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婉儿语气恳切,“你是明白人,皇上如此安排,正是要消除武李二姓的隔阂。同时,让魏王和你去把庐陵王迎回来,把是非嘴也给堵住了。”

“我想转来啦。”

“想通了就好。人心思唐,不召回庐陵王,说不定又会爆发动乱。孙万荣包围幽州时,传檄朝廷说:为什么不让我们的庐陵王回来?皇上也是迫于无奈,然而又生怕伤害你们。”

难怪众口一词都说武三思乖巧,善于应变。他不但笑笑呵呵迎回了庐陵王李显,而且大肆张扬,大摆筵席,为李显一家接风洗尘。

武则天御驾莅临,更增添了宴会的喜色和亲热欢快气氛。梁王府敞开中门,男女老少一齐拥到大门外跪倒接驾,迎人中堂正中朝南坐定。

武则天把前来请安的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召到跟前,端详了一会儿,带着亲切风趣的口吻赞叹着:“小不点儿几年不见,就长成了一个美男子,挺拔得像棵白杨似的,好样的,希望你有出息,给咱们武家添添光彩。”

“托皇上的福,但愿武氏家族长盛不衰,代代相传。”

“嘿,小小年纪,倒挺会说话的,伶牙俐齿,对答如流。”

“皇上少夸他,”武三思满脸堆笑,“他还是个毛小子,不谙事咧。”

“就你爱多嘴,”武则天佯嗔道,“你一插进来,把我们祖孙的谈话全给打断了。”

她显得兴致勃勃、情趣盎然,乐融融的,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不溢着笑意。那弥漫着温和慈祥光波的丹凤眼顾盼流转,四处搜索“皇上,”武三思躬着背凑到武则天斜侧面,“你想找谁呀?”

“听说老三有个女儿叫裹儿,想看看小丫头长得怎么样?”韦妃牵着裹儿从人缝中钻出来,把她推到前面:“快给皇上请安,大方点,她是你的亲奶奶。”

“奶奶陛下吉祥!”裹儿边磕头边脆生生地喊着说。

“哟,又一个小美人儿,长得比你娘还漂亮,长眉秀眼,亭亭玉立,相貌和身段好像花蕾乍放,光彩耀人。”

“我还不够高,太苗条。奶奶长得多福气,颀长而又匀称,丰满不失窈窕,真正是完美无缺的体形。”

“嗨嗨,”武则天乐得满面生辉,“小丫头嘴甜,她夸起奶奶来了。告诉你,奶奶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替旧人,只盼着你们快快长大。”

“陛下愈活愈年轻,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满堂的人齐声祝愿道。

武则天乐不可支,眉开眼笑,带着喜悠悠的口气吩咐说:“三思,你把他们表兄弟姊妹都安排到一席,让他们在一起混熟。婉儿,你去当娃娃头,香荷和红杏陪伴我。韦妃,你也去,替我照护照护,让他们吃饱玩够,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召回庐陵王以后,朝廷上下一片欢呼声。只有武承嗣想不开,懊恨自己不能当太子,怅惘失望病倒了。

武则天带着庐陵王显、皇嗣旦和梁王武三思去探望了两次,又命御医守在魏王府诊治,然而病情仍不见好转。想不到武承嗣胸襟如此狭隘,精神状态急转直下,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武则天又多了一分心思,如何弥补这一损失?东突厥汗国的使节又一次来到了洛阳,声称阿史那默嗫可汗请求当大周皇帝的义子,表示愿意把留在河套地区的降人全部归还,还承诺率他的部众为国效力。

武则天见其来头不对,带有威逼的形势,决计召集廷议,商讨对策。狄仁杰坚持实行怀柔,尽可能不激发矛盾。大臣多数都附合他的方略。

武则天权衡利弊,采纳了这一决策,选定武承嗣的次子、淮阳王武延秀前往突厥,娶默啜的女儿当王妃。命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代理春官尚书,右武卫郎将杨齐庄代理司宾卿,携带上亿的金银珠宝和绢帛作聘金,护送武延秀到突厥迎亲。

武延秀的生母本是武承嗣的一名妓妾,非常卑微,谈不上什么地位,而且她又是带方人。带方,是古代朝鲜汉城附近的一个郡。

武则天明显带有照顾武延秀的意思,用来提高他的知名度。当然,更多的还是考虑到国家的利益,需要一位合适的人选。形成决议后,朝臣中又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凤阁舍人张柬之翘起连鬓带腮的白胡子,以非常强硬的态度谏阻说:“自古以来,从未有过中国亲王娶夷狄女人为妻的。朝廷对蛮族软弱到如此程度,真是国耻。”

武则天狠狠瞪了他两眼,袍袖一拂,退了朝。张柬之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名气仅次于狄仁杰。他是襄州襄阳湖北襄樊市人,进士出身,任清城县〔四川灌县〕丞。永昌元年站……策试贤良方正科,他以六十五岁的髙龄应召落选。

武则天怪中第人少,诏令在落选人中更拣。主考官奏道:“张柬之策论虽好,然则书写不中程律,因此筛退。”

武则天亲览策文,拍案叫绝。召人问策,称他是奇才,在千余对策者中将其名列第一。授监察御史、凤阁舍人。他自幼攻读经史,长于儒学。

武则天相当看重他的才华,而他每每向武则天发难。他在许王素节的王府当仓曹参军时,武则天以“因身患病,今后不必上朝”的名义,禁止素节进京,他出面打抱不平,帮素节撰写《忠孝论》,偷偸夹在公文中呈递给李治。

武则天代批奏折,文章自然落到了武则天的手上。张柬之的正统观念极其强烈,又深受儒学男尊女卑的影响,始终与武则天保持一定的距离,从不唱赞歌,也是他得不到提拔的原因之一。

武则天回忆起在吐蕃指名要太平公主和蕃时,张柬之保持沉默。拿武延秀与太平公主对比,一个是侄孙,一个却是她最宠爱的小女。女孩子和蕃他不反对,而男孩子娶个突厥老婆他却如此激愤,疾言厉色,痛斥为“国耻”。

武则天愈想愈恼火,愈想愈愤怒,胸膛里腾起一把无名业火,一阵狂野的冲动攫了她,气得五官都挪了位,再也无法容忍了。下了一道敕令,将张柬之贬出当合州〔四川合川县〕刺史。

武延秀一行艰苦跋涉,穿越瀚海沙漠,走了将近两个月,才抵达阴山北面的黑沙,即东突厥汗国的王庭所在地。默啜见下聘礼的女婿姓武不姓李,心里的火一下子窜到脸上,满脸通红,命人把武延秀等人带出金顶大帐,只留下阎知微,炸开喉咙咆哮道:“我要把女儿嫁给李姓皇家,哪里冒出来一个武姓小子他难道是天子的儿子?”

“可汗有所不知,”阎知微战战兢兢小声说,“巳经改朝换代了,如今的天子姓武。”

“管她姓武姓陆,与我们无关,我们突厥人,世代受李姓皇家的恩典,听说李氏皇族全被杀戮,只有两个儿子还活着,我现在就率军南下,去辅佐他们登基。”

“两位皇子都是圣神皇帝的儿子,她愿意与可汗和睦相处,你何必跟她作对!”

“你再当说客,我先宰了你。”

阎知微吓得全身痉挛,舌头僵住了,声音也窒息了。默啜下令拘捕武延秀,幽禁在后帐。而封阎知微当南面可汗,让他掌管唐朝的遗民。突厥出动大军,袭击周朝的静难军北京延庆县、平狄军山西代县北、清夷军河北怀来县等军事要地。静难军使慕容玄见敌军来势凶猛,吓得寸骨皆软,带着五千守军开门纳降。突厥军威大振,进击妫州〔河北怀来县a、檀州〔北京密云县a。默啜把宣战文告传送至洛阳,指责周朝廷说:“赠送给我们的谷种,竟是蒸过的,播种后不生长,罪行之一。送来的金银器皿质地极差,不是真货,罪行之二。我前次赐给使节的红、紫官服,都被你们没收,罪行之三。送来的布匹绸缎,又薄又稀,罪行之四。我们可汗的女儿应当嫁给李姓皇帝的儿子,武氏是小姓,门不当,户不对,假冒皇族来骗婚,罪行之五。基于惩罚以上罪行,本可汗出动军马,夺取黄河以北的土地。”

随从阎知微出使突厥的监察御史裴怀古,默嗫想让他当官,他坚决拒绝。默啜骂他不识好歹,把他囚禁在后帐,准备杀死。裴怀古九死一生逃到晋阳山西太原市,饿得瘦落了形,又憔悴又虚弱,腮帮子凹了进去,像茅草一样的胡子围着一张干裂的嘴裂开的血口子都发了黑。周军以为他是间谍,骑卒们围住他,恶狠狠地吼叫,要砍下他的头去报功。

“别搞错,我不是突厥人。”

裴怀古迸出最后的一点力气郑重声明。

“呀!裴御史,你怎么变成了这副狼狈相?到这儿来干吗?”

一名果毅认出了裴怀古。原来裴怀古是他的救命恩人,果毅曾经被人陷害,裴怀古给他昭雪伸冤平了反。做出人情千日在,画出牡丹百日红。果毅以德报恩,立刻吩咐属下把裴怀古抬到自己家里,盛情款待,然后护送他回到洛阳。

武则天亲自召见了裴怀古,慰问他的辛劳,赞扬他的坚贞,擢升他当了员外郎。当时,北方各州听到东突厥大军南下的消息,莫不争先恐后地征调民夫增修城墙,或者构筑防御工事,或者打造兵器。然而正逢秋收季节一玉蜀黍、高粱、大豆和杂粮都成熟了。卫州河南卫辉市剌史敬晖见到这一情形,召集属下进行分析,综合各种意见,然后作出结论说:“即使有固若金汤的城池,如果没有粮食,也是守不住的。我以为不可顾此失彼,放弃收割而专门修缮城廓。”

“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心悦诚服。”

许多人都表了态,敬晖便下令立刻停工,放民夫回家去经营农业生产。老百姓都很高兴,赞誉他是清官。就在这秋高气爽的收获季节,闷闷不乐的武承嗣带着满怀的忧郁和哀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离开了人世。

武则天敕令废朝三日,接着任命春官尚书武三思当检校内史,以示对其本人及武氏家族的安抚。又任命狄仁杰兼纳言,狄仁杰正式成为名符其实的当朝宰相。不久,又任命夏官尚书武攸宁,即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的长兄当同凤阁台三品,成为一级实质宰相。北方狼烟滚滚,突厥战马咴咴,军报如雪片般飞向朝廷。

武则天下了狠心,决计以重兵增援前线,在防御中实施反击,打退敌人的猖狂进攻。她派遣司属卿、高平王武重规担任天兵中道大总管,右武卫将军沙吒忠义担任天兵西道总管,幽州都督张仁愿担任天兵东道总管,率领三十万人马出发征讨。又派左羽林卫大将军阎敬容担任天兵西道后军总管,带兵十五万以作后援。颁发敕书,把阿史那默啜改称阿史那斩啜。默啜也好,斩啜也罢,他的来势却愈来愈凶猛,如沙暴一般向南推进,战马呼啸着奔驰,马蹄卷起平地黄沙,肆无忌惮地攻城掠地,穷凶极恶地烧杀掳抢。默嗫亲提大军侵入飞狐河北涞源县,如入无人之境,穿城而过,进抵定州河北定州市、文昌左丞孙彦高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却偏偏是个只追求外表华美的庸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出任定州刺史一年多时间,毫无建树,甚至连构想都没有。默啜兵临城下,他吓得像羊羔见了狼一样,锁住家门,不敢升堂。公文案卷必须由他裁决的,都从一个小窗口递进去,签署后又从小窗递出来。还抽调一些守城军士,来保护他的家宅。突厥兵爬上了城墙,打开了城门,从门洞往城里拥。他吓得声怯气短,吩咐家仆说:“快锁紧门窗,千万不能交出钥匙。”

就这样,他随同城池一起毁灭了。突厥长驱直入,默啜命阎知微奉劝赵州河北赵县投降。阎知微与突厥将士来到赵州城下,手拉着手,脚踏着音乐的节拍跳舞,高歌《万岁乐》。守将陈令英站在敌楼上,俯视着阎知微喊话说:“尚书乃国家的命官,地位和责任都非常重要,大人竟然跟敌人混在一起踏地歌舞,岂不惭愧!”

“不得已,万岁乐!”阎知微红着脸,跟随歌声回答道。赵州剌史高睿宁死不屈,长史唐般若翻出城墙,引导突厥军人城。高睿和妻子秦氏服药,假装自杀,突厥兵把他们抬到默啜面前。默啜拿出金狮腰带和紫色官服,指给他看:“投降就当官,不降就死。”

髙睿转头望着妻子,秦氏以坚定的语气干脆利落地说:“报答国恩,正在今天。”

二人遂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过了两夜,突厥官员知道无法使他们屈服,斩了夫妻二人。突厥军撤退后,唐般若全族屠灭。朝廷追赠高睿为冬官尚书。谥号“节”。高睿是杨隋开国功臣高颍的孙儿。庐陵王显返回京都后,皇嗣旦再三请求让位给三哥。他其名是皇嗣,其实既无权又无自由,连自己的五个儿子还处于禁闭中。他觉得皇嗣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桎梏,摆脱了即是解脱。真的,他愿意当一介平民,只要能一家团圆。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自认自己没有料理政务的能耐,不是那种料,而且从来没有非分之想。趁此机会,他三次呈递了退位奏折,长跪在母皇膝下,再三请求让出皇嗣位子给三哥。

武则天迟疑了好久,终于批准了。圣历元年九月十五日,册立庐陵王李显当皇太子,大赦天下。旦授封当相王。本年相王旦三十七岁,太子显四十三岁。本月十七日,武则天敕令皇太子李显当河北道元帅,讨伐东突厥汗国。在此之前,朝廷招募兵马,一个多月投军的还不满千人。由李显出任元帅,应募的人如风起云涌,很快便招满了五万人。

武则天从事实中又一次看到了民心的向背,不由得对周朝的寿命感到优虑。当然,从册立新太子那一刻起,在她的心目中,巳经把周朝与唐朝混合成一体了,对周朝能否延续下去,似乎没有作过多的考虑,把一切都付诸了天命。然而她又是一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人,有着美好憧憬和人生的追求,不停顿的进行新的探索,创造新的奇迹,挑战人的极限。她造就了自己,也许又要毁掉自己。她创立了一个新王朝,也许又要毁掉这个新王朝,像漩转的涡流重新回到起点上,一切又从头开始。不过,那时候的操纵者不再是她了,也不是武氏后裔,而是作为李家皇族中的一员的李显。她的灵魂赛似海浪一样汹涌激荡,泛起了一股辛酸、凄凉和悲哀的情绪。反过来一想,她又感到欣慰:“李显毕竟是我的儿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子承母业,天经地义,犹如是我的生命的延续。”

储君业已确定,把他扶上了马,还得送一程,让他在功业中树立起威望,何况击退突厥是朝廷的大事,当务之急。一番思索之后,武则天从朝臣当中选择了狄仁杰担任河北道行军副元帅,右丞宋元爽当长史,右台中丞崔献当司马,左台中丞吉顼当监军使。李显挂名当元帅,不出征,狄仁杰知元帅事。

武则天亲率太子显及文武百官到定鼎门外,给出征大军送行,赐狄仁杰御酒三杯,以壮行色。她站在校场的点将台上,以殷切的目光望着军马徐徐开拔,直到望不见狄仁杰的身影了,才返回皇宫。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武则天联想起李筋、薛仁贵、苏定方、裴行俭、王孝杰等名将,逐一排列,打算从他们的后裔中选拔将才,最终选定了蓝田县陕西蓝田县县令薛纳。他是薛仁贵的儿子,越级提拔他当左武卫将军,出任安东道经略。薛纳临行前,拜见武则天,敞开肺腑坦诚地奏道:“皇上待我父子,恩宠有加,微臣肝脑涂地,也难报天恩于万”

“朕听得出你话里头有话,尽管说呗。”

武则天做了个手势。

“太子虽然确立,但外面议论纷纷,仍有怀疑。只要立太子的敕令不改,突厥可以平定。”

“爱卿尽管放心,朕会坚持到底。”

薛纳辞朝后,内史王及善又奏请让太子显和群臣一起参加朝会,以安定人心。

武则天说:“朕跟狄仁杰打过一个譬如,鹦鹉收拢了翅膀,自然会发挥它的作用,慢慢飞起来。”

从此,太子显正式参加早朝。朝政理顺了,人们欢心鼓舞,互相庆贺。默啜得到流星探马的禀报,狄仁杰统率十万讨伐大军,倍道追奔过来了。突厥将士都抢到了大量的财物,不想再打仗了。默啜下令把在赵州、定州等地所俘虏的男女一万多人,全部屠杀,然后从五回道北返。五回道是纵贯河北易县境内的山道。从山脚走到山顶,必须在二十里的崎岖山路中,经过五次大的转弯,因此得了这一名称。突厥在撤退的路上,继续烧杀掠夺,村落成了废墟,焦土一片。河北各州的官兵,随后追赶,但谁都不敢靠近。纯粹做做样子,便交差了事。天兵西道总管沙吒忠义也相当谨慎,跟着突厥撤退的路线尾追,他停即停,他走即走,好像在送行一样。等到狄仁杰的人马追上来,却已经鞭长莫及了。默啜回到漠北,壮大了声势。贞观年间迁至北境的突厥人纷纷归降,拥有兵马四十万,国土扩展到上万里。西北的党项、拔悉密、突骑施、黠戛斯和葛逻禄等部落,主动归附。默啜宣告独立,脱离中国的统治,并不时侵扰中原。黄河以北饱受战火蹂躏,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武则天命狄仁杰当河北道安抚大使,抚慰百姓,整治战争创伤。战乱期间,许多百姓曾被突厥威胁,不得已受其驱使的,战后害怕追究治罪,大量逃亡。四野一派荒凉,十室九空,整顿无从着手。狄仁杰心情迫急,连忙上了一道奏折,奏请道:“我们讨伐逆贼,除暴安良,其落脚点是安抚民众,对其生命财产,不可丝毫侵犯。人性如水,堵塞它就成为泉,疏导它就成为江河,或通或塞,并无常态。现在,带罪逃亡的人们,露宿野外,涉足草野,潜藏山泽之间,赦免他们的罪便会出来,不赦则铤而走险。山东的盗匪,就是如此集结的。臣以为边地偶然发生战事,不值得忧虑,国内安定,才是严峻大事。惩罚他们人心恐惧,如果宽恕,即令附逆的人也不会生事。但愿陛下特赦河北各州百姓,一律不加追究。”

武则天准其所奏。狄仁杰废寝忘餐地忙开了。他以一颗纯良的心对待民众,他的金子般的闪耀的人格魅力,照亮了烟雾弥漫的河北。人们奔走相告,狄青天来了,凡曾受突厥裹胁逃亡在外的人,络绎不绝地返回故乡。朝廷不断转运粮食,救济穷苦百姓。狄仁杰在发动军民重建家园的同时,整修驿站驿道,帮助征讨突厥的军马顺利班师。他担心官军和钦差贪污浪费,自己带头吃粗粮。严禁部属扰民害民,约法三章,违令者斩。狄仁杰以爱民之心换取民心,唤起民众生产自救,抚平战乱带来的创伤。河北逐渐安定下来,出现了转机,田土长出了庄稼,山坡上荡起了歌声,草原的水草又茂盛了,涌动着羊群、牛群和马群。

武则天得到回报,龙颜大悦,兴奋得眼里放光,脸上带笑,滔滔不绝地奖谕狄仁杰不负重托,不愧一代治乱救国的良臣。然而她和狄仁杰都有了一把年纪,日夜操劳,身心不免疲惫。治国离不开能臣。她又一次着眼物色人才,充实宰相班子,让他们发挥作用。自己也该歇一歇了,劳逸结合,调剂调剂精神。

四海安宁,万事遂意,武则天的享乐意识又抬头了。新近,她陆续提拔了一批人进入宰相班子,其中有:凤阁侍郎苏味道,夏官侍郎姚元崇,秘书少监李峤,左台中丞吉顼转任天官侍郎,右台中丞魏元忠转任凤阁侍郎,同时升任同平章事。姚元崇和魏元忠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精干的能臣。吉顼也颇干练,得到了武则天的宠信。苏味道和李峤,都是河北赵州人,都以诗文名噪一时。他俩与崔融、杜甫的袓父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文翰颇受当时的人们看重和取法。

武则天重用这些人以后,摆脱了许多日常事务,逗留在后宫的时间愈来愈多,跟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寻欢取乐。二位身着锦绣华服,涂脂抹粉,陪侍在武则天左右,形影不离。

武则天眉开眼笑,神采焕发。后宫的女官、侍女、户婢,以至大小太监,都不胜诧异,女皇偌大的年纪,还有如此风流,对异性的追求比少女还要强烈,简直不可想象。

武则天仿佛进入了神仙般的极乐世界,沉浸于声色之中,乐此不疲,如同服了什么丹药一样,返老还童了。有人形象地比喻为二度梅,有人说是铁树开花。

“花儿尽情地开呗,把真实的自我绽放出来!”武则天内心呼唤着,她毫不在意,也不掩饰贪欢求乐的行径,甚而至于变本加厉。张昌宗会吹横笛,张易之能歌善舞,两弟兄的演唱可谓出神入化。后来又增加了一些宫廷乐妓,一起演奏,一起歌舞。

武则天兴犹未尽,让二张混在其中唱淫秽歌曲,跳“脱衣舞”,兴头高涨时便把张昌宗拉到帷幕背后亲热起来。他的手还没有挨着她的皮肉,她就已经被他撩拨得火烧火燎急不可耐了一一看来歌舞产生了强烈的刺激作用!一他们不约而同地搂抱在一起,互相在对方身上寻找原始的纯粹的美感。他觉得她今天有点反常,好像他是个陌生人似的,拜倒在她的身下。她神采奕奕,显示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仰躺着,等待他去抚摸。他了解她身上分布的性感区,仔细地把玩着每一处诱人的地方,体验到一种极大的乐趣。此时她已是欲火难禁,得意忘形了,宛若躺在云端里似的,兴奋升华成美丽的眩晕,变成了一个春情骀荡的女人。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温存和抚慰,没有了恋情,有的只是几近疯狂的急于探知对方秘密的欲望。他的肉体使她如醉如痴,欣喜若狂:“他是一座宝库,藏着无数的奇珍异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她渴望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发掘,在消受他体内的宝藏中领略人生的快活。她想入非非,坠人了离奇浪漫的五彩云雾之中:“六郎利索,淋漓痛快。五郎似乎更胜一筹,他随时可以变换套路,而且还有药功助兴。”

一想到无上美妙的情景,她便觉得焦渴难耐,升腾起一团团蓝色的焰火。五郎要是吞下一小包春药,骤然便扩大了好几倍,力大无穷,每一个毛细孔都散发出热量,赛过一头发情的雄狮,俨然要钻进她体内打滚,用她的躯体把自己整个儿包起来。那时候,她真有些消受不了,心花怒放,涌动着一股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宛如红梅斗雪一般,繁花压枝,香韵满园。红罗帐内,芙蓉发狂似的灿烂着了,蝶舞蜂喧,漾满了紫色的波浪,散发着酒一样的芬芳。他那淫荡的舌头舔遍她整个的肉体,恰似一道溪水从心上潺潺流过,又惬意又舒畅。他俩在醉生梦死中充满恣肆的肉欲,与六郎相比较,又是另外一种情景,如野马撒欢似的,无休止的追求感官刺激和欲望的发泄。随着频频的接触,日复一日,她的全部情感都调动起来了,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什么道德,伦理,情操,统统见鬼去吧!冷眼旁观算得了什么?背后议论又有什么关系?她宁愿摒弃一切的一切,也不能失去这“黑白双雄”两兄弟。在她看来,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双方不可或缺的需求,是人的本性和生命价值的体现,是崇高而绝对的美。然而众口铄金,社会舆论不由人不害怕。可她和张氏兄弟所创造的自然和不自然的男欢女爱,关他人什么事,扯得他哪根筋痛?“羞耻”二字是什么?不过是极乐行为的一部分罢了,也就是人类知羞不知足的那种乐趣。干吗要前怕狼后怕虎呢?恰恰这令人难以启齿的隐情才是尘世间最销魂、最美的壮举。他们共同接受了“羞耻”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共同体验着无止境的纵情纵欲的快感,把羞与乐融合了,如鱼水一般谁也离不开谁。

武则天在尽情的享乐之后,推己及人,开始可怜起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张昌宗的母亲臧氏来了。她从朝臣中筛选了一遍,替臧氏物色了凤阁侍郎李迥秀。李迥秀是李大亮的族孙。李大亮,京兆泾阳人,有文武才干。贞观后期,官至左卫大将军,兼太子右卫率,又兼工部尚书,身居三职,宿卫两宫。虽位通显而居处陋狭,周济亲戚遗孤,家无积蓄。死后陪葬昭陵。世家出身的李迥秀,祖父和父亲也曾担任过刺史,本人颇有才气,一表人材,又喜欢交朋结友,豪饮长吟,有京都第一雅士之称。他虽然早有妻妾,但不敢违犯敕命,勉强娶了臧氏,却不称心,总是想方设法躲开她,不和她单独相处。臧氏忍无可忍,将实情通过儿子转奏了武则天。

武则天一气之下,左迁李迥秀当了定州剌史。这样,双方都得到了解脱,臧氏返回自己的家里,干脆敞开大门招揽情夫,自寻快活。两个儿子倒也孝顺,供养之外,还不断送来山珍海味和珍珠宝贝。臧氏想求得情人的欢心,要制一套新家具,儿子们便给她送来了紫檀香木床铺,犀牛皮蒙制的衣柜,精雕细刻的几案,以及种种宫廷装饰品。随后又送来了极珍贵的七宝帐,它用的是以丝线织成的绉绸,有鱼虫龙凤等花样,如雕似镂,还镶着珍珠、红玉和蓝宝石,豪华绚丽,堪称超级精品。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些事不胫而走,很快传扬开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大话题。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女皇宠爱到了极点,世人却极鄙薄地称之为“二张”。朝臣对于这一对男妾,则视为将带来不堪后果的孽种。唯有武三思、武懿宗与宗楚客、宗晋卿兄弟,又像巴结当年薛怀义那样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给“二张”牵马,赠送珍贵礼物,亲切而恭敬地称张易之为五郎、张昌宗为六郎。

武则天愈来愈宠爱二张,爱到了心灵深处,没有他们似乎无法活下去了。几十年争权夺利的拼搏,近四十年的独裁统治,武则天也够辛苦的了,如今宝座稳了,年纪大了,她想从紧张中解脱解脱,轻松轻松,享乐享乐,也是难免的。二张正当青春年少,尤其张易之,进宫之前早已有了妻室,如今抛妻别子,以男妾的身份来伺候自己。不想些法子,恐怕难得留住他们。

武则天想方设法在宫廷设立了一个控鹤府,配置控鹤监丞、主簿等官吏,他们大多数是武则天所宠爱的人,同时也用了一些有才能的人和文学之士。任命张易之当控鹤监,张昌宗、吉顼、殿中监田归道、夏官侍郎李迥秀、凤阁舍人薛稷和正谏议大夫员半千,都当控鹤监内供奉。控鹤府里天天的事情不外是饮宴、歌舞、赌博、胡闹。

武则天一心想把它弄成一座逍遥宫。

武三思、武懿宗为首的武氏一族,以及宗楚客、宗晋卿兄弟等人,经常前来参加宴会。他们想获得二张的眷顾,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酒过数巡,气氛便陡然涨了上来,尽管武则天在座,也无所顾及地哄闹起来,吆五喝六,嬉笑怒骂,逗情骂俏,有人甚至哼起了淫秽的小调,接着开起下流的玩笑来了。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当今的宰相和朝臣身上,无情地挖苦他们,画他们的像,学他们的神气,揭他们的隐私。撤下筵席,赌博跟着开场。但皇宫有皇宫的规矩,饮宴不能没日没夜地进行,最迟不得超过半夜。二张还得单独陪伴武则天,而且,这才是他兄弟俩的主要义务,应尽的职责。久而久之,二张似乎有些腻烦了,情绪渐渐低落下来。

武氏家族从不缺场,在二张面前竭力讨好,实际上是在争取皇室的地位。其他人也使二张感觉到重臣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有一个人的出现例外,那就是上官婉儿,她没有多少非份之想,也很少献假殷勤,而恰恰她是惟一可信赖的人婉儿很有心计,又守口如瓶。

武则天有时带她来乐一乐,为的是多少改变一下有如娱乐场所的气氛,增加一点新鲜空气。从定州召回来的李迥秀,任夏官侍郎后,竟安排到臧氏的儿子张易之为首的衙门中当供奉,这戏剧性的变化也够作弄人的。李迥秀倒是吸取了教训,逆来顺受,并且和臧氏重新挂上了钩,做了她的情夫。员半千却是“有福不会享”,他愈来愈反感,上疏说:“自古以来,从没有这样的官啊,并且多数都是轻薄之士,臣请求辞去控鹤监供奉的职务。”

武则天接受了他的请求,却又以“有违圣旨”将他贬作水部郎中。文昌左丞宗楚客和司农卿宗晋卿兄弟,贪赃受贿达万余缗钱,明目张胆又修建超豪华的住宅,武则天命断案如神的狄仁杰查实,宗楚客被贬出当播州贵州遵义市司马,宗晋卿被流放到峰州越南永安县。以奢华知名的太平公主,怀着好奇心乘轿车从定鼎门的西南,行驶到第四街的宣风坊,参观宗氏兄弟的被没收的房屋,叹息说:“看了他们的住所,建筑金碧辉煌,园林花木扶疏,俨然仙境似的,我们简直是白活一场。”

可惜她没有从中得到教训,反而产生了攀比心理,吃穿住行全面翻新,决计超过宗氏兄弟武则天颁发敕令,神都洛阳的牡牛,—河内王武懿宗和九江王武攸归率领。又在黄河南北设置武骑团,防备东突厥侵扰。她眉上又生眉,呈八字形,文武百官都向她道贺。在武则天的灵魂深处,既存在着冰雪般的冷静,又有烈火般的热情,二者不断地冲突着。她想缓和一下过激的冲击,赐给太子显武姓,并大赦天下以示庆祝。不言而喻,她是要借此延长周朝的国祚,在人们的心目中稳定武周的信念,不会改朝换代。

圣历二年……

二月四日,武则天率群臣前往神岳嵩山祭拜山神,祈祷国运昌隆。御驾途中在偃师河南偃师市府店乡缑山驻跸,游览刚竣工的升仙太子庙。她问跟随左右的张昌宗和张易之弟兄:“你们知道升仙太子其人吗?”

“臣孤陋寡闻。”二张对答说:“没有听说过。”

“升仙太子是周灵王的太子,姓姬,名晋,字子乔。他好吹笙,又好学凤凰叫,常常骑着白马在伊水、洛水间盘桓。道士浮丘生指着一池清泉告诉他:若愿升仙,可与白马同饮池水。太子与白马饮水后,只觉身体轻灵,飘然欲仙,马也变成了白鹤。他骑鹤扶摇直上,成了神仙。三十多年后,桓良在嵩山见到他,姬晋说:七月七日,在缑山等我。届时,姬晋果然乘白鹤驻足山头,挥手向世人告别,然后跨鹤而去。”

“皇上,最好立一块碑,把这个故事记述下来。”

二张的请求正合武则天的心意,自称周室后裔的武则天欣然下敕刻石立碑。碑高七米,上宽一米五八,下宽一米七三。碑额用飞白体字书写“升仙太子之碑”六个大字,碑文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六字,行草相间,笔画婉约,圆转流畅,意态纵横。碑文上下款和碑阴的《游仙篇》杂言诗、题铭等,分别出自薛稷、薛曜、钟绍京之手。

武则天登上嵩山山顶祭礼天神,感受风寒,病倒了,她以为天神不受她的礼,非常心虚,派遣给事中阎朝隐前往少室山,举行祈祷病情早日痊愈的法事。阎朝隐斋戒沐浴,趴在礼器上,以自己作祭品,请上天准他代替皇帝一命。

武则天病势慢慢减轻,厚赏了阎朝隐。十二日,武则天离开缑山返京。病了一场,触发了武则天对死后的考虑。她深深忧虑太子显与武氏诸王互不相容。几番思量的结果,武则天召来皇太子武显、相王武旦、太平公主,以及武三思、武攸暨等武氏诸王,拟定誓词:“圣神皇帝万岁之后,太子显与武氏诸王等绝对保持和睦相处,互不伤害。”

各自签名画押,然后一齐到通天宫,由太子显代表众人宣读誓词,焚香禀告天地神灵,并将誓词铭刻在铁券上,收藏在史馆中。太子显和相王旦的所有儿子重新出阁。他们软禁内宫达八年之久,才被释放出宫。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归附周朝。接着,突骑施部落伊犁河域酋长乌质勒派他的儿子遮弩前来朝见武则天。西突厥汗国瓦解后,所属支派突骑施部落兴起。

武则天很得意,命侍御史解琬出使突骑施,安抚乌质勒及十姓部落。控鹤府以此为由,要进行一番庆贺。酒宴以二张为中心,武则天御驾莅临,气氛比国宴还要高涨。控鹤监供奉自然不得缺席,武氏诸王和许多朝臣也来了。有武则天在场,开始还像模像样,酒过数巡之后,或行酒令,或作诗竞赛,渐渐热闹起来。

武则天启驾回后宫,大臣们陆续离开,情形随之一变。醉酒的人们高声喊叫淫词秽语,狂呼乱唱,酒气熏天,喧腾不亚于市井歌楼酒馆。赌徒们嘶着喉咙争吵,赌注愈下愈重,身上的钱输光了,就解腰带上的饰物,甚至把金玉发簪也取下来押上,还有人连老婆也当作赌资押上了,来赌最后一把运气。他们把控鹤府看成是冒险的乐园,骚然不安的眼神滴溜儿转着,闪着异样的光彩,猎奇、贪婪、狡黠、迷惘,有的还弥漫着稚气,似乎一切应有尽有,饮酒作乐与逢场作戏,浪漫与矜持,瞎胡闹,肮脏的和高尚的,这些都在煞有介事的幌子下进行着,超然物外,诗酒唱和,欲盖弥彰,表面上与外界隔绝,既隐蔽又公开,因而加倍的具有诱惑的魅力。

武则天将张易之、张昌宗留在宫中,又怕外人说闲话,又怕二张不安心,想出这一花招来,冀望一举两得。结果弄巧成拙,反而遭来了更多的非议。内史王及善首先发难。他没读过多少书,但清廉刚正,不向权势屈服,有国家栋梁的节操。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陪侍武则天在宫中宴饮,放荡任性,无视臣属的礼节,王及善屡次进谏劝阻,武则天腻烦了,眉毛一耸,没好气地说:“卿家年事已高,不宜参与游乐宴饮,只要管好你份内的事就行了。”

“是不是臣的谏言惹恼了陛下?”

“你的话朕都背熟了,不必再重复了。”

“臣有病在身,”王及善气得雪白的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要休养治疗一段时间。”

“治病也好,养病也好,都可以。”

武则天如此答复,王及善更加怄气,一个多月没有上朝,武则天不闻不问。

“哪有天子一日可以不见中书令的呢?”

王及善气馁地说,“我之不被重视,可想而知。”

他上了一道表章,请求辞官,武则天不许,命他改任文昌左相。王及善一直留在相位上,病逝于圣历二年十月十九日。享年八十二岁。

武则天下令废朝三日,追赠他当益州大都督。而且,像他父亲王君愕陪葬昭陵一样,准许他陪葬乾陵。纳言、昽右诸军大使娄师德逝世的噩耗,也传到了朝廷。他在黄河、陇山一带,前后四十多年,谦恭勤奋,毫不懈怠,汉人及胡人都生活安定。他秉性宽恕厚道,狄仁杰入朝任宰相,本来是他推荐的。而狄仁杰不知道,心里轻视娄师德,几次把他挤出朝廷。

武则天觉察后,故意问狄仁杰:“娄师德有道德才能吗?”

“作为将领,他能谨慎守卫边陲。是不是贤才,臣就不得而知了。”

狄仁杰对答道。

“娄师德有没有知人之明?”

“臣与他同过事,没有发现他有知人之明。”

沉默了一气,武则天款款地从御榻上站起身来,踱到狄仁杰跟前,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的脸,意味深长地说:“朕之所以重用你,便是由于娄师德的推荐,应该说他有知人之明啊。”

狄仁杰恍若脑门上挨了一钉锤,全身都震动了,耳根一阵发烧,汗颜无地。为了避免举止失措,他垂下双肩,退出了同明殿。他呼吸急促,热血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都模糊起来了:“娄公的盛德,长久以来包容着我,可是我一点也觉察不到。”

狄仁杰的思绪如风车般迅速转动,想得很宽,想得很远。对娄师德的胸怀、气量与涵养,他由衷钦佩。对自己的浅薄、轻佻、器量狭小,深感愧疚。对于当今天子,作为一位女性却能海纳百川,深藏不露,从实践中去判别臣下,深透膜里,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武则天还有一个特性,不畏强暴,同情弱者。狂傲的人,即使像李昭德那样的首席宰相,她也不迁就。而像王及善正派得几近迂腐,像娄师德谦虚到了唯唯诺诺的程度,她都长期重用,让他们善始善终。当时罗织罪名的风气盛行,多少人都惨死在酷吏的屠刀下,娄师德出将入相,安然无恙,能以功成名就告终,不由人不敬重,引起深思和联想。委曲求全,明哲保身,表面上看似乎显得有些窝囊,然而它又可以遏止许多的欲望,不必那么风光的活下去,只要能自得其乐,也算是韬晦之计和至善的境界。说话容易做事难,要做得和娄师德一样天衣无缝,恰到好处,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即使如吉顼一样精透,也难免失误,一着错,满盘输,留下终生的遗恨。吉顼,机灵乖巧,知权达变,强干而有谋略,连来俊臣也败在他的手下。他左右逢源,和二张是好友,在迎回庐陵王显时又与狄仁杰志同道合,武则天也很器重他,把他当作心腹。此时的吉顼,可谓吉星高照,红得发紫,炙手可热。然而知进不知退,没有娄师德那样的海量,能包容一切,处处忍让,他得理不饶人,跟武懿宗在武则天面前争功。

武懿宗当年担任神兵道大总管,听到契丹军来了,不敢迎战,慌慌张张从赵州退到相州的狼狈相,后来安抚河北时又如何如何残杀百姓,吉顼毫不留情地一一揭发出来。

武懿宗的无能和暴虐,众所周知,实际上是一种虚弱的表现。因此武则天处处容忍他,从不追究他的责任。

武懿宗竭力为自己辩解,可是没有人听。吉顼身坯高大,体魄健壮,声若洪钟。

武懿宗矮小而且驼背。两个人面对面的争吵,好比金刚斗小鬼,衬托得武懿宗更加渺小,猥琐卑贱。

武则天见吉顼把武懿宗逼得没有退路了,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脸色发紫,在殿堂里来回走着,踏得金砖通通响。

“吉顼在朕面前,还敢欺侮我们武家人,可见朕不在时,你有多么嚣张。”

吉顼低下头,退到了殿角。

武则天狠狠瞪了他两眼,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把武懿宗召到身边,迈着匀称有力的步子,走出了殿门。过了几天,吉顼向武则天面奏政事,从古到今旁征博引,高谈阔论。当他讲得正带劲时,武则天猝然脸色一变,严肃得酷如一片青石似的,冷若冰霜,寒气逼人。

“你的那一套,朕听够了,不必多说,朕也说件往事给你听听。太宗皇帝有匹御马名叫狮子聪,肥壮强悍,没有人能驯服它。当时朕作为宫女在一旁侍候,斗胆说:我能制服它,只需要三件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锤,三是匕首。用铁鞭抽它不服,就用铁锤击它的头仍不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咽喉,太宗夸奖我有胆魄。今天你难道值得玷污朕的匕首吗?”

吉顼惊恐失色,大汗淋漓,跪伏在地乞请免死。

武则天吐出了心头的一股恶气,态度缓和下来,没有杀他。

武氏诸王对吉顼早已恨之入骨。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向往复兴李唐王朝,曾经唆使二张建言皇上召回庐陵王显,武承嗣因伤心绝望而死。

武三思等苦于没有机会,一直忍耐到今天。吉顼恃宠而骄,不知收敛,自投罗网。

武氏诸王联名告发其弟假冒官吏的事,因此左迁当了安固浙江瑞安市县尉。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愈是天子近臣、宠臣,生命愈是危如累卵,陷阱就在左右,一脚不慎,就有掉下去的危险。

武则天的情感波动尤其大,善与恶、明敏与猜疑共存一体,相互交织,时而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时而惊涛骇浪、地裂山崩。傅游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吉顼的遭遇也大同小异。辞行那天,吉顼获得武则天召见。一个英气勃勃的强壮汉子,变得犹如被寒霜打蔫了的桑叶一样,面容憔悴,精神萎顿,眼泪像清泉似的从眼眶渗出:“臣今天就要离开官门,前往遥远的边地,恐怕再没有见到陛下的可能了,但愿允许臣奏陈一言。”

“平身。”

武则天赐了座位,“坐下来讲。”

“土加水,合成泥,二者之间有没有争执?”

“没有。”

“分一半塑成佛像,一半塑成道教天真像,佛道之间会不会发生争执?”

“当然会。”

“皇族与外戚各守本分,则天下安定。如今太子已经定位,外戚仍旧封王这是陛下驱使他们将来互相争斗,双方都不得安生。”

“朕何尝不知道,然而已经成了现在这个局面,只好把一切归诸天命了。”

武则天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膊。吉顼见武则天似乎有所触动,只不过态度暗昧,又补了一句:“事关重大,陛下不可消极对待。”

“不宜操之过急,要知道,物极必反。”

“臣告辞了。”

“走好。”

“叩谢圣恩。”

吉顼行了叩拜大礼,带着泪水,退离了殿堂。

武则天再没有起用吉顼,把他的话也当作了耳旁风。失意中的吉顼就这样消失了,客死在异乡。

武则天在不知不觉中走向衰退,精力也不那么集中了。许多政务都让狄仁杰去处理,或者采纳他的意见,下达敕令。奏折大都交给上官婉儿代她批阅,她只过一过目,或者由婉儿念给她听,记录她的批语。这样,狄仁杰和上官婉儿就成了她一内一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减轻了她的操劳和精神负担。圣历三年年腊月,敕令狄仁杰当内史,成为首席宰相。自神功元年幼了以来,狄仁杰实际上担负着首席宰相的责任,三年后的今天,“名”才追上“实”,可见他完全取得了武则天的信任,并且达到了信赖的程度。同月,太子显的儿子皆封王。十八岁的长子重润受封当邵王,次子重福受封当平恩郡王,三子重俊当义兴郡王,小儿子重茂当北海郡王,才三岁。儿子们都封王,太子显的地位相应显得更稳固了。承担武则天饮食起居职责的自然是红杏和香荷,其次是高延福和其养子高力士。高力士年纪不大,却伶俐机敏,尽心尽力又有能耐,又知进退又识趣,连二张都夸他是“好样的”。二张陪伴武则天时,只有他可以进进出出,要茶要水随时都喊他,后来连敕令都由他传达。他做事踏实,又守口如瓶,很快当上了宫闱丞,从八品下。大臣们有事启奏,先要问他。

武氏子侄,连太平公主进宫,也要先找他。不经他指点,一旦撞见二张赤身露体在陪寝,谁吃罪得起。向高力士打听清楚,就不会出现尴尬场面,也不会惹麻烦了。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每天从武则天的寝殿到控鹤府来回往返,日子长了,也腻了,只想到外面走走,换换环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武则天顺他们的意,下敕行幸新落成的三阳宫避暑。三阳宫在嵩山南麓。嵩山是武则天去得最多的地方,也是她最喜爱的五岳之一。传说开天辟地的盘古,死去以后化为五岳,头为东岳泰山,足为西岳华山,腹为中岳嵩山,左臂为南岳衡山,右臂为北岳恒山。他的毛发变成树木花草,给五岳添上了华丽的服饰。海内名山,五岳称最。其景象赛如一幅群峰争奇、千山竞秀的画卷。然而它们又有各自的特色:泰山雄伟,华山险峻,衡山独秀,恒山壮美,嵩山峻极。峻是挺拔高峻的意思。嵩山中的太室山主峰峻极峰,断崖陡峭,登山顶可以俯瞰山麓,远眺黄河和华北平原,所以显得峻极。天子出行,朝廷班子都得跟着走,仪仗总人数超过万人。千人万骑的盛大仪仗队护卫着武则天乘坐的御辇,填街溢路,长达二十余里。路上旌旗蔽野,舆马压道,鼓吹奏乐,耀武扬威。

武则天每至一驿站,便要下舆更衣歇息。张昌宗和张易之陪侍左右,给她按摩,捶腿捶背,说说笑笑解闷儿。一百六十里路程,停停走走,花了四五天时间,才到达告成河南登封县石淙,即告成镇东方约六里处。中途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车马人流在行进时,有一名胡僧躲过禁卫的眼睛,来到圣驾跟前,敦请武则天参观埋葬舍利子。舍利子是梵语的音译,翻译过来即佛骨。佛袓释迦牟尼逝世后,用香木火化尸体,骨骼粉碎,成为一块一块的结晶体,坚硬如钢,击打不烂,火烧不焦。佛徒视为无价之宝,珍藏在宝瓶里,建塔供奉。

武则天信仰佛教,受胡僧花言巧语的诱惑,或许出于虔诚,或许由于好奇心驱使,下令仪仗改道,朝胡僧所指引的寺庙行驶。狄仁杰得知这一情况,吃了一惊,飞马追上御驾,下马跪到泥地上,语气铿锵地奏道:“佛是夷狄的神,不值得我中华的君主屈尊驾临。那胡僧神秘兮兮的,诡眉诈眼,不过利用陛下万乘之尊来迷惑远近愚民罢了。再者,山路险恶窄狭,容不下卫队,不是天子应诙去的地方。”

“好,好,成全我们直臣的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