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臣忠主思逸 远交近相亲
隆冬季节。一天下午。
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把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野染成一片洁白。
在齐、鲁两国交界处的一条南北大路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正顶风冒雪缓缓向北行进。在马车前后各有四名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士兵,像是在保护着马车。
走在前边的那辆马车的右前角上插着一根符节,上面的节旄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像是要使劲挣脱束缚,离杆而去。
赶车的李垚身穿羊皮裘衣、头戴狗皮帽子,仍被冻得不敢伸出手来,两手揣在衣袖里,鞭子夹在怀抱中,时不时吆喝一声“驾”,就算是对拉车的三匹马发出了“快走”的命令。
“李垚,咱们走到哪儿啦?”车厢中传出晏婴的问话声。
“大人,咱们已经进了齐国啦!”李垚侧着头,冲着车厢前帘大声答道。
“是吗?”听说马车已进齐国,晏婴忙把车厢前帘掀开一条缝,向车外张望。
“李垚,你把符节取下来,我把它收起来!风大雪大,天又快黑了,咱们再往前走一会儿,遇到客栈就住下吧!”晏婴大声吩咐道。
“是!大人!”李垚大声答道。
与此同时。
齐宫内宫客厅中。
四个大火盆内,炭火熊熊。
景公坐在主位,梁丘据坐在右侧座位,裔款坐在左侧座位。君臣三人正在饮酒作乐,边吃、边喝,边谈、边笑,气氛十分热烈。
“二位爱卿,晏相国出使鲁国,已经去了多少天了?”景公忽然问道。
“回禀主公,晏相国已经去了快一个月了。”梁丘据连忙答道。
“噢,那他应该快回来了。”景公点了点头。
“主公,您是不是想念晏相国了?”裔款笑着问道。
“那倒不是。只是朝中有不少事情要等他回来处理哪!”景公笑着答道。
“主公,臣倒是以为,晏相国还是晚几天回来的好。他一回来,您还能像现在这样,每天从早喝到晚吗?”梁丘据笑着说道。
“知寡人者,爱卿也!哈哈哈哈!”景公哈哈大笑。
“主公,天快黑了,该点灯了吧?”裔款笑着对景公说道。
“对,”景公扭头吩咐身边的内侍,“让他们赶快把灯点上!”
“是!”内侍高声答道。
天已经大黑了。
风雪依旧。
齐国境内的一个小村庄。一条大路从村中穿过。
路边一家小客栈院内。晏婴一行的两辆马车停放在院子的一角。两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在院内往来巡逻。
一间大客房内。一张小桌上,一盏小油灯发出暗淡的亮光。一条大炕上,另外六名士兵和一名车夫已经并排睡下。
一间小客房内。灯光下,晏婴正披着麋鹿皮裘、挽着裤腿,坐在炕沿上。李垚正蹲在地上为他洗脚。水盆中的水冒着一团团热气。
“二牛,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冬天下这么大雪,来年准是丰收年啊!”晏婴显得很兴奋,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你看咱们再有几天就能回到临淄了?”
“大人,天好、路好,五六天就能到。可是像这种天气、这种路,怕是至少得八九天吧?”李垚一边为晏婴洗着脚,一边抬起头来答道。
“咱们出来已经快一个月了,朝中不知有多少事还等着我回去处理哪!”晏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忽然,院里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我们要见晏大人!”是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们要见晏大人!”是陌生女人的声音。
“大人已经歇息了,乡亲们明天再来吧!”是巡逻士兵的声音。
“二牛,你快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晏婴吩咐道。
“是!”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赶快用布巾给晏婴擦干脚,把布巾丢到炕沿上,把水盆端到一边,然后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
晏婴把裤腿放下,连袜子也没顾穿,就穿上了鞋。然后,又忙把披在身上的皮裘穿好。
“大人,是村里的几位乡亲要见您,说是有大事要向您反映。”李垚走进来禀报。
“快,快请他们进来说话!”晏婴闻言,连忙吩咐。
“是!”李垚答应一声,就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从屋门口拥进来七八个村民,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五六十岁。一进屋,他们就都跪倒在地,把一间小小的客房挤得满满。
“晏大人,您可要给百姓说话呀!”跪在前面的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大声说道。
“是啊,大人可要给百姓说话呀!”其他村民随声附和道。
“乡亲们请起,都快快请起!”晏婴见状,连忙弯腰搀扶跪在前面的那位老汉,“老人家,有话请站起来说!大家都站起来说!”
村民们见晏婴如此说,便都站了起来。
李垚把炕边的水盆端起来,悄悄走了出去。
那位老汉首先开口道:“晏大人,咱村派人到都城找过您,听说您到鲁国去了,乡亲们就天天盼着您从鲁国回来,想不到真的把您给盼来了!”
晏婴闻言,连忙问道:“老人家,乡亲们找我,可是村里出了什么大事?”
“不是咱们一个村的事,是全国的大事!”那位老汉答道。
“什么?是全国的大事?”晏婴有些迷惑不解。
“晏大人,是这样,”在那位老汉身旁站着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把话接了过去,“二十多天前,朝中派兵到全国各地抓伕,说是要趁着冬天农闲,在临淄郊区筑一座高台,台上还要建宫殿,专供国君使用。这冰天雪地的,到哪里去挖土,又怎样筑高台呀!民伕们挨冻受累吃不饱,许多人都病倒在工地上……”
“谁要是敢逃跑,抓回去就往死里打呀!”站在后边的一个男人插话。
“我家儿子手脚都被冻坏了,只因走得慢了点儿,就被打得爬不起来呀!”站在后边的另一个男人插话,话音中带着哭腔。
“我家儿子也病倒在工地上……”站在后边的一个女人插话。
“呜呜呜——”忽然,从人群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晏婴听到哭声,连忙扬起头往人群中张望。
“是王大娘在哭,”刚才同晏婴说话的那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介绍道,“昨天有人从临淄捎信儿回来,说是她的大儿子病倒在工地上没人管,二儿子因逃跑被抓回去打死了,让家里人去收尸……”
“大人,这高台不能再筑了啊!再筑下去,这些孩子们就得全都死在工地上啊!大人,不能再筑了啊!”站在晏婴跟前的那位老汉此时已是老泪纵横,说完又跪倒在地。
“大人,不能再筑了啊!”村民们一边哭诉着,一边全都跪倒在地。
“乡亲们,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晏婴泪流满面,一边弯腰搀扶那位老汉,一边说道,“虽然此事晏婴并不知情,但是晏婴回到临淄后,一定如实向主公禀报,劝说主公停工、放人!”
与此同时。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梁丘据、裔款君臣三人仍在饮酒作乐。
“二……二位爱卿,寡人的高台筑……筑好没有啊?寡人要到高台上去赏雪……去喝酒!”景公已醉,说话已不清楚。
梁丘据头脑还算清醒,连忙满脸谄笑地答道:“主公,高台已经筑起两三仞高,估计再有几个月就能筑好!”
“太……太慢了!不……不能几个月,寡人一……一个月就要登……登台痛饮!”景公举起酒杯晃动着,把酒洒了一桌子,然后仰起脖子,张开嘴巴,把剩余的酒倒向口中。
梁丘据把话接了过去:“主公,要想一个月筑好高台,就得再多抓些民伕来才行啊!”
裔款也已醉到一定程度,口齿不清地补充道:“主公,还得再……再多派些士兵去……去监工,要……要不然,民伕就……就是再多,也……也干不快!”
“那……那好,就……就依二位爱卿之言,明……明天就派兵,去……去抓伕,去……去监工!”景公的头已抬不起来,勉强用两手撑在桌上,向梁丘据、裔款二人下达着命令。
次日白天。
风雪依旧。
晏婴一行车马顶风冒雪艰难行进。
行进途中。
在路过一个小村庄时,数十名村民跪在村边大路上,拦住晏婴一行车马,向晏婴哭诉着。
晏婴站在车下逐个搀扶村民,泪流满面。
八天后的一个上午。
虽然风仍很大,但是雪终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临淄外城南门。
晏婴一行车马快速进了城门,然后径直朝齐宫方向驶去。
齐宫门外。
晏婴一行车马停在门边。晏婴在车边雪地上来回踱着步,似是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名内侍从宫门内快步走了出来。
“晏相国,让您久等了!”这名内侍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走近晏婴身旁,压低声音说道,“主公昨夜又喝醉了,刚刚醒来。听说您回来了,非常高兴。这不,又吩咐下人准备酒席哪,说是要给您接风洗尘!请您将士兵留在宫外,两辆马车直达内宫!”
“多谢了!”晏婴拱手还了一礼。
齐宫内宫客厅中。
晏婴手持符节走进客厅。只见:景公正端坐在正位桌后,身边只有两名内侍,没有其他人。
晏婴快步走近景公桌前,跪地叩头:“臣晏婴使鲁归来,特来向主公复命!”
“先生归来甚好!快快请起,坐下说话!”景公虽面带倦容,但见到晏婴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景公身边的一名内侍上前接过晏婴手中的符节。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走到景公右侧的一张桌后坐下。
晏婴坐定后,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臣奉主公之命到达鲁国后,当着鲁国君臣的面,将主公送给鲁君的礼物献上,并申明齐鲁两国世代通好之意。鲁君十分高兴,不但表示愿意与我齐国世代通好,而且托臣给主公捎回了一份厚礼。”
“先生,寡人舅家可好?”景公笑着问道。
“主公,叔孙大夫全家都好,高兴地收下了主公的礼物,还托臣捎回一份厚礼给主公。连同鲁君送的厚礼,装了满满一车哪!现已运进宫内,还请主公查收!”
“寡人收下就是了,还查什么呢?哈哈哈哈!”景公显得十分高兴,“先生使鲁月余,往返旅途劳顿,寡人已备酒席,专为先生洗尘!”
“上——酒——”景公身边的一名内侍听景公说到酒席之事,连忙朝客厅门外高声传达命令。
随着这名内侍传达的命令声,立即从客厅门外走进十余名手端托盘的宫女来。她们快速有序地将盘中的酒、菜、碗、筷等分别摆放在景公、晏婴君臣二人面前的桌上,然后又快速有序地退了出去。
景公身边的两名内侍分别为景公君臣二人斟满酒杯。
晏婴见酒席已经摆好,先是欠身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说道:“主公设宴为臣洗尘,臣实不敢当!但是,既然酒席已经摆好,那么臣请求主公允许臣为主公唱首歌、跳个舞,边唱边跳,以助酒兴。不知主公之意如何?”
“好,好!难得先生有此雅兴,就请先生唱吧、跳吧!”景公高兴地答应着。
晏婴起身离席,走到景公面前,略一停顿,便用低沉的嗓音唱了起来:“全国百姓都在说:‘冰冻的雨水浇洗我,怎奈何?上天凋敝离散我,怎奈何!’”
晏婴边唱、边跳、边流泪,反复唱、跳了三遍。唱完、跳完之后,泪水已经浸透了衣襟。
景公见晏婴泪流满面,颇觉诧异:“先生,您怎么哭啦?您为何伤心到这种地步?莫非是因为修筑高台这个工程吗?”
“诚如主公所言,臣正是因修筑高台之事而伤心啊!”晏婴并不掩饰自己的观点,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然后缓缓说道,“臣使鲁归来,自入齐境之后,每天都有百姓向臣哭诉。他们的孩子被官府抓伕,在冰天雪地里挖土筑台,挨冻受累吃不饱,还动不动就被监工士兵打骂。刚刚一个多月,累倒病倒者,冻饿而死者,甚至被活活打死者,就已不在少数。如果高台继续筑下去,那还不知要倒下多少人、死掉多少人啊!”
听罢晏婴一席话,景公不禁面露愧色:“先生使鲁月余,寡人深居简出,只知修筑高台,余情一概不知。既然修筑高台这个工程被百姓视为灾难,那么寡人就立即把它停了吧!”
晏婴闻言,连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主公实在英明!臣代全国百姓向主公谢恩了!谢恩了!”
“先生请起,快快请起!”景公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朝晏婴作了个“请起”的手势。
“主公,臣心情不好,实在不能陪主公饮酒。臣请告辞,还望主公恩准!”晏婴虽不再叩头,却并未站起身,仍是跪着说话。
“既然先生心情不好,那就请先生回去休息一下吧!”景公略一迟疑,但还是批准了晏婴的请求。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这才站起身来。
齐宫内宫门外。
晏婴的马车停放在门旁。李垚正在那里等候。
“大人,回家吗?”一见晏婴走出宫门,李垚连忙迎上前去问道。
“不回家,去高台工地!”晏婴面无表情,一边说着,一边在李垚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临淄城西北、距城约二十里处之高台工地。
冰天雪地。
一座长宽各约十丈、高约两仞的土台拔地而起。一道宽宽的斜坡直通台顶。
在凛冽的寒风中,数千名民伕正在劳动。有的两个人抬着一筐碎土,有的一个人背着一大块冻土,正沿着斜坡往高台顶上运送。高台顶上的民伕,或两人一组用木夯,或四人一组用石夯,将运上来的冻土夯碎、夯实。许多民伕因身上衣服单薄、破烂,而嘴唇发紫、浑身发抖。
在工地周围,站着数百名手持兵器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工地上的一切。另有一些手持皮鞭、木棍的士兵在工地上游动,看见哪个民伕稍微走得慢些,上去就是一顿毒打。
晏婴的马车停在工地边上。
晏婴在李垚的陪伴下,站在马车旁边。
“你们大家都听着,晏相国晏大人有话要跟你们说!”李垚大声喊道。
众人听说晏婴来了,并且有话要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事情,把脸转向晏婴这边,专心听晏婴讲话。
晏婴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高声喊道:“筑台的民伕们!你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可是就连你们也都有房屋居住,用来挡风遮雨,避免干燥和潮湿。如今,我们的国君要筑一座高台,而你们却不赶快为他筑好,这是为什么呢?你们都听好了:谁要是再偷懒,就要用皮鞭、木棍狠狠地打!”
“好一个晏相国,原来是帮助国君害我们的啊!”晏婴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人大声喊了起来。
晏婴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听下去了,扭头就上了马车。
晏婴的马车刚刚驶离高台工地不远,就有一匹快马迎面向高台工地跑来。
“大人,有一名宫中信使,好像还背着一卷公文,正骑着快马向工地跑来。”李垚扭着头对车厢内的晏婴轻声说道。
“不要管他,我们走我们的。”晏婴也轻声说道。
那匹快马与晏婴的马车擦肩而过。
不一会儿,高台工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噢!停工喽!”
“回家喽!”
“国君万岁!”
晏婴听到从高台工地传来的欢呼声,掀开车厢后门的窗帘,朝工地方向望了望,眼中的泪水终于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李垚一边驱车前行,一边扭头问车厢中的晏婴:“大人,您也听见了吧?准是刚才骑马跑过去那个宫中信使,到工地上传达了国君的停工令,要不然工地上怎么会欢呼声一片呢?我就不明白,您刚才从宫中出来时,肯定已经知道国君即将发布停工令了,可是为什么您还非要到工地上去训斥那些民伕,非要招民伕们的责骂呢?”
“唉!”晏婴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答道,“二牛,你还年轻,当然你不明白。等经历的事情多了,你自然就会明白:自古以来,善于为臣者,总是把好名声归于国君,而把恶名留给自己。入朝,就要帮助国君纠正失误;出朝,就要赞誉国君品德高尚。即使自己侍奉的是一个昏君,也要能使国君垂衣治国,能使诸侯前来朝拜,并且从不夸耀自己的功绩。”
“噢,原来为官之道这么深奥啊!您要是不说,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啊!”李垚慨叹道。
冬去春来夏至。
转眼又是秋天。
一个白天。
在从胶东通往临淄的一条大路上,一队车马正缓缓地从东向西行进。队伍的前半段是数十名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士兵开道;后半段是二十辆战车殿后。中段是百余名手持兵器、徒步行走的士兵簇拥着两辆马车,前面一辆豪华,后面一辆简朴。
在大路两旁的田野里,玉米、谷子等农作物已近成熟,丰收在望。
忽然,前面的马车停下了。在车旁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走下马车。
见前面的马车停下了,后面的马车也停下了。在李垚的搀扶下,晏婴走下马车。
晏婴下车后,快步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主公,可是要在此歇息一下?”
景公微笑着回答:“先生,寡人从车窗向外观望,见这一带庄稼长得不错,想下车仔细看看!”
“是啊,此次臣陪主公出来巡视,一路所见,庄稼长势良好,今年丰收有望,确实可喜可贺啊!”晏婴说道。
“先生,听说民间有句谚语,说是‘瑞雪’什么‘丰年’?”景公笑着问道。
“主公,是‘瑞雪兆丰年’吧?”晏婴连忙回答。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去年冬天下大雪,今年秋天大丰收,这话说得还真灵验啊!”
景公显得很兴奋,一边说着,一边朝路边的庄稼地走去。
“报——”一名士兵从队伍前头跑来,在距离景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大声禀报,“启禀主公,队伍前面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人手持一把金壶,请求面见主公!”
“什么?”景公刚要走进庄稼地,听到禀报,连忙站住脚,转过身来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回禀主公,来人自称是附近村民!”那名报信的士兵答道。
“好,就带他们来见寡人!”景公吩咐道。
“遵命!”那名士兵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跑向队伍前头。
不大一会儿,三名村民跟着那名士兵一起走来。
“小民给国君请安!”三名村民走到景公面前,跪地叩头、请安。
“你们要见寡人,可有何事?”景公问道。
三名村民中跪在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约有六十多岁,抬起头来答道:“回禀国君,事情是这样的:今年春天,小民等三家合伙在田边挖井,挖出一把金壶来,上面还刻着字。小民等虽不识字,但知道是件国宝,不敢私藏或毁坏。小民等当时就想到都城去把壶献给国君,只因田里农活太忙,一直脱不开身,就拖到今日。刚才听邻居说这里正在过队伍,从排场上看像是国君的车马,小民等三人就跑来了。一打听,果然是国君。就请国君将这把金壶收下吧!”
这名年长的村民从跪在身旁的一名年轻村民手中接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壶,双手举过头顶。
景公身边的一名内侍上前将这把壶接了过来。
“小民等心愿已了,就告退了!”年长的村民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伏地叩头。
“好吧,你们回去吧!”景公言道。
三名村民站起身来,在刚才带他们过来的那名士兵带领下,朝队伍前头走去。
在三名村民走后,景公从内侍手中拿过那把壶来,仔细察看着壶上的花纹和字迹。
“先生,这上面刻着一个‘纪’字,难道是古代纪国的东西吗?”景公一边说着,一边将壶递给晏婴。
晏婴接过壶来,低头仔细观察着、辨认着。
看了好一会儿,晏婴才抬起头来,以肯定的语气答道:“主公所言极是!此地乃是古代纪国领地,此壶正是纪国公室之物。从锈蚀的程度来看,此壶当在百年以上了。想不到纪国已经灭亡多年,其公室遗物今又得见啊!”
“先生见多识广,可知此壶是作什么用的吗?”景公一边问道,一边又将壶从晏婴手中拿了过去。
“主公,依臣之见,此壶不像是用来盛酒的普通壶,倒像是用来装重要物品的专用壶。”晏婴答道。
“是吗?”景公闻言,连忙用手去开壶盖,但壶盖与壶体已经锈在一起,费了半天力也没打开,于是吩咐身边一名内侍,“把壶盖打开!”
这名内侍也拔不开、拧不动。最后,不得不借助身边士兵手中长矛的利刃,才将壶盖撬开。
“主公,壶里有东西!”内侍一边惊喜地喊着,一边将壶里的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片竹简,简上有几个红色的字。
“快让寡人看看!”景公从内侍手中接过竹简,一边看着,一边念道,“‘食鱼无反,勿乘驽马。’咦,这是什么意思啊?”
“‘食鱼无反,勿乘驽马’,‘食鱼无反,勿乘驽马’。”晏婴从景公手中接过竹简,一边反复念着,一边思考着。
“好啊!寡人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啦!”景公显得很兴奋,“‘食鱼无反’,说的是:因为讨厌鱼的腥味,所以在吃鱼的时候不要翻动它。‘勿乘驽马’,说的是:因为讨厌劣马走不了远路,所以在行远路时不要骑劣马。先生,您说寡人的理解对吗?”
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答道:“主公恕臣直言:这两句话不是主公所说的那种意思啊!主公不妨想想看,如果这两句话的含义真像从字面上理解的那样浅显、简单,那还用得着像祖训一样,刻在简上,描成红色,并且装在这么精致、珍贵的金壶中吗?”
“那么,依先生之见呢?”景公忙问。
“以臣之见,‘食鱼无反’,说的是不要耗尽百姓的财力;‘勿乘驽马’,说的是不要将卑劣的小人置于君王身边。而且,这很可能正是纪国先君的治国名言啊!”
“先生,您的理解确实要比寡人深刻得多啊!只是有一点寡人不明白,既然纪国有如此深刻的治国名言,那它为何还会灭亡呢?”
“主公,纪国的灭亡是有其必然原因的。臣曾经听说过,君子概括出了合乎事理的警句名言,是要悬挂在门闾之上的,以便让人们出来进去的时候都能看见它、记住它,并照它去做。而纪国却不是这样。他们把先君的治国名言刻在简上,装在壶里。这是不想让人看见,也不准备照着去做啊!有如此深刻的治国名言,却不照着去做,纪国怎会不灭亡呢?”
“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景公连连点头称赞。
正在景公、晏婴君臣二人说话间,一匹快马从队伍前头跑了过来。在快到景公马车跟前的地方,一名宫中信使从马上跳下来,并快步走近景公。
“启禀主公,弦章大夫派小人前来送信!”这名信使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禀报,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根竹简,双手递给景公。
“晋君妻亡,遣使来报。如何应对,盼君明示。”景公接过竹简轻声念道,念毕,将竹简递给晏婴,“先生,您看如何应对才好?”
晏婴接过竹简看了一遍,略一思索,便对景公说道:“主公,此事虽非大事,但因晋乃大国,应对是否妥当,涉及两国关系,故不可轻视之。臣以为,可先派使节赴晋,依周礼之规定送礼、吊唁,余事容待主公回到都城后再议。”
“如此甚好!只是使晋一事,应派谁去为好呢?”景公问道。
“主公,出使大国,须派大夫。此事可派裔款裔大夫前往。”晏婴答道。
“好,就依先生之言。”景公转身对那名宫中信使吩咐道,“你速速赶回都城,向弦章大夫传达寡人口谕:命裔款大夫为使节,依周礼之规定,赴晋送礼、吊唁。”
“遵命!”那名宫中信使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主公,我们也尽快往回赶吧?”晏婴向景公建议道。
“好,赶路吧!”景公一边说着,一边朝马车走去。
两天后。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两班。君臣正在议事。
景公高声言道:“诸位爱卿,为了利用晋君丧偶的机会,进一步密切齐晋两国的关系,刚才你们大家提出了许多建议,寡人认为都很好。不过,寡人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将寡人爱女嫁给晋君,与晋和亲。是否可行,请你们大家议一议!”
弦章首先发言:“主公,莲莲女公子年纪尚幼,远嫁新绛,恐难适应那里的生活啊!”
梁丘据一脸谄笑:“主公,莲莲女公子青春美貌,聪明伶俐,到了晋国,必能得到晋君欢心。有了这一层关系,晋国自然就会放弃亡齐之心啦!”
朝中群臣,你一言,我一语,争论激烈。唯独晏婴一言未发,似是正在沉思。
景公见晏婴一言不发,便点名要他发言:“晏相国,寡人很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哦,主公可是唤臣?”晏婴听到景公呼唤,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于是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
“是啊,寡人很想听听先生的意见!”景公把话重复了一遍。
晏婴语气平和,缓缓言道:“主公为了齐晋交好,不惜大义嫁女,实在令臣感佩不已!但是,齐乃小国,晋乃大国,以小国之女嫁大国之君,尚不知大国之君肯否接纳啊!臣刚才正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才能让晋君接纳莲莲女公子为夫人呢?”
“先生说得对呀!婚嫁之事不比其他事情,仅有一厢情愿是不行的。那么依先生之见,我们怎样才能促成此事呢?”景公略带忧虑地问道。
“主公,臣以为,若能派一位通晓两国国情且明理善辩的大夫,立即到晋国去,向晋君献上丰厚礼物,并说以卑辞谦语,或可促成此事。”晏婴答道。
“诚如先生所言。但据寡人看来,朝中大夫能担此重任且不辱使命者,恐怕非先生莫属啊!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为寡人、为齐国赴晋求婚?”景公的目光充满着期待。
晏婴闻言,略一迟疑,便向景公拱手施礼,从容答道:“承蒙主公信任,臣愿为主公赴晋求婚。”
“好,好啊!”景公大喜,连连称好,并补充道:“先生此行,任重道远,还望先生多多保重!”
“多谢主公!”晏婴向景公再次拱手施礼,并神情严肃地说道,“臣还有一言:此事尚须严格保密,切勿对外传扬,万一求婚不果,免得贻笑诸侯。”
“好,就依先生之言!哈哈哈哈!”景公言罢,不禁哈哈大笑。
一个月后。
晋都新绛。
晋宫大殿内。
晋君平公端坐君位。韩起、叔向、范昭等文武百官分立两班。
“传齐使进殿!”平公身边一名内侍朝殿门口高声喊道。
晏婴手持符节,昂首挺胸,走进殿来。
朝中百官注视着晏婴的一举一动。有的还交头接耳,不知议论着什么。
晏婴走近平公面前,跪地叩头:“尊贵的君王,外臣晏婴奉寡君之命,前来问候君王!”
“晏先生快快请起,请坐!”平公见晏婴到来,显得非常高兴。
“多谢君王!”晏婴再叩一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专为自己准备的座位坐下。
“晏先生,听说你是为齐君说亲来了,是吗?”平公微笑着问道。
晏婴向平公拱手施礼,从容答道:“回禀君王,正是。寡君派外臣前来向君王致意:‘寡人愿意侍奉君王,从早到晚不知倦怠;愿意奉献贡赋,不失去规定的时节。但由于国家多难,因此未能实现。此番献上海岱间特产一车,不成敬意,略补前过尔。日前君王失偶,寡人哀同身受。如果君王愿意施恩照顾齐国,屈尊不抛弃寡人,施福于太公、丁公等寡人的先君,光辉照耀敝邑,安抚我的国家,那么寡人愿将爱女献给君王,以充君王内宫姬妾之数。这是寡人最大的愿望啊!’”
“好,寡人听明白了!只是先生所言之事乃晋之大事,容待寡人与朝中大臣们议过之后,再答复先生。”说到这里,平公面带微笑,话锋一转,“先生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寡人尚未给先生洗尘,现已在内宫设下宴席,专候先生驾临!”
“外臣多谢君王!”晏婴拱手施礼。
晋宫内宫客厅中。富丽堂皇。
在乐师们的伴奏下,宫女们边歌边舞。
平公设宴款待晏婴,仅韩起、叔向二人作陪。平公坐在主位,晏婴坐在右侧座位,韩起、叔向二人坐在左侧座位。
平公向晏婴频频敬酒。晏婴依礼回敬平公。韩起、叔向也与晏婴互敬。彼此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
忽然,在平公的示意下,平公身后的内侍上前叫停了音乐、歌舞。乐师、宫女们向平公宾主施礼后,有序地退出客厅。
“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吧!”平公笑着终止了酒宴,然后对韩起、叔向二人吩咐道,“韩卿、羊舌大夫,请你们二位明日召集群臣议一议与齐联姻之事,然后向寡人禀报。这里,寡人和晏先生还有话要说,请你们二位先回去吧!”
韩起、叔向二人闻听此言,连忙离席,向平公拱手施礼:“臣等遵命!”
待韩起、叔向二人离去后,平公与晏婴继续谈话。
平公微笑着说道:“先生乃齐之贤相也。寡人早就多次从范昭大夫等人口中听到过先生的大名,不想今日才得相见。此处只有寡人与先生二人,寡人想问先生几个问题,希望听到先生的回答。”
晏婴似乎已经料到平公要问什么问题,连忙说道:“承蒙君王过誉!君王用礼待寡君的飨礼来礼待寡君的使臣,外臣感到万分荣幸。现在,外臣伺候在君王身边,诚惶诚恐,怕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啊!”
“请先生回答寡人:先生的国君,德行高下如何?”平公单刀直入,把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晏婴面前。
“有小的善行。”晏婴略一思索,从容答道。
“不,寡人不是问先生的国君有没有小的善行,而是问其德行高下如何?”平公不允许晏婴偷换命题,紧追不舍。
“诸侯国之间相互交往,又是初次见面,君王您的问题涉及到寡君,晏婴身为齐相,确实不便回答。”晏婴显得很严肃。
“既然如此,寡人就换一个问题。请问先生:先生当今的国君,与其兄庄公相比,哪一位贤明?”平公的问题换汤没换药。
“君王的询问很诚恳,外臣不敢隐瞒。”晏婴见无路可退,于是只好答道,“外臣的先君庄公不喜欢安闲清静的生活,乐于节制饮食,不喜好礼乐歌舞,喜好练兵,崇尚勇武,能和将士们一起忍饥受渴共度寒暑。庄公身体强健,有超过一般人的力量,但是有一次过失使他不能控制住自己,所以未能幸免于难。同先君庄公相比,外臣当今的国君虽称不上圣贤,也不足以称霸诸侯,但其善行足够用来保全终身啊!”
“先生,您能坦率地回答寡人的问题,寡人非常感谢!”平公显得很高兴。
晏婴站起身来,向平公拱手施礼:“如果君王没有其他问题,外臣就告辞了!”
“好,好!”平公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送晏婴到客厅门口,“请先生在馆驿歇息几日,寡人争取尽早答复先生!”
晏婴再拜离去。
送别晏婴,返回自己的座位,平公感慨地自言自语道:“谁说齐国的国君不好啊?像晏婴这样的敢于直言的臣子,不正在齐国吗?”
两天后。
近午时分。
晋都新绛城内的馆驿。
大院门口,有四名手持兵器的晋兵在站岗。
大院内,晏婴的马车和齐国的另一辆马车并排停放在一个角落里。沿着院墙,长着一棵棵高大的杨树,树上的叶子已经快落光了。地上的落叶被从院门外刮进来的风吹得乱跑,发出轻微的“沙拉”、“沙拉”的声音。
除了两名手持兵器的齐兵正在一个房间门口站岗外,院内见不到第三个人。
在有齐兵站岗的这个房间里,晏婴、李垚主仆二人正在谈话。
李垚显得有些焦急:“大人,咱们在这里等了都快两天了,那晋君为何还不答复咱们?”
晏婴微笑着答道:“二牛,你有所不知,晋国跟咱们齐国不一样,许多大事的决定权并不在国君手中,而在韩、赵、魏等几家大臣手中。像齐晋联姻这样的大事,是要由几家大臣商议之后才能决定的。而这一商议,若能在两天之内作出决定,恐怕还得算是快的啊!”
“羊舌大人到!”忽然,从院门口传来守门晋兵的高声通报。
“这不,传达决定的人来啦!咱们快出去迎接羊舌大人!”晏婴欣喜地站起身来,一边招呼李垚,一边朝屋外走去。
院内。
晏婴、李垚主仆二人一走出房间,就看到:叔向已经走下马车,正朝晏婴住的这个房间走来,身后还跟着十余名挑着担子的晋兵。
“不知羊舌大人驾到,晏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晏婴微笑着迎上前去,一边拱手施礼,一边连声道歉。
叔向停下脚步,一边拱手还礼,一边微笑着说道:“晏大人,韩大人委托我向大人转达寡君的决定,我便马上赶来了,未及提前禀报,还望大人恕罪啊!”
晏婴急切地问道:“羊舌大人,君王同意与齐联姻了吗?”
“还是进屋说话吧!”叔向没有正面回答晏婴的问话,而是径直朝晏婴住的房间走去,在快到房间门口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吩咐挑担的晋兵,“你们把礼物和酒食都送到会客厅去,把酒食摆好,等一会儿我要在那里宴请晏大人!”
晏婴跟在叔向身后,走进自己住的房间。
“羊舌大人请上坐!”晏婴恭敬地礼让。
“在这里,晏大人是主人,还请晏大人上坐!”叔向不待晏婴继续礼让,就在客座坐下。
晏婴在主座坐下后,朝叔向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再次问道:“羊舌大人,君王同意与齐联姻了吗?”
叔向拱手还了一礼,然后微笑着回答:“晏大人,能与齐国联姻,这是寡君的愿望。如果没有正妃的帮助,寡君难以单独承担国家大事。只是由于正在服丧期间,因此没敢请求。齐君主动提出与晋联姻,对晋国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恩惠了!如果齐君惠顾敝邑,安抚晋国,愿意賜给晋国一位内宫之主,那么岂止寡君,晋国所有的臣子都受到齐君的恩賜,大概从先君唐叔以下的晋国人,都会以此为荣并大加赞赏啊!”
晏婴闻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如此说来,君王已经同意与齐联姻了!这简直太好了!”
“是啊!这对我们晋齐两国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啊!我来这里会见大人,不仅要向大人转达寡君的决定,而且要代表寡君和韩大人宴请大人,以表达对大人不远千里前来作媒的感激之情。还望大人赏光!”言毕,叔向拱手施礼。
“岂敢、岂敢!晏婴从命就是!”晏婴闻言,连忙拱手还礼。
会客厅内。
叔向坐在主座,晏婴坐在客座,二人正在饮酒、谈话。
叔向指着屋内地上摆放着的一担担礼物,微笑着对晏婴说道:“晏大人,这几担薄礼,只是寡君对齐君所賜厚礼的回敬,还请大人代齐君笑纳!至于聘礼,寡君会尽早派专人送往齐国。”
晏婴拱手施礼道:“多谢羊舌大人!还请大人向君王转达寡君的谢意!”
“好、好、好!”叔向笑道。
“为了表达谢意,我敬大人一杯!”晏婴面向叔向,端起酒杯。
“我与大人互敬此杯!”叔向也端起酒杯。
二人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
“大人,既然使命已经完成,晏婴想明天一早就返回齐国了。”晏婴说道。
“也好,明天一早,我和韩大人来为大人送行!不过……”说到这里,叔向环顾了一下正在身边服侍的几名晋兵,扬了一下右手,“你们都下去吧,我和晏大人还有话要说。”
“遵命!”几名晋兵向叔向拱手施了一礼,又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退出会客厅。
“晏大人,久闻大人‘齐国第一君子’之名,不想今日得与大人亲近,叔向幸甚!借此良机,叔向想向大人请教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羊舌大人乃‘晋国第一君子’,何出此言?大人若有事相商,不妨请讲!”
“既然大人认为叔向也是君子,那么叔向想请教大人:君子的大的行为准则是什么?”
“与世俗和睦协调但不循俗而行,面临危难而不苟且偷生,庄敬从容而不急切,和平柔缓而不卑下,奉行廉洁而不伤害别人,行为清白而不用来显示别人的污浊,崇尚同一而不遗弃无能,富裕显贵而不傲视别人,贫苦穷困而不改变操行,尊重贤能而不遗弃愚笨。晏婴以为,这十条就是君子的大的行为准则。不知羊舌大人是否同意?”
“晏大人说得太好了!简直太精辟了!”叔向喜形于色,连声称赞,并再次提问,“叔向还想知道:哪一种道德最崇高?哪一种品行最伟大?”
“晏婴以为:道德,没有比爱护百姓更崇高的了;品行,没有比使百姓快乐更伟大的了。”
“那么,哪一种道德最低下?哪一种品行最卑贱呢?”
“道德,没有比对百姓刻薄更低下的了;品行,没有比残害百姓更卑贱的了。”
“世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人们往往处于两难的境地。比如说,世道混乱不遵循常规,国君邪僻不施行德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公正行事,百姓就会被遗弃;如果变通行事,就意味着常规被废除。是公正行事而不惜遗弃百姓呢,还是爱护百姓而不惜废除常规呢?面对这种两难的选择,应该怎样决定自己的行为呢?”
晏婴略一思索,便从容答道:“晏婴听说过,作为一个君子来说,他是能够做到地位卑下而不失尊严,变通行事而不失公正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行为准则是‘以民为本’。大人不妨想想看,假如他爱护百姓,又怎能怪他废除常规呢!假如他遗弃百姓,又怎能说他行事公正呢?”
“‘以民为本’,‘以民为本’,大人说得好啊!”叔向被晏婴的话深深感动,不禁连连点头,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羊舌大人,据晏婴看来,大人想和晏婴探讨的,决不止这几个问题。大人可是另有心事?”晏婴问道。
“唉,”叔向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答道,“大人言中了!不瞒大人说,叔向确实另有心事。大人可能已有所闻,如今的晋国已经处于末世。韩、赵、魏等几家权臣的势力日益强盛,而姬姓公室的地位却日渐衰微。百姓疲乏,民生凋蔽,而国君却只顾自家享乐,不顾百姓死活。晋国公室的灭亡,还能有多少时日!处在这种情况下,叔向作为晋国公室宗族的一员,真不知该怎样决定自己的行为啊!”
叔向的语调深沉而又悲凉。
“大人不必忧伤!”晏婴见叔向把心事说出,便把话题接了过来,“说到公室日渐衰微,已经处于末世,其实齐国的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赋税沉重,刑罚严峻,国君为了自家的享乐而不惜抛弃百姓。与此相反,田氏却大钟贷出、小钟收进,以仁慈恩惠收买民心。如今,百姓归附田氏,就像流水归附大海一样。齐国公室不能获得百姓的拥护,灭亡的命运又怎能逃避得了呢?我真担心,说不定哪一天,姜氏的齐国就要被田氏取代了啊!”
“大人所言,叔向早有所闻。只是不知,处在这种情况下,大人打算怎么办呢?”叔向问道。
“大人是问晏婴‘打算怎么办’吗?这事晏婴早就想好了。”晏婴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晏婴听说过,如果侍奉的是圣明的国君,就尽心竭力办事,直到身死。如果治国利民达不到目的,就辞去官职,决不以欺骗行为去白拿俸禄。如果侍奉的是昏庸懈怠的国君,就独善自身,直到身死。如果才力不能胜任,就果断离去,决不以阿谀奉承去支持危亡。晏婴还听说过,君子侍奉国君,有这样一条原则:‘进不失忠,退不失行。’不以无原则的随声附和隐没自己的忠诚,才可以谈得上‘不失忠’;不以贪图私利伤害廉洁,才可以谈得上‘不失行’。”
“说得好啊!”听罢晏婴一番讲述,叔向显得很激动,“古诗中有一句话,叫作‘进退维谷’。大人方才所言,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唉,正是此意啊!”晏婴叹了口气,点头称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了晏婴的回答,叔向突然大笑起来。
晏婴不知叔向为何发笑,惊愕地望着叔向。只见两行泪水正从叔向的面颊流淌下来。
叔向的笑声传出窗外,在空旷的大院内久久回荡。
数日后。
一个白天。
晋国中牟境内的一条从西南通向东北的大路。路旁林木的叶子已经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西北风中摇晃着。远处田野里已经失去了夏日的绿色、秋日的斑斓,只剩下一片黄色:土是黄的,草是黄的,一堆堆玉米、高粱的稭杆也是黄的。
路上,晏婴一行车马正匆匆地朝着东北方向行进。
“李垚,咱们走到什么地方啦?”从前面那辆车中传出晏婴的声音。
“大人,咱们已经到中牟了!”李垚一边赶着车,一边侧着头同车中的晏婴说着话,“咱们已经走了十来天了,还没走出晋国,这晋国可真大呀!”
“是啊!你看这附近可有村庄,让车马歇息一下吧!”晏婴说道。
“遵命!”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从车夫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朝大路两侧和前方张望着,忽然发现了目标,“大人,前面不远就有一个村庄,正好在路边,咱们到那里歇息吧?”
“好啊!”晏婴答道。
“驾!”李垚在车夫的座位上坐好,一边吆喝着,一边用鞭把敲了一下辕马。
晏婴一行车马匆匆向前赶去。
路边的一个小村庄。
村边有一口水井。晏婴一行车马就在井台边歇息。
随行的八名齐兵都已下马。有的牵着马,立在一旁;有的正从井中提水,然后将水倒入井台边的水槽。
晏婴的马车离水槽较近。见到水槽中注满了水,一匹骖马探过头去就要喝。
“且慢!”李垚一见马要喝水,连忙抢前一步,拉住了这匹骖马的笼头,笑着说道,“老伙计,你急急火火地跑了半天,就不怕喝炸了肺?先喘喘气,一会儿再喝!”
晏婴站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正在东张西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忽然,他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一个背着一捆干草的中年男子正靠在大石头上歇脚。于是,他就走了过去。
“老乡,请问一下: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啊?”晏婴在离那个男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语气和蔼地问道。
“这个村子叫牟家庄!”那个男子见晏婴向他打听事情,连忙答话,语声宏亮。
在说话的时候,晏婴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背草的男子。只见他:身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腰间扎着一根麻绳,虽然蓬头垢面,连胡须上都粘着草叶,但是双目炯炯有神,似乎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农夫。
“老乡,你叫什么名字啊?”晏婴问道。
“我叫越石父!”那个背草的男子答道。
“哦,越石父!”晏婴把那个背草男子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又问道,“听你说话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是齐国历下人。”越石父答道。
“齐国历下人?那你怎么到这儿来啦?为何落到这步田地啊?”晏婴感到有些诧异,连忙问道。
“唉,说来惭愧啊!我本是个读书人,但除了读书之外,别无长技。几年前,家乡闹灾荒,全家人都饿死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就逃荒逃到这里来了。由于饥寒交迫,又举目无亲,便不得不给这村里一个富人家当了奴隶。”越石父的答话语气低沉,透出一股凄凉。
“你到他家当奴隶已经几年了?”晏婴关切地问道。
“三年了。”越石父答道。
“可以赎身吗?”晏婴又问。
“可以。”越石父答道。
“既然可以赎身,我想把先生赎出来,带回齐国。不知先生同意吗?”不知不觉中,晏婴对越石父的称呼已经有了变化。
“那就太感谢大人了!”越石父因背着干草,不便行礼,仅将双手抱拳,拱了一拱,但语气中充满喜悦,目光中透出感激。
“李垚!”晏婴回身喊道。
“在!”听到晏婴呼唤,李垚连忙将马交给身旁的一名齐兵,一边答应着,一边跑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把我那辆车的左骖解下来,跟这位先生到村里去,用马将这位先生赎出来。”晏婴吩咐道。
“那……”李垚见晏婴要他用马为眼前的这个陌生的背草人赎身,不免有些犹豫,“咱们还有好几百里路要走哪,少一匹马怎么行呢?”
“我一人坐车,比较轻便,用两匹马拉也不是不行啊!”晏婴见李垚还在犹豫,便催促道,“你就照我说的,快点儿去办吧!”
“那……那好吧!”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离去。
风中。晏婴一行车马离开了牟家庄,继续朝东北方向行进。
李垚赶着前面一辆马车。拉车的只剩下右骖和辕马。车厢的右前角上插着一根符节,上面的节旄随风飘荡。车厢内,晏婴正在闭目养神。
另一名车夫赶着后面一辆马车。拉车的是三匹马。车厢内,晋国送给齐国的回礼占去了大半个车厢,越石父坐在剩余的小半个车厢里。他已经洗净了脸上的污垢和草叶,两眼直视着前方,任凭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流淌下来。他的口中还喃喃地念叨着:“好人啊!真是好人啊!”
在八名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齐兵前后护卫下,两辆马车渐行渐远。
十几天后。
一天傍晚时分。
晏婴一行车马驶进临淄城门。
“大人,咱们是回家呢,还是进宫?”一进城门,李垚便习惯性地一边拉住缰绳,一边向晏婴请示。
“今日天色已晚,又没有什么急事,咱们还是回家吧!”晏婴掀开车厢门帘,朝外面看了看,然后答道。
“遵命!”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松开缰绳,并吆喝了一声,“驾!”
晏婴一行车马在晏婴家大门口外停下。
“大人,大人!您快下来看看吧,出了怪事了!”李垚跳下马车,掀开车厢门帘,朝车厢里面大声喊道。
“什么怪事啊,也至于这样大呼小叫?”晏婴一边说着,一边在李垚的帮扶下走下马车。
“大人,您看!”李垚用手指着晏婴家大门口,对刚刚走下马车的晏婴说道。
晏婴顺着李垚所指方向,朝自家大门口一看,也愣住了。只见:原来的大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豪华的门楼和两扇宽大的大门,而且门楼两边的院墙也是新砌的,比原来长高了许多。
“咦?还真是出了怪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晏婴满头雾水,自言自语道。
“吱妞——”正在此时,两扇大门打开了,管家高纠从里面走了出来。
“大人回来了,一路辛苦了!”高纠走近晏婴,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
“高先生,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晏婴指着门楼和院墙,急切地问道。
“大人莫急,容小人细细禀报。”高纠拱手又施一礼,然后说道,“大人使晋离开临淄的第二天,朝中就派人来传话,说是大人的宅院太窄太小,与大人的身份、地位、功劳都不相称,要拆掉重建。夫人与来人交涉,要求等大人回来之后再作定夺。但是,来人根本不听,说这是国君的命令,必须立即动工。于是,家里人就都搬了出去。这不,拆掉了大人原来的宅院,还拆掉了附近十几家邻居的房屋和院子,然后就建成了这所全新的大宅院!”
“建成有多少天了?”晏婴问道。
“有十来天了。”高纠答道。
“夫人她们呢?”晏婴问道。
“夫人和李娘子她们都搬到大人亲家睢大夫家去住了。新宅建成后,小人曾去接她们回来住,但夫人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等大人回来之后再作定夺。”高纠回答完晏婴的问话,又补充道,“小人是怕大人回来之后找不到人,才一直在这里恭候大人的。”
“知我者,翠玉也!”晏婴自言自语道。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李垚急切地问道。
“进宫!”晏婴果断地作出了决定。
天已大黑。
晏婴一行车马停在齐宫门外。
晏婴焦急地在马车旁边来回踱着步,似是正在等候着什么。
一名内侍从宫门内走出来,笑嘻嘻地向晏婴拱手施礼道:“晏相国,主公正在内宫客厅同田无宇田大人共进晚餐,说您来得正好,请您进宫说话!”
“多谢了!”晏婴拱手还了一礼,然后独自一人径直朝内宫走去。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坐在正位。田无宇坐在右侧座位。君臣二人正在饮酒,而且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快步走进客厅,径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请起,快快请坐!”景公见晏婴到来,显得非常高兴。
“多谢主公!”晏婴再次叩头,然后站起身来。
“晏相国,无宇早到一步,错占了上座,还望相国海涵!”田无宇欠身拱手,微笑着向晏婴施礼。
“哦,原来田大人也在这里!”晏婴见田无宇和自己打招呼,连忙拱手还礼,然后在左侧座位坐下,“几年不见,田大人风采依旧啊!”
“哪里、哪里,老多喽!相国不见无宇须发已白么?哈哈哈哈!”田无宇虽然须发多半已白,但是精神矍烁,语音宏亮,一点儿也不显老。
就在晏婴和田无宇说话的时候,内侍们已在晏婴面前的桌上摆好了菜肴、碗筷,并为晏婴斟满了一杯酒。
“田爱卿致仕不忘寡人,此次专程前来看望寡人,还给寡人带来许多高唐特产,实在是忠心可嘉!因天色已晚,寡人就留他在此用餐,不想先生恰好赶到,就请一起喝上两杯,权当为先生洗尘了!”景公一边对晏婴说话,一边举起酒杯。
田无宇跟着举起酒杯。
晏婴也举起酒杯。
“干!”景公一饮而尽。
“干!”田无宇也一饮而尽。
只有晏婴没有喝,把酒杯举了举,又放在了桌上。
“先生为何不喝?莫非此番出使晋国求婚未果?”景公见晏婴没有喝酒,感到大惑不解,连忙问道。
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回禀主公,臣奉主公之命,此番出使晋国,一切都很顺利。晋君不但答应了与主公结亲之事,而且许诺将会尽早派人来齐下聘、迎亲。晋君送给主公的丰厚回礼,臣已用车载回,现在宫门之外。”
“好,好,寡人就知道,先生一去,此事必成!”景公闻言,十分高兴,忽又话锋一转,“既然如此,那么先生为何不肯喝酒呢?”
晏婴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答道:“主公,臣有一事相求,若主公应允,臣才肯喝。”
“先生有何事相求,但说无妨,田大人又不是外人!”景公说道。
“是这样,臣请求预支明年俸禄。”晏婴说道。
“预支明年俸禄?作什么用啊?”景公感到不解,连忙问道。
“臣要修建住宅。”晏婴答道。
“修建住宅?这寡人就不明白了!寡人不是刚为先生修建了一所住宅吗?日前先生说不愿离开那个地方,寡人就在原址为先生重建,并未迁建别处。况且,其豪华、宽敞,可以说决不在田大人宅第之下,难道说还不够用吗?”景公问道。
“主公为臣修建豪宅,一番关爱之意,臣铭记于心,没齿不忘!但是,齐国目前尚未富强,臣身为一国之相、百官之首,理应作节俭之楷模,岂可住此公家修建之豪宅,兴此追求奢华之恶风?况且,为了建此豪宅,还拆毁、占用了十几家百姓的宅院。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拆了房、毁了院,他们到哪里去躲避风寒?臣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让主公背上残害百姓的恶名呢?因此,臣想预支明年俸禄,用来拆掉这所豪宅,并恢复臣和十几家百姓的旧宅。恳请主公恩准!”说完这番话,晏婴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晏婴刚一把话说完,景公终于把怒气发作出来:“岂有此理!国虽不富,但建房这点儿钱还是有的!先生身为一国之相,为国为民昼夜操劳,劳苦功高,无人可比!寡人身为一国之君,为先生提供一个舒适的居所,也是为了使先生能更好地为国为民尽心效力嘛,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田无宇在旁听了景公、晏婴君臣二人的对话,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现在看到景公怒不可遏的样子,连忙出言相劝。
晏婴见自己的一番道理不仅没能说服景公,反倒惹得景公发怒,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救星”,连忙向田无宇拱手施礼:“田大人!你可要帮晏婴说句话啊!”
田无宇微微一笑,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说道:“主公恕臣直言:臣以为,相国所言不无道理。主公想必还记得,那次臣请主公和相国在臣家饮酒,臣曾批评相国‘隐君之赐,故作寒酸’,不是还被主公罚了一杯酒吗?人各有志,强求无益。所以,以臣之见,主公不如顺水推舟,恩准相国之请求,以保全相国节俭楷模之美名,于国于民善莫大焉!不知主公之意如何?”
“这……”听了田无宇一番话,景公的态度终于产生了动摇。
晏婴见状,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景公面前,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主公!臣再次恳求主公恩准!”
“好啦、好啦,先生起来吧!看在田大人面上,寡人答应先生的请求就是了!”虽然很勉强,但景公毕竟还是答应了晏婴的请求。
“臣晏婴多谢主公!多谢主公!”晏婴连声称谢,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晏相国,这回该喝酒了吧?”田无宇微笑着说道。
“该喝!该喝!”晏婴回身端起自己桌上的酒杯,“这杯酒是刚才没喝的那一杯,不算数!”
晏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示意旁边的内侍将酒杯斟满。
“这杯酒,是谢主公的!”晏婴面向景公,把酒杯高举过头,然后又是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酒嘛,”待内侍将酒杯斟满后,晏婴转身面向田无宇,“是谢田大人的!”
“且慢!”田无宇一边拦住晏婴,一边示意内侍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微笑着对晏婴说道,“今天,主公给了无宇一个天大的面子,无宇愿和相国一起,将这杯酒共谢主公!”
景公见状,连忙示意内侍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笑着说道:“寡人愿与二位爱卿共饮此杯!”
“好,臣与主公共饮此杯!”晏婴、田无宇二人齐声附和,并将酒杯高举过头。
“干!”随着景公一声令下,君臣三人一饮而尽。
饮毕,景公哈哈大笑。
晏婴、田无宇二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待落座之后,田无宇关切地问道:“晏相国,虽然主公已恩准相国预支俸禄、拆建房屋,但要真正建好,尚需时日啊!敢问相国:在房屋拆建期间,相国一家到何处栖身啊?所幸无宇家院大房多,除小儿田乞全家居住外,尚有不少闲房。相国如不嫌弃,就到无宇家暂住数日如何?”
晏婴闻言,连忙向田无宇拱手施礼:“田大人美意,晏婴心领了!只是晏婴不愿打扰府上……”
“先生!”景公打断了晏婴的话,“寡人倒有一个主意,但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寡人这临淄城内的馆驿院大房多,眼下又是冬季,想必闲房不少。先生若不嫌那里人杂,到那里暂住数日如何?”
晏婴闻听此言,连忙向景公拱手称谢:“主公,臣正有此意!既蒙主公恩准,臣再次多谢主公!至于日用所需,臣自备就是!”
田无宇端起桌上的酒杯,微笑着对晏婴说道:“晏相国,看来还是主公深知相国、关爱相国啊!相国还不快向主公敬酒!”
“对,田大人说得对呀!”晏婴一边微笑着答话,一边端起桌上的酒杯。
深夜。
西北风仍在不停地刮着。
临淄城内。齐国公室馆驿。
大院门口。两名手持兵器的士兵正在站岗。
黑漆漆的大院内,只有靠一头的几个房间的门缝还透着亮光。
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晏婴坐在正座,高纠坐在右侧座位,李垚坐在左侧座位。三人正在谈话。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将在这里住上数月,直到明年春季拆建完工之后。”说到这里,晏婴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面向高纠,“高先生,请你盘算一下,冬季拆房、备料和明年春季建房各需多少钱粮,明日随我进宫,先到府库办妥预支俸禄的手续,以后好随用随支。”
“是,大人!”高纠拱手答道。
晏婴又吩咐李垚:“李垚,明天上午,把我和高先生送到宫门口后,你到睢大夫家去一趟,把我们已经平安归来的消息和我刚才说的事情,向夫人和亲家禀报一下,顺便问清楚,夫人一行哪天回来。到时候,我再亲自去睢家,一来接夫人一行,二来向亲家道谢。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人!”李垚拱手答道。
“嗳,对了,”晏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向李垚问道,“随我们从晋国回来的越石父先生歇息了吗?”
“大人,越先生已经歇息了!”李垚答道。
“据我一路观察,这位越石父先生乃是一位君子。你们二位可要照顾好他啊!”晏婴叮嘱道。
“是,请大人放心!”高纠、李垚二人答道。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夜已深了,你们二位也歇息去吧!”晏婴说道。
“是,大人!”高纠、李垚二人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起身离去。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
“笃笃笃!笃笃笃!”晏婴刚穿好衣服,便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
“谁呀?”晏婴一边问着,一边去开门。
“是我呀,大人!”门开处,李垚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二牛,你为何这么早就跑过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晏婴连忙问道。
李垚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答道:“大人,是这么回事:昨晚,小人跟那位越石父先生同住一屋。他好象一夜都没睡觉,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翻身坐起,一会儿又趴在门缝看外头,害得我也没有睡好。这不,天还没亮,他就把我拉起来,非让我过来转告大人,说是他想了一夜,已经想好了,请求立即与大人绝交!”
“与我绝交?”晏婴闻言,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请你过去转告他,就说:我没有与先生交朋友啊!先生给人家当奴隶三年,我数日前才见到你,并且一见面就为你赎身。难道说我对先生还不够好吗?先生为何这样快就要与我绝交呢?”
“是,大人!”李垚答应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越石父啊越石父,看来这个越石父还真有点儿个性啊!”晏婴把屋门掩上后,一边在屋内来回踱着步,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不一会儿,李垚推门进来了。
“二牛,怎么样?越先生怎么说?”一见李垚进来,晏婴便急切地问道。
李垚似乎有些不高兴地回答:“小人把大人的话对那位越石父先生一说,谁知他的火气更大了,冲着小人发了一大堆牢骚,说什么:我越石父曾经听说过,读书人委屈于没人理解自己,舒展于有人理解自己。所以,君子既不因自己有功于人而看轻别人,也不因别人有功于己而屈身于人。我给人家当了三年奴隶,是因为没有一个人理解我啊!这一次,大人一见面就为我赎身,我以为大人是理解我的了。这些天来,大人用车把我从晋国带回齐国,却一路都不和我打招呼,我以为大人是把我忘记了。可是昨天晚上,大人把我带到这里来,又不和我打招呼。这不是和那些把我当奴隶看待的人一样了吗?我还是当我的奴隶吧!请大人把我在世上卖了吧!”
“哦,”晏婴听完李垚的转述,不觉肃然起敬,“这位越石父果然是个君子啊!你快带我过去见他!”
“是,大人!”李垚答应一声,便带晏婴走出房门。
和晏婴所住房间相隔一个门口的另一个房间。
越石父正板着面孔,在屋内烦躁地来回走动。
“越先生,大人看你来啦!”随着李垚的通报声,晏婴推门走进房间。
见到晏婴,越石父并不说话,只是拱手施了一礼。
“越先生,您还在生我的气吗?”晏婴一边拱手还礼,一边微笑着问道。
越石父仍是板着面孔不说话。
晏婴并不介意越石父的失礼,而是继续说道:“越先生,先前我只看到了您的外表,而现在我才看到了您的气质。我曾经听说过,对于一个已经反省自己行为的人,可以不再列举他的过失;对于一个已经详察实情的人,可以不再讥讽他所说过的话。我可以向您解释一下,而不被您所抛弃吗?我是诚心诚意地改正自己的过失啊!”
“大人请坐!”听罢晏婴一番话,越石父这才消除了满腹怨气,面孔和语气都变得和蔼起来。
“多谢越先生,我还是站着说话吧!”晏婴一边拱手称谢,一边继续说道,“我曾经听说过,对于君子,必须奉为上宾,而且必须洒扫门庭,专设宴席,以‘醮礼’相迎。可是,我现在遇到了一点儿麻烦,有家难回,只能在此馆驿中暂住。我想请先生和我一起暂住这里,待春暖花开之后,再和我一起回到我家去住。到那时,我一定在我家为您举办一次‘醮礼’,以再次表明我对您的诚意。不知您是否愿意?”
听到这里,越石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一边拱手施礼,一边答道:“大人,我也曾经听说过,最恭敬的礼待不必打扫道路,最尊重的礼待不必用傧相。大人要如此礼待我,我可不敢当啊!只要大人不把石父当奴隶看待,而把石父当作一个朋友,石父就感激不尽了!”
正在这时,高纠走了进来。
“大人,早餐已经备好,请大人快去用餐吧,用完还要上朝哪!”高纠向晏婴拱手施礼道。
晏婴见到高纠,连忙说道:“高先生,你来得正好,请你等一会儿帮我找一件整齐一点儿的外衣,给越先生套在外面。他若没事上街走走,也体面一些。”
“是,大人!”高纠一边回答晏婴的话,一边催促道,“还请大人快去用餐吧!”
“越先生,我们一起用餐去吧!”晏婴热情地招呼着越石父,正要往外走,忽又想起了什么,“说到用餐,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洗脸哪!哈哈哈哈!”
同日清晨。
在从馆驿通往齐宫的大街上。
大街两侧,大小店铺都已开门,摆小摊的,沿街叫卖的,讨价还价的,人声嘈杂,熙熙攘攘。
大街正中,李垚赶着马车,晏婴、高纠并排坐在车中,正朝齐宫方向行进。
“李垚,让车走快点儿,不要误了上朝时间啊!”晏婴在车中吩咐道。
“是,大人!”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扬起鞭子“啪”地一声,在空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并吆喝了一声,“驾!”
随着李垚的口令声和鞭花声,马车明显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正在此时,车后传来了大队车马驰骋而来的声音和“让开”、“让开”的吆喝声。
车中的高纠和晏婴听到声音后,分别掀开左右两边的车窗帘,向车后张望着。但见: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快马在前边开道,口中不停地大声吆喝着“让开”、“让开”;快马后面紧跟着几辆马车,也是飞快地驶来。
“大人,咱们怎么办?”李垚急切地向晏婴请示。
“让道,停车!”晏婴果断地答道。
“吁——”勒缰、左靠、发令、刹车,李垚一气呵成。
晏婴的马车刚在大街左侧停稳,后面的大队车马便呼啸而至。
晏婴从右侧的车窗继续观察着街上的情况:快马后面是三辆战车,每辆车上都站立着一名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全副武装的武士,在寒风中显得十分威风;战车后面,还跟着十余名全副武装、骑着快马的士兵。车马过处,在扬起的飞尘中依稀可见的是:有的路人躲进了街边的店铺,正挤在门口惊愕地向街上张望;有的路人来不及躲闪,被车马撞倒在地,哭声、叫声、骂声响成一片;鸡在半空飞,鱼在地上跳,筐篓四处翻滚,粮食洒满道边,一片狼藉。
“高先生,这是哪家的车马呀?”晏婴放下窗帘,急切地向身边的高纠询问。
“唉,”高纠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啊!这是在大人出使晋国这段时间里,国内新冒出来的三个新贵。他们自称‘齐邦三杰’,可是人称‘齐国三虎’……”
“李垚,我们走吧!可不要太快了啊!”晏婴打断高纠的话,对李垚吩咐道。
“是,大人!”李垚一边答应着,一边松开缰绳,驱车前行。
“高先生,请你接着说吧!”晏婴对高纠说道。
“这三个人,一个名叫古冶子,据说曾在波涛汹涌的黄河中与巨黿搏斗,并斩黿而出;一个名叫公孙捷,据说曾随国君在山中打猎,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猛虎;一个名叫田开疆,据说可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田开疆?可是田乞田大夫的族人么?”晏婴问道。
“正是田氏族人,只是并非同支而已。”说到这里,高纠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晏婴,然后接着说道,“对这三个人,大人可不要惹啊!”
“为什么?”晏婴问道。
“因为这三个人,不仅个个性情暴躁、勇力过人,而且还有三座靠山支持着他们。”
“哪三座靠山?”
“第一座靠山就是田氏一族,这自然不必多说;第二座靠山乃是梁丘据梁丘大夫,据说他与此三人经常在一起饮酒议事,关系密切,非同一般;第三座靠山正是当今国君,他十分赞赏这三名勇武之士,不仅加官晋爵,奉若上宾,甚至特许三人带剑入宫,据说国君还想借此三人之力称霸诸侯哪!大人想想看,田氏、梁丘均为国君宠臣,再加上国君本人,有此三座靠山,这三个人为非作歹、横行霸道,朝中何人敢禁,国中何人敢止?大人,可千万不要惹他们啊!”
“噢,我明白了。”晏婴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句,然后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齐宫大殿。
晏婴进了齐宫院门,正朝大殿门口快步走去。
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正手执剑柄,凶神恶煞般立在大殿门外。
晏婴走近殿门,见了这三个人,连忙停下脚步,拱手施礼。但是,这三个人对晏婴视若无睹,理也不理。
晏婴快步走进殿内,到自己位置站好。
晏婴刚刚站稳,景公就在两名内侍的侍侯下临朝了。
“诸位爱卿,晏相国出使晋国已经回来,今天就请他报告一下使晋之事。”景公宣布道。
“臣遵命!”晏婴闻言,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
春暖花开的季节。
一日午后。
晏婴所住的馆驿。
大院门口,有两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在站岗,并盘问着进出的人们。
院内的柳树已经长出嫩绿的新叶。墙边无人践踏的地方已经长出一簇簇青草,还夹杂着一株株低矮的不知名的草花。
晏婴的马车停放在院中。李垚正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用半湿不干的抹布擦拭着马车的车厢和车辕。
“爹爹!”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小男孩儿跑到李垚跟前。
“邦宁,你怎么不在屋里读书,跑到爹爹这儿干什么来啦?”李垚见儿子跑来,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孩儿读书读累了,想和爹爹一起擦车!”小邦宁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从父亲手中扯过擦车的抹布。
“爹爹一个人擦就行了,你到那边玩耍去吧!”李垚哪里肯把抹布给儿子,紧紧地攥在手里。
小邦宁扯了半天也扯不出来。
正在这时,走过来两位妇女,一位是翠玉,一位是秀姑。
“邦宁,让爹爹一个人慢慢擦吧,你跟娘和大娘到那边玩耍去吧!”秀姑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把儿子拉走了。
“不嘛,我要和爹爹一起擦车!不嘛——”小邦宁边走边回头喊着。
“唉,这孩子!”李垚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继续擦车。
晏婴所住房间的屋门敞开着。
房间内。晏婴、越石父二人正坐着谈论什么,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高纠走进屋门,向晏婴拱手施礼道:“启禀大人,房屋拆建已经完工。请问大人何时搬回老宅?”
“什么?已经完工啦?”晏婴闻言,连忙站起身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正是。”高纠答道。
“可是一如旧样?”晏婴又问。
“正是。”高纠答道。
“好啊!高先生,你数月来辛苦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去办。”晏婴说道:“大人,有何事要办?”高纠问道。
“请你去把此次拆建涉及到的十几家邻居都请到这里来,就说他们的老邻居晏婴请他们来,有话要和他们说!”晏婴吩咐道。
“遵命!”高纠答应一声,拱手施礼,转身离去。
当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晏婴所住的房间里,坐满了晏婴派高纠请来的老邻居。人们正七嘴八舌地相互倾诉着数月来的遭遇。
“张嫂,你家总还不至于像我家那样,在城墙边上搭草棚吧?你家亲家家里院大房多呀!”
一位中年妇女向另一位年纪稍大一些的妇女问道。
“他二婶,这寄人篱下的滋味可不比串亲戚啊!日子一长,亲家的脸色也不好看啊!”那位年纪稍大一些的妇女答道。
“唉,你们两家好歹还都留在城里,而我家无路可走,只好回到乡下老家,在两间早已塌了半边墙的破房里,冻了整整一冬啊!”一位中年男子插话道。
“大侄子,你住在乡下,怎么知道今天这里有事啊?”一位老者问那位中年男子。
“王老伯,我是听说晏大人正在给咱们重建旧宅,今天进城来看看建好了没有,正好碰上高先生,就到这里来了。”那位中年男子答道。
“咱们祖祖辈辈都是住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却把咱们赶走了。这拆了建、建了拆、拆了又建,听说全是国君的馊主意!”一位年轻男子大声地发着牢骚。
“小伙子,没凭没据的,可不许胡说八道啊!”那位被称为“王老伯”的老者喝止了那位年轻男子。
“茶水来喽!”随着话音,李垚提着一只大壶走了进来。
秀姑双手托着一摞碗,紧跟在李垚身后走了进来。
“叔叔、伯伯、婶子、大娘,都口渴了吧?快喝口热茶吧!”秀姑笑嘻嘻地向大家打着招呼。
“老伯,这第一碗茶给您!”李垚从秀姑手上取下一只碗,倒了多半碗茶水,递给了那位被称为“王老伯”的老者。
“大娘,这第二碗茶给您!”李垚一碗一碗地倒着茶、递着茶。
正在此时,晏婴、高纠走了进来。
“晏大人来了!”
“晏大人来了!”
屋里的人们低声传递着晏婴到来的讯息。
“乡亲们,让大家久等了!”晏婴拱手向屋里的人们施了一礼,然后大声说道,“今天,晏婴请乡亲们来,是想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你们的房、我家的房,咱们大家的房子、院子,都已经按原来的样子建好啦!去年,为了给晏婴扩大宅院,拆了乡亲们的房子,毁了乡亲们的院子,使乡亲们流离失所,给乡亲们带来了极大痛苦。这都是晏婴的过错!我在这里向乡亲们认错、赔罪了!”
说到这里,晏婴又向人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才接着说下去:“有句谚语说得好:‘不要选择住宅,唯有选择邻居。’你们大家和我晏家一样,早已选好了自己的邻居,而违背这种选择是不吉祥的。君子不做非礼的事,小人不做不吉祥的事,这是古代留下来的制度,我敢违背它吗?现在,遵照国君的命令,已经按照老样子,为大家盖好了新房子、建好了新院子,请大家搬回去住吧!你们明天就搬,我家也明天就搬,咱们大家都搬回去住,还作好邻居,永作好邻居!大家说说看,这样好不好啊?”
“好!”
“好哇!”
“太好啦!”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人们一直神情专注地听着。此时此刻,听到晏婴说让大家明天就搬回去住,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乡亲们,乡亲们!”看到这群情激动的场面,晏婴也显得有些激动,“我还要告诉大家,在大家搬回去住以后,我会派人按各家的人口,分别给各家送去一定数量的钱粮,作为对大家所受损失的一点儿补偿。这也是国君的命令!”
“好!”
“好哇!”
“国君万岁!”
数日后的一天中午。
晏婴家已经恢复原样的大院内。
越石父穿戴一新,正站在客厅门外。
客厅中摆着一桌宴席。
晏婴从客厅内走出来,向越石父拱手施礼,将其迎进客厅,让于上座。
晏婴坐在越石父右侧座位。
高纠坐在越石父左侧座位。
晏婴举杯向越石父敬酒。越石父也举起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高纠举杯向越石父敬酒。越石父也举起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接着,又是晏婴敬酒。
看到晏婴、高纠二人轮番敬酒,越石父显得十分高兴。
“越先生,今天晏婴为先生举办了‘醮礼’,先生再也不会与晏婴‘绝交’了吧?”晏婴微笑着问道。
“不会,不会,石父再也不会与大人绝交了!”越石父闻听晏婴之言,连忙答道。
“好啊!晏婴与越先生永远都是好朋友了!”言毕,晏婴哈哈大笑。
越石父、高纠二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阳春三月。气候宜人。
一天上午。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文武百官分立左右两班。
景公看了看左右两班,面带微笑,高声说道:“诸位爱卿,晋国使者昨晚莅临齐都。寡人已派人安排晋使在馆驿住下,并探明来意。据说,晋使此来,一是纳聘,二是要正式通知寡人,晋国将于下月派大臣韩起来齐迎亲。寡人想听听诸位爱卿的意见,我国应派何人送亲为好?”
众大臣闻听此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最后,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晏婴身上。
晏婴先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答道:“主公,那韩起乃晋国主政大臣,百官之首、国君之宠也。若晋国派韩起来齐迎亲,按礼数来说,我国应派一名与韩起地位相当的大臣赴晋送亲才是。也就是说,臣身为齐国之相,派臣送亲比较恰当。但是,日前赴晋议亲即是臣也,此次送亲以换一人前往为好。”
“诚如相国之言,但应换谁前往为好呢?”景公问道。
“主公,臣举荐一人,必可当此大任!”晏婴胸有成竹地答道。
“相国请讲!”景公闻言,显得非常兴奋。
“主公容禀,”晏婴先施一礼,然后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梁丘大夫乃我齐国重臣,为官多年,深明礼数。若派梁丘大夫赴晋送亲,必能不辱使命,且晋国君臣必不会怪我齐国不明礼数也!”
“梁丘大夫,你可愿意赴晋送亲?”景公微笑着问道。
梁丘据见问,喜不自胜,连忙向景公拱手施礼,笑着答道:“承蒙主公重托,微臣愿意前往!”
“臣等愿随梁丘大夫前往!”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捷三人见状,一齐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请求准与梁丘据同行赴晋。
“哈哈哈哈!”景公笑道,“梁丘大夫是去送亲,又不是去打仗,就不劳你们三位同往了!”
“是!”田开疆等三人闻言,似乎有些不悦,嘿然而退。
景公高声言道:“诸位爱卿,赴晋送亲之事,寡人就拜托梁丘大夫了!等一会儿晋国使者来见,寡人就以此告之。”
“请晋国使者进殿!”在景公的示意下,景公身边的内侍向大殿门口的内侍下达了命令。
“请晋国使者进殿!”守在大殿门口的内侍朝殿外高声传达着命令。
初夏四月的一天上午。阳光明媚。
临淄外城南门外。人山人海。送亲的乐声婉转而又凄凉。
在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朝中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景公夫妇亲自出城为将要远嫁晋国的女儿莲莲送行。
身着盛装的莲莲伏在母亲怀中,边哭边诉,早已成了一个泪人儿。
景公夫人一手搂着女儿的纤腰,一手抚摸着女儿的肩背,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低声劝说着。
站在一旁的景公连声叹息,并不时用布巾揩抹着泪眼。
梁丘据站在景公身边,似是在劝慰着景公。
“尊贵的君王,外臣一行该启程了!”韩起上前,向景公拱手施礼道。
“韩大人,请您代寡人禀明晋君,小女少不更事,万望多加呵护!寡人拜托了!”景公向韩起拱手还礼道。
“儿啊,为人之妇,贤惠为上。我儿侍奉国君,母仪晋国,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啊!”景公夫人放开怀中的莲莲,怜爱地再次叮嘱道。
在两名陪嫁侍女的搀扶下,泪流满面的莲莲朝早已备好的迎亲马车走去。
忽然,莲莲挣脱了两名侍女的搀扶,转身朝景公夫妇跑去。到了景公夫妇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爹!娘!孩儿此去晋国,远隔万水千山,怕是今生难得再见爹娘之面。爹娘大恩大德,容儿来生再报!今日惜别,请二老再受孩儿一拜!”莲莲泣不成声,一连磕了三个头。
“儿啊!快起来,快起来!”景公夫妇见状,连忙把莲莲搀扶起来,又交到两名陪嫁侍女的手上。
在两名陪嫁侍女的搀扶下,莲莲朝迎亲马车走去,一步一回头,并嘶声呼喊着:“爹!娘!多多保重!”
在送行的人群中,晏婴面对此情此景,已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冲开闸门,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唉,”望着莲莲渐行渐远的背影,晏婴低声叹息,并自言自语道,“让这样一个弱女子担起齐晋交好的重任,实在是难为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