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厨子差点要了皇上的命 第四节
次日朝见,两班文武济济一堂,料知前次刺驾有了结局,因此来得格外齐全。嘉庆帝面容清癯,双目炯炯,因风寒尚未痊愈,说起话来仍然呜呜囔囔,带着浓重鼻音。各臣员分外留心,一派恭肃。坐定之后,嘉庆扫视全殿,方徐徐而言:“诸部众卿有本即奏,莫要延迟时辰。”
话音方落,军机处经略大臣德楞泰出列奏称:“据分军合围,教匪余酋罗思兰、葡文华走投无路,大部歼灭,余部逼入南江一带。新近合兵一处,潜入密林。现水面结冰,各关口河道俱已增兵防护,谅不至走脱。又有余匪会集巴山,煽动裹挟百姓,近日进占川北通江一带,目前正于堵截之中。然纠民余匪,临时乌合,不足为患。江南乃教匪活动猖撅之地,近有姚之富之子姚馨佐伙同惯匪熊老八等煽动民人,沆瀣一气,意欲向东窜犯,臣等已遣部防驻,只待天气晴朗,便可一鼓歼之。”
嘉庆览毕,颌首道:“民安而贼自平,剿贼必要安民,民不安,则易为贼所裹挟。白莲教余部时至于今,已是强弩之末,务将彻底击溃,无使扰民。然贼居关险,犹不可轻视,各省仍应互作协助,不致乱匪疏隙,流走边界。唯有分军击破,方为稳妥。各省仍依前例,分别督军,限日剿获。”
德楞泰遵旨退回,自去布置。两广总督趁机出奏道:“安南国新主阮福映押解三名海盗已抵广东,此三者系阮光缵旧臣参与海盗,骚扰中国海域。请示是否解京正刑?”
嘉庆略一沉吟,即批示就地处决,不必劳力解京。余时各部皆有所奏,巨细各异,不一而足。稍歇,嘉庆即道:“二十日之事,内外震惊。朕交付刑兵诸部会合审理,延至今日,眉目已清。经多方查核,基本讯实。朕昨日接奏,意欲澄明此事,以示赏罚。”
遂令人将奏折宣读一遍,道:“朕初遭此劫,实是意料之外。然身边臣侍于险难关口亦能镇定自若舍身救驾,确属不易。为旌其功,特嘉赏如下:赐御前大臣,定亲王绵恩,固伦额附各御用蟒袍补褂一件,加十万石年俸,加封定亲王之子奕绍为贝勒。封喀尔喀亲王拉旺多尔济之子巴颜济尔几葛为辅国公,并紫禁骑马;封乾清门护军唐起、顺贞门驻军马甲张庆磊京城骑马,并加赐年俸五千石;封喀喇沁公丹巴多尔济为贝勒,加三万石年俸,准在彻前行走。赐御前贴身侍卫扎克塔尔世袭三等男;赐珠尔杭阿、桑吉斯塔尔世袭骑都尉,并京城骑马街。”
众人听得,俱叩谢龙恩。嘉庆赏封完毕,忽语音一板道:“此事因出意外,然各位官员臣侍尽职克任,又何至于此?是以各部懈怠,诸吏玩忽,非止一日。皇考于二十三年六月,逢有一疯疯颠颠僧人持刀擅入东华门,事后究查,虽未有所闪失,但亦拟绞十六人。”
话音方顿,殿下有关诸臣皆脸色如土,两股战栗。嘉庆不动声色,继续沉缓而言:“而今有陈犯径入神武门,通畅无阻,藏匿多时,各护军、侍卫居然丝毫没有觉察,足见各门军卫失职到了何等地步!为肃风气、正国法、理应—一斩讫,以作前车。然事发之后,军卫侍从竭力尽忠,以补前疏。姑念各门奋勇,未致大患,尚可从轻处治。但各领队护驾不力,形神狼狈,情不可原,着革去阿哈保神武门护军统领职,革去苏冲阿顺贞门护军副统领职。京城侍卫副统领给华着革职留任,以赎罪抵还。革去京城侍卫统领贤福之职,并京城骑马衔,发往热河披甲抵过。内务府该管护军失察,革职留任,拔去花翎。内务府御膳房总监盂明读职失察,罪责严重,发戍伊犁。”
余下失职门卫兵弁拟斩三名。众人听了,慌不迭地叩恩,心下却暗暗吁气。嘉庆处置已毕,遂转向各部道:“诸部会审,尚能务实切责,不曾延慢。陈犯口供仍需详加查验,以核其实。联衔所奏之事,朕准允,依旧责成刑部便宜从事。”
嘉庆忽转念想到一病患之人逮遭厄难,且亲眷尽殁,坐累幼子,顿觉恻然。然而木已作舟,非情理可容逆改,也只好如此了。于是退朝回?
勒保见奏折允准,大喜过望。心里暗道:“幸可蒙混过去。不然复查将起来,那么该死的囚犯语不能说字不能写,任是扒皮抽筋也是无用,那时皇上追究,怕是哭也没泪的。”
会审诸员亦十分欢欣,皆想这下万事大吉了。于是大家丢开,再不闻问。然而谁能料到,随后竟有人斗胆挑剔,这且不说,就那宫里埋下的内线祸根得以生全,却终于酿成了后来的“癸酉之变”,险些儿把皇家后宫都劫了去,满朝惊怖较此何止十倍?这是后话。
监牢里,四壁石墙阴潮如沐,仅一通气小窗微微漏进些光线来。仅有的光亮在黑古隆冬的囚室里分外显明。一堆柴草也湿漉漉地,散发刺鼻的霉烂气味。柴草上面的囚犯披头散头地蜷缩着,形神葨葸,永远惺忪似的目光定定地朝前痴望。而石墙正上下幻动,逐渐龟裂、变移,旋即又静止下来,囚犯想凑前看个究竟,忽有叔父在后面道:“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陈德一惊,愕然四顾,唯见四周昏昏,并不曾发觉人影。忽铁门响动,似有脚步停驻,陈德仍携起链铐,转过身来,“咣”的一声,门被推开,两个瘦骨伶什的孩子被推了进来,铁门应声合上。“禄儿、对儿!”
陈德“啊”了一声,想立起,却没动,忙呼唤禄儿、对儿,但口里只是“啊啊”叫着,急得无奈。两孩子见囚犯人形俱非,面目条条黑痕,愈加狰狞,先是惊惧异常,随后见确是乃父,双双扑向前去,哭道:“爹爹,你怎么啦?爹爹。”
陈德任两个孩子拥着,摇着,只是啊啊哦哦地用手比划,禄儿对儿愈发惊恐伤心,一面放声大哭,一面“爹呀,你怎么啦!”
问个不休。陈德此刻心中有万千言语,只是道不出口,只是啊啊连声,不觉悲酸下泪。两孩子愈加伏哭不已,泣不成声。陈德伸出手去抚摸,但手指再也不能弯曲,只是僵直地在孩子身上来回擦动。禄儿对儿搂着父亲的肩膀断断续续地泣道:“爹……你到底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我们知道你……在这儿…早就…要来,…他们不让……,爹…我们一起……回家去吧……”
两孩子泣涕涟涟,硬噎不绝。陈德搂住两子,不由心如刀绞,凄惨欲绝。污浊的监牢内,只有低低的呜咽如折翅的孤雁一直哀嚎到深夜。当月亮透进微光的时候,禄儿对儿早已拥着父亲昏睡过去,偶尔从梦中露出一两声抽泣。而陈德倚着墙壁,紧搂年幼的儿子,一直没有合眼。明日午时即要正刑,这是最后一次亲近儿子了。禄儿满脸忧伤,对儿才七八岁,本该是蹦蹦跳跳的年纪,可却在大狱里正做着恶梦。陈德想,自己对得住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儿子。匆匆离开他们,连一句嘱托的话都不能说出,天意不公啊!陈德把脸贴在禄儿脸上,复又贴在对儿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沉迷过去。
春日苦短,眼见得碧草繁绿,花木葱宠,雨水飘飘洒洒连延几日,测得京城清洁无尘。“绝胜烟柳满皇都”亦不过这番景象。嘉庆每日早起处理政务,巨细繁杂,确也疏怠不得。然每次朝后,必去春熙院留连片刻。这日天开云雾,花叶含水,真个鲜翠欲滴。嘉庆心爽神恰,不由得叹息道:“怪不得圣祖弃绝尘世,宁可出家为僧,享其清淡生活。原来竟有这般清景陶情冶性,怡然自娱。比之登坐大位,殚精竭虑批阅奏,真个强胜百倍。可惜朕无此福,天下不靖,守成尚且力拙,何以安享!”遂情致翻腾,来回踱动,吟道:
淋灌花烂漫,天地忽一宽。
叶脂叠笑靥,翠华铺玉毡。
观瞻色泽妍,惜悼凤折斑。
常思长途往,不忍意阑珊。
吟毕,觉颈联“妍”字似不如“深”字贴当,一时忖度不下。恰在这时,内监报称御前内待大臣诚存求见。嘉庆即令延入。诚存进来趋前叩拜,奏道:“月前陈德刺驾之案业已讯审完结,臣不敢妄议。然近日臣内侄湖南来阳县令诚江保剿灭一股余匪,竟傻得一封密札,启视乃工部大臣兴德保所书,内中有关陈德之事,原系受他指使,看后令人骇异。内侄不便离任,交托稳妥家人星夜赶来,委员呈递。臣深知事关重大,稍慢不得,所以特来奏禀。”
嘉庆听了,先是唬了一跳,道:“竟有这等事么?这还了得,快呈上来!”
诚存连忙呈上,自退一边。嘉庆展开一瞧,果见下有兴德保的签名,上有教匪首领的称谓,内札写道:“由于筹划不周,陈德行刺功亏一篑,实是痛心之至。陈德不幸被捕,好在其乃坚烈之人,誓不招供,各部居然无可奈何。幸吾令其平日装疯卖傻,借以惑人,于是刑部仅以病症发作为因匆匆结案,暂还无碍。只是以后皇上出入居留愈加森严,再难下手。唯逾隔两年,内外松懈,方好作为,请将军静候。”
底下另附:“兴夔已将余下众人妥善安置,勿忧。”
兴夔即兴德保之子。看来他父子二人早已私通乱匪,蓄谋劫驾。嘉庆不胜惊怒,见诚存在旁,遂问:“此事你已知晓,有没有走漏风声?”
诚存见问,忙道:“臣不敢,所以前来密报。”
“好吧!”嘉庆牙关一咬,命内侍太监速传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勒保及京城警卫步军总统领定亲王绵恩。
不一刻,二人急惶惶赶来,叩问何事,嘉庆犹自愤愤不已道:“朕虽自知吏治腐败,亟图振作,却不料竟有私通乱匪欲谋刺朕之事。朕今日方知工部尚书兴德保父子里通敌匪,蓄意谋反,特着你二人统领西城御林军速去抄拿其全家,务必一个不漏!”
二人听罢大惊,慌不迭遵命而去。霎时偌大京城剑戟林立,兵士穿梭。商贩行人纷纷避退,都道又要发生大事了,个个乍舌不下。这当儿兴德保闲来无事,正在后庭下棋消闲,闻得家人通报说府宅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唬得大汗淋漓,不知手中一个“马”安置何处。不得已,急忙整冠出迎。但见定亲王绵恩与刑部尚书勒保带领御林军长驱而入。慌得兴德保趋前拜问。二人并不答话,展诏宣读:“查工部尚书兴德保连同其子兴夔,私通乱匪,蓄谋刺驾,特谕拿获问罪,抄没家产,钦此。”
兴德保一听,即大呼“冤枉”,随即软瘫在地。绵恩饬部从拿下,锁进囚车。勒保遂麾军抄查,立时兴府鸡飞狗跳,一片哭嚎,满地狼籍。检点人口果然不曾漏落一个。于是全数押回,听候处置。嘉庆听到禀奏,即命详加搜觅兴府文读,务要翻出私通信件来。结果兴府被捅得底儿朝天,也没发现片言只字。只是搜得些许违禁的放债帐契和赌具,收拾收拾,倒还不少。嘉庆暗想:兴府未得罪证,实出蹊跷,即兴德保父子与教匪联络非止一日,何故没有半点风声走泄。罪证既然一时不及消毁,却搜查不出,岂不咄咄怪事!然湖南所截获的书札确其亲书,看来内中定然颇有曲折。于是,责成刑部讯审。
兴德保做梦也没料到会被逮捕审讯。大堂上又惊又怕,只管喊冤叫屈,不绝于口。主审勒保冷笑一声道:“兴大人不必喊冤,既已至此,自是隐瞒不掉。古人道,‘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为’,别以为做事天衣无缝,然天理昭彰,终难免露出马迹。我奉命行事,念及平素情谊,不愿动刑逼供,兴大人亦应谅我苦衷,不必叫我为难。坦诚实言,或许圣上网开一面。”
兴德保愈加发急,颤声道:“冤枉呵!大人,兴某一向恪守朝纲,从未稍有逾越。你我同朝列班,兴某所作所为何曾瞒你?皇天厚土,我兴德保受患难报,怎敢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万世唾弃之事?请大人明察,我确实冤枉啊……”
勒保听得只不动声色,命递一书札与兴德保自看。兴德保接过,不知就里,颤颤抖抖地展看,不看还可,一看顿时嘴张难合,双目呆痴,早已惊得魂飞天外,向后便倒,竟至昏了过去。众行役一拥而上,左掐右捶,方又整醒过来。兴德保大呼一声:“冤枉!”
便痛哭流涕,几不能持。那确是像自己亲笔,然而怎么完全是通匪语句?兴德保有苦难言,只是呼冤不止。惹得勒保性起,一气之下责打了数板,直至告饶,仍是不愿承招。勒保见兴德保铁心一词,料得持续下去,徒劳无益,只好暂且退堂,思谋他策。退至后室,勒保心下烦闷,思前虑后,对此事总是疑惑。尤其首场讯审,大出乎意外。暗想:若是兴德保蓄意谋划刺驾,发现自己手书密札被获,理应惊异骇怕,防线溃崩。孰料其只认笔迹,不认内容,反而犹自呼屈喊冤,正是可疑。其乍然昏晕当堂,虽属骇异过度,然观其神志,终不像是畏罪所致,而是震惊导使。若仅凭此信定案,断其不轨,实有失之轻率之嫌。恐怕里中亦不会如此简单。勒保郁郁不乐,遂而见嘉庆,俱陈讯审情状,道:“由此观之,疑窦甚多,且兴德保非能比之于陈德那般禁受刑讯拷打,只怕严刑之下,不是丧生,亦必将屈打成招。”
嘉庆思虑再三,也心有所悟,便依旧谕他道:“既如此,亦不必甚为难他,只消慢慢讯审,终会有结果。”
勒保不好再请,即告退。打发了勒保,嘉庆沉吟一时,命太监传大学士庆桂入殿。庆桂不知何事,急慌赶来。嘉庆道:“现今吏治不明,多有错。许,办案尤不可草率蹴就,此次捉拿兴德保全家,全城皆知,然朕有所觉察,兴德保许是无辜。为细查是非,端正视听,特遣你私下讯问兴德保贴心家人,兴家与谁以前有过仇隙,再作计较。”
庆佳心悟,领命而去,连夜提审兴家管家何旺,亦小心谨慎,不在话下。
且说湖南驱逐教徒已如风吹云散。官兵东追西赶,大加围剿,教徒上天无门,人地无路,不是弃械乞降,就是做了刀头小鬼。纵有些许命大的,腿长的,亦成了惊弓之鸟,远窜蛮荒之地再不回头。眼见的湘地靖平,报功奏折亦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嘉庆甚悦,忽翻见其中有来阳县令的奏报,内里无非是言及某日歼敌多少,并捉获某匪首等等。嘉庆略一沉顿,便批朱谕道:“来阳连日克敌致胜,功不可没,且细致防护,未有闪失,更查得京城官员私通外匪一事,实属难得,其功交诸部议叙。目今流匪伙窜,事殊易变,戒令各部竭力尽效,不得玩忽职守。”
谕示发出,即闻庆桂叩见。礼毕,庆桂奏到:“臣于昨日询问兴家管家何旺,晓以利害,令其实说。那兴家果有冤家对头,便是内待大臣诚存,两家积怨很深。据言,诚存之便诚江保原为山东总督之时,收贿索贿,聚富敛财,行迹败坏。而工部尚书兴德保为了使其子兴夔能补缺京城侍卫,曾拜求内侍大臣诚存代为举荐。不料诚存肚大气窄,却嫌贿礼太少,有意延拖致使肥缺旁落。因此得罪兴家,由是兴德保访得实情,出面参劾诚江保贪赃枉法,致被查革,贬至湖南南部边远来阳县为令,原是公而报私之念。自从两家结下仇怨,互相之间,伺机攻汗,结果愈演愈烈,再难调和。然而这一年来,却相安无事,没有多大动静,想是有所缓和。除此之外,似与几家颇有瓜葛,但仅仅为此细末之事,不足挂齿,所以谈不上什么冤家的。”
嘉庆听罢,喟然长叹,道:“想不到诸臣之间如此龌龊,实是始料不及,令朕痛心。”
庆桂道:“皇上宜于严加整饬,尚为时不晚,无使臣吏勾心斗角,因私废公,此最易于祸国殃民。但凡参劾,皇上亦宜稍加注意方是。”
嘉庆此刻方记得年初为征集耕牛,兴德保弹劾诚存蓄牛居奇的事来,不觉气涌,自语:“诸部疏奏,朕只道顾念国本,体恤民生。谁知却亦也有为营己私利,假公泽己,最是可恨。然同列廷臣,不思扶助社稷,反而不共戴天,信及惑乱之能事,专营倭造之言语,岂不堪哀?如此看来,吏风日下,已是难容不治的了。”
于是饬令刑部尚书勒保严审兴德保,而绝口不提其通匪诸事,只限查审放帐与开围聚赌之事。兴德保心下稍慰,凡有问,亦不敢瞒饰,俱各—一详答。不两日,便审讯告结。遂将兴府放帐、聚赌的家人役使一千人尽行依律发落。
远在湖南来阳的诚江保,此刻恰得意扬扬。自从接得朱谕之后,越发不可一世。暗忖:“如今朝廷里面心腹之患已除,又有叔父周旋照顾,以后自可高枕无忧了。”
于是,终日花天酒地,不问政事。除却搜罗美妾之外,概不领兵出城。兵士乐得其所,巴不得呆在城里消闲,真是内外无患,形同神府仙阙一般。原来这小子上任以来,便贿通巡抚左右,言兵少将寡,力单势薄,只可守城,难能出战。巡抚遂令其坚守。于是每有流匪经历,诚江保便教闭紧城门,上墙防御,伺其退走,便又随后出城喊叫追逐,虚张一番,所以安然无恙,绝少伤亡。远近流匪也尽人皆知,并奉送一外号,曰“盛脓包”。这般以来,控制湘江至衡阳、来阳、梆县一线的交通要塞便成了聋子的耳朵,虚加摆设罢了。不料这小子犹不知足,异想天开,居然屡屡上报表功,虚捏战绩。此番接到朱谕,更加获至宝,欣喜若狂,自谓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是以不加防范,日日于后园与娇妻美妾嬉戏作乐,左拥右抱,肆意作为。即有军事战报,一概置之脑后。这一天,日上三竿方起,闻报钦差大臣到了,这小子大喜过望,急命摆案焚香,整冠迎候,慌促间,竟把补褂品服的纽扣扣个错位,上下扇动,恰似两面小旗,也不自知。只听钦差展招宣谕:“查来阳县令诚江保纵贼不剿,虚握战功,欺君罔上,罪不可绾。又诬告朝廷命官,胆大包天,不容缓赦,着革去县令一职,由随至贡生耿明玉接任。饬立即押解,克日赴京。钦此。”
诚江保初听,全身筛糠,抖个不休,及至听罢,竟两眼上翻,瘫软如泥。钦差也不客气,即令从员锁拿诚江保塞进囚车,一路风驰望京城而来。真是昨天要升官,今日下牢监。满盘筹划定,临头仍难逃。诚江保一路之上想前虑后,惊死惊活不提,却说京城又闹出事来。
内侍臣诚存眼见兴家满门抄斩,已是定局,不觉兴奋得梦里都笑出声来。妻子程氏将他推醒追问团由。诚存眯着细眼,摇头晃脑道:“记得江保被参的事吧?都是兴德保这老贼跟我过不去,还想给我颜色瞧呢?还有我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黄牛饲养场,本想发笔横财,竟然被老贼知觉,统毁于一旦。这次他满门抄斩,恐怕一个苗都不会剩,该是尝到了厉害,还能与我斗么?”
程氏一惊,道:“这么说,是你参劾的他?”
诚存不以为然地哼了哼道:“也是他咎由自取。”
程氏始有些慌了,道:“兴德保固然可恶,但咱们私仇可慢慢了结,你弹劾他满门抄斩,究竟无凭无据,万一被查出,怎生是好?”
诚存索性披衣而起,道:“真是妇人之见,大惊小怪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这般手段,怕是早被人家给踢飞喽。”
遂眉飞色舞地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程氏迟疑半晌,道:“只怕那兴德保父子抵死不认,府内再搜不出什么实据来,岂不令人生疑?”
诚存呵呵一笑,道:“这倒不消顾虑,那老贼养尊处优惯了,一俟严刑伺候,恐怕叫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你若不大相信,他也会让你相信。”
又一转念,自语道:“江保那儿,得叫他小心才是。前虽教他在此事上一口咬定书信是从流匪身上搜得的,但他口风不严,须叫他切切小心。”
复坐下修书。程氏不敢打扰,自在一旁思想。不多会,天色熹微。诚存忽然停下笔来,沉思片刻,掷笔而起,顾谓程氏道,“书信往来,白纸黑字,终为不妥,还是口耳相传,无凭无据,出口自消,到头来也不至东窗事发。”
程氏听得,也道很是。说:“如今路上不似往年平静,且湖南路途遥远,境内常有教匪出没,加上官军严守哨卡,万一有所差池,恐怕事就大了。”
诚存一想,深觉传书不得。又想,江保对他向来唯命是从,前既吩咐,估量他也不会轻易出口。于是,找来火具,将已写之信札一焚了之。唯程氏心里总是忐忑,对诚存道:“你也应该去刑部打听打听,瞧瞧风声才对。这样大的事情,怎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诚存斥道:“真正妇人之见,须要打听什么!如今罪名钦定,只待……”
话未说完,只见管家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神色惊惶地禀到:“钦、钦差刘公公到了!”
程氏立时愣了,道:“这——”
诚存打断她的话,道:“这什么,有何惊怪的!”
遂转向管家:“速去摆设炉案,不得迟缓。”
管家应声而去。诚存麻利地穿好朝服,蹬上朝靴,整正冠带,方匆匆奔正堂走去。留下程氏一人木鸡般呆在那儿提心吊胆。
果然,程氏的担惊并非杞人忧天。诚存入得堂来,瞥见钦差的脸色非同异常,不由得心头一懔,一时乱了手脚,跌跌撞撞跪下接旨。他两眼圆睁,大气不喘地听宣道:“经刑部核实,内侍大臣诚存纯系挟持私仇,诬告工部大臣兴德保及其子兴夔蓄意谋刺罪,用心险恶,影响恶劣。着令革去内侍臣一职,并京城骑马衔,交刑部讯实议处。钦此。”
诚存霎时呆了,泥塑般一动不动,直楞楞地跪着。他实在想不到事情转得这样快,再快也不会快到这般地步呀!钦差从卫一拥向前,摘下他的珊瑚顶朝冠,解下他的补褂朝服,诚存方大梦初醒,连连高叫,“冤枉!冤枉啊!”
好像把刚才的耽搁都补了上去。刘公公并不买帐,令人锁拿结实,前簇后拥,拂袖而去。剩下诚府里家人仆役目瞪口呆,个个如无头苍蝇,神色张惶,心惊肉跳。后室程氏闻说,料知凶多吉少,号啕数声,竟自昏厥过去,众家人全来看视,百般抚慰,闹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