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到底是好事成双呢,还是祸不单行?接着又有人呈献一头三条腿的牛,宰相们再一次入朝称贺。王求礼皱起额头,大声启奏说:“反常的东西都算妖。出现三足牛的现象,是三公没有合适的人选,政教没有得到实行的象征。”

“王卿,你真敢谏诤!”

“直言极谏是臣的本分。”

武则天的脸庞浑如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面纱,心情顿觉沉重了,挥挥手,退了朝。这时候,武三思和张易之兄弟当权,韦安石屡次当面顶撞他们。内宫举行宴会,张易之带进巴蜀四川富商宋霸子等数人,挤在一起赌博,哗呼唏喊,嗬嗬嚷嚷。韦安石跪到武则天跟前奏道:“商贾之徒,名列贱籍,没有资格参加宫中的宴会。”

“噢……”武则天嗫嚅着嘴唇,但是没有下文。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韦安石擅自催促左右侍卫把商人赶走。活跃的气氛戛然而止,蓦地变得紧张起来,空气石块似的僵硬,人人的呼吸都艰难异样,仿佛将有暴风雨降临。让富商参加宴会,皇帝非但默认,还睁眼欣赏他们的快活情景。韦安石偏偏扫她的兴,公然进行挑战,难道会得到容忍?二张也以为武则天会发怒韦安石不死也要脱层皮,以泄积压在他们心头的怨忿。等了一气又一气,平静下来的武则天反倒好言抚慰韦安石,嘉勉他直言规谏,在座的人全都赞叹佩服。

武则天宽容到了软弱的地步,不由人感到惊讶。狄仁杰死后,武则天俨然失去了精神依托,心灰意懒,脸上露出茫然的样子,呆呆板板的,日显疲惫和苍老。二张在后宫恣意专横,开始干预政治。也许他们太幼稚,也许抱有奢望,也许忘乎所以,不知靠着皇上的宠爱而生存,该是多么的脆弱。他们不得人心,孤立无援,朝臣们很少有人同情他们,相反内心充满恶感,憎恨的眼光紧紧瞪着他们。朝纲不振,愈来愈懒散。有人企图打破这种消沉的局面,更换新鲜血液,或者改变环境,促使皇上让位给太子的内心呼唤走向公开化。后宫习艺馆的苏安恒,以一种“豁出去”的姿态,斗胆上疏说:“陛下受先帝高宗的顾命托孤,又接受皇嗣旦的辞让,登上宝座,巳经二十年了。难道陛下没有听说过舜帝撩起衣裳离开帝座,以及周公旦归政于成王的故事?如今太子显已到壮年,让他即位,洽理国家,与陛下亲自主持没有什么区别。陛下年德既尊,势将厌倦皇位,政务繁重,圣心似不胜负荷,何不传位东宫,静养圣体。”

武则天阅过奏章之后,内心掀起了一阵波澜,她不想拱手让出政权,却又感到明显的压力。无风不起浪。朝臣中没有议论,宫内的宦官不会出现如此大胆的反响。常言道,当面说无是非。况且他是个半阳性人,本身够可怜的了。拿一个有缺陷的内官开刀,正好中了他们的苦肉计,说明朕不敢面对现实,小家之气。与其杀他,还不如放了他一一放长线吊大鱼。

武则天就在同明殿召见了苏安恒,并赐给酒饭,用好话慰解之后,送他回馆。习艺馆由掖庭局管辖,唐初称作内文学馆,在通晓经史的宦官中选一人当学士,助教数名,教导宫人识字、念书,学习书法、绘画和音乐等艺术。

武则天在当才人失意时,也曾进馆读过经史,学过书法。周朝如意元年,武则天把文学馆改称习艺馆,扩大了规模和教学内容,内教博士增加至八十名,官阶从九品下。朝臣们大都瞧不起内官,他们是“去势”的半拉子人,不愿意跟他们接近。

武则天反其道而行之,抬高他们的身价,受理他们的奏折,待为上卿。朝臣们都感到莫名其妙,恰似坠人了五里雾中,皇上如此开明,宽宏大度,实在少见。她到底是想通了,还是另有所图?武则天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的精细与预见性,料事如神,算计精确可靠,狂野与冷静,残酷与慈善,恢廓与严厉,轮番交替,运用自如。苏安恒蚂蚁撼大树,她一笑置之,放过了他。劝她禅让,那是异想天开,皇权在握,任何时候都不会放手。

武李二族都是她的血亲,然而一山难容二虎,为了遏止他们之间勾心斗角,出现暴乱,她早已釆取了防患措施,让他们相互结成姻亲,共裤连裆,损人即损已,还不如和平相处,长期共存。太平公主再嫁时,选择的对象便是武攸曁。太子显的长女新都郡主,下嫁给了陈王武延晖。太子显和韦妃的掌上明珠裹儿,即安乐郡主,由她直接牵线,嫁给了武三思的次子高阳王武崇训。久视元年九月八日,太子显的第七女永泰郡主仙蕙,又嫁给了武承嗣的长子魏王武延基。二者之间结成了婚姻,果然相安无事,往来也密切了。太子显和韦妃所生的长子邵王重润,从小跟永泰郡主关系好,跟武延基是同庚,都是十九岁,二人志趣相投,常常凑到一起欢饮漫谈,观赏歌舞。年轻人,血气方刚,又都是长子,更有一种优越感,也更关心朝廷的动态。酒是助兴之物,三杯话多,三杯乜眼。酒杯一端,快活是神仙。永泰郡主身怀有孕,不敢喝酒,只得以茶代酒作陪。三杯酒下肚,延基和重润的脸都给烧红了,眼睛都变得泪汪汪的放着迷迷离离的光。

“现在时兴合欢舞,”延基咂着嘴,边喝酒边吃下酒菜边说,“大哥看不看?”

“看。”

重润有了些醉意,口齿不清了。仙蕙白了丈夫一眼,制止道:“大淫亵,莫让大哥看。”

“怕什么,”重润的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祖母和二张他们还看脱衣舞嘞。”

“祖母是皇上,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二张那两个臭小子,凭什么在朝廷瞎胡闹?”

“就凭他们从娘肚子里带来的那条命根子。”

延基嘴角边撇出一丝嘲笑之意。

“我要割掉他们的……”

“隔墙有耳,”仙蕙提醒说,“说话小声点,当讲的讲,不当讲的不讲。”

“莫老打岔。”

重润耸了耸眉毛。

“我跟你们一样的,也看不惯那两个嬖幸。只不过……到时候再跟他们算总账。”

“对,对,大哥,仙蕙说得对,暂时不要声张,该出手时再出手。”

二张当年怂恿武则天召回显,武承嗣失去了当太子的希望,忧闷致死,和武家结了怨。显当了太子,他们不但不附合,反而以恩人和长辈自居,拉架子,又得罪了显。二张不会做人,如今里外不是人,但还是自以为是,一意孤行。

武重润、武仙蕙和武延基的话,很快传到了二张的耳朵里。震惊之余,他们咬了咬牙关,决计先法制人,激怒武则天,抢先下手,杀鸡给猴看,把攻击他们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皇上,邵王和魏王,还有永泰郡主,他们在一起骂你,也骂我们。”

“怎么骂的?”

“骂得太厉害,我们说不出口。”

张易之和张昌宗故弄玄虚。

“说。”

“他们骂皇上是老妖精,不守妇道的荡妇,骂我们是驴头,淫棍。”

“还有呢?”

“那可更恶毒了,三个人发誓要杀死我们。”

“好呀,要杀朕!”武则天双眼喷火,“朕先杀给他们看看。”

一阵暴怒之后,她命上官婉儿拟旨,以诽谤皇帝的罪名,赐死邵王武重润、永泰郡主武仙惠和魏王武延基。重润和延基在各自的王府自缢身亡。仙蕙受不住如此惨重的精神打击,动了胎气,难产致死。二张似乎达到了目的,而事实恰好相反,人们把怨恨和愤怒一股脑儿集中到了他们的身上。天子是承受天命的人,神圣不可侵犯。太子显一家和武姓族人的心情也是如此,因为涉及到忠与孝,同样摆开了武则天。朝廷内外都把二张视为君侧的奸臣,无声的责难和反抗愈来愈强烈,连武则天也深感不安。她是从不后悔的人,从来有进无退。这一次,倒是有些后悔了,心灵上蒙上了一层阴云,重润等三人的身影老在她眼帘晃动,像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她决计以变换环境来调剂心态,稳定情绪,达到新的平衡。十月三日,武则天离开了呆了二十多年的洛阳,启驾重返长安。兴师动众,朝廷也来了个大搬迁。此前,已下达了行幸长安的敕令,备好卤簿仪仗、辂辇车舆和百官仪服等等。命韦巨源和李峤担任神都洛阳正副留守。二十二日,在千乘万骑盛大仪仗队的护卫下,武则天率宫眷和文武百官进入西都长安。颁敕赦免天下罪犯。改年号为长安元年。

武则天定居于含元宫,又把含元宫恢复旧名大明宫。回到久违的长安,武则天心情一变,精神焕发起来,脸上露出了奕奕的神采,她所特有的对自己体魄的自豪,又充溢着全身。常言道,事在人为。她首先从整顿吏治开始,着眼于发现人才,任用人才。天官侍郎崔玄祎,性情耿直,从来不晋谒当权大官,权贵们讨厌他,改调他当文昌左丞。一个多月后,武则天召见崔玄啤,热呼呼地对他说:“自卿改官以来,朕听说你属下的令史聚餐庆祝,这是他们想大肆贪赃枉法的信号。现在让你官复原职。”

“臣不懂世故,上下关系都没有处理好。”

崔玄啤诚实地对答说。

“你清廉刚正,耿耿忠心,朕信得过你,要奖赏你。”

武则天重新任命崔玄啤当天官侍郎,还赏赐他彩色绸缎七十匹。天官部的官员们知道露了马脚,收敛了贪婪心,不敢徇私舞弊了。朝廷改变了对崔玄祎的看法,把他当作了奉公廉洁的典型。周朝的大敌一直是吐蕃和突厥。吐蕃自内乱之后,国力衰退,没有发起大规模的进攻。但它和突厥一样,局部性的骚扰频频不断,边境不安宁,百姓深受其害,很多人举家向内地迁移,有的草场和田土都荒弃了。

武则天没有向外扩展疆土的野心,并非她无雄才大略,主要是穷兵黩武往往得不偿失,即使像汉武帝和唐太宗那样气势超群的皇帝,后果也不够理想。狄仁杰反对征战,对她也有一定的影响。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廷移居长安,吐蕃与突厥大肆侵入凉州,激起了武则天的愤怒。她大胆重用郭元振,由主客郎中擢拔当凉州甘肃武威市都督,兼陇右陇山以西诸军大使。在此之前,凉州南北边界相距不过四百多里,突厥汗国军和吐蕃王国军,一连几年,经常突然出现在州城下,烧杀抢掠。郭元振不负所望,上任伊始,深人走访军民,勘察地形,在南境硖口筑和戎城甘肃古浪县,扼守要道,南北州境拓宽一千五百里。从此突厥和吐蕃的兵马无法再来州城侵扰。郭元振又命甘州甘肃张掖市刺史李汉通屯田垦荒,开发水利,推广农耕。过去,凉州的谷子和小麦每斛值数千钱,到了李汉通募民垦种土地以后,一匹细绢可换粟麦数十斛,积存的军粮可供数十年之用。郭元振很会安抚民众,统驭军马,在凉州任职五年,汉民与蛮族都对他敬畏爱戴,令行禁止,牛羊漫山遍野,路不拾遗。历朝开国以后,即由武功走向文治,重文轻武。由唐至周,照样如此。自隋以来,科举只有文考,没有武考。然而外族入侵从未间断,习以为常,放松武备,往往导致被动挨打。

武则天觉得必须转变这一传统观念,文武并举,目前尤其要唤起尚武精神,于是颁发一道圣旨,设置武举,为武官开一上进途径。

武科举的科目共有七项:一、靶射:三十箭都不出第三靶环的,就算及格,正中靶心的是上等,射中第二环的是次等,射在第三靶环外的是下等。二、骑射:骑在马上射箭,全数中靶是上等,有中靶有不中靶的是中等,全数不中靶的是下等。三、马枪:骑在马上用枪剌,三次以上中靶是上等,两次以上中靶是次等,只中一次或一次都不中的是下等。四、步射:步行射箭,正中草人咽喉的是上等,虽射中而时间太长,或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射正的,都是次等。五、材貌:身高六尺约米以上,五官端正,气宇轩昂,是上等,其余是次等。六、言语:口齿清晰,对答如流,富有智慧谋略,是上等,相反是次等。七、翘关:即举重,以长一丈七尺、直径三尺半的杉木木杠一根,连举五次以上及格,十次以上算上等,规定后手持关距处无过一尺,前手距不限。除以上七项科目外,还有九条纪律要求:五才:知不可乱,明不可蔽,信不可欺,廉不可货,直不可曲。四义:受命之日忘家,出门之日忘亲,张军鼓宿忘主,授桴舍战忘身。平民由县州层层选拔,州考中举人者有资格进京参考,在职武官由夏官兵部直接比试,考中者等同文科的明经和进士。长安二年?胶正月十七日,武则天不拘于传统,以开发创新的精神,在长安的禁苑举行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武举考试。几天的太阳,带来了一些暖气,冬季的严寒开始退避,雪慢慢地融化着。似是而非的新春悄悄地溜进了禁苑中,溜人冰冻的地下,恍若胳膊一样伸展着的槐树枝上,雪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掉落。冬眠的动物还没有苏醒,褐色的花坞隐隐约约冒出一点点绿意,带来了一股生气。它一天比一天新鲜,俨然司春女神光临了这片方圆两百里的地方,留下了她的明媚的身影和足迹。雪还没有化尽,背阴的山坡还有些积雪,紫色耳状的报春花、黄色的莲馨花和长着金鱼眼睛似的三色堇,已从潮湿的草丛中探出头来了。它们周围,在融雪的空隙间,黄土恰似张着嘴在那里呼吸,到处可以闻到夹带着冻土味的衰草败叶腐烂后发酵似的气息。晨雾散开,浮云分裂成小小的蜷缩着的云朵,天晴得赛如一张蓝纸,东方嵌着一轮金光灿烂的太阳。苑内演武场地的建筑物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金碧辉煌。从阅武台至南门楼外,沿御道两侧,都陈设着皇帝的仪仗,即法驾卤簿,富丽堂皇,威武雄壮。法驾卤簿打头的,是柄黄龙华盖,设置在阅武台门外丹陛的正中。这是一件特别的曲柄伞,其作用似是皇帝的影子。当武则天在阅武台升坐御座时,执事官即把伞张开,站在演武场上的文武百官和武举人见到这个信号,便一齐跪倒在地行礼,山呼万岁。全场上下,顿时活跃起来,一派欢腾,热闹空前。

武举人依照考试科目,紧张有序地一一进行比试。历经半年多时间,全国考取武举人三千,考中武进士一百余名。头名状元是山东的一位壮汉,名叫徐建业。他身强体壮,孔武有神力,能开十石力的弓,负米五斛行百步,长气不喘。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但没有多少心计,出息不大,日后不见重用。狄仁杰的孙儿,本来有希望当状元,由于父亲狄景晖不争气,仅仅取录为武进士。狄仁杰在魏州〔河北大名县〕当刺史,很有德政,百姓给他建了一座生祠,即人尚活在世上,就被塑成神像,焚香叩拜,祈求赐福,其屋宇称生祠。狄景晖当魏州司功参军,贪污凶暴,虐待州民,愤怒的州民捣毁了神庙和狄仁杰的塑像。此次武科举,没有考文,到了后世才在考武之后进行文科测验。然而考生往往不擅长文学,主考官也不得不马虎一点,很难达到预期的要求。尤其在实战中,武科举及第者并没有发挥明显的作用,朝廷对此失去了信心。直到开元十九年门,唐明皇李隆基又考了一次武举,中第者送兵部授官。五代时,皆以军卒为将。此举中断了好久。北宋又时兴起来,断断续续绵延至清代,才告终止。常言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作为军事帅才,必须在通晓经史的基础上,熟读《孙子》等兵书,精通兵法,六韬三略运用自如,还要懂得天文地理,驾驭部众,算计谋划,料敌如神。所以单凭武艺出众,最高也只能当一员战将,要担任三军主帅,那还远远不够。唐朝,包括武周在内,原则上都采取“出将入相”,朝廷出师征讨,一般都由宰相挂帅,班师回朝,交割兵权,又官复原职,照旧当宰相。近日无事,武则天心情舒畅,带着二张和婉儿等人,来到清思殿游玩取乐。清思殿位近大明宫的东墙,北临太液池,环境幽静,建筑又极奢华,还有舞台、乐池和马球场地。夏秋北望太液池,水面荷荇飘香,沙洲上芦苇成阵,群鹬、白鹭在池畔捕食,鸳鸯、鸬鹚嬉戏出没。岸柳成行,芳草萋萋,金顶朱檐的太液亭,耸立于蓬莱山顶,湖光潋滟,烟水空蒙,赛若人间仙境。此时地面刚刚解冻,草木才脱出枯黄的外套,吐出绿色的嫩芽,梧桐树的秃枝还在料峭的寒风中颤抖着。君臣无处消遣,就在殿内围炉向火,赌酒吟诗。

武则天多饮了几杯,脑袋有点昏痛。高延福轻轻推开一扇通风窗,缕缕清馨的芬芳袭人殿内。张昌宗起身走到窗前,瞧见外面几株梅花,开得茂盛极了,喜鹊在枝头喳喳地鸣叫着。他露出笑脸,欣然对武则天说:“喜鹊衔梅,皇上,好兆头。”

“梅花迎春,”武则天醉得打了个酒嗝,“开春了,我们到御花园赏花去。”

“如今是早春,百花还没有长出蓓蕾咧。”

“朕受命于天,自有百灵相助,想那百花仙子,该不会作难呗。”

武则天醉了酒,兴奋得忘乎所以了,乘辇率众人一齐到了御花园。阳光煦和,万物向荣空气中带着一股湿润、清新、甜滋滋的味儿。然而一切都好似才睡醒的样子,假山的岩尖上滴淌着晶莹的水珠,地面添上了一层浅浅的颜色,酷如沙漠上的绿洲,呈现出了一派生机。树枝的嫩黄色透露出了春天的消息,草木萌发,吐芽绽叶。祜藤变得柔韧了,缀起鹅黄的斑纹,随风摆荡着。除开迎春、水仙、天竺、藏红花、雪莲,其他花卉刚复苏不久。高力士和金刚从上林苑走进御园,跪奏道:“奴婢向众位花仙通报了圣主要去赏花,看样子还得稍许等一等,让她们准备准备。”

“要准备多久?”

武则天问。

“至少也得三五天。”

高力士机灵,随意编了个神话故事,“好像有个什么花王,花仙子得上天去请求她准许。”

“不行。朕观花心切,这就下一道圣旨,你们拿到上林苑去宣偷。

武则天吩咐笔墨伺候,就在方亭内的石案上铺开金笺,挥笔写了一首《催花诗》:明曰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上官婉儿用了御宝,由金刚和高力士拿到上林苑宣读后,在花神前焚烧了。次日凌晨,武则天一觉醒来,梳洗毕,骤然记起咋日以诗行敕的事,觉得自己酒后荒唐,不该逞兴。正当她万般无奈的时候,上林苑司花太监前来兴冲冲地奏报道:“启禀陛下,一夜春风,上林苑的花都开了,五彩缤纷,千姿百态,格外鲜艳夺目。”

“奇妙,奇妙,看来花草也服朕管,不敢违拗圣旨。”

武则天眉开眼笑,传命大排筵席,文武百官赴上林苑饮酒赏花。跨进苑门,早已闻见馥郁的芳香扑鼻。举目四望,只见各色各样的花儿竞相开放,争奇斗妍。水仙冰清玉洁芙蓉轻盈如纱黄澄澄的迎春伶俐多情月季笑颜迎人金达莱血一样洇红夜来香朵朵饱绽火红的大丽花歪着头,宛然含羞的少女一球球鹅羽色的椴花幽香四溢,把假山侧边的空气熏得香喷喷的。花圃里的花儿,有的含蕾欲放,有的花蕊怒放,有的开苞吐艳,如琼瑶造就,似珠玉装成,花攒攒,叶攒攒,焕彩蒸霞,宛若锦绣一般。曲曲折折的浣花溪畔,高低错落的花丛花树,五颜六色,姹紫嫣红,有的温雅,有的端丽,有的丽而不媚,有的媚而不俗,有的好似展翅欲飞,有的轻轻摇曳,犹如织不完的丝绢那么绵延,又似一片片霍霍燃烧着的焰火,更像是东方的天空腾起的绮丽的明霞。横过清溪,那边果树林的花开得更加茂盛。桃花胭红,李花洁白如玉,樱桃花红霞一片,苹果花雪白,闹春的红杏,层层簇簇的梨花,尽皆繁花压枝,如云如海,香韵满园。群蜂嗡嗡,蛱蝶穿花。柳莺在林间穿梭似的飞来飞去,成群的绣眼在枝头上飞窜跳跃,一伙黄鹂“呼”地扇翅腾起,星星点点,俨然节日里绽开在空中的黄鲜鲜的礼花。池中粉红的荷花朵朵,绿叶亭亭,红绿相衬的美色美香,令人留连忘返。虬干曲枝的紫藤攀着花架腾挪缠绕,一缕缕垂垂的细丝,把花悬在皴裂的枝干上,串串如铜铃漾满了紫色的波浪。紫丁香发狂似的灿烂着了,飘散着酒一样的香气。山茶花色彩斑斓,映山红绚丽多彩,兰花玉蕾乍放,栀子花、茉莉花清香四溢,还有高洁淡雅的菊花,火红的攀枝花。假山脚下的白玉兰,枝叶扶疏,盛开的花朵带一点黄色,好比雪花膏石一样嫩滑皎洁。

武则天边饮酒边放眼观赏,简直把眼睛都看花了。她心花怒放,喜动龙颜:“一夜之间,百花齐放,光艳四溢,灿如云锦,蓬莱阆苑,也不过如此景象。”

“奇迹,奇迹!若非神功造化,绝对是不可能的。”

武三思的一番啧啧赞叹,勾起了武则天的雅兴,她手扶着二张在苑内绕了一圈,却没有看见牡丹开花。随即派人查看御花园,亦是如此。她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朕素喜牡丹,倍加爱护,冬季围布幔防止冰冻,夏天搭凉堋遮挡烈日,唯独它置深仁厚泽于不顾,负恩昧良,不可轻饶。高延福,由你多带些人去把各处牡丹拔起,用柴炭烧成灰烬。”

“陛下,牡丹是花中之王,自然娇贵些,奴婢没有直接宣旨,或许在生奴婢的气。解铃还需系铃人,让我前去说说清楚,想必她不敢违抗圣谕的。”

武则天见高力士乖巧可爱,态度缓和下来:“你可以明白告诉她,午时若不开花,即用炭火烘烤,再不遵旨,就把牡丹全都烤焦高力士用的缓兵之计,武则天将计就计,想借炭火升温,催开牡丹花。可是效果不佳,烤了又烤,烤来烤去,上林苑数千株牡丹,只有一二百株开了,花朵很小,又没有鲜艳的颜色。

武则天气得五官都挪了位,命高延福和高力士把烤焦了的几千株牡丹连根拔起,押解到洛阳,作为处罚。说来也巧,这些牡丹栽到洛阳牡丹园,变了种,成了经受过女皇考验的牡丹中的神品一焦骨牡丹!一朵朵美艳闪耀的鲜花,又热烈,又奔放,富丽堂皇,白如冰雪,红似珊瑚,翡翠般的绿,琥珀似的黄,还有的像紫水晶一样鲜艳透明,花色奇巧,异彩纷呈。开春以来,朝廷内外安宁无事,武则天的日子也过得颇为悠闲,健康状况和精神状态都感觉良好。常言道,麒麟一老劣于驽马。她高寿七十八了,锐气渐减,只想多歇会儿,颐养天年。然而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销声匿迹的突厥又露出头来了,入侵盐州〔陕西定边县a、夏州〔陕西靖边县a,来势凶猛,兵锋向东一转,攻破了重兵把守的石岭关〔山西忻州市南〕,矛头对准了并州〔山西太原市a。犹如一只狼闯进了家里,引起了一阵混乱。况且并州的文水县,是武氏宗族的发祥地,突厥进攻并州,形势非常严峻了。

武则天忙了起来,刻不容缓地召集廷议。这一次,她打破常规,没有从宰相班子中抽人,借鉴重用郭元振的经验,挑选雍州长史薛季昶代理右台大夫,充任山东崤山以东防御军大使,沧州、瀛州、幽州、易州、恒州、定州等州兵马,都归他指挥调度。接着,又指命幽州剌史张仁愿专门主持幽州、平州、妫州、檀州的军事防御,与薛季昶互相配合,共同抗拒突厥的进犯。突厥狂暴而狡猾,神出鬼没,四处寻找薄弱环节烧杀抢掠。朝廷恼火极了,却又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咯措施击退突厥的袭击,把他赶走。人们对武则天的反感愈来愈明显,认定她老了,不中用了,不如把皇位让出来,退到后宫去享安乐福。苏安恒无私无畏,又上了一道奏折:“臣听说天下本是高祖神尧皇帝和太宗文武皇帝所开创的,陛下虽居正统,但实际上是大唐旧有的基业。现在太子显重新得立,正当壮年,品德高尚,陛下贪恋皇位而竟忘掉母子恩情,还有什么脸面进人唐朝祖庙,将以何种身份去谒先帝高宗的陵寝?陛下为什么还要日夜忧虑国事,不知钟鸣漏尽!臣愚蠹地以为天意人事,还归李家。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臣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怎么能顾惜个人短暂的生命呢!”武则天的身心又受到了一次剧烈的震撼,但是没有作出任何表示。如此反常的沉默倒把人吓慌了,提心吊胆,惶惶不安。缺乏主见的太子显和胆小的相王旦面面相觑,忙中无计,―齐找了妹妹太平公主,商量如何避免可能出现的灾难。

“要去掉母皇的疑心,”太平公主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最好用事实证明我们兄妹拥护她当皇帝,对二张也没有异议。”

“上一道效忠表,怎么样?”

武显提议说。

“那样反而会惹火上身,依我看,不如上表请求封张昌宗为王。”

“这个主意不错,反正二张贵显已极,权倾朝野。”

武旦表示赞同。

武显六神无主,还有些不放心:“要是母皇不答应呢”

“再次上表,表明我们的诚意。”

太平公主显得很有把握。三兄妹统一了思想,联名上奏,以张昌宗侍候皇上的特殊功劳,请求封他为王。这一作法,既策略,又能说明心意。果然不出太平公主所料,武则天拒绝了他们的奏请。三兄妹再次上表。

武则天一方面接受了儿女的请求,一方面慎重其事,作了一下调整,封张昌宗当邺国公。太子显仿佛卸下了一副担子,轻松了。他用事实证明了并不急于即位当皇帝,同时又报答了召他回京时起了促进作用的二张。二张也不再提防太子显三兄妹了,相对都稳定了情绪。对武则天而言,情夫和儿女们相互妥协,表示友好,她自然求之不得,十分欣慰。消除了内顾之忧,精力更多地放到了朝政上面。吐蕃王国派遣论弥萨前来请求和解,武则天就在麟德殿设盛宴招待来使。凉州都督唐休璟正好到朝廷述职,也应邀参加了宴会。饮宴中,还伴随有音乐歌舞,论弥萨却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唐休璟的身上,不断偷看他。

武则天发觉后,问他什么缘故。论弥萨起身向武则天行了个礼,带着钦佩的神情诚挚地对答说:“唐都督威震边关,我以为他定然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彪形大汉,势如貔貅,声若巨雷,想不到却是如此的文质彬彬。”

“他跟你们交过战?”

武则天感兴趣地问。

“交过。洪源战役,仗打得异乎寻常的激烈,唐将军十分了得,勇猛果敢,无人能敌。很荣幸今日能一睹他的神采。”

久视元年。闰七月,吐蕃大将麴莽布支攻击凉州甘肃武威市,包围昌松甘肃古浪县西、陇右诸军大使唐休璟在洪源谷古浪县西迎战。双方摆开阵势,吐蕃军明盔亮甲,光彩耀眼。周军将领心生畏怯,唐休璟对属下剖析说:“论家弟兄已经死去,麴莽布支新升大将,不懂军事,乍看像是精锐之师,其实乌合之众,很容易对付。”

“说得怪轻巧的,你去对付给我们看看。”

背后的一名将军顶了他一句。

“好,待唐某亲自上阵,去杀几个回合。”

唐休璟换上战袍,跨上汗血马,领先杀人敌阵,六番冲锋,六次传出捷报。吐蕃军抵挡不住,乱了阵势,向后溃退。唐休璟乘胜追击,阵斩二千五百人,生擒两员副将。一战即大获全胜,周军扬眉吐气,吐蕃闻风丧胆。从此听到唐休璟的名字,吐蕃便不敢贸然侵犯。

武则天一直忧虑边陲不宁,没有名将阻挡外族侵扰。无意中发现了唐休璟,她如获至宝般的喜悦,擢拔唐休璟当右武卫暨金吾二卫大将军。唐休璟谙悉边塞事务,东自辽东碣石河北昌黎县西北,西到安西四镇一一龟兹、焉耆、于阗、碎叶,绵延万里的山脉河川,关隘险要,都了如指掌。过了三年,武则天任命夏官尚书、检校凉州都督唐休璟当同凤阁鸾台三品,成为一级实质宰相。当时,突骑施部落伊犁河流域酋长乌质勒,跟西突厥其他部落互相攻伐,中原通往安西的道路被中途切断。

武则天命唐休璟会同各宰相商议如何对待。唐“休璟胸有成竹,巳经谋划好了。宰相们一集中,迅速达成了一致。

武则天见呈奏的方略又快又好,条目清晰,切实可行,当即照批实施。十几天后,安西都护府所辖各州上疏请求朝廷增援,路程日期与唐休璟所预料的完全相符。

武则天心里翻卷着浪花,眼里放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爽朗地对唐休璟说:“启用爱卿太迟,朕不胜遗憾。”

“陛下享国多年,微臣耳濡目染,要是稍许有点长进,也是陛下教导出来的。”

听了唐休璟的话,武则天觉得特别温馨、开心,一种快慰的情绪涌动起来,端庄的脸庞上漾开了笑纹。骤然脸色一变,她把目光转向了苏味道、李娇、杨再思、姚元崇、李迥秀等几位宰相,带着责备的音调说:“唐休璟镇守边界时,刻意考察山川形势,悉心探索御敌之策,如今运用自如。你们十个还抵不上他一个人。”

“臣等定虚心向唐公学习,留心国事,不负陛下重托。”

苏味道哈着腰,唯唯诺诺地应道。

“你就会说奉承话,八百斤的野猪一全凭一张嘴,其余什么都做不来。”

“皇上,臣是吃笔杆子饭的,舞文弄墨与舞刀弄枪可不是一码事。”

“你那些个儿歪诗,朕一句也看不上眼。”

“文章四友,臣排在第一,以文翰显时的苏李,臣还排在李娇的前头嘞。”

“世人把你放在前面,是凭你的年龄和资历,要说诗文,你的最臭,毫无可取之处。”

“皇上口里把臣贬得一文不值,心里还是蛮宠爱臣的。”

“朕用你,是用你的资格。”

“资格也算是本钱吧。”

苏味道出了一阵滑稽,操了一阵嘴巴劲,化解了僵持的场面,把武则天也给逗乐了。

武则天爱才,惜才,像苏味道这样酸不溜丢的文人,有一技之长,她也用上了,然而他毕竟不是栋梁之材。只有不断发现人才,启用人才,国家才能兴盛不衰,长治久安。侍御史张循宪担任河东采访使,遇到一件疑难案不能裁决,十分苦恼,询问当地官员说:“这里有没有贤能的富有真知灼见的人物?我有事想跟他商议。”

“人倒是有一个,”地方官回答说,“而且是个奇才,他叫张嘉贞,曾担任过平乡县尉。”

张循宪召见张嘉贞,请教见解。张嘉贞详细解剖,条理分明,切中肯綮,深透膜里。张循宪请他代写奏疏,行文流畅,精密详尽,卓见绝识。张循宪回朝卸差,武则天满意地说:“张卿的奏折,朕批了八个字:行云流水,臻于精妙。”

“陛下,”张循宪据实奏道,“此张卿不是彼张卿,奏章是张嘉贞帮臣代写的。那是一个奇才,比臣强十倍,臣愿意把官职让给他。”

“朕从来不缺少官服,只怕没有人才。”

武则天在内殿召见了张嘉贞,问对之后,满心欢喜,授予监察御史,又提升张循宪当司勋郎中,酬答他发掘人才的贡献。喜上加喜,好事成双。相距四十三年之后日本第七次遣唐使粟田真人一行来到了长安。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关系,自西汉开始已有往来。唐朝与日本的交往更加密切,日本深受唐文化的影响。唐时汉文化的各个方面以及佛教的各个宗派,大体上都移植到了日本,对于日本文化事业的发展具有明显的促进作用。日本派遣唐使,每次都有留学生、学问僧多人附使船同来中国。日本第一次遣唐使犬上御田锹等一行人,于唐太宗贞观六年八月至长安进贡。此后五次,都经由朝鲜半岛西海岸北上,渡过渤海湾,在登州或业州登陆,航线比较安全。唐高宗龙朔三年,日本与百济的联合军,在白江口为唐军所败,百济灭亡,朝鲜半岛由与日本敌对的政权新罗控制,日本的遣唐使中断。这一次,他们冒着巨大的危险,从九州横渡东海到达长江口,开辟了一条新航线,六月出发,十月才抵达长安。

武则天很感动,很兴奋,又在麟德殿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日本使节和随行人员。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中国发生了改朝换代的大事变,只不过当今的女皇就是唐髙宗李治的皇后,周朝和唐朝的文物典章制度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改。粟田真人拜见武则天时,见她神采焕发,雍容大雅,虽老而不龙钟,思维敏捷,谈笑风生,又惊讶又佩服,油然而生敬意。周朝与吐蕃及西突厥的关系复杂些,既保持了外交往来,又有战争,时好时歹,战和不定。长安三年四月,吐蕃的使节来到长安,进献良马一千匹、黄金二千两,请求通婚。头年九月,大将论弥萨来长安求和。十,国王器弩悉弄亲率一万余人攻击茂州〔四川茂县〕。茂州都督陈大慈奋勇抵抗,四战四捷,杀了他一千多人。现在又来通好求婚,武则天虚与委蛇,敷衍应酬,不了了之。东突厥可汗默啜也展开了和平攻势,派遣莫贺干来当使节,请求把女儿嫁给皇太子显的儿子。默啜是个凶恶而又狡诈的人,像狼一样老围着周朝打主意,从来不怀好心。至今还扣留着武延秀,不让他回国,还要找借口侵扰边境。

武则天召集廷议,朝臣们都对默嗫深恶痛绝,一致建言拒婚,采取强硬态度。都推荐魏元忠出面接待莫贺千来,在谈判中好好教训他们一下。魏元忠坐在主人的位子上,以发问的方式向莫贺干来展开了攻势:“默啜想把女儿嫁给我们太子殿下的儿子,怎么还扣留着武延秀?”

“得到贵国的答复后,自然会把武延秀放出来。”

莫贺干来摆出一副强者的姿态,毫不示弱。

“中国有句俗话:压制不成买卖,抢逼不成婚姻。不先放人,就休想答复。”

“要是放人呢?”莫贺干来以退为进。

“放了人,那时候再说。”

“太子显有四个儿子,他打算拿哪个儿子娶可汗的女儿?”

“我们太子的四个儿子,长子重润死了次子重福和第三子重俊已经娶了妻室,生儿育女小儿子重茂才六岁,至少还要等十来年。”

莫贺干来睁大了眼睛:“这样看来,你们是要拒婚啰。”

“你是不是这么看的?”

魏元忠故意拖着长声拗他。

“要是拒婚,那我们就刀兵相见。”

“我正等着呐。”

魏元忠霍地站立起来,把袍袖往上一捋,“他若真不怕,就来跟我直接较量较量。”

“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恕不远送。”

莫贺干来碰了个硬钉子,气极败坏地往外走,一脚踢在门槛上,脚尖踢痛了。随员从两边搀扶着,他瘸着一条腿,一步一移,一摇一晃,那灰溜溜的怪模样,浑如一头斗败了的狗熊似的。

武则天召见魏元忠,魏元忠把他和莫贺干来对垒的情形以及莫贺干来的狼狈样子一一进行陈述。听着听着,武则天脸往下一沉,打断了魏元忠的话。

“谁叫你把他气走的?惹发了战祸,得由你负责。”

“臣愿意带兵出征,跟默啜硬拼到底。”

“把兵权交给你,”武则天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勃起,“让你们的阴谋得逞,好保太子登基,是不是?”

魏元忠惊慌得冷汗淋漓,恍若一盆冷水泼到他的头上,又如一把匕首剌进了他的胸膛,他僵僵地跪在丹陛前,真有点茫然了。

武则天对待魏元忠,突然改变了态度,无疑是有缘由的。除非二张,别人很难动摇魏元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魏元忠结怨二张,话还得从头说起。十六老虎嘴里拔牙左台大夫、同凤阁鸾台三品魏元忠,曾经担任过洛州长史。在他到任以前,洛阳令张昌仪仗恃张昌宗等几个兄长的权势,每次到州府衙门参拜,都不按规定站立在庭下听候训示,而径直闯进长史公堂,嘴角和眉梢流露出一抹轻薄和姿意任性的浅笑,吊儿浪荡,似乎没有把长史放在眼下。魏元忠到职后,不能容忍,两眼一瞪,毫不客气地斥令他退下去。述职时,马虎不得,要求讲得精当而周全,概括而又具体。张昌仪哪有那样的能耐,说话吭吭哧哧,磕磕巴巴,讷讷了半天吐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魏元忠便是一顿训斥,尤其是他那冷嘲热讽的言语和揶揄的笑纹,更加让人受不了。洛阳出现了奸盗案件,还有人公开在街头行凶闹事。魏元忠明查暗访,了解到均系张易之的家奴所为。此等小人,狗仗人势,作恶多端,逍遥法外。魏元忠眉头一皱,想出了一条计策,吩咐衙役化装成便衣,日夜巡逻,现场捕获,不怕他不认罪。衙役很快将案犯缉拿归案,魏元忠取了证据,升堂拷问,张易之的家奴狡辩顽抗,魏元忠火了,杖刑处死。张易之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无法奈何魏元忠。在魏元忠入朝做宰相以后,张昌宗向武则天请求,提升他的小弟张昌期当雍州长史。张昌期在岐州陕西凤翔县当刺史,得到上凋的消息,以为十拿九稳,大摇大摆来到长安,边等敕令边游玩,青楼酒馆到处窜,大肆张扬,招摇过市。

武则天在延英殿听取宰相议政时,李峤、杨再思和姚元崇都恭维武则天居留长安期间政治清明,气象一新。她趁宰相们心情畅快,相信会如她的意,露出心里有底的神态,故意拖声慢气地问道:“谁可以胜任雍州长史的职务?有人考虑过么?”

“朝臣之中,没有哪一位比薛季昶更合适的了。”

魏元忠明白武则天的意思,是要大家附和她,他却偏不顺从,以开诚布公的态度,提出了在雍州人气颇旺的薛季昶。

武则天像受了打击似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好久才回过神来。

“薛季昶在京府任职太久了,朕打算另外安排他一个官职。”

略一停顿,然后话锋一转:“你们看张昌期怎么样?”

“陛下可算是真正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宰相们纷纷附和道。

“诸位,说话请慎重些,不可轻率。扪胸想一想,张昌期能胜任吗?”

魏元忠一番指责之后,表示激烈反对。

武则天脖子一歪,反问道:“为什么?”

“张昌期还很年轻,不熟悉治理之道。”

魏元忠理直气壮地对答说,“他担任岐州刺史,百姓逃亡严重,所剩无几。雍州乃帝京所在之地,事情繁重复杂。张昌期明显不如薛季昶熟悉政务,坚强干练。”

武则天无话可说了。然而她心里很不自在。魏元忠从来轻视张家兄弟,甚至怀着一种敌意。而他文韬武略,口若悬河,深思熟虑,又颇孚众望,张家兄弟岂是他的对手。如此下去,后果真不可想象。要是矛盾化解不了,二者便只能留其一。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张昌期的事也因此搁置下来。魏元忠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不肯放过二张,又当面向武则天进言道:“从先帝在位直到现在,臣蒙受皇家恩典,如今臣得忝列宰相之位,不能为国家竭忠效死,致使小人得以在陛下左右掌权,是臣的罪过。”

“魏卿,朕也奉劝你一句,”武则天目光挑剔,冷冰冰的,有点咄咄逼人的样子。

“不要把人逼得太紧。要知道,物极必反哟。”

二张和魏元忠的仇恨愈结愈深。魏元忠虽然攻势凌厉,但是二张有武则天袒护,无法将其击倒。二张也不含糊,觉得老是被动应付,还不如转守为攻。几兄弟一齐出动,就像蚊子叮鸡蛋一样寻找缝隙。不巧武则天旧疾复发,仪凤年间是由药王孙思邈治愈的。永淳元年……似,孙思邈以一百零一岁的高寿离开了人世。常言道,反病无反药。二张怕武则天性命不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转。

武则天一旦驾崩,他们失去了保护神,定然会被魏元忠诛杀。况且武则天已经到了八十岁的高龄,饱暖思淫欲,还少不得异性侍候,不加节制,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若想摆脱这种胆战心惊的恐惧,就得尽快抢得先机,一下打翻魏元忠,置他于死地。阴沉的天光映在阴沉人的脸上,寝殿背后时不时地传来猫头鹰悚然的叫声,张昌宗吓得毛发倒竖,战战兢兢地对张易之说:“五哥,得想想法子,我再也熬不下去了。即使跟他拼命,我也在所不惜,反正是一死。”

“要他的命,又难又不难。”

张易之望着从云缝里钻出来的半边月亮,说道:“说难,难就难在抓不到他的把柄。说不难,那就得捏造事实,利用皇上怕失去权力的心理,治他的罪。”

“还有太平公主的情夫,司礼丞高戬,也相当可恨,他也跟着魏元忠说三道四,最好一起整下去。”

张易之一拍额头:“我有主意啦,就这样对皇上说,魏高二人暗中议论皇上老了,不如事奉太子,才是长久之计。”

二张在侍寝时,一壁厢给武则天按摩,一壁厢吹枕头风。

武则天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呼吸也变得急促和哽塞了。她翻身坐了起来,二张忙着给她穿上衣裙。张易之给她捶背,张昌宗端来了茶水。她忿然不能自抑,用水吞下两粒药丸,下了一道敕令,逮捕魏元忠和高戬人狱。事后冷静下来,武则天又感觉有些鲁莽,过于草率。魏元忠的强硬是出了名的,必然喊天叫地,大闹一通。听了他的辩驳和诉说,朝臣们又会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说她昏庸无道,受二张蒙蔽,凭空捏造罪名杀戮忠良,还要载入史册,留下千古骂名。况且,处理大臣还得经过三堂会审,录取口供。

尤其是没有证据,就治不了罪。张昌宗缺少心眼,茫无头绪地干着急。张易之稳定了情绪,想出了一个主意,要张昌宗从平时相处尚好的朝臣中找一个人,出面证实魏元忠和高戬有过密谋,说过“拥立太子”之类的话。朝臣中十有八九都对二张抱着反感,关系显得好一点的只有曾经帮他们编纂过《三教珠英》的那些文人。巳经提拔了的如李峤,他高高在上,不好开口。在没有提上高位的人当中去找,自然方便些。然而像阎朝隐、宋之问、沈佺期,名声太臭,跟魏元忠又无交往,要他们硬着脖子说听见过如此生死攸关的秘闻,谁也不会相信。二张把二十六名“助编”一一排列出来,眼下只有张说,名声尚好又容易找,在朝廷中算得一位活跃人物,二张跟他也没有断绝往来。张昌宗找到了张说,把他带进密室,首先回顾了一下当年合作编书的美好情景,然后言归正传,干脆摊牌请他作伪证,答应事成之后连升三级。要富贵还是要名声,在张说的内心展开了剧烈的碰撞,他进退维谷,如果拒绝张昌宗,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