叫小媳妇翘起屁股,他念了好一阵子经,念得她不耐烦了,屁眼轰隆一响,把老方丈冲到了半天云里,下不来。他在半空中求救似的喊着说:求求大嫂请收屁,让我老和尚落下地。”丁点儿和红杏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婉儿一行走进了安顿李显一家的大院里。

“喔唷,婉儿,傻大哥,丁点儿,红杏,”韦妃笑吟吟地迎了出来,“高公公我们见过面了,那二位小公公我还不认识。”

婉儿领着大家给韦妃叩头请了安,介绍说:“站高公公左边的叫作金刚,右边那个个头高些的是力士,他们是李千里献给皇上的。力士是高公公的养子,很能干,很诚实。”

“高公公调教得好,”韦妃接嘴说,“今后会大大的有出息。”

“谢王妃夸奖,小力士,快给王妃谢恩。”

高延福带着高力士跪到韦妃跟前磕了三个头。韦妃伸手把高力士拉到身边,摸着他的脑袋说:“这孩子长得结实,好机灵的。”

“你们在说什么?”

李显穿着簇新的朝服,从内室走了出来,“是不是来接我们的?”

“时间改啦。”

婉儿柔声柔气地说,“皇上体量你们路上辛苦啦,让你们好好歇一晚,恢复疲劳,明天午后召见。”

“噢,又变了。也好,也好,今晚太仓促,明天从容些。”

“从容干好事嘛。”

婉儿开了个玩笑,气氛更加融洽了。李显和韦妃解除了疑惑和顾虑,心境豁然开朗。

“我们从房州带了些土特产,大家都坐下来,品尝品尝。”

“谢谢,谢谢,”婉儿拦住了韦妃,“我们马上走,皇上等着回话哩。”

次日早朝下来,武则天首先把准备召见庐陵王显的安排告诉了狄仁杰。狄仁杰捻着下巴上葱白的胡须想了想,说:“臣以为似乎有些不妥。庐陵王返回京都,这是国家的一件大事,文武百官应该迎于郊外。”

“他是以治病为由,秘密返京。”

“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不如公开为好。”

“朕想先召见一下,看看他,问几句话。”

“母子见面,是家事。陛下召对臣工,可就是国事罗。”

武则天龙目一闪:“取消召见,让庐陵王仍旧回到龙门驿站,明日由武承嗣、武三思、王及善和你率五品以上官员,前往迎接。”

“如此甚好,合理合法。只不过,”狄仁杰拖长了声音,“魏王和梁王会不会有想法,该不会节外生枝吧?”

“朕今天会召见他们,先把话说清楚。如果他们不理会朕的苦心,转不过弯来,不正确对待,那后果就只能由自己负责喽。”

武三思从婉儿口中得到庐陵王返京的消息,大惊失色,眼睛瞪得老大,胸脯一起一伏,嘴唇都扭歪了。婉儿开导他不可违背皇上的旨意,事已至此,哭脸要换成笑脸,以免逗人耻笑,防止外人钻空子。

“皇上会不会甩掉我们?”武三思捷动着鼻翼。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