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业游民聚赌场 第六节

“咦?好久没看见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

几天后,当藤助再度在赌场露面时,一个经常流连赌坊的混混立刻拉住他问。

“是不是被女人缠住了?”

“有女朋友,就忘记赌博,可不行哟!”

“是嘛,是嘛。赌坊少了你,岂不是太无聊了?”

其他的混混们也异口同声的说。今天藤助听到这些嘲讽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在心里哈哈大笑。

——哼!你们这些笨蛋!

眼前忙着收筹码,满眼血丝的赌徒们,正被一张无形的网网住,动弹不得。

“你到底去哪儿了?”最早发问的男人,再问一遍。

“我去大浦那里。”藤助回答。

“大浦?就是那个叫弥四郎的大将的领地?”

“是的。”

“做甚么?”

“去赌钱。”

“你真的去赌?”对方用轻蔑的口气说。“赢了吗?”

“也没多少……”

藤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

“哇!”对方惊讶的叫出声音。“那里的人比你还不会赌?”

“是啊!”藤助得意洋洋的点点头。“那里的赌客都很菜。”

“赌坊在大浦的甚么地方?”男人好奇的问。

“哎,光聊天有甚么意思?”

藤助好像突然很急似的,轻易岔开话题。“赶快来玩两把吧。”

“来,来,来。”

围观的混混们大声嚷着,恨不得马上把藤助的钱赢进自己荷包。

藤助今天一反常态,是来输钱的。可是偏偏手气特别好,不管他押哪一个,骰子都往那边跑。

——真糟糕!

看样子不用点计谋,是不会输的。

于是藤助开始把平常赌钱的那套搬出来,只是偏偏相反。例如他猜会出奇数的时候,就押偶数。结果却出“偶数”。

藤助一急,改为猜奇数也押奇数,结果还是“奇数”。最后他猜会出奇数,奇数的相反是偶数,偶数的相反是奇数,如此反覆之后,决定押奇数,结果出的仍然是“奇数”。

藤助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他的手气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几乎每把都中。

——到底怎么赌才会输!

藤助为了急着输钱,干脆不想,胡乱下,没想到连这样钱还是不断的增加。看样子,不久全座的钱都要被他一家通吃了。

“这家伙的赌技变好了。”

混混们看藤助的眼神开始有些不同。

——我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藤助一面在心里暗念着输、输、输,一面继续乱押。终于他的手气有了转坏的趋向,起先他还故意乱押。后来连给他想赢的机会都没有,一路输到底。

藤助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说:“都输光了。”

——看来这小子还是个输钱的大头!

人们的表情出现混合着轻蔑和感叹的神色。

“你在大浦可以赢这么多啊?”

人群中有人发问。

“是的。”

“他们都不会玩骰子?”

“嗯!”

藤助用力点点头。“像你们这样的赌场高手,对付大浦的那些家伙,简直是牛刀小试。我们浪冈的人只要去大浦,稳赢不输。”

赌徒们的眼中射出光芒。

“那个赌场终年开放?”

“嗯。”

“在大浦的甚么地方?”刚才问话的男人继续说。

“这个嘛,很难解释清楚……”

藤助故意支吾着。

“告诉我们嘛!”

“告诉你们是可以……”

“喂,藤助。”

一个一脸凶相的流氓焦急的逼迫藤助。“拜托了。假如我们赢钱,分你吃红就是了。”

“好,一言为定。我带你们去。”

“甚么时候?”

“明天。”

“哇!哇!”赌客们高兴得大叫。“一切拜托你了。藤助,你真是个好人。”

“没甚么啦!我一向受人之托就会忠人之事。”

藤助深吸一口气,诚心的说。


第二天,藤助带领六个赌徒到离大浦城不远的一户农家。

“浪冈的人又来玩了。”

藤助站在门口朝里喊。

“哎呀!赌神来了!”

勘兵卫从里间草蓆上站起来,露出为难的表情。“没法子,请进吧。”

藤助沿着小梯子爬进房间。房间的草蓆上正有大约十个男人在玩掷骰子。弥四郎化妆成农夫,也混杂在里面。

浪冈的赌徒站在他们身后瞧了一会儿,立刻彼此相视,露出难掩欢欣的微笑。因为这群玩掷骰子的人,全都是大外行。

“你们也要参加?”

等勘兵卫一问,大家立刻点头,兴致勃勃的加入赌局。

可是……

一旦赌局展开,弥四郎立刻以压倒性的强势,瞬间席卷所有赌徒的钱。

“哈哈哈,不好意思啊,浪冈的朋友们。”

弥四郎看着呆若木鸡的赌徒们,发出愉快的笑声。“让你们一文不名的回浪冈。不过赌博就是赌博,有输有赢。”他说着,朝向其他的人大声说:“我从来没赢过这么多钱。来,来,我请大家喝酒。”

“好啊!”

大浦的赌徒们答应着,跟在弥四郎身后,走出农家。

望着领头的弥四郎高大的身影,一个赌徒抱怨的对藤助说:“是谁说大浦人赌博很菜?我看这个大胡子的赌技简直出神入化了。”

一文不名的赌徒们蹒跚的跟在队伍后面。

不久,弥四郎经过大浦城前护城河上的桥面,进入大手门。

“他是谁?”

一个赌徒愕然的问。

“不知道。”藤助茫然回答。“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

“请跟着来。”

勘兵卫走在前面说。

赌徒们鱼贯通过本丸,从打开的走廊侧门,可以看见耸立在夏空中的岩木山。只有在较高处,才能享受到从远方津轻传来草原的风,吹乾自浪冈走来的一身灰尘和臭汗。

侍童出现了。

“先洗个澡吧!”

“不用,不用。”

男人们纷纷摇手拒绝。

“你们虽然是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能一身臭汗啊……”

于是他们在侍童的带领下,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同时换上特别为他们准备的干净衣服。

酒席已经备妥。弥四郎一面招呼大家久等,一面走向首位。二十八岁的弥四郎脱掉刚才穿的农人衣服,改穿武士家常麻衣,显得英姿飒爽。

看着面露畏惧的宾客,弥四郎说:

“今天承蒙各位,让我玩个痛快。”

他说着走下来,到坐在最尾端的男人面前,盘膝而坐。

“刚才说过要请各位喝酒。来,乾杯!”

弥四郎露出令人心神荡漾的笑容,为对方斟酒,男人恭敬的接过来,一饮而尽。

弥四郎坐着移动身子,转向第二个。

“来,乾一杯!”

一圈酒敬完后,弥四郎回到自己的座位。

“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一定要畅饮一番。”

说完,弥四郎把酒一口气喝干,同时用舌头发出“得”的一声,制止侍童为他斟酒,自己拿起酒壶,连饮数杯,然后抹一抹胡须,说:

“哎呀,差点忘了,我叫大浦弥四郎。”

“我不知道主公这么会赌。”

坐在一旁的勘兵卫问:“以前赌过是吗?”

“嗯,只玩过几次而已。其实赌骰子和作战一样,要观察敌人,才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攻打石川城的几次战役得胜的经验,对我的赌技大概有帮助吧。”

弥四郎说着转向赌徒们。

“赌博实在是件很好玩的游戏,难怪你们每天只想着赌,天下没有比赌更好玩的了,对不对?”

“是,是的。”

旁边一名赌徒恭敬的回答。看是城主也是同好,满座赌徒们似乎都轻松起来。

“赌博跟女人哪一个有趣?”弥四郎问身边的男人。

“女人固然可爱,但是太麻烦了……”

“赌博不麻烦?”

“不会啊。反正不是奇数就是偶数,二选一嘛。女人就不同了……”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弥四郎忽然一脸正经的问:“你们除了赌博,还有没有其他谋生的本事?”

赌徒们沉默下来。对他们而言,谋生之道除了赌博,大概就是偷窃和抢劫了。可是这些技能怎么好意思大声喧嚷?

“没有其他谋生的本事了吗?”

“不,我们有。”

一位在玄德寺赌场以好辩闻名,名叫寅吉的男人铁青着脸说:“我本来是农夫。”

“为甚么不去耕田?”

“我的收成全叫北畠御所抢了去,害得我吃不饱,穿不暖。显村大人虽然人不错,可是他只知道游山玩水,一点也不管奉行的苛税,我们的死活……”寅吉的声音哽咽了。

“所以你才决定不干农夫,改当赌徒?”

“是的。不干农夫,没有收入,养不活老婆孩子。没办法,只好去赌。我觉得过这种生活,实在很可耻。”

寅吉用手背拭去鼻涕和泪水。

“喔……”

弥四郎转问其他人。“你们也觉得靠赌博维生,是件可耻的事?”

大家暧昧的点点头。

“你们恨不恨北畠?”

有几个人轻轻点头。

“好,既然如此,我要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弥四郎加强语气,说:“我要讨伐北畠!”

听到这话,藤助吓了一跳。他想: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随便说出来呢?本来他是奉弥四郎的命令,召集玄德寺的赌徒们到大浦,然后想办法挑起赌徒们对北畠御所的不满……

弥四郎不理会大家惊愕的神情,直接点名说:“寅吉,你的工作是去告诉北畠御所这件事。”

勘兵卫似乎也不晓得弥四郎葫芦里卖的甚么药,紧张的问:

“主公,这样做好吗?”

“不要紧,不要紧。”

弥四郎盯着寅吉,继续说:“这样做才可以出你心中的怨气。”

“……?”寅吉露出莫名所以的惊讶神情。

“我等一下告诉你原因。至于你们。”弥四郎望着其他人。

“你们是我攻打北畠的前哨。你们回到浪冈,尽量多找一些我们这边的同志。”

弥四郎用极具说服力的眼神环顾四周。这些赌徒虽然顽劣,可是他们一开始就被弥四郎的赌技震慑住,接下来又被弥四郎热情的招待感动,对他心服口服。听到这番话,一个个血脉贲张。

“假如你们愿意帮助我,就是我的武士。”

弥四郎说。

“我们愿意。”

男人们齐声说。

“好,话说到这里。接下来让我们忘掉一切,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说完,弥四郎举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气喝干。从刚才起他就已经连续喝了好几杯,可是依然神色自若,一点丑态也没有。这一点更令在场的人心折。

打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岩木山,现在正逐渐被夕阳染成红色。

这群生在贫苦人家,一生住破屋,劳苦度日的男子们,初次享受到如此豪华的盛宴。

入夜点燃烛火之后,酒宴更加热闹了。

终于大功告成……在满足感的驱使下,藤助藉着微醺站起来,高兴的跳着舞。大家拍手喝采。藤助一边跳,一边朝弥四郎望去。

只见弥四郎不知怎地铁青着脸,飞快的爬起来,跑到走廊边。

——哇!

大量的白水喷向庭院。

“吐过就好了。”弥四郎回头笑着说。

“喝太多了?”勘兵卫愕然的问。

“不是,不是。我还可以再喝。只是为了尽兴,必须把刚才喝的酒吐掉,才能喝得更多。”

弥四郎说着,往杯里倒酒,然后恶狠狠的盯着酒杯,像要忍住呕吐似的,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