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闲谈说屦踊 直言谏君王

清晨。临淄城内。

一辆马车行驶在通往齐宫的大道上。“笃笃”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宣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大人,您又是一夜没合眼!”李垚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对车中坐着的晏婴说道。

“你不是也陪着我一夜没合眼吗?天亮之前,我总算把今天要面呈主公的奏章写好了。但愿主公能批准我的建议啊!”晏婴眼带血丝,面带笑容,但语音中透出身心的疲惫。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拍了拍身边放着的一捆竹简。

“我猜,要是主公批准了您的建议,那您这一年就又是辛苦劳累的一年啊!”

“你猜得对,猜得对啊!哈哈哈哈!”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坐在主位,梁丘据坐在右首,裔款坐在左首。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摆满菜肴和酒具。每人身边都跪坐着两个美女,一左一右,分别为她们所服侍的人喂着菜、喂着酒。

在他们面前,八名女子正在敲打、弹拨着乐器,十余名女子正在伴随着音乐轻歌曼舞。

景公与梁丘据、裔款三人边吃、边喝,边听、边看,并指指划划地边说、边笑着。

“哈——”景公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下懒腰,“天快亮了吧?寡人一夜没合眼,有些困倦了,得歇息一会儿才行。梁丘爱卿,你让她们都下去吧!等寡人睡醒一觉,咱们再接着喝!”

“是,主公!”梁丘据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答应道。

齐宫门前。

“吁——”李垚勒住缰绳,停住马车,自己先跳下来,然后扶晏婴下车。

晏婴手提竹简下车后,径直朝宫门走去。他走过守门卫士身边,正要进入宫门,却被从门内走出来的一个官员模样的男子挡住了去路。

“相国早!”那人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启禀相国,主公有令,今日既不临朝,也不见任何人!”

“什么?”晏婴闻听此言,不由一愣,待回过神来,连忙朝那人拱手回礼,并焦急地问道,“杜大人,你可知主公因何而不临朝?”

“相国莫急!”那人见问,连忙将晏婴拉到宫门内,压低语声,对晏婴说道,“杜扃不敢欺瞒相国,事情是这样的:梁丘大人和裔大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帮女子,昨晚悄悄带进内宫,说是请主公听听新曲儿、看看新舞。君臣三人喝了一夜酒,听了一夜曲儿,看了一夜舞,都困倦了,刚刚歇息。听说,等他们睡醒一觉之后,还要接着喝酒、听曲儿哪!”

“怎能如此……”晏婴闻言,十分气愤,但因事涉景公,自己不能发作,只好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相国,事情就是这样。杜扃不敢违抗君命,您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上朝吧!”

“唉——”晏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转回身,从宫门内走了出来。

次日清晨。

“大人,但愿国君今日能临朝啊!”李垚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同坐在车中的晏婴说着话。

“是啊,但愿主公今日能临朝啊!”从语气中听得出,晏婴对景公能否临朝毫无把握。

齐宫门前。

晏婴又被杜扃婉言劝归。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梁丘据、裔款君臣三人仍在美女们的左拥右抱中边吃、边喝,边听、边看,边说、边笑着。

晏婴家书房内。

书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竹简,上面正是管仲论述“明君”与“忠臣”的一段话:“能象其道于国家,加之于百姓,而足以饰官化下者,明君也;能上尽言于主,下致力于民,而足以修义从令者,忠臣也。”

晏婴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有时停下脚步,想想什么事,然后摇摇头、叹口气,再继续踱步。

第八天清晨。

齐宫门前。

晏婴正朝宫门走去。

“相国早!”杜扃迎出宫门,微笑着朝晏婴拱手施礼。

晏婴拱手还礼后,不等杜扃开口,便焦急地问道:“杜大人,主公已经七天七夜不理朝政了,不知今日是否临朝?”

“启禀相国,主公昨夜睡了一夜好觉,决定今日临朝。但是,不知为了何事,主公正在殿内同刚才进来的弦章大夫争吵!”

“什么?君臣正在争吵?”晏婴不等杜扃回答,便加快脚步进入宫门,朝大殿走去。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

“……弦章请主公赐臣一死!”其他大臣都还没到,只有弦章站在景公左侧。晏婴手提竹简走进殿门时,只听到弦章在大声说话。

“好了、好了!晏相国来了,请他评评理吧!”景公见晏婴到来,对弦章大声喝道。

“臣晏婴叩见主公!”晏婴快步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景公放低调门,改用正常的语音对晏婴说道。

“多谢主公!”谢毕,晏婴起身站在景公右侧。

“先生来得正好,寡人正要请你评理哪!”

“主公,臣不知何事,还请主公明言!”

“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弦大夫批评寡人不该连续七天七夜喝酒,想劝寡人不再酗酒,还扬言说什么,如果寡人不听从他的劝告,就请寡人赐他一死。先生,如果寡人听从他的劝告,那么寡人不就是听命于臣、受制于臣了吗?说实话,寡人不想听从他的劝告,而寡人又舍不得他死。所以,还是请先生评评理,是寡人不对,还是弦大夫不对?”景公越说情绪越激动。

“主公,既是主公要臣评理,就请主公恕臣直言:主公七天来昼夜酗酒,不理朝政,确是主公办事欠妥。”

“怎么?连先生你也批评寡人喝酒不对?寡人认为,对于诸侯之事、百官之政,先生理应多多指教寡人,而对于寡人喝点美酒、听听音乐、看看舞蹈这类事情,希望先生还是不要干预为好。再说,自先生为相以来,寡人已经过了六七年清苦生活。如今齐国大治,寡人也该享乐享乐了。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主公切莫生气,容臣细细道来。古时候的人喝酒,能够达到疏通气血、调和精神的目的就止住了,从不过量。许多贤君明主都身体力行,喝酒适量而不过量,因此外无怨治,内无乱行,百姓拥戴,国运长久。而像夏桀、殷纣那样的昏君,终日沉缅酒色,不理朝政,外有怨治,内有乱行,后来便失掉了国家,也失掉了自己的性命。如今,主公一连七天七夜酗酒作乐,不理朝政,难道主公想像夏桀、殷纣那样失掉国家、失掉性命吗?”说到这里,晏婴略一停顿,看了看景公,见景公正在专心地听着,便接着说了下去,“再说,虽然自主公颁行四项治国方略至今六七年来,齐国的国力比前些年有所增强,百姓的生活比前些年有所改善,但是如果主公从此便贪图享乐,大小官员就会跟着效仿,百姓中也会有许多人因追求享乐而为非作歹,那么已经取得的成果将会丧失,目前大治的局面也将被大乱所取代。所以,弦大夫劝主公喝酒有所节制,而不要酗酒,是对的啊!”

“哦,”听到这里,景公终于似有所悟,“先生说得对,弦大夫说得对,寡人从此不再酗酒就是了!”

“主公明鉴!”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面向弦章,“弦大夫,你遇上了主公这样的明君,真是幸运啊!假如你遇上的是夏桀、殷纣那样的昏君,以你刚才的言行,根本轮不到你‘请求赐死’,可能早就被砍掉脑袋了啊!主公舍不得你死,你还不快快谢过主公!”

“臣弦章言辞过激,冒犯主公,多谢主公不杀之恩!”弦章闻听晏婴之言,连忙跪在景公面前叩头谢恩。

“弦大夫请起,快快请起!你直言相谏,忠心可嘉,寡人怎么舍得杀你呢?”景公言毕,哈哈大笑,引得晏婴、弦章也大笑起来。

此时刚刚迈进殿门的其他大臣们,见景公君臣三人正在哈哈大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嫩绿的柳叶、粉红的桃花传递出春的信息。

凉亭内。景公坐在一张桌后,桌上摆着一卷竹简,身后立着两名内侍。看样子,景公似是在此等候着什么人的到来。

忽然,从树丛中跑出一个模样俊俏、大约十三四岁的半大女孩儿来。她一边呼唤着“爹爹”、“爹爹”,一边跑进凉亭。

“爹爹,”女孩儿用双手拉住景公的一只胳膊,一边摇晃着,一边撒着娇,“您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您陪孩儿到那边看看去吧!那边的景色可美啦!”

“莲莲,我的乖女儿,”景公笑容满面地看着女孩儿,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女孩儿拉住自己胳膊的双手,“爹爹正在这里等候晏相国,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你先自己一个人玩去吧。等爹爹办完事情再去陪你玩,好不好啊?”

“爹爹,”莲莲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点了点头,同时并不情愿地松开了拉住景公胳膊的双手,“那好吧!等您办完事以后,可一定要陪孩儿玩啊!”

“爹爹说话算数,等办完事以后,一定陪乖女儿玩!”景公慈爱地用手拍了拍莲莲稚嫰的肩膀。

“晏相国到!”随着一声禀报,晏婴跟在一名内侍身后,匆匆走进凉亭。

“臣晏婴叩见主公!”晏婴走到景公面前,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先生免礼!”景公见晏婴要跪地叩头,连忙笑着劝止,“在这凉亭之内,先生就免行大礼吧!”

“多谢主公!”见景公如此说,晏婴只好改行拱手之礼。

“嘻嘻!嘻嘻!”看到晏婴毕恭毕敬的样子,一旁的莲莲禁不住笑出声来。

“嗯?笑什么?”景公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莲莲,还不快见过晏相国!”

“晏相国,小女有礼了!”莲莲听到景公吩咐,连忙止住笑声,向晏婴施礼。

“主公,此女……”晏婴见状,不知所以,欲向景公询问。

“哈哈哈哈!此女,乃寡人之女莲莲也!”景公知道晏婴要问什么,便笑着打断了他的问话。

“哦,原来是女公子!”晏婴闻听景公之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臣岂敢受女公子之礼?臣应向女公子行礼才是!”

景公在一旁微笑不语。

“莲莲公子,臣晏婴有礼了!”晏婴转身面向莲莲,恭恭敬敬地拱手施了一礼。

“先生免礼,先生免礼!”莲莲学着景公的语气,对晏婴说道。

“莲莲,你玩去吧。爹爹要和相国商量事情了。”景公微笑着吩咐女儿。

“多谢主公!”莲莲学着晏婴的样子,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嘻嘻”、“嘻嘻”地笑着跑出了凉亭。

“先生请坐!”景公用手指了指右侧的一个锦垫。

“多谢主公!”晏婴拱手行礼,然后坐下。

景公身后的两名内侍为景公、晏婴分别斟好茶,然后退出凉亭。

“先生,”景公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竹简,“你在奏章中所言诸事,除了两件事以外,寡人全都同意。”

“主公,哪两件事?”晏婴闻言,连忙问道。

“第一件事,就是先生所说的要进一步减免赋税。寡人以为,今日之齐国,已非六七年前之齐国。百姓的生活比前些年好多了,理应多向国家交纳一些赋税才是,怎能不增反减呢?”

晏婴似乎早已料到景公会对此表示反对,便从容答道:“主公,臣之所以提出要进一步减免赋税,主要是考虑到两点:一是百姓的生活虽比前些年好了一些,但对绝大多数百姓来说,仅仅是解决了温饱问题,还并不富裕,遇有水旱灾害,仍无余粮补歉。管相曾经说过:‘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齐国要实现长治久安,就必须通过进一步减免赋税,让全国百姓都富裕起来才行。二是想以此为主公争取民心……”

“先生,”景公见晏婴还要讲述第二条理由,便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晏婴的话头,“对于此事,寡人之意已决——赋税酌增而不减。请先生不要再解释了!”

“那……那……”晏婴没料到景公竟连解释、说明的机会都不给,便作出了如此决定,顿时有些语塞,“那………主公不同意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第二件事,就是先生所说的要进一步宽简刑罚。寡人以为,这样做只能助长刁民犯上作乱。因此,在宽简刑罚六七年之后,寡人决定恢复过去严刑重罚的做法。先生,你说呢?”

晏婴知道自己再说也没有用,便朝景公拱手施礼:“既然主公之意已决,那么就按主公之意办吧!”

“好!明日临朝,寡人就颁令全国……”景公刚说到这里,只见一名内侍带着一个奴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朝凉亭走来,便止住了话头。

那名内侍走进凉亭,朝景公拱手施礼道:“启禀主公,马倌张三说有要事要向主公禀报,我把他带来了!”

“有何要事?”景公朝已经跪在自己面前的马倌张三厉声问道。

“主……主公,”马倌张三浑身发抖,语音发颤,“是……是这样,玉……‘玉狮子’得了暴病,经抢……抢救无效,刚……刚才死了!”

“什么?‘玉狮子’死了?”景公闻言大怒,拍案而起,指着马倌张三喝道,“你可知道,这‘玉狮子’乃是寡人最喜爱的一匹宝马,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一定是你这狗头害死的!”

“主公!马不是小人害死的,不是啊……”马倌张三一边申辩,一边捣蒜般地磕着响头。

“去,传寡人的命令,把这个狗头拉出去杀了!”景公怒不可遏,朝刚才带马倌张三来此的那名内侍厉声吩咐道。

“遵命!”那名内侍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且慢!”晏婴见状,“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拦住了那名内侍,然后转身面向景公,拱手施礼道,“主公息怒!主公息怒!请主公先坐下,容臣说一句话。”

景公虽然怒气未消,但还是听从晏婴的劝告,愤愤地坐了下来。

“主公!小人无罪,小人无罪啊!不要杀小人,不要杀小人啊……”马倌张三一边哀声求饶,一边捣蒜般地磕着响头。

“主公,”晏婴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张三这厮明明有罪,却口口声声称自己无罪,实在可恶之极!待臣替主公列举他的罪状,使他知道自己所犯何罪,然后再杀不迟。您看可以吗?”

“可以。”景公答道。

“相国饶命!相国饶命……”马倌张三一听晏婴说他“有罪”,并要杀他,连忙爬到晏婴面前,捣蒜般地磕头求饶。

“住口!”晏婴朝马倌张三厉声喝道,“张三,你好好听着!你的罪状有三条:主公派你管理养马之事,你却没有管好,致使马得暴病而死,这是你该死的第一条罪状;你明明知道‘玉狮子’是主公最喜爱的一匹宝马,却偏偏让‘玉狮子’死了,这是你该死的第二条罪状;你让主公因为死一匹马的缘故而杀人,百姓听到这件事后一定会怨恨我们的主公,诸侯听到这件事后一定会轻视我们齐国,从而使我们的主公积怨于百姓,使我们齐国威信扫地,这是你该死的第三条罪状。张三,你有这三条罪状,怎能称自己无罪呢?!”

景公在一旁听着晏婴列举马倌张三的“罪状”,越听越显得局促不安。

晏婴列举了马倌张三的三条“罪状”之后,转身面向景公,拱手施礼道:“主公,臣已列举完这厮的三条罪状,请主公发落吧!”

“唉,”景公长叹一声,然后一边作着手势,一边略带愧疚地说道,“先生,还是放了他吧!不要因为杀他而伤害寡人仁爱的名声吧!”

闻听景公之言,晏婴朝着仍然跪在地上的马倌张三厉声喝道:“张三!你这厮犯有三条该死之罪,主公却让放了你,还不快向主公谢恩!”

“多谢主公不杀之恩!多谢主公不杀之恩……”马倌张三闻听晏婴之言,连忙爬到景公面前,连连磕头谢恩。

当天晚上。

晏婴家书房内。

晏婴正坐在灯下阅读竹简。他低头读一会儿竹简,仰头叹一口长气,然后目光忧郁地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似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吱妞——”门开处,李垚手拿一件衣服走了进来。

李垚走到晏婴身边,一面把手中的衣服披到晏婴身上,一面轻声说道:“大人,夜深了,您加一件衣服吧!”

“好,好!”晏婴顺从地让李垚把衣服给自己披上。

给晏婴披好衣服后,李垚并未立即退出书房,而是站在那里轻声问道:“大人,今天下午从宫中回来,您在路上一声不吭。回到家里以后,您也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吗?”

“唉,”晏婴长叹一声,然后语调缓慢地说道,“我真担心姜氏的齐国有一天会变成田氏的齐国啊!”

“为什么?”李垚闻听此言,感到大惑不解。

“二牛,你坐下,听我跟你说说‘为什么’。”晏婴用手指了指桌旁的一个座位。

待李垚坐下来以后,晏婴问道:“二牛,你还记得六七年前的‘虎门事件’吧?”

“是不是高、栾、鲍、田四家围攻虎门那件事?”

“正是。在那次事件中,高、栾二人被逐出齐国,鲍、田两家瓜分了高、栾两家的资财。当时,是我劝说田无宇将其分得的资财交给了公家。田无宇也因此而得到国君的信任。后来,那田无宇不但买通了国君之母孟姬,并因此而得到高唐之邑,而且经主公同意,将过去被高氏逐出的子山、子商、子周等诸公子迎回齐国,并用自家钱财为他们分别购置了家产。对那些无官无禄的公子公孙们,田无宇更是慷慨解囊,将自己的俸禄分给他们花用。这样一来,上至国君和国君之母,下至那些公子公孙们,个个都称赞田无宇是‘好人’。”

“我还听许多朝中大臣的车夫们说过,田大人给他们的主人送过好多贵重礼物,他们的主人也都非常感激田大人哩!”李垚插话说。

“二牛,那么以你之见,田大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收买人心呗!”

“对,就是为了收买人心。不过,如果说田无宇收买的还只是‘官心’的话,那么他的儿子田乞现在正在收买的就是‘民心’了。”

“收买民心?”

“对,收买民心。那田乞,自从继任其父大夫之职以来,派人遍访国中贫穷孤寡的老人,并私下送粮食、衣物给他们。对那些向田家借粮的百姓,田乞总是用大钟量出,用小钟量入,从而使借粮的百姓不仅不必支付利息,而且能够占到便宜。对那些借了田家钱粮却还不起债的穷人,田乞就当面把借据烧掉,不再让借了钱粮的穷人还债。虽然田乞当官的时间还不长,但从各地报来的文书看,目前国中已有不少人称颂田乞之德了,甚至有不少人愿为田乞效命而愁找不到地方。你说,这不是收买民心么?”

“是。”李垚点了点头,继续听下去。

“唉,”晏婴叹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桌上的竹简,接着说道,“管相说得好:‘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我所忧虑者,就是怕‘民心’都被田氏收买了去,姜氏却因‘逆民心’而失去齐国啊!为此,我向国君建议进一步减免赋税、宽简刑罚,以顺应民心、争取民心、挽留民心!但是,国君不仅不肯采纳我的建议,甚至连我解释、说明的话都不让说完,便执意要增加赋税、严刑重罚。常言道:‘君命难违。’我身为相国,也只能违心地按国君之意去办啊!”

“大人勿忧!您以后有机会再劝劝国君,多劝几次,可能国君就会采纳您的建议了。”李垚劝道。

“唉,”晏婴十分无奈地点了点头,“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一日白天。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书桌后,看着俯首跪在面前的一名内侍,并神情专注地听着他的禀报。

“……相国说,自己只是偶感风寒,不要紧的,药已用过,发发汗,明天就可以上朝了。相国还说,多谢主公派人看望之恩!”这名内侍禀报完毕,抬起头来望着景公。

“婴姬夫人到!”景公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一名宫女走进来,高声禀报“婴姬夫人”到来的消息。

“请,快请!”景公听到禀报,顿时兴奋起来。

“臣妾婴子给主公请安!”年约二十岁左右、浓妆艳抹的婴姬轻盈地走到景公面前,面带微笑,屈膝行礼。

“爱姬免礼,快快请起!”景公一边作着“请起”的手势,一边笑问,“爱姬,你不在后花园中玩耍,到寡人书房来做什么?”

“主公,”婴姬起身走到景公身边,俯身把双手搭在景公的右肩头,摇了摇,“臣妾来请主公去看马戏!”

“马戏?什么马戏?”景公侧仰着脸,望着婴姬年轻娇媚的脸蛋,笑着问道。

“主公,您都见过几匹马拉一辆车呀?”婴姬笑着问道。

“几匹马拉一辆车?”景公略一思索,便答道,“寡人见过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四匹马,对了,还有六匹马拉的车,那是周天子坐的车!”

“那您可见过八匹马拉一辆车、十六匹马拉一辆车吗?”

“什么?八匹马拉一辆车、十六匹马拉一辆车?没见过。”景公一边摇头,一边回答。

婴姬又摇了摇景公的肩头,然后笑着说道:“既然您没见过,那您今天就陪臣妾去开开眼吧!”

“爱姬,去哪里?”景公疑惑不解地问。

“去哪里?去遄台呀!那里不是您的歇马台、赛马场吗?”婴姬一边回答,一边笑嘻嘻地拉住景公的胳膊,想把景公拉起来。

“好,好,寡人就陪爱姬开开眼去!”景公一边笑着答应,一边顺势站起身来。

临淄城西南、距城约二里处之遄台:台高约三仭,方约二十丈。台上,南、北、西三面各建有宫室若干幢,专供齐国国君、大臣们在此游乐或边疆信使在此歇马时使用;东面没有建筑,只在台的最边沿处安装了一排半人多高的木栏杆,专供国君、大臣们观看赛马、赛车或军队统帅们阅兵点将、指挥操练时使用。除台的西侧筑有数十级台阶可供人们上下台时使用外,台的东南、东北两角各有一条坡道从台下通到台上。台的四周是一条宽畅的环形通道。在南、北两侧通道的外侧,是养有数千匹马的养马场。在东侧通道的外侧,是一个大型广场,平时用于驯马、练车或赛马、赛车,战时用于集结、操练军队。在整个这组建筑、设施的最外圈,以一人多高的木栅相围,东、南、西、北各设一座大门,每座大门均有八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卫着。好一个遄台,俨然一座独立的城池!

此时,景公和婴姬在几名内侍、宫女的簇拥下,正并肩坐在遄台之上最东边的木栏杆旁,一边喝茶,一边说笑,等待着“马戏”的开始。

“主公,开始了!”一名内侍用手指着东面广场的一角,向景公高声禀报。

“主公,快,站起来看!”婴姬拉着景公的一只胳膊,兴奋地叫起来。

广场上。

一个英俊的男青年驾着一辆由八匹马拉着的马车,正在表演着“马戏”:一会儿慢跑,一会儿快跑;一会儿跑直线,一会儿跑曲线;有时马车正在飞驰,却突然被驾手“叫停”,跑在前面的几匹马的前蹄腾空而起,而马车却一动不动地停住了……看台上。

“好啊!好啊!太好啦!”婴姬双手扶着身旁的木栏杆,一边看着,一边欢快地叫着。

“太妙了!简直出神入化了!”景公站在婴姬身旁,一边看着,一边赞不绝口,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身后的一名内侍,“去,请那个驾手来见寡人!”

“遵命!”那名内侍答应一声,跑下台去。

看台上。

“小民叩见国君!”那个驾车的英俊青年满头大汗地走上台来,跪在景公面前,一面叩头,一面说道。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景公问道。

“回禀国君,小民姓翟,名子羡。”

“哦,翟子羡。”景公点了点头,又问道,“从明天起,你就专为寡人驾车,寡人赐你万钟粟的俸禄,你可愿意?”

“小民愿意!多谢国君!多谢国君!”翟子羡一边谢恩,一边连连叩头。

“那好吧!你就下去准备一下,接着为寡人表演你驾十六匹马拉一辆车的绝技吧!”

“小民遵命!”翟子羡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当天夜间。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热闹非常。

景公在婴姬、翟子羡的陪同下,正在一边喝酒、说笑,一边听着音乐、看着舞蹈。

“主公,您赐给翟子羡万钟粟,也该给臣妾一点儿赏赐呀!”婴姬拉着景公的胳膊,笑着,摇着,撒着娇。

“好,好,寡人应该奖赏爱姬……”

次日清晨。

齐宫内宫的一座小门门口。

一名只有一只脚、架着双拐的守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守卫着。

忽然,从门内传出一阵清脆的马铃声,随后又传出一阵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守门人连忙移动双拐和单脚,走到门口正中,朝门内望去。只见:一辆由六匹马拉着的马车正向门口驶来,车上坐着的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景公和婴姬,驾车的是翟子羡。看来几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半醉半醒地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哈哈大笑。

守门人见此情形,眉头一皱,把脚跟站稳,做好了拦车的准备。

“站住!”马车刚刚驶到门口,就被守门人喝住了。

“你……你是什么人?胆敢拦……拦寡人的车!”景公半卷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质问着守门人。

“你不像我们的国君!快给我回去!”守门人一面大声喝道,一面用一只拐拍打着驾车的马,“快回去!快回去!”

那翟子羡见此情形,酒马上醒了,连忙勒住缰绳,掉转马头,把马车赶回内宫。

当天上午。

齐宫大殿的大门紧闭着。

晏婴焦急地在大殿门外踱着步,一会儿抬头看看太阳,一会儿低头叹口长气。

正在此时,裔款从内宫方向走来。

“晏相国,您怎么还在这里等啊?”裔款见了晏婴,连忙拱手施礼。

“哦,原来是裔大人!”晏婴见裔款到来,一边拱手还礼,一边急切地问道,“裔大人可知道,主公今日为何快到中午了还不设朝?”

“晏相国,卑职也是刚从内侍们那里打听到,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清晨,主公带着婴姬夫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半醉半醒地坐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要从内宫小门出去,却被那个架双拐的守门人给拦回去了。主公觉得有些羞愧,所以就没有设朝。”

“哦,原来是这样!”

“晏相国,您如果愿意等,就再等会儿。卑职告辞了!”裔款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就朝宫外走去。

待裔款走后,晏婴径直朝内宫方向走去。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坐在书桌后,仍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样子,但酒早已全醒了。他双手撑在桌沿上,低着头,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一名内侍走进来,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主公,晏相国在门外求见!”

“不……”景公抬起头,本来可能是想说“不见”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说道,“请晏相国进来吧!”

“遵命!”那名内侍答应一声,就往门外走去。

不一会儿,晏婴跟在那名内侍身后,走了进来。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快快请坐!”景公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了指桌旁的一个座位。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起身就坐。

“见到寡人这副模样,先生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吧?”景公苦笑着说道。

“臣不敢!主公今日没有设朝,臣担心主公贵体欠安,故特来问候。”晏婴拱手施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先生,”景公又苦笑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既是先生相问,寡人就不相瞒:昨日夜间,寡人又喝酒了,虽未全醉,亦难全醒。今日清晨,寡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带着爱妾婴子,坐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要从内宫小门出去,却被那个架双拐的守门人给拦回来了。

“那个守门人还大声斥责寡人:‘你不像我们的国君!’是的,在这件事上,寡人是有过错。但是,寡人承蒙先生和诸位大夫赐教,得以率领百姓守护齐国基业,而现在却被一个架双拐的守门人羞辱了一场,也使齐国受到侮辱。这样一来,寡人还怎么能和各国诸侯并列呢?”

晏婴见景公实话实说,便婉言劝道:“主公,对这件事情,您千万不要生气;对那个守门人,您也不必记恨。臣曾听说过这样的话:‘下无直辞,上有隐君;民多讳言,君有骄行。’古时候,明君在上,下多直辞;君上好善,民无讳言。这一次,主公在光天化日之下,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带着爱妾,乘坐只有周天子才能乘坐的六匹马拉的马车,就要出宫,确实是失礼的行为。主公想想看,如果您真的出了宫门,到了街上,让众多百姓看见了,那才会被众人耻笑哪!如果传到各国诸侯耳朵里,还会被各国诸侯耻笑甚至厌恶哪!而那个守门人看到主公有失礼的行为,就直辞禁止主公,使主公免受羞辱,这真是主公您的福气啊!为此,臣要向主公表示庆贺才是啊!”

晏婴说着,就朝景公拱手施礼。

“先生所言极是!寡人听了,更觉惭愧!”景公听了晏婴一番劝解,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过错。

晏婴见景公已有悔过之意,便进一步劝道:“主公,臣请求主公赏赐那个守门人,以表明主公喜好善言;对那个守门人以礼相待,以表明主公接受劝谏。”

“可以这样做吗?”景公笑着问道。

“怎么不可以呢?”晏婴也笑着反问道。

“先生,如果寡人按守门人应得的钱财,加倍给他,并且对他免征赋税,那么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晏婴高兴地答道,并向景公拱手施礼,“臣在这里替那个守门人谢主公赏赐之恩了!”

景公闻言,哈哈大笑。

晏婴见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数日之后的一个晚上。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正与婴姬、梁丘据、裔款等人一起饮酒作乐。

正在高兴头上,景公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右手指着左手中端着的酒杯,故作严肃地说道:“各位爱卿,如果晏相国在这里,恐怕又要批评寡人贪图享乐、贪杯误事了!”

梁丘据笑道:“主公,臣曾听说过,临到死亡的罪犯尚且尽力寻求欢乐。我们总不能为了所谓的仁义道德,而生活得连罪犯都不如吧?”

裔款也笑道:“主公,您是万民之主、一国之君,更不能生活得连罪犯都不如啊!”

“二位爱卿说得对,说得对啊!”景公言毕,哈哈大笑。

梁丘据等人也跟着景公一起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

从外阜通往临淄的大路旁边的一家小饭馆里。

昏暗的油灯下。晏婴、李垚和四名携带兵器的差役正围坐在一张木桌旁,吃着简单的饭菜。

“请问几位客官,还需要再添点儿什么吗?”一个饭馆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女走到桌前,面带笑容,高声问道。

“哦,”晏婴见问,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答道,“不必了,大嫂!我们填填肚子就行了,马上还要赶路哪!”

李垚听晏婴说“马上还要赶路”,连忙咽下口中的一口饭,问道:“大人,马上就要赶路,不住下么?”

“不住了。咱们已经出来好几天了。我得早点儿赶回去,把沿途农民春耕播种的情况向主公禀报才是。若不连夜赶路,怕是明天晚上也赶不到临淄。”晏婴看了看李垚手中的碗筷,催促道,“你快点儿吃吧!吃完了,去看看马喂好了没有!”

“是,大人!”李垚答应一声,低下头,用筷子快速往嘴里扒着饭。

齐宫内宫客厅中。

景公等人仍在饮酒作乐。

坐在景公身边的婴姬双手捧起景公的酒杯,举到景公面前,嗲声嗲气地说道:“主公!难得您这几天心情好、兴致高,臣妾再敬您一杯!”

“好,好!”景公接过酒杯,笑得合不拢口,“既是爱姬敬酒,寡人岂能不喝!”

婴姬看着景公一饮而尽,笑着用双手把酒杯接过来:“主公,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爱姬有话要说,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你只管说就是了!”

婴姬把酒杯放回桌上,又看了看坐在左右两侧的梁丘据和裔款,然后说道:“主公,前几天,您赏赐了那个架双拐的守门人,听说朝中大臣们都很赞成。可是,您答应赐给翟子羡万钟粟的俸禄,怎么至今还没有兑现啊?”

“哦!”景公似是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不是爱姬提醒,寡人险些忘记。明日临朝,寡人就颁布对翟子羡的赏赐!”

婴姬听罢,用双手拉着景公的一只胳膊,一边摇着,一边说道:“主公,对看大门的、赶马车的,您都给那么丰厚的赏赐。臣妾每天给主公带来多少欢乐,是不是也应该赏赐呀?”

“应该,应该!”景公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婴姬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一边笑着答道。

裔款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主公,那梁丘大人和微臣,是不是也应该赏赐呢?”

“应该,应该!”景公越说越兴奋,“明日临朝,寡人一并赏赐你们就是了!”

梁丘据见状,连忙用双手端起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过头顶:“为了感谢主公对微臣的恩赐,并表达微臣对主公的忠心,微臣敬主公一杯!”

“微臣也敬主公一杯!”裔款学着梁丘据的样子,也把自己的酒杯高举过顶。

景公身后的两名宫女,忙把景公、婴姬面前的酒杯分别斟满。

婴姬先用双手把景公的酒杯捧起,送到景公手中,然后又用双手举起自己的酒杯,笑盈盈地说道:“臣妾也要敬主公一杯!”

“好,好!”景公高兴地举起酒杯,“寡人就与众爱卿同饮此杯!”

景公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

婴姬等三人也是一饮而尽,然后随着景公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

从外埠通往临淄的大路上。

黑暗中。李垚正赶着马车行进。车前、车后各有两名骑马的差役持械护卫。

次日白天。

时已近午。艳阳高照。

晏婴一行车马匆匆进入临淄城门。

李垚跟随晏婴多年,深知晏婴的习性,一进城来,便回头问道:“大人,快晌午了,是先回家,还是……”

“先去宫中!”不等李垚说完,晏婴便高声吩咐。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后,手按桌沿,一动不动,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一名内侍悄悄进来,走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主公,该吃午饭了!”

“不吃!”景公气呼呼地答道。

“是!”内侍轻声答应一声,慢慢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那名内侍又悄悄走了进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从外埠回来了,正在门外求见!”那名内侍向景公轻声禀报。

“什么?晏相国回来了?”景公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吩咐道,“请晏相国进来吧!”

“是!”那名内侍答应一声,匆匆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晏婴跟在那名内侍后边走了进来。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请坐!”景公冷冷地说道。

“多谢主公!”晏婴谢过景公,起身在客位坐定,然后问道,“臣刚从外埠赶回来,想请主公晚一会儿用餐,听臣将沿途农民春耕播种的情况简要禀报一下,不知主公可否恩准?”

景公似是没有听见晏婴说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主公可是不愿晚一会儿用餐?”晏婴见状,有些诧异,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非也!”景公似是刚刚听见晏婴说话,高声答道,“不瞒先生,寡人正在生气!”

“主公可是生臣的气?”晏婴闻言,更觉诧异。

“哪里、哪里,”显然,景公的语气已经有所缓和,“先生代寡人到外埠巡视,旅途劳顿。寡人应当感谢先生才是,怎会生先生的气呢?”

“既然主公不是生臣的气,那么敢问主公:却是为何生气呢?”

“唉,”景公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答道,“事情是这样的:婴子是寡人的爱妾,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深受寡人喜爱;翟子羡是寡人新近得到的一名车夫,虽然地位低贱,但是驾车技术高超,很受寡人赏识;梁丘据、裔款二人都是寡人宠信的大臣。对此四人,寡人今日上午临朝时颁布了分别赏赐万钟粟的命令。但是,寡人的颁赏令下达了许多遍,职计都不听从照办。为此,寡人非常生气。于是,寡人就命令士师把职计罢免。但是,寡人的免职令下达了许多遍,士师都不听从照办。寡人曾经听说过,作为统率一个国家的国君,宠爱谁就能赏赐谁,厌恶谁就能罢免谁。但是现在,对我所宠爱的人,我不能赏赐;对我所厌恶的人,我不能罢免。请先生说说看,这样一来,寡人不是失去国君的权力了吗?寡人又怎能不生气呢?”

“噢,原来如此。”晏婴仔细听完景公的叙述,这才恍然大悟,于是略加思索,然后娓娓劝道,“主公息怒,切莫气坏了身体!臣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古话:‘君正臣从谓之顺,君僻臣从谓之逆。’如今,主公执意要赏赐那些专靠阿谀奉承迎合主公意愿的人,却命令下属官吏一定要服从主公的命令。恕臣直言:这样一来,只能使君失其道、臣失其职啊!”

“……”听到这里,景公张了张嘴巴,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继续专心地听着晏婴往下说。

“主公,可能您也听说过,先王曾经确立所爱,那是用来勉励人们从善的;先王也曾确立所恶,那是用来禁止残暴行为的。过去夏、商两代前期之所以兴盛,其原因就在于,那时的圣王们‘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因此,他们昭明所爱,贤良的人就增多;他们昭明所恶,奸邪的人就灭迹。从而形成天下政治清平、百姓和睦团聚的局面。而夏、商两代后期之所以衰败,其原因就在于,那时的昏君们‘顺于己者爱之,逆于己者恶之’。由于他们沉迷纵欲享乐,言行怠慢轻率,因此,他们昭明所爱,奸邪的人就增多;他们昭明所恶,贤良的人就灭迹。从而最终导致百姓离散、国家覆亡的结局。主公!如果您上不想想圣王们兴盛的原因,下不看看昏君们衰亡的结局,那么臣实在担心,您违背了治国之道,而有关部门的官吏又不敢争谏,将会导致齐国社稷覆亡、姜氏宗庙被毁啊!”

虽然在晏婴说话的过程中,景公一直专心地听着,并不时点着头,以表明自己听明白了,但是直到晏婴把话说完,他才似乎真的听懂了:“哦,按照先生所言,在这件事情上,是寡人不够明智,而职计、士师做得对啊!”

“主公,臣意正是如此!”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接着说道,“赏功罚过,乃历代圣王之遗训。主公要赐婴姬四人各万钟粟,即是要赏无功之人,职计虽不从而无过;主公要罢免职计,即是要罚无过之人,士师虽抗命而有德。有职计、士师这样的忠于职守、敢于拒绝执行主公错误命令的人来作主公的下属官吏,真是主公的造化啊!”

“先生,寡人已知过矣!就照职计、士师的意见办吧!”景公语气平和,略带愧疚地说道。

“主公,既是如此,臣就告辞了!”晏婴一面说着,一面向景公拱手施礼,“请主公先用餐、歇息,臣午后再来向主公禀报各地春耕播种的情况。”

“且慢!”景公把手一扬,笑着说道,“先生刚刚回到临淄,想必也还没吃午饭,不如留下来陪寡人一起吃吧!咱们边吃边谈,先生意下如何?”

“这……”晏婴本想婉拒,但踌躇片刻,还是笑着答应下来,“既是主公盛情挽留,那臣就敬谢主公赐饭啦!”

“嗳,寡人应该感谢先生才是!如果不是先生刚才一番教诲,寡人可能现在还在生闷气,哪里吃得下饭啊?”景公言毕,哈哈大笑。

晏婴见景公如此说,也跟着笑了起来。

数日后的一个白天。阳光明媚。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姹紫嫣红,百花争艳。

景公在夫人和女儿莲莲的陪同下,正在园中漫步赏花。三人边走边看,边说边笑。一片欢乐的气氛。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快步走进园来,向景公施礼、禀报:“主公,晏相国求见!”

“晏相国求见?快请!”景公一听说晏婴求见,显得十分兴奋。

“遵命!”内侍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园去。

景公转身对夫人说道:“夫人,你和莲莲先到各处转转吧。寡人同晏相国说完话,再去找你们。”

“爹爹,您可千万别让孩儿久等啊!”莲莲拉着母亲的手,朝园中别处走去。

不一会儿,晏婴跟在内侍身后,快步走进园来。

“臣晏婴拜见主公!”晏婴走近景公,拱手施礼。

“先生免礼!寡人正有事要请教先生哪!”

“主公……”晏婴本是有事来见景公,一听景公说是有事要“请教”自己,连忙撇开自己的话题,问道,“不知主公可有何事下问?”

“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景公神情严肃地说道,“寡人昨日出去打猎,到了山上就看见虎,到了水边就看见蛇。寡人昨晚想了一夜也没想通,今天正要请教先生: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不祥之兆呢?”

“哈哈哈哈!”晏婴闻言,未语先笑,笑毕才回答景公,“主公勿忧,主公勿虑!臣曾听说过,对于国家来说,不祥之事有三: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贤而不用,二不祥;用贤而不任,三不祥。而主公所言之事,根本不在其中。主公不妨想想看:您到了山上看见虎,那是因为山上有虎的家呀!您到了水边看见蛇,那是因为水边有蛇的洞呀!您到了虎的家、蛇的洞而看见它们,那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怎能说是不祥之兆呢?”

景公听了晏婴的一番话,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啊,寡人怎么就没想到呢?”

景公说完,自我解嘲地哈哈大笑起来。

景公笑毕,这才想起询问晏婴的来意:“先生来见寡人,有何要事?”

晏婴恭恭敬敬地回答:“臣来见主公,并无要事。只是臣打算明日离都,到北方各地巡视一番,特来向主公辞行。”

“怎么,先生刚刚回来不久,又要出去?这次打算出去多少天啊?”

“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不知主公能否恩准?”

“时间长短,但凭先生主张。只是先生一路上千万要保重才是!”

“多谢主公!”晏婴行礼谢毕,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主公,酗酒伤身误事,臣还望主公节饮!”

“先生所言极是,寡人记住就是!”

“主公,臣告辞了!”晏婴躬身拱手,再施一礼。

“先生,多多保重!”望着晏婴离去的背影,景公如释重负似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一天下午。日已偏西。

田间。玉米秧已一尺多高,但因缺水和日晒,叶子都打蔫了。

晏婴正在同一位锄禾的老农说话。李垚立在晏婴身后。四名携带兵器的差役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大路上,守候在车马旁,并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那位老农一手拄着锄把,一手指着田里的玉米秧,心疼地对晏婴说道:“大人,咱这一带已经半个多月没下雨了,要是再有十天半月不下雨,这些庄稼可就全完了!”

晏婴问道:“老伯,前两年你们这里不是又打了一些井吗?能不能派上用场呢?”

“大人有所不知,天不下雨,井里水少,水少地多,哪里够用?再说,如今井里水已不多,只能先尽着人用,哪还敢用来浇庄稼?”

“老伯,您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呢?”晏婴焦急地问道。

“唉!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庄稼人嘛,自古以来就是靠天吃饭……”那位老农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天,忽然好象发现了什么,用手指着日落的方向,高兴地喊了起来,“大人,雨来啦!”

“什么?雨来啦?”晏婴顺着那位老农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只是落日的余晖,并没有雨,便奇怪地问道,“老伯,哪里有雨啊?”

“大人,咱们这里有句谚语:‘日落三条箭,隔天雨就现。’可准着哪!”那位老农用手指着日落的方向,“您看见没有?一、二、三,从太阳落山的地方甩过来三条云彩,那就是‘三条箭’。只要有了它,第二天肯定会下雨!”

“噢,”经那位老农指点,晏婴这才看清了那“三条箭”,并明白了那位老农高兴地喊起来的原因,于是也跟着高兴地喊了起来,“这下可好啦!庄稼有救啦!百姓有救啦!”

次日清晨。

连日来,此时已是天色微明。而今日此时,天色却是黑沉沉的。

路边的一家小客栈里。

劳累多日的晏婴一行六人正在睡梦之中。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雷声虽然不是很响,却首先惊醒了李垚。

“大人!大人!打雷啦!打雷啦!”李垚“蹭”地一下坐了起来,一面抓起衣服往身上披,一面高兴地大声呼唤着在离他不远处睡着的晏婴。

“什么?打雷啦?真的打雷啦?”晏婴被李垚唤醒,也“蹭”地一下坐了起来,并抓起衣服往身上披。

“大人,是真的打雷啦!我听得清清楚楚!”李垚高兴地答道。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由远而近,又是一阵雷声传来。

“我还以为是在作梦哪,原来是真的!”听到雷声,晏婴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走,咱们出去看看!”

客栈外。

大路上站满了附近的村民。男女老少,有说有笑,都仰望着天空。

远处传来闪电的亮光。近处的雷声越来越响。

一阵凉风过后,铜钱大的雨点纷纷落了下来。

“噢!下雨喽!下雨喽!”人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大人,您可真是贵人!您住到我家客栈,就给我们这里带来了甘霖!”站在晏婴身旁的那位年约六十来岁的客栈主人笑着对晏婴说道。

“老哥哥,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神灵啊!我离开都城一个多月了,天天毒日头,都快把我烤焦了,我也是刚刚遇上头一场雨啊!哈哈哈哈!”晏婴笑着说道。

雨越下越大,但人们仍沉浸在喜悦之中,欢呼着,说笑着,谁也没有回家的意思。

“大人,雨下大了,别淋坏了,咱们回屋吧!”一直站在晏婴身后的李垚,拉了拉晏婴,低声劝道。

“多好的雨啊!你就让我再淋一会儿吧,就淋一小会儿!”晏婴笑着拒绝了李垚,并喃喃地叨念着,“‘日落三条箭,隔天雨就现’,说得真准啊!”

数日后。

雨过天晴。艳阳高照。

通往临淄的大路两旁,树绿、草绿、庄稼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晏婴一行车马正在泥泞的大路上,朝着临淄方向行进。

李垚一面赶着车,一面回过头,笑着对晏婴说道:“大人,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咱们再有三天就可以回到临淄啦!”

晏婴坐在一摇一晃的车中,笑着答道:“好啊!一连下了几天大雨,这一带的旱情总算得到缓解,我这颗愁了一个多月的心也总算舒展开了。虽然道路有些泥泞,但是看着路边的庄稼得救了,我这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啊!哈哈哈哈!”

“大人,您自己还没觉察到吧?您的两鬓已经有不少白头发了!”

“屈指算来,我已经五十有一,到了头发该白的岁数了啊!哈哈哈哈!”

一个白天。

临淄城东门外数里处的齐国公室狩猎场内。

三辆战车和数十名手持大戟、长矛的士兵正在追赶一只飞奔的小鹿。只见那高高地站在为首一辆由四匹白马拉着的战车之上的人正是景公,全身猎装,手持弓箭,威风凛凛。梁丘据、裔款两辆战车及士兵们紧跟其后。

那只小鹿左奔右突,却怎么也甩不掉在后面穷追不舍的猎人们。

景公的战车距离小鹿越来越近。

“看你还往哪儿跑!”景公拈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向小鹿。

小鹿中箭倒地,在草地上痛苦地嘶叫着、挣扎着。

三辆战车和众士兵追到小鹿倒地之处,把小鹿团团围住。

“主公真是神箭,神箭啊!”梁丘据站在自己所乘车上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喝彩。

“主公神箭!”站在后面车上的裔款也高声附和。

“主公神箭!主公神箭!”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哈哈哈哈!”在众人的喝彩和欢呼声中,景公得意洋洋,放声大笑。

一天傍晚。

晏婴一行车马驶进临淄城北门。

刚一进城门,李垚便习惯性地向晏婴请示:“大人,是回家,还是进宫?”

“如今天色已晚,主公操劳了一天,可能已经歇息,不便前去打扰。我们还是先回家吧,明日我再进宫禀报不迟。”

“是!”李垚一面答应着,一面用鞭把敲了一下辕马,把车朝回家的方向赶去。

次日清晨。

齐宫门口。

晏婴走下马车,向宫内走去。

齐宫大殿之门紧闭。

弦章、睢英、王黑、鲍国之子鲍牧、田无宇之子田乞等诸大夫,正焦急地守候在门外。

“晏相国来了!”田乞眼尖,见晏婴已进宫门,正朝大殿走来,便对诸大夫高喊了一声。

听到田乞喊声,诸大夫都朝宫门口望去,果见晏婴正匆匆走来。

“晏相国,弦章有礼了!”

“亲家,睢英可把您盼回来了!”

“晏相国一路风尘,辛苦了!”田乞一面问候,一面施礼。

“诸位大夫,晏婴还礼了!”晏婴一面还礼,一面问道,“你们怎么不进殿去,都在门外站着?”

鲍牧答道:“相国有所不知,主公已经一连十八天没有临朝了。今天已到临朝之时,但殿门仍是紧闭,想是今天又不临朝了。”

“噢,”晏婴这才看到殿门未开,于是连忙问道,“你们可知主公为何不临朝?”

弦章答道:“卑职曾几次向宫中内侍询问,总说是‘主公到郊外狩猎未归’。”

“到郊外狩猎,已经一连十八天未归?”晏婴显得十分惊讶,“你们可知主公是否安全?”

“相国勿忧!卑职派了二百名士兵护卫主公,而且还有梁丘大人、裔大人在主公左右,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王黑看到晏婴着急的样子,又补充道,“那边食宿条件很好,主公生活上也不会受委屈的。”

“主公既无危险,又不受委屈,那就好!但是,难道你们就不劝劝主公,一连十八天不临朝,国家有没有危险,百姓受不受委屈?!”晏婴在朝中大臣面前素以温和著称,谁也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这……”睢英想说什么,但未说出。

“相国,卑职是怕主公狩猎兴趣正浓,劝也劝不回来啊!”弦章略带惭愧地答道。

“好,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劝劝试试吧!”晏婴说完,朝弦章等拱手施了一礼,扭头就朝宫门外走去。

“唉!”望着晏婴离去的背影,弦章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无奈。

睢英、鲍牧、王黑三人神情茫然。

田乞闭口无言,只是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临淄城东门外数里处的齐国公室狩猎场外。

狩猎场的木栅门紧闭着。门外两旁各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站岗。

晏婴的马车在四名骑着快马、携带兵器的差役护卫下来到木栅门外停下。

“晏相国到了,请把门打开!”李垚跳下马车,向守门士兵高声通报。

“是!”守门士兵中的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见是晏婴到了,连忙答应了一声,然后朝门内喊道,“晏相国到了,把门打开!”

“吱妞妞——吱妞妞——”沉重的木栅门被门内的士兵打开了。

“你们就在车边等候好了,我和李垚走着进去就行了。”晏婴下车后,对随行的四名差役吩咐了一下,就朝木栅门内走去。

“遵命!”四名差役连忙拱手答应。

李垚紧跟晏婴身后,走进木栅门。

晏婴、李垚刚刚走进木栅门,木栅门又“吱妞妞——吱妞妞——”地被关上了。

“带我去见主公!”晏婴对刚刚把门关好的四名士兵吩咐道。

“是!”四名士兵中的一名年纪略大的士兵一面答应着,一面走到晏婴面前,拱手施礼道,“大人,请!”

在这名士兵的带领下,晏婴、李垚沿着一条宽畅的土路,向一片密林深处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片开阔的草地。在草地中央是一处高台。高台上面是一个由十余座宫室样的建筑组成的院落,专供来此狩猎的国君、大臣们临时居住、使用。

晏婴等沿着一条坡路走上高台,进入院落。只见院内停放着三辆已套好马的战车。驾手正站在车旁,恭候着乘车人的到来。

“大人,请稍候!”为晏婴带路的那名士兵,将晏婴带到坐北朝南的一座“宫室”门前,停住了脚步,一面让晏婴“稍候”,一面对守门士兵说道,“请禀报主公,就说是晏相国在门外求见!”

守门士兵闻听此言,没有说话,转身就进了这座“宫室”。

过了不大一会儿,守门士兵就从里面出来了,走到晏婴面前,拱手施礼:“晏相国,请!”晏婴走进“宫室”。李垚留在门外。

“先生回来了,一路辛苦了!”是景公的声音。

“宫室”内的光线比外面要暗许多。朦胧中,晏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循着声音定睛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三个人,中间一人正是景公,于是连忙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臣晏婴给主公请安!”

“先生免礼,快快请起!”

“多谢主公!”晏婴站起身来,这才看清站在景公身边的两个人分别是梁丘据和裔款。三人均是全身猎装,像是已经做好准备,正要出去狩猎。

“晏相国,卑职有礼了!”梁丘据一面拱手施礼,一面说道。

“卑职有礼了!”裔款也向晏婴拱手施礼。

“二位大人好!”晏婴拱手还礼毕,对景公说道,“主公,臣有事要向主公禀报!”

“先生既是有事,就请坐下来说吧!”景公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座位,然后自己在正对门口的一个座位坐下。

“主公,微臣和裔大人先去看看车马是否已经备好,就在外面恭候主公。不知主公之意如何?”梁丘据识趣地对景公说道。

“好,你们先去吧,寡人很快就来!”景公见梁丘据、裔款二人行完礼后走出帐外,便笑着问晏婴,“先生,有何急事要向寡人禀报?可是北方各地又有旱涝灾情?”

晏婴在景公指定座位坐下后,这才看清座位前面桌上杯盘狼藉,似乎不是景公君臣三人刚刚用完早餐,便是他们昨夜通宵饮酒作乐,至今尚未收拾,于是皱了皱眉头:“主公,臣要禀报之事,虽非旱涝灾情,却比旱涝灾情更为紧要!”

“先生,何事如此紧要?”景公仍是笑着问道。

“主公出来狩猎,已经十八天了。朝中大臣有事要向主公禀报,却不见主公临朝,终日无可奈何,只能望朝兴叹。国中百姓闻知此事,都说主公安心在野外狩猎而不安心在朝中理事,主公爱野兽而不爱百姓。主公想想看,这不是很紧要的事情吗?”

“寡人似乎才出来没几天,怎么就十八天了呢?”景公朝左右看了看,像是要找人替自己作个“公证”,但见帐中除了自己和晏婴两人外,已无第三人,于是只好作罢,有些不高兴地说,“寡人在朝中理事,每天都是那么几件事,实在索然无味,心中有些郁闷,想出来借狩猎散散心。再说,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如果不熟悉熟悉战车、练习练习射箭,将来万一有外敌入侵齐国,寡人怎能领兵打仗呢?”

晏婴语气平和地说道:“主公身为一国之君,最重要的事情乃是选贤任能、爱民富民,而不是登上战车、拉弓射箭。将来万一有外敌入侵齐国,自会有贤能之臣率领百姓拿起武器为君效命,何劳主公亲临战场与敌拼杀呢?”

“先生言之有理!”景公像是忽然找到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不禁显得高兴起来,“先生说要‘选贤任能’,寡人不是已经做到了吗?就拿朝中的五件大事来说吧:审理夫妇间的诉讼案件是否公正,有太士子牛在;国家与宗庙的祭祀是否缺少供奉,有太祝子游在;接待诸侯宾客之事是否安排得当,有行人子羽在;国中荒地是否得到开垦、国库中粮食是否充足,有申田在;主管国家财富的盈余或不足,有先生在。这五位大臣都忠于职守,干得很好啊!寡人有这五位大臣,就像一个人的心有四肢一样。由于有四肢的支持,所以心能够得到安逸和享乐。由于有先生等五位大臣的辅佐,所以寡人能够得到安逸和享乐。这难道不是同样的道理吗?”

听到景公一再无理狡辩,晏婴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但是未形于色,而是依旧语气平和地劝道:“主公,恕臣直言:臣所说的‘选贤任能’,和主公所说的不同。如果说由于有四肢的支持,所以心可以得到安逸和享乐,那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是,主公可以想想看,如果四肢没有心去主宰,而且长达十八天,那不是太久太久了吗?如果朝中大臣……”

“先生,请不要再说了!寡人已知过矣!”景公略带愧疚地打断了晏婴的话,“寡人马上随先生回朝理事就是了!”

晏婴闻言大喜,连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臣多谢主公纳谏!主公知过即改,真乃明君也!”

一日近午时分。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晏婴等文武百官分立两班。

“各位爱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议,那么今日之朝就到这里吧!”景公高声说道。

“退朝——”景公身边的内侍大声宣布道。

“多谢主公!”晏婴等拱手谢过景公,目送景公起身退朝后,才转身朝殿门外走去。

“相国请留步!主公还有事要和相国说。”一名内侍在殿门口处赶上了晏婴,拱手施礼道。

“好,好!”晏婴一边答应着,一边随内侍退回殿内。

待晏婴退回时,景公已回到君位坐好。

“先生,你可知寡人有何事要和你说?”景公微笑着问道。

“主公,臣确实不知。”晏婴拱手施礼,如实答道。

“先生,寡人昨日才听说,先生数日前已为爱子举行了成婚大礼。寡人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呢?”景公仍是面带微笑。

“哦,原来是这事啊!”晏婴闻听此言,连忙拱手施礼,然后从容答道,“臣子与其恩师阳豹之女成婚,本是小事一桩。主公连日来昼夜为国操劳,已是十分辛苦,臣岂能再用这等小事去打搅主公呢?况且,主公任用臣为相国,臣的言行当做百官、百姓的楷模才是。如今,齐国尚未富强,臣更应在节俭方面做个榜样。因此,臣子成婚之日,除男女两家亲眷外,臣未请一位客人。有当天听说此事前来送礼者,也被臣一一婉言谢绝……”

“先生,”景公扬了一下右手,打断了晏婴的陈述,然后笑着说道,“数年前,先生将爱女嫁给睢英之子,就未告知寡人。寡人事后听说此事,虽然心中不悦,但是并未责怪先生,而是仅将睢英训斥了一顿。因为,先生是嫁女一方,而他是娶媳一方,他的责任当然要大一些嘛!这一次,先生成了娶媳一方,却又不告知寡人,是不是‘节俭’得连杯水酒也舍不得给寡人喝呀?啊?哈哈哈哈!”

“主公,您错怪臣了!”晏婴闻言,连忙拱手施礼,并分辩道,“臣之所有,皆为主公所赐。臣就是再怎么节俭,也不能连杯水酒也舍不得给主公喝呀?——这样吧,主公哪天方便,就请主公屈尊驾临寒舍,臣当备佳肴美酒以待。不知主公之意如何?”

“先生,寡人今天下午就方便。”景公笑着答道:“今天下午?”晏婴听罢一愣,但马上就镇定下来,“好吧,就请主公今天下午驾临寒舍!”

“一言为定?”景公笑问。

“主公,臣对君怎敢戏言?只是主公要给臣两个时辰,容臣准备一下。”

“那好,就给先生两个时辰!哈哈哈哈!”景公言毕大笑。

近午时分。

晏婴家中。

餐厅内。桌上已摆好了饭菜。翠玉正坐在桌旁等候晏婴回来吃饭。

忽然,从大门口传来一阵车马声。翠玉知是晏婴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走到餐厅门口,向院内张望。只见晏婴正在下车。

“李垚,你快去把高先生请到书房来,我有要事和他商量!”晏婴一边吩咐着,一边朝书房走去。

“是!”李垚答应道。

翠玉闻言迎了出去,笑着问道:“有什么急事啊?吃完饭再说不行吗?”

晏婴见到翠玉,连忙停下脚步:“正好,你也到书房来,咱们一起商量一下!”

“什么事呀,这么急,连饭都顾不得吃……”翠玉满头雾水,不知所以,一边念叨着,一边跟着晏婴朝书房走去。

晏婴家书房内。

晏婴、翠玉坐在书桌后面,正在等待高纠、李垚的到来。

不一会儿,李垚带着高纠匆匆赶到。

“大人,您找我有事?”高纠进了书房,一边向晏婴拱手施礼,一边问道。

“高先生,请坐下说话。”晏婴指了指右边的座位。

“大人,我没事了吧?”李垚见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就要退下。

“李垚,你也坐下,咱们一起商量商量。”晏婴指了指左边的座位。

高纠、李垚分别在两边座位坐下。

晏婴看了看身边众人,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散朝时,主公把我留下,说是我家嫁女、娶媳两次都没有请主公喝喜酒,今天下午主公要专门来我家喝酒……”

“这可是件大事,得好好准备准备才是啊!”没等晏婴把话说完,翠玉就插话道。

“是啊,得好好准备准备才是。”晏婴接着翠玉的话茬儿说下去,“但是,都要准备些什么,又该怎么准备呢?我想听听你们几位的意见。”

“大人,您吃过、见过的多,又常和国君在一起,知道国君平常喜欢吃些什么,还是请大人先说吧!”

“在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是把宫中菜谱搬到咱家来呢,还是用咱家菜谱,请主公品尝品尝呢?用宫中菜谱吧?主公天天吃,可能早就吃腻了。用咱家菜谱吧?又怕慢待了主公,主公吃不惯,不高兴……”晏婴说道。

“噢,我说呢,大人刚才回来路上怎么一声不响,原来是在想这事啊!”李垚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翠玉笑着把晏婴的话接了过去:“以我看,还是用咱家菜谱的好,虽然档次没有宫中菜谱高,但是国君吃起来会有新鲜感。比如说,可以让咱家厨师把烧烤飞禽、盐调时蔬等菜做得更精美一些,可以请二牛家秀姑把她最拿手的清蒸鲤鱼做一道,我再亲自下厨炖只老母鸡,放上咱们亲家‘活神仙’送来的那几味草药,肉嫩汤鲜味道美,国君肯定爱吃!”

“夫人,你提到‘亲家’,我倒想起来了,那年咱们在亲家睢大夫家吃的炖肉,色香味俱佳,也可以请睢家厨师来帮忙做一道。”晏婴说道。

“对,说得对啊!”翠玉高兴地附和着丈夫,忽又想起了什么,皱起了眉头,“不过,咱家的盘、碗、酒具已经使用多年,多数不是有缺口,就是有裂纹,怕是不好摆上桌吧?”

“那就全部换成新的吧!高先生,你说呢?”晏婴问道。

“大人,把旧餐具全部换成新的,确实有必要。但是,遵照您的意见,受您接济的穷人已近五百家。家中所余钱粮仅够日常生活所需。除了买菜、买肉之外,实在没有那么多钱来更换全部餐具了。”高纠答道。

“唉,看我这人,怎么一着急、一高兴,却把这事给忘了呢?”晏婴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然后苦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办:请高先生先算计一下,办这桌酒席总共需要多少件餐具,然后把家中现有餐具全部集中起来,仔细检查一遍,看看哪些好往桌上摆,哪些不好往桌上摆,缺几件,就买几件。高先生,你说呢?”

“大人……”高纠迟疑了一下,然后答道,“小人遵命就是!”

“那好,大家快点儿吃饭,吃完饭,分头去办:高先生负责餐具的事,李垚负责买酒、买菜和去睢大夫府上请厨师,夫人就负责炖鸡、蒸鱼吧!”晏婴说道。

“是!”高纠、李垚同声答道。

晏婴家附近的一条街上。

人声嘈杂,熙熙攘攘。百姓们正在集市上进行交易。

“让开!让开!快快让开!”忽然,从街那头传来一阵厉声驱赶人群的声音。

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大队车马正向街这头走来。

“让开!让开!快快让开!”厉声吼叫的是两列手持兵器、如狼似虎的士兵。他们一边吼叫着,一边把街上的百姓向道路两边驱赶。

街上的百姓急忙向路边躲闪。躲闪不及的,就被士兵们连踢带打,倒在路边。

市场上正在交易的物品和盛物的筐篮散落满地。

在开路士兵的后面,数十名骑在马上、手持兵器的士兵簇拥着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行进。在马车两侧,各有两名骑马的内侍。车马过处,尘土飞扬。

忽然,马车车厢侧面小窗的窗帘被从里边撩开,露出里边乘车人的脸来。原来是景公!

“怎么这么慢哪?让前边快点!”景公大声吩咐道。说完,放下了窗帘。

“主公有令,前边快点!”马车侧面的一名内侍高声传达着景公的命令。

“让开!让开!快快让开!”驱赶人群的声音更加严厉、急促。

晏婴家院内。

晏婴一人站在大门口内,两眼望着门外。

“大人,我又巡视了一遍,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李垚走到晏婴身旁,低声禀报。

“好,好!”晏婴点了点头,两眼仍望着门外。

不一会儿。一名内侍骑马赶来,在晏婴家大门口外下马,然后匆匆走进大门。

“晏相国,主公驾到!”这名内侍见到晏婴,连忙拱手施礼,高声禀报。

“多谢通报!”晏婴还了一礼,然后从容走出大门口外,恭候景公。

景公乘坐的马车在晏婴家大门口外停下。

“臣晏婴恭迎主公驾临!”晏婴看到景公在内侍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连忙迎上前去,一面施礼,一面说道。

“先生免礼,先生免礼!”景公一面笑着,一面朝大门口内走去。

晏婴家客厅内。

景公端坐在正位桌后。

两名内侍站在景公身后。

晏婴坐在景公右侧桌后。

晏婴家人正忙着为客人、主人上茶。

“主公,请先用杯茶吧!”晏婴面向景公举起茶碗。

“先生请!”景公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把茶碗放在桌上,笑着说道,“当年,寡人要在宫中为先生建房,先生说什么也不让。可是,先生住的这是什么破地方啊!低洼、狭窄且不说,还靠近集市,整天尘土飞扬,喧嚣不已。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先生居住。依寡人之见,先生还是换一个地势较高的宽敞地方去住吧!”

晏婴闻听此言,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碗,朝景公拱手施礼:“主公!当年,臣的父亲就是住在这里。如今,臣也能住在这里,就已经很知足了。况且,这里靠近集市,买东西很方便,对臣很有利呀!”

“先生住在这靠近集市的地方,可知道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便宜吗?”景公笑着问道。

“臣既然认为住在这里对自己有利可图,又怎会不知道呢?”晏婴笑着答道。

“那寡人就问问你,眼下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便宜呢?”景公仍是笑着问道。

晏婴见问,略一思索,便答道:“根据臣所了解的情况,眼下集市上屦贱踊贵。”

“为什么?”景公闻言,有些不解。

“主公,请容臣详禀。”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近几年来,主公施行严刑重罚,国内只因很小罪过就被官府砍了脚的人越来越多,对‘踊’的需求自然也就越来越多。现在,‘踊’已经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所以自然就会卖得越来越贵了。而未被砍脚的人用的‘屦’,由于买的人越来越少,所以自然就会卖得越来越便宜了。”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一直专注地听着,不但脸上早已没了笑容,而且表情越来越严肃。

晏婴家院外。

除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大门口站岗,四名骑着马的士兵在附近往来巡逻外,其余数十名原来骑马的士兵都已下马,站在路两边休息、待命。

晏婴家院内。

数十名士兵分散在院内各处,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两名内侍站立在客厅门口。

李垚朝客厅匆匆走去。

李垚走到客厅门口,对站在那里的内侍说着什么。

晏婴家客厅内。

“唉,”景公终于听明白了晏婴所说的话,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略带愧疚地说道,“听先生如此说来,寡人想,目前施行的刑罚确实应当简省一些才是啊!”

晏婴见景公对此事已有所悔悟,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主公圣明!若主公真能简省刑罚,则百姓幸甚,齐国幸甚!”

“先生,寡人明日临朝,就请文武百官共议省刑之事,你看可好?”景公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好!好!主公之意甚好!”晏婴闻言,不由连声称赞。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从客厅门口走了进来。

这名内侍走近晏婴,拱手施礼,轻声禀报:“启禀相国,您的家人前来请示,说是酒、菜均已备好,可否现在就上?”

晏婴听罢,忙问景公:“主公,酒、菜均已备好,不如让他们趁热端上来,臣陪主公边吃边谈。主公以为如何?”

“好,好,酒、菜既已备好,那就快点儿上吧!哈哈哈哈!”景公听说酒、菜就要端上来,情绪为之一振,显得十分兴奋。

晏婴家客厅内。

景公、晏婴君臣二人正边吃、边喝、边谈、边笑。

“先生,你刚才提到要和周边各国睦邻友好,尽量避免相互侵伐,能不能再说得详细一些啊?寡人想听听!”

“主公,请再满饮一杯,然后边吃边听臣详细禀报!”晏婴双手端起酒杯,高举过头。

“好,就依先生之言!”景公笑着端起自己的酒杯。

君臣二人一饮而尽。

“主公,鲁国乃我齐国之近邻,又是主公母舅之国,应密切交往、互不侵伐才是;晋国自恃国大力强,长期以来亡齐之心不死,应与之结好,尽量避免晋师伐我;楚国乃蛮夷之地,离我齐国虽远一些,但近些年来国力日渐强盛,早有北上伐我之意,臣已派牒报人员赴楚搜集有关情报,必要时臣还得亲自跑一趟,尽量争取双方和睦相处;燕国……”

景公神情专注地听着,边听边点头。

正在此时,翠玉带着两名使女来送鸡汤,却被两名内侍挡在客厅门外。

“让她们进来吧!”晏婴见状,不得不打住话头,扬起一只手,向守在客厅门口的两名内侍打招呼。

听到晏婴打招呼,守门的两名内侍才放两名端着鸡汤的使女进了客厅。

两名使女把两盆鸡汤分别放在景公、晏婴二人桌上,然后轻声说了句“百草鸡汤,请慢用”,躬身施了一礼,转身退出客厅。

望着翠玉主仆三人离去的背影,景公似乎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晏婴指着自己面前的鸡汤,笑着向景公推荐:“主公,您快趁热喝吧!这是臣妻亲自下厨炖的老母鸡汤,里边还放了我家亲家‘活神仙’送的多味草药,不但肉嫩汤鲜味道美,而且还是大补哪!”

“嗯,不错,味道确实不错!”景公尝了一口鸡汤,不禁连声称赞,忽又话锋一转,笑着问道,“先生,你说这鸡汤是你妻子亲自炖的,可是刚才站在门口没进来的那个女人?”

“正是。”晏婴不知景公为何要问此事,只好据实回答。

“先生,寡人的爱女莲莲,你见过吧?”景公又笑着问道。

“臣曾见过一面。”晏婴见景公一会儿问“臣之妻”,一会儿又说“君之女”,更不明白景公“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了,不免有些茫然。

“莲莲这孩子,聪明伶俐,天真活泼,模样长得也不俗,虽不敢说美若天仙,但也堪称花容月貌。只因寡人和夫人自幼娇纵于她,所以她都十四五岁了,还是每天不是到处玩耍,就是跟寡人和夫人撒娇。数日前,她又跟寡人撒娇,寡人责备她:‘你都十四五岁了,该嫁人了,怎么还跟父亲撒娇呢?’先生,你万万想不到这孩子说出什么话来!”

“她怎么说?”晏婴见景公所说与己无关,便笑着搭话。

“她说:‘孩儿要嫁就嫁给晏相国那样的坦荡君子,否则终身不嫁!’”

“怎么把我扯进去了?这……”晏婴闻言,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先生脸红什么?这可是真的!”景公笑着看了看晏婴,又接着说了下去,“寡人曾听田无宇、梁丘据等人说过,说是‘晏相国之妻又老又丑’。不想寡人今日亲眼见到,果然是又老又丑。不瞒先生说,寡人今日来此喝酒,正是为了当面向先生提亲,只要先生把老妻休掉,寡人就把爱女莲莲嫁给先生!哈哈哈哈!”

“什么?!”晏婴听罢此言,方知景公“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药”,先是一愣,但马上镇定下来,迅速离开自己的座位,快步走到景公桌前,跪在地上,从容言道,“主公,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臣的妻子现在确实又老又丑。但是,臣长期和她在一起生活,早已经习惯了。况且,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寄寓着衰老,在美丽的时候就寄寓着丑陋。臣的妻子也曾有过年轻美丽的时候啊!她在年轻美丽的时候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于臣,而臣接受了她的托付。现在,虽然主公是想施恩于臣,但是又怎能使臣背弃妻子的托付呢?臣恳请主公收回成命!”

见自己的一番好意被晏婴拒绝,景公很不高兴,但为了打破这种尴尬局面,不得不勉强笑道:“寡人不过是同先生开个玩笑,先生何必当真呢?”

“多谢主公!多谢主公!”晏婴一连磕了好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先生,咱们光顾说话了,酒和菜都凉了,吩咐下人端下去热一热吧!”景公酒兴甚浓,笑着对晏婴说道。

“好,好,热热酒和菜,臣陪主公接着喝!”为了缓和刚才不愉快的气氛,晏婴满脸陪笑。

太阳落山了。

晏婴家客厅内。

景公、晏婴君臣二人仍在饮酒、谈笑。

景公已经有些醉意,但说话还算清楚:“寡人曾听田无宇、梁丘据以及宫中内侍们说过,说是先生家中伙食很差。可是今天寡人一看,还并不算差嘛!不说别的,就说这蒸鱼,这炖肉,还有这鸡汤,都比寡人在宫中吃的味道还要好嘛!”

晏婴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朝景公拱手施礼,笑着说道:“臣实不相瞒,主公刚才所说的几样菜肴,臣家往日确实很少吃。可是,今日不同往日,是请主公到家里来饮酒,破费点儿也是应该的,所以特意为主公做了这几样下酒菜。只要主公吃着顺口,就是臣全家之大幸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景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客厅内光线逐渐暗下来了。

“先生,这客厅里太暗了,快叫下人把灯点上吧!”景公说道。

“主公,恕臣直言,”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微笑着说道,“《诗经》上说得好:‘喝醉酒就走,大家都有福。’这说的是客人对主人的礼节。《诗经》上还说:‘喝醉酒不走,就叫作失德。’这说的是客人的过失。今天,主公说好是下午来臣家饮酒,并没有说晚上来臣家饮酒,哪里用得着点灯呢?”

“先生说得对,先生说得对啊!”景公举杯提议,“来,先生,你陪寡人喝了这杯酒,咱们就不再喝了。”

“好,臣陪主公喝!”晏婴也举起酒杯。

君臣二人一饮而尽。饮毕,哈哈大笑。

“先生,今天的酒席实在太丰盛了!寡人多谢先生盛情款待!寡人告辞了!”景公一边说着,一边往起站,但是两腿发软,哪里还站得起来。

“主公,慢起身!”晏婴见状,就要过来搀扶。

“主公,起驾了!”景公身后的两名内侍连忙上前一步,一边一个,架着景公的两只胳膊,用力把景公从座位上架了起来。

“备驾——”守在客厅门口的两名内侍,高声向院内外的士兵们下达着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