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马丘比丘,1530年1月
路的一边耸立着一道高如碉堡的石墙。
安娜玛雅重重地踩着步伐,以免惊吓了拉着她的手的那个小女孩。
碰上了岩石间的断层时,她并不却步,她抱起小女孩,一起穿过石块间的细缝。走到另一端之前,她只回头张望过一次,眼前不再是狭窄的山路,而是一个吓人的无底深渊,山脚下的圣城变得极为渺小。
现在眼前所见唯有蓝天一片,蓝天里有只大鸟在飞翔,一个挂在云海和高山间的小黑点,是天空里的一道光。
山峰就在她的头顶上,像一根掉落在空中的羽毛,迎风飘荡。
脚下一片空白,顶上也是一片空白,几乎不见大地,几乎感觉不到空气和天空的存在,除了手中所握的这只小手之外,她对世界似乎不再有感觉。
登上山顶前,有段狭窄的区域将他们和苍穹分离,前面有一张凿在古墓里的供桌。远方,在云层之上,就是终年白雪皑皑的萨尔坎太山。云海若隐若现,像极了一条条浮在空中、随风摆荡的细羊毛彩带。一瞬间,天空由亮转暗。
安娜玛雅坐着,膝上抱着小女孩。她握着她的手,左右晃动,浑然忘我。小孩不仅和他们一起嚼食古柯叶,也一起饮用奇恰酒,对被当成供品一事毫不在意。有几次,安娜玛雅感觉她以指尖触摸她金手镯上一条蛇的头部,而且爱不释手。
只要她们站起来或走几步,便会像大兀鹰的翅膀一样飞起来,然后掉进狭谷下波涛汹涌的滚滚川流里。
古墓前,轿夫们生起一把火,摆上第一批供物:玉米、奎藜、古柯叶……
然后是羊驼。
接着便是那个小女孩。
安娜玛雅不再害怕,心中亦不再反抗。
她所屈服的不是维拉·欧马,而是整个宇宙、高山、云海、太阳和幽灵。
她环顾四周的风景,将自己化成一只飞鸟,冲上云层,翻云覆雨,然后往下飞向圣城里的屋舍,从高山上俯瞰,它们就像一颗颗小石子和沙砾。她在小女孩的耳边轻唱着一首歌催眠她。
薄雾凝结成一团冷空气,越积越厚,然后飘下山谷,慢慢地盖住整个圣城。灰蓝色的天空几乎变成白色。大鸟远离后,独留萧萧的风声。
她看见了那只美洲狮子。
它高大的影子钻进万亚·比丘,那座俯瞰全城,以年轻的精力保护圣城的山脉。山上的两颗岩石便是它的双眼,断层的细缝便是它的嘴巴;它竖起双耳,好似准备往前奔,它的爪子则深入云海里。
安娜玛雅微笑:因为那只美洲狮子是她的朋友。
“不要怕,”迎着风,她对着小女孩耳语,“不要怕,看着那只美洲狮子……”
羊驼的血被收集在一些黄金圣器里。大祭司和智者面对着她们。
她们从地上站起,安娜玛雅将双手放在小孩的肩上,从此刻起,小孩的身体已化为她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维拉·欧马说。
当安娜玛雅张开手臂时,一阵雷声从天边滚过整个天空。
是一只大兀鹰。一种代表权力和死亡的鸟类,高亢的叫声响彻云霄,刚飞过他们的头顶。
天色昏暗。
大祭司伸出一只手,手上的银图米礼刀金光闪闪。
“我是万亚·卡帕克,”安娜玛雅以呼风唤雨的坚定口气说,“我是统治四方帝国的印加王。”
“我可以看见你们看到的一切,可是你们看不见我。我看见太阳西沉,月亮陨落,我看见龙卷风席卷大地和苍穹。”
“我看见混沌的世界,我看见无须牺牲的鲜血,我看见宇宙逆转,我看见军队如小石子般沿着湍流翻滚,我看见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为仇,我听见被杀害和被强奸的妇女哀号。”
“我流下了真心痛苦的眼泪。”
安娜玛雅胸口胀痛,呼吸急促。她不敢抬眼看那只大兀鹰,眼前突然一片迷蒙,遮住大祭司、智者和小女孩,在她眼中,他们只成了一些影子。是她在讲话,却又不是她。
“我看见人类因贪婪而相互诋毁,我看见饥饿摧毁他们的肉体和心灵,我看见水泉干涸,所有通往黑暗与光明的道路全都中断了。”
“我只看见痛苦走下通往地心的阶梯。”
“之后我看见我的双胞兄弟,我的那位太阳兄弟逃亡,躲藏在黑暗背后,许久之后,才又重现光明,向世人宣布下一次的帕沙沽提。”
她沉默不语。
她没看见礼刀从大祭司的手中掉落,她没看见维拉·欧马忧郁的眼神和轿夫们恐惧的表情。
她没听见大兀鹰早已飞远。
等到太阳重新出现,晒烫了她的颈部时,她才摇一摇头,从幻觉中惊醒。
“安娜玛雅女孩,”智者说,“有着湖水般眼睛的女孩,我不知道你要表达些什么,但是我相信你……”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这样,所以我才相信你。为何你的反抗没有用,现在你懂了吧?”
安娜玛雅同意,但还是忍不住嘟哝:
“你们没有把小孩奉献给——”
“别太狂妄自大了,别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些指示来自……”
“我知道,维拉·欧马。”
随行的仆从肩上仍扛着温热的羊驼躯体。薄雾慢慢地散去,他们重新看见圣城在翠绿的珠宝盒里闪闪发光。
她放慢脚步,沿着狭窄的山脊往下走,再走下陡峭的石阶,然后经过乱石堆……
在这段时间里,她慢慢地看见了圣城,城里的墙垣和茅篷屋顶越来越清楚。
在这段时间里,她以为整个世界就要被战争摧毁了。在维拉·欧马和万亚·卡帕克的话语里,无论是观点或声音,所谈的全都与鲜血、死亡及摧毁有关。
在这段时间里,她自问那只出现在她面前、高踞山顶的美洲狮子,想要向她表达什么。
在这段时间里,她知道自己一直牵着小女孩的手,她感受到一份无法言语和分享的寂静幸福,像第二颗心脏一样拍打着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