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七节

章台大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芬芳之气,大约是因为梁木都是木兰木的缘故。地面光滑坚硬,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暗红色。东、西两边的墙壁上有墨绘的几何纹图案,挂着许多黑色的壁带,令幽深的殿堂多了许多凝重的气氛。

大殿中的设施完善,殿侧不但设有冷藏食品的竖井和取暖的土炉,还有倾水池、陶水道、渗井等,相当于一套完整的供水、排水系统。整座殿堂严肃不华,质朴实用,正是秦国国风的体现。

秦国的重臣如相国魏冉、内史向寿、将军司马错、泾阳君赵市、高陵君赵显等人均已候在殿中。

秦昭襄王坐在正首,他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颧骨,细长的眼睛,短小的下巴颏,脸色灰黄。这位国君已经四十二岁,早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未能掌握实权,秦国国政仍然在母亲江芈一党手中。长期不得志的郁闷明显写在他的脸上,然而当他看到蔺相如双手捧着木盒进来时,眼睛里一下子有了难以言喻的光彩。

毕戎道:“大王,赵国使臣到。”

蔺相如与赵奢上前行礼,通报了姓名。秦昭襄王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和氏璧,一改平日说话细声慢气的习惯,连连摆手道:“使臣不必多礼,和氏璧带来了吗?”

蔺相如道:“带来了。”将木盒交给赵奢,自己打开盒盖,取出锦缎包着的玉璧。大殿中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秦昭襄王忙命内侍奉上玉璧,见玉璧洁白无瑕,很是高兴,忙命道:“来人,带玉工上殿。”

应声上殿的却是昔日赵王城的玉工汲恩,他见到蔺相如在场,颇感难为情,侧过头去,佯作不识。

秦昭襄王招手叫道:“玉工,你来鉴定一下,看这玉璧是不是和氏璧。”汲恩道:“诺。”上前仔细察看了一番,即躬身:“恭喜大王,这的确是真的和氏璧。”

秦昭襄王抚摸着和氏璧,口中啧啧叹息,又命内侍将玉璧交给左右群臣传看,笑道:“相国,你在楚国王宫长大,应该见过和氏璧,你来看看这玉璧是不是真的和氏璧。”

相国魏冉本是楚国公子,当年一度与太子熊槐也就是后来的楚怀王争夺储君之位。华容夫人被刺杀后,有谣言说,公子冉并非楚威王亲生之子,而是华容夫人与魏国公子魏翰所生。后来公子冉被当做姊姊江芈的随嫁人员,一路来到秦国,等于从此被楚国放逐。他愤恨之下,改熊氏为魏氏,表示从此不再是楚国公子。不过他虽然改了姓氏,隐有自认为魏国公子的意思,但对魏国也从来没有客气过,一再兴兵,连续数年攻打韩、魏,两国被迫割地求和。

魏冉闻言答道:“回大王话,和氏璧号称楚国镇国之宝,楚王一直藏在深宫,秘不示人。臣当年虽有楚公子之名,也只在楚威王将玉璧赐给令尹昭阳时见过一次。”

他对这天下共传之宝似乎并无太大兴趣,只略略一看,便转手递给了身旁的泾阳君赵市。

众大臣传看完毕,一齐上前道贺,连呼“万岁”。

秦昭襄王十分得意,叫道:“楚国太子、春申君,你们不妨也上来开开眼界。你二人出生之时,和氏璧已经失踪,这可是出自你们楚国的宝器,难道不好奇么?”

赵国使臣这才知道站在最下首的华服少年原来是在秦国做人质的楚国太子熊完,他身旁三十岁出头的男子则是著名的春申君黄歇,与赵国平原君赵胜、齐国孟尝君田文、魏国信陵君魏无忌并称为“战国四公子”。四公子中,平原君和信陵君地位最尊,都是国君之子,孟尝君则是齐相之子,唯有春申君是平民出身,由此可见黄歇此人才华学识何等出众。他原本是楚顷襄王熊横为太子时的伴读,熊横在秦国做人质时杀死了秦国大夫,全靠黄歇以身代罪才逃回了楚国,黄歇因此事差点被秦人处死。后来熊横即位,亦倾心回报,重用黄歇,拜为太傅,封为春申君,专门负责教导太子熊完。熊完到秦国为人质,黄歇亦主动要求随侍。

熊完才十一岁年纪,脸色苍白,身形不足,看起来病恹恹的样子,听到秦昭襄王呼叫,只是本能地转头去看黄歇,显是对这位太傅极是依恋。

黄歇忙出列道:“和氏璧出产于楚国,曾是楚国镇国之宝,而今却归秦国所有,是秦国之宝器,楚国不敢再觊觎。”

秦昭襄王闻之欣悦,哈哈笑道:“好,说得好!从此和氏璧就是秦国之宝器。”招手叫过内侍,命道:“将和氏璧包好,送去后宫给美人观看。”

蔺相如见秦昭襄王迟迟不提十五座城池的话头,心想不妙,忙上前奏道:“这块和氏璧虽然名贵,可也有点小毛病,玉璧上有点瑕疵,不容易瞧出来,让臣来指给大王看。”

玉工汲恩闻言先是一愣,正要说话,忽见赵奢正朝自己怒目而视,心中一惊,又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秦昭襄王却是信以为真,忙吩咐内侍把和氏璧传给蔺相如。

蔺相如一拿到玉璧,往后侧退了几步,快步靠近宫殿上的一根大柱子,道:“大王,各位秦国大臣,和氏璧是天下至宝,秦国大王为了要得到它,派使者到赵国来,说是情愿用十五座城池来换和氏璧。本来赵国有人认为秦国自负强大,毫无凭证地索取玉璧,担心玉璧到了秦国,赵国却得不到十五座城池。”

秦昭襄王急道:“一派胡言,寡人是秦国大王,怎么会不讲信用?”

蔺相如道:“臣也这样认为。昔日秦国任用商鞅变法,商鞅为取信于民,派人在市集南门竖起一根三丈长的木头,告知百姓说,只要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立赏十金。但却无人相信。商鞅将悬赏提高到五十金,终于有人扛起木头到北门,果然获得五十金。商君此举,无非表示秦国令出必行,绝不欺骗,所以才有了‘徙木立信’的佳话。秦国也得以推行新法,‘信’字可谓是秦国强大的根本。”

秦昭襄王笑道:“先生说得极是。”

蔺相如面色却越来越严肃,道:“臣决计相信大王是诚信之君。布衣之交,相互之间还讲信用,何况万乘大国的君主?因此我国的国君特意吃了五天的斋,然后才派臣来奉送和氏璧,对大王已经恭敬到极点。今天大王召见臣,态度倨傲,坐着接受玉璧,让左右传看,又想叫后宫美人玩弄,可见是毫无诚心。臣已经知道大王没有交换十五座城池的意思,所以又把和氏璧拿回来。如果大王想要用武力威逼,臣的脑袋就会和这块和氏璧一同撞碎在柱子上,宁死也不让秦国得到玉璧!”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和氏璧,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对着柱子做出要砸的样子。

大殿上忽起变故,两旁秦臣和侍卫都来不及上前阻止,不由得面面相觑。

白起拔出长剑,架在赵奢颈中,喝道:“赵国使臣,你好大的胆子,敢在秦国大殿上要挟大王。快些放下玉璧,向大王请罪,不然我就杀了你的副使。”手上加劲,剑刃陷入肉中,登时有血线沁出。

赵奢却是哼也不哼一声,朗声道:“蔺大夫不必管我。”又冷笑道:“我今日方才知道,原来秦国真正主政的是白起将军,秦王和相国还没有发话,你就抢先要动手了。”

秦昭襄王脸色一变,喝道:“白将军,不可无礼。”

相国魏冉见大王面上有拂然之意,知道赵奢刻意挑拨离间的话起了作用,忙使个眼色,命白起放开赵奢。

秦昭襄王写信给赵王,提出用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无非是想要惹是生非,虽然向往和氏璧的风采,若真要用秦国十五座城池来换,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是他亲眼看到了和氏璧后,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拼死要夺取它——它的那种质地和光泽,当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有它,就仿佛芳华绝代的美人的诱惑,令人无法抗拒。

秦昭襄王心中反复盘算,究竟还是爱惜玉璧,怕蔺相如就此撞碎,弄得个一拍两散的结局,连忙道歉道:“等一等!使者君何须如此?寡人怎么敢失信赵国呢!来人,快取地图出来,为使者君指出预备给赵国的十五座城池。”

魏冉上前一步,正待说话,秦昭襄王向他点头,示意心中有数。

蔺相如却道:“不用了。大王,和氏璧是稀世珍宝,天下人无不想得到它。我国大王虽然也爱不释手,但却不敢得罪大王,所以临派臣出来时,斋戒五日,并且将群臣全部叫来,向玉璧拜辞。如今大王也应该斋戒五日,准备隆重的迎璧仪式,臣才敢献出和氏璧。”

魏冉再也忍不住了,怒道:“蔺相如,你好大的胆子,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我们秦国大王!大王,请立即下令将赵国使臣一行拿下,押到市集斩首示众,以昭我秦国之威。”

蔺相如脚下凛然不动,只将手中的和氏璧高高举起,对准柱子。大殿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旁倾水池中的滴水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昭襄王心道:“赵国使臣如此无礼,当殿对寡人不敬,其实倒是一件好事,秦国正好有了出兵赵国的借口。寡人可以下令将赵国使臣一行全部处死,再命白起率大军攻打赵国。可是为什么寡人心中就割舍不下那块玉璧呢?”

他心神不定,凝视了和氏璧好大一会儿,目光终于还是柔和下来,道:“好,寡人答应斋戒五日。”命内侍将盛放玉璧的木盒递还给蔺相如,道:“请赵国使臣先回驿馆休息,五日后再在章台举行迎璧仪式。”

蔺相如脸上亦不见喜色,平静如初,躬身道:“多谢大王。”

秦昭襄王又叫住赵奢,问道:“你既是赵氏,可是跟赵国代相赵固有什么关系?”赵奢道:“赵固正是先父。”

秦昭襄王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寡人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有些眼熟。你的身形、眉目,倒真跟赵固有几分相似。”

昔日秦武王与勇士孟说比赛举鼎,秦武王失手砸死了自己,秦武王无子,诸弟争立,但秦惠王八子江芈棋高一招,命弟弟魏冉控制了王宫禁军,随即杀死夺位的众公子,预备立次子公子市为秦王。江芈所生长子公子稷当时在燕国为人质,赵武灵王听到秦国内乱的消息后,立即派代相赵固率兵迎公子稷入赵,又一路护送到秦国,用武力要挟江芈改立公子稷为秦王。江芈因内局未定,不欲外结战火,只得如赵武灵王所请,改立长子赵稷为秦王,是为秦昭襄王。赵武灵王虽然是出于赵国的利益考虑,但论起来还是对秦昭襄王有大恩,秦昭襄王一直对现任赵王不豫,就是因为赵惠文王困死了赵武灵王。

秦昭襄王当年由赵固护送到咸阳,二人风雨相伴,也算得上是交情亲密的故人。他忽然认出赵奢是赵固之子,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百感交集,最终改变了派人在半途强力夺取和氏璧的想法,道:“赵君先回驿馆歇息,回头寡人得空,再专门设宴好好款待你。”

赵奢道:“多谢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