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唐皇动怒斥佞臣 戴胄辞世留英名

经历了误杀张蕴古事件之后,李世民沉闷了数日。他深刻自责,以为造成误杀事件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那日魏征询问道,到底是何人奏闻此事?李世民默然不对,未说出权万纪和李仁发的名字。他以为他们作为侍御史,及时向皇上奏闻百官之失,为其应尽的职责,至于错杀张蕴古,罪不在奏闻之人,关键还在皇帝自身。

从内心里说,李世民还是欣赏权万纪和李仁发的。这两人竭尽全力,时刻观察百官的动静,将其言行及时上奏给李世民,使他及时察觉到百官的动态,无疑是自己灵敏的耳目。

权万纪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甚至将一帮宰臣都不放在眼里。还在张蕴古事件之前,两人就上疏指责房玄龄、王珪,说他们掌内外官考,考课百官时由其好恶而妄下评语,致使考课很不公平。

这让李世民犯了难,房玄龄和王珪是自己亲信的大臣,两人素来谨慎且忠心为上,按理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儿,然权万纪和李仁发言之凿凿,应该不是无端之语。李世民有心想叫来房玄龄和王珪责怪一番,又怕不妥当,遂使人叫来魏征问询。

魏征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即说道:“玄龄与王珪皆是朝廷旧臣,素以忠直闻名,为陛下信任。他们考课众官,京官与外官相加,总数有千名以上,其间若有一二人之考课与事实不符,亦属正常。”

“若按魏卿的意思,朕没必要去查问他们?”

“是呀。臣以为玄龄与王珪非为阿私,若果是事实,陛下也不便直言相斥于朝廷,可委婉转告令其驳正;若所谏者其言虚妄,须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句话,即会挫伤玄龄和王珪心智,更为不美。陛下,臣这样说,非是偏爱他们,是从该事的大处着眼。”

“嗯,如此,朕就按下不问。魏卿,朕一直以为你遇事直抒胸臆,没有任何顾忌,然从这件事上来看,你并非一竿子直到底呢。”

魏征不直接回答李世民的话,反问道:“臣想向陛下举奏之人,定是那权万纪了,是吗?”

李世民点头。

魏征接着说道:“陛下,臣每每举谏,皆从事件大处着眼,不拘泥于细枝末节,这就是臣与权万纪的差别所在。恕臣直言,权万纪的话有时候言过其实,请陛下闻奏时三思。”

“权万纪近年来恪守本职,随时察群臣之失,其所上奏章,数量列群臣之首。魏卿,别是因为他抢了你的风头,因而嫉妒吧?”

魏征拱手道:“陛下此话言重了。臣以谏诤闻名,本意是开群臣谏诤之风气,至于有人具超臣之能,他们一样为国效力,臣见之唯有欣喜,哪有一点嫉妒的念头。权万纪与李仁发固然勤勉,然有两处地方与臣等不同,臣心里委实担忧。”

“有什么地方不同?”

“第一点,他们的心机有了偏差。他们主纠察百官之失,却忘记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主旨,一味去查访百官的错处,不问产生的原因。这样一来,他们挟陛下之威,视百官如草芥,势必造成百官战战兢兢,惊惧不安,使他们畏手畏脚,做事只求平安,不敢有错。陛下,什么人才没有错呢?不干事的人永远都没有错,干事的人必然有错,且干事越多,错处难免越多。难道,他们想使百官成为不干事之人吗?如此,天下大事与庶务,谁来替陛下办理?由此来看,权万纪他们以卑小之心态,唯查错处,不思大道,就失了为人臣的道理。”

李世民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然群臣之失总要有人去查,至于如何处理,还要由朕来断之。此点不用多说,你接着说第二点。”

“第二点,权万纪和李仁发这样做的目的,想以此来向陛下邀功,以图仕进。以此例为证,玄龄与王珪考官之时,他们作为侍御史同堂考课。既然以为不妥,缘何不当堂向玄龄提出?反而当面不说,回去后具状向陛下邀功。从此点上就可看出他们心术不正,请陛下明察。”

李世民一时默默不语,觉得此两人的心地确实有些阴暗,然两人毕竟是自己欣赏的耳目,他现在还转不过弯儿来。

魏征见李世民不以为然,不想再多说,遂躬身退下。

魏征走后,李世民仔细品咂他刚才说过的话,这次错杀张蕴古之后,他大为震动,心里对权万纪和李仁发就有了些许疑问。

事情也很凑巧,房玄龄不知怎么惹起了权万纪和李仁发的怒火,两人先是搜集了房玄龄的一些小错处,具成一折,又联手写了一篇《拔士论》,其中的主要意思是人之思虑有限,一个人不可以总管数职,以此来说明房玄龄居要职而不能称其职,隐含有换掉房玄龄的意思。

李世民看罢他们的奏章,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让人唤来魏征和马周。

两人入殿施礼之后,李世民令将权、李两人的奏章交给他们看。魏征、马周低头细阅奏章,李世民举步向窗边踱去,就见秋日的光芒呈金黄色,将殿外涂满了一层。今年由于风调雨顺,加上百姓精心呵护,金秋季节果然又取得了大熟。各地来的奏章显示,他们按期收缴了租赋,仓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市面上的粮价应声而落,每斗谷仅值十钱,是近二十年来粮价最低的一年。

按照往年的惯例,若有如此好的年成,李世民早在芙蓉园里召集群臣设宴赏菊了。然因为有错杀张蕴古的事儿,他一直提不起兴致来。

李世民转身又踱了回来,走到两人的面前,见他们还在那里全神贯注地阅读,遂不耐烦道:“你们皆有一目十行之能,左右就那么一点破事儿,还值得你们如此认真?”

魏征抬头道:“这权、李两人不知为何对玄龄如此上心,观其情状,非要将玄龄扳倒不可!陛下,臣所以细细读来,就是要窥破他们为何有这般良苦用心。”

李世民目视马周道:“马周,你与他们皆为侍御史,此事若由你来说,当怎样处置?”

马周躬身道:“陛下,臣闻自古帝王欲致天下太平,须赖股肱之臣之力,房仆射随陛下日久,大至军国之谋,小至台阁规模,其赞襄多矣。权、李两人多择房仆射细小之处,似有以偏概全之嫌,臣为侍御史,断不会从此处入手。”

魏征思索了一下,说道:“陛下,权万纪上次奏闻玄龄与王珪考官不平,臣后来细细想来,觉得他们这样做,其实是趁陛下广开言路之机,企图浑水摸鱼,以达到诬陷好人的目的。其不是谏诤,而似讪谤!”

李世民问道:“讪谤?魏卿,你是如何来区别谏诤与讪谤的?贞观之初,朕为开言路,曾赐给孙伏伽兰陵公主园,此后,以你为首,群臣渐开纷竞直谏之风气,权万纪与李仁发上疏言事,亦似谏诤啊。”

“陛下,所谓谏诤,是以无私之心,以激切之语,言及政体及君主之失,其主旨以国事为要,不以私情而毁一人。像臣以往谏诤,多指陛下之失处。臣这样做,非是单纯想找陛下的错处,须知君国一体,陛下之身与国脉相连,陛下闻谏修身,则是天下之福。所谓讪谤,即是无识之人胸怀私情,以细枝末节,据此恶语中伤,徐图扩大,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依魏卿这样说,权万纪与李仁发即是讪谤了?”

“对呀。无识之人,好行谗毁,交乱君臣,与国无益。陛下任用玄龄等股肱之臣,非是因他们昔日功高,实际因他们皆有德才的缘故。权万纪他们这样做,达到的效果即是离间君臣之情,为小人之行也。且君臣交恶,君主雷霆一怒,臣下定然遭殃,若长此以往,臣下畏手畏脚,非是陛下之福。”

“这样的话,上次你已经说过了,朕还没有忘记。”

“陛下,隋炀帝暴政之时,如虞世基等小人,采用阿谀奉承的手段,取媚皇上,对下则威福自重,损坏朝纲。到了我朝,皇上推行清明政治,一些小人就改换了方式,像权万纪、李仁发等小人,他们不识大体,以讦为直,以谗为忠。陛下受其蒙蔽,以为其忠直,借以警策群臣。权万纪等人挟恩依势,逞其奸谋,其所奏之事,往往夸大其辞。陛下这样做,其实是昵奸臣而损自身,张蕴古被错杀,即是最好的例证。”魏征的这番话,说得李世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弄得他情绪不定。

马周观察李世民的神色,知道他听了魏征这番犀利的话,有点承受不起,遂改换话题禀道:“陛下,权万纪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之事,果然是奉旨而行吗?”李世民不明所以,迷茫地问道:“安插耳目?这又是什么意思?”

马周叹了一口气,说道:“果然是他们擅自行事!臣沐皇恩入了御史台,那日权万纪和李仁发找到臣,说皇上有旨,须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以便就近观察百官动静。臣初来乍到,不明所以,就未作答复。权万纪见臣不配合,当时就冷笑道:‘你沐浴皇恩,从一布衣擢为职官,如今有皇上旨意,你却不奉旨,是何道理?’臣答道:‘皇上的旨意定当遵从,然我初来御史台,须先熟悉台内事务,待过了这一段时间,定然随你们出外访查。’他们见臣意志坚决,遂悻悻而去。”

“后来怎样?”

“后来,这两人很是忙碌,在各衙司物色人选,然后秘密晓以皇上之旨,说服其留意衙中主官动静,然后急传给他们。张蕴古那日入狱进酒,即是他们设在大理寺的眼线及时报出的。”

李世民一听,顿时大怒,一掌拍在案上,骂道:“反了,反了,这两人伪称朕旨,找死!”他向一名太监吼道:“去,传戴胄速来见朕!”

魏征闻言将眉头皱起,叹道:“权万纪他们这样做,陷皇上于不义境地。外人若闻知此事,定然说皇上是他们的主使。”

李世民大怒,在殿内转来转去,吼道:“这两贼实在该死!朕多次说过君臣如同鱼水,他们在各衙司里安插耳目,群臣定然以为是朕让他们这样做的,如此,群臣会认为朕所言皆是虚话,以为朕骨子里并不相信他们,才有此防范措施。哼,朕定斩两贼之头,以洗雪朕之蒙冤。”

魏征拱手道:“陛下以前多次说过,曹孟德多行诡诈,深鄙其为人。陛下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使诈道以御臣下。权万纪、李仁发不识陛下之心,妄想以一些卑劣之行取信于皇上,其势断不能久,终究要败露,陛下决意处置他们,则群臣定会拍手称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世民停步道:“魏卿,看来人之欲其实难抑啊。流水清浊,在其源也。权万纪以讦为直,以谗为忠,其实还是投朕所好,因而大行其道。唉,朕力图以明君来匡正自己,自诩做得不错,谁知还是盲人摸象,不知全貌。这两人行此事日久,众卿定是大受其害,是吗?”

马周答道:“臣多次明访各衙司,他们见了御史台来人,有噤若寒蝉之状。”

魏征说道:“他们见了御史台之人,其畏惧之状仅是表象,暗地里他们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如此一来,群臣对权万纪他们又恨又怕,对朕呢,定是一片怨望之心了。”

魏征答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听闻后向陛下犯颜直谏,奈何陛下听不进去,权万纪他们不免更加得意。”

李世民悠悠言道:“魏卿,朕知错了。想是朕即位以来,所行措施皆收到成效,这几年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前些时又拿下东突厥,心中不免得意,就疏忽了克制己欲。”

马周听李世民提起东突厥,急忙插话道:“对了,权万纪那日对臣下提起,说东突厥告破,皇上在京中赐予突厥人官职上百名,这些人在京中居住,保不定他们再行阴谋之事,也想在突厥人中安插耳目呢。”

“该死!”李世民又是一拍条案,脸色变得铁青,“朕视华夷为一家,权万纪这样胡闹,定然会寒了这些突厥人之心,不是将朕的这番苦心尽付诸东流了吗?”

李世民又喃喃道:“萧公作为御史大夫,知事御史台,难道就没有发现权万纪他们的劣行?竟然不管不问吗?”马周辩解道:“萧公忙于参知政事,对御史台的细务留心不多。他在衙内多次说过,当初皇上曾经责怪过房、杜仆射陷身于事务堆里,因让我们这些下属各司本职,不需要事事皆报。”

李世民斥道:“朕当初确实责怪过玄龄与如晦,然并没有说过让他们放手不管。管理好本衙的事务,是主官之职责。萧公这样讲,失于偏激了。”

这时,戴胄进入殿来。待其施礼毕,李世民吩咐道:“戴卿,你速派人将权万纪及李仁发押入大理寺中。”

“陛下,此两人犯了什么罪?”戴胄抬头问道。

李世民将那份上疏抛给戴胄,说道:“这两人妄事毁谤,欲离间我们君臣之情,此罪一也;他们假传朕意,擅自在各衙署内布置耳目,以监督百官,此罪二也;他们以讦为直,以谗为忠,妄想以此邀宠,此罪三也。”

戴胄以前也风闻这两人的劣行,只是辨不清谏诤与谗毁的区别,才不敢下手,现在皇上下旨捉拿此两人,心中大喜,答道:“臣遵旨,这两人妄行其是,惹动群臣之怒,是朝中的祸胎,皇上此举定然大快人心。陛下,只是律中没有这方面的表述,如何定罪?”

李世民断然道:“从严从重!他们假传旨意安插耳目一事最为恶劣,且流毒弥散,太伤人心。仅此一条,就是死罪。”

魏征谏道:“陛下盛怒之时,定然嫉恶如仇。依臣意见,此两人之罪由大理寺依律定之,然后布告天下,使人人知闻。”

李世民同意魏征的意见,嘱戴胄速去办理。

戴胄走后,李世民喟然叹息道:“朕自即位以来,谋求和谐之君臣关系,如魏卿你们纷竞直谏,就是和谐之表现,朕心甚慰。不料变起叵测,险些被此二人坏了大事。须知良臣之重要甚于君,昔蜀后主刘禅昏弱,因有良臣诸葛亮辅国,才维持了三国鼎立之局面。朕若听了权万纪之语,将玄龄等人换下,后世定然会说,朕连蜀后主都不如。”

魏征拱手道:“皇上毕竟识破了两贼的奸心,是大唐之福。依臣看来,他们若将玄龄参下,毕竟事小,若是其布置的耳目网成了气候,那才是极大的祸端呢。”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若其成了气候,定然造成君臣相猜、群臣人人自危的局面,届时,你们定然唯唯诺诺,不敢言语。马周,你们作为侍御史,今后监察百官,须使正道,不可再用歪门邪道损朕名声。”

马周躬身道:“臣谨遵圣旨。”

“魏卿,你要拟一道诏,其中要申明:自今以后,有上述讦人小恶而失大节者,当以谗人之罪惩之。”

魏征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叮嘱道:“此诏中要说明谏诤与讪谤之区别。朕自贞观之初开始导人谏诤,数年来蔚然成风,若今后有人惧怕讪谤而不敢开言,亦非吾意。有句话叫做矫枉过正,我们不可蹈此覆辙。”

魏征顿首道:“陛下这样说,臣深为折服。昔齐桓公问于管仲曰:‘吾欲使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无害霸乎?’管仲曰:‘此极非其善者,然亦无害于霸也。’桓公曰:‘如何而害霸乎?’管仲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魏卿的话,有时率性而发,也有现在温和的时候。嗯,不错,为君者若不能知人,知人而不能任,任而不能信,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确实为一糊涂君主。马周,朕简拔你于布衣之丛,可谓知你任你,然后面的两句话做不到,就不是尽善尽美。朕今后力图擦亮眼睛,明辨忠臣与奸臣的差别,让你们这些忠臣放心:朕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不会凭空冤枉一个忠臣。”

魏征拱手道:“陛下,臣以前说过,此生追随陛下,愿做良臣,不愿做忠臣。”

李世民恍然大悟,连声道:“对,对,你们追随朕,不可做忠臣,希望你们都是良臣。马周,看你迷茫的样子,恐怕不明白个中原因吧?魏卿,你将其中道理再说一遍,也让朕重温一回。”

魏征侧过头将比干等人的事迹说了一遍,马周顿时明白了魏征的苦心,拱手道:“臣明白了。臣今后既做良臣,也做忠臣,作为臣子,要以国家为重,个人的事儿不用考虑那么多。”

“哈哈,魏卿,瞧马周的境界又比你高上一层。不过,朕知道你想用如此比喻致劝诫之意,也就不怪罪你了。”

魏征明白李世民这是在说笑,遂转向马周道:“哼,想不到朝中还有一个愚忠之人。马周,你愿意做忠臣,就由得你,我却不奉陪了。”

三人皆相对莞尔。

到了傍晚之时,萧瑀闻听大理寺将权万纪、李仁发下在狱中,不明白所以。他找到戴胄问讯,戴胄说是奉旨而行。萧瑀扭头就走,闯宫求见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正召来房玄龄、长孙无忌、王珪、温彦博说话,那萧瑀入殿向李世民施礼后,直截了当问道:“陛下,权万纪和李仁发两人一直忠心办事,向为陛下欣赏,缘何不明不白就将他们投入狱中?”

房玄龄代答道:“想是萧公不知,此两人背着你在各衙署中广布耳目,行讦谗之劣端……”

萧瑀不客气地打断房玄龄的话,说道:“什么讦谗之劣端?他们不过发现了你和王珪的一些短处,房仆射,这些事儿不是你和王珪做出来的吗?你们对朝廷尽管有大功,但不能尽掩一切,你说,权万纪和李仁发是凭空捏造事实,妄图来诬陷你们吗?”

房玄龄和王珪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温彦博劝道:“萧公,你不能一味上火。权、李两人以谏诤之貌,行卑劣之实,皇上已经洞察了两人的奸谋。你想想,他们布置耳目四处打探百官的隐私,若此风一开,定然形成君臣相猜,臣下畏惧的局面,就违了皇上要造清明政治的号召,以及君臣如同鱼水的初衷。”

萧瑀听不进去温彦博之劝,大声道:“不错,要行清明政治,须让臣下的一切言行皆排于案面,没必要躲躲闪闪。权万纪他们这样做,正是遵从了皇上的旨意。温中书,你这样说,是不是也有把柄落在了他们手里?”

温彦博顿时气急败坏,张口结舌道:“我……我……我有什么把柄?萧公这样说,未免强词夺理!”

萧瑀一席话,将眼前的几名大臣驳得哑口无言。还在上一次李世民免其官的时候,李世民曾谆谆告诫他要能容别人之言,不可一味恃强。他此次复职之后,一开始还能收敛一些行为,奈何人的性格为天成,靠别人劝说及自己抑制,效果终归不大,时间一长,其秉性又会彰显无遗。近来,房玄龄、温彦博等重臣到了他面前,经常会发生争执,这些人顾念他老臣之颜,不愿与其辩出个高低。这样信马由缰,萧瑀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凌厉风采。

萧瑀转向李世民道:“陛下一直导人谏诤,如此将权万纪和李仁发下在狱中,定然阻塞言路,其祸害不小。臣以为应当即将他们从狱中放出,言其无罪,方能挽回一些影响。”

李世民见萧瑀当面斥责几位大臣,宛如训斥孩童一样,心里渐渐有气,他问道:“萧公,你为朝中老臣。朕问你,这些年处理政务,你一贯正确吗?”

“老臣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其间肯定有错处。只是太上皇和陛下顾念老臣之面,恕了老臣的错处。”

“对呀,朕若抓住你的这些短处,不顾其余,一棍子将你打到底,你心中的滋味如何?”

“老臣不敢有怨言。”

“不错,若是这样,你定然口中无怨言。可是,你心中就那么坦然吗?朕看未必!朕说这些话,只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就是群臣尽忠尽心办事,难免有错处,朕不以偏概全,不动辄惩罚,只要他们能够觉悟到不足,今后有心改之,就是好官,朕依然重用。”

“臣明白。”

李世民的话音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大声说道:“权万纪、李仁发两贼未体会朕的这番心意,他们居心叵测,眼目中群臣皆是坏人,以为参倒的人越多,他们的功劳就越大。萧公,他们的行动,与魏征等卿的谏诤有着本质的区别。简言之,魏征等人谏诤,语言激切,然心地光明,而权万纪他们貌似谏诤,其实心地幽暗,实为小人。

“还有,权万纪假传圣旨,在各衙署中安插耳目,他们这样做,一是想向朕邀功,二是想抓住群臣的把柄。若长此以往,他们定然将朝中搅得乌烟瘴气,使群臣人人自危。萧公,到了现在,你还看不出他们的极大危害吗?朕所以错杀了张蕴古,皆是此两贼之功。”

李世民这一番疾言厉色,说得萧瑀低下了头,不敢再接腔。

李世民立起身来,在殿内踱了几步,扭身说道:“朕授你为御史大夫,是让你管好御史台的事务。由此看来,你这些年放任自流,让权万纪、李仁发妄行其是,险些酿成一个大祸端。萧公,这是你的责任。”

萧瑀心里不服,喃喃道:“侍御史监察百官为其职责,若日日端坐衙中,能瞧出什么事儿?”

这句话更加惹动了李世民的怒火,他嘴一张就想大声呵斥,又想萧瑀毕竟是老臣,若当众失其颜面,终究不美,遂缓缓说道:“萧公,打从今日起,御史台的事务你不用管了,你今日回府,要在宅中静静想想这些事儿。十日后,你若想得通,依旧到政事堂议事;若想不通,你来找朕接着辩论。许多事,当时也许看不清,待缓一缓,也许能看出究竟来。”

李世民的话很明白,就是当场罢了萧踽的御史大夫一职,让其回家思过。看到萧瑀一时愣在当地,李世民不待他回答,唤人过来吩咐道:“即刻送萧公回宅。”

萧瑀走后,李世民说道:“看来人的能力确实有差别,像萧公就不宜处理具体事务。朕原想萧公性格耿直,嫉恶如仇,才让他知事御史台。出了这档子事儿,还是朕任人不明啊。”

房玄龄问道:“陛下,萧公去职,今后谁来主持御史台呢?”

“马周。朕以前说过,要不拘一格选人才。这一次,我们就从马周试起。不讲资历,给其历练的天地,试一试他的本领。玄龄,可让吏部暂册马周为御史台主事。”

王珪谏道:“马周原是布衣,其沐浴皇恩,扶摇直上,会不会引起人们的非议?”

“朕唯才是举,马周到底行不行,过三月后,大家再来评议不迟。”

群臣躬身退去,李世民唤过长孙无忌,说道:“萧公性格刚强,宁折不弯,老而弥辣。他经历了今日的事儿,心中定然抱屈。你明日去他府中,代我致言,让他好好思索,不要想岔了念头。”

长孙无忌道:“不妨,萧公毕竟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今日议事冲动,过了明日,自然会平静下来。”

“然他毕竟为老臣,经历这两番罢官,颜面上肯定挂不住。你对他说,十日之后,请他到政事堂议事,不用再找我来辩论了。”

“万一他坚持辩论呢?”

“那也由着他。”

过了十日后,萧瑀径直到政事堂议事。他思来想去,觉得李世民一直礼敬自己,且仍许他参与朝政,也就没有脾气找李世民辩论。

戴胄禀承李世民“宽法慎刑”的旨意,对解来人犯逐个审讯,妥善断案。到了这年年底,全国被断死刑者仅仅二十九人。

消息传出,朝中一部分人顿时哗然。他们认为如此宽大,一些刁民劣徒难得教训,会愈加狂妄,进而荒弛法制。这些人知道戴胄是禀承了李世民的旨意,不敢在朝堂上当场提出,然心有不甘。这日朝散之后,他们在朱雀门前唤住戴胄,向他兴师问罪。这其中,以鸿胪寺少卿苏世长居首。

苏世长原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李世民登上皇帝之位后,根据其善辩能言的特点,让他与唐俭、温彦博一起对付东突厥。苏世长善于外交辞令,胆子又大,让他出使番国确实用其所长。贞观初年,东突厥国势强盛,苏世长到了突厥牙帐,一点都不示弱,常常敢于和颉利争辩,其辞色不屈,可谓不辱使命。这样一来,弄得颉利没办法,就想拿钱财珠宝来贿赂他,孰料苏世长软硬不吃,当场拒绝。回到长安,李世民得知了这个消息,赞扬道:“苏卿犹如古之唐雎,在国势悬殊的境况下,能够不辱使命,委实难得。”

苏世长这会儿将其言语如刀似箭地掼在戴胄的身上。

“戴胄,你站住。老夫问你,天下有那么多犯重罪之人,你为何将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古往今来,老夫也曾听说过有卖狱之事,然都没有你卖得如此干净,且如此大胆。”按照官品,苏世长犹在戴胄之下,然他与李渊交好,又放浪大胆,任何人都不怕,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外人都让他三分。他可以直呼朝中任何大臣的名字,毫不顾忌。

戴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点被激怒的样子,沉静地说道:“我是否卖狱,苏公你说了不算,我不承认你们又不信。怎么办呢?最好由谏议大夫上表参我,再请御史台派人来大理寺核查清楚。若最后查实我确实有卖狱之事,我愿自己把自己锁起,自行入狱。”

苏世长一瞪眼睛,大声道:“好哇,想不到我朝的大理卿竟然是一个无赖之人。你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摆明了以为我们没办法治你。好,我们算是一帮愚民,可当今皇上呢?难道你能逃过他那锐利的眼睛?”苏世长在这里说话,那些附和之人难以插进话来,只好随着苏世长的话尾,齐声道:“对呀,对呀。”

苏世长又忿忿说道:“哼,你行卖狱之事,难道是光明正大之举吗?这些事儿,你定然做得十分隐秘,让御史台来人核查,他们既无物证又无人证,你有恃无恐想让他们当众丢丑?”

这句话弄得戴胄哭笑不得,他苦笑道:“苏公,让御史台来核查的是你,现在不让来查又是你。你说,你们到底使用何种法儿来查我?你们一口咬定我行卖狱之举,可是呀,凡事要有些证据。”

“哼,若有证据,还能容你大摇大摆来上朝吗?戴胄,其实你卖狱事小,还有更不能容忍的地方。”苏世长口口声声将戴胄卖狱的事坐实了,戴胄知道他口上的本领,也懒得与他争辩,仅淡淡地说了句:“苏公,要知诬陷也是一桩罪过呀。”

苏世长却没有听清这句话,依旧慷慨激昂地说道:“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长此以往,国中卑劣之人见此情景,定然不畏惧国法,致使犯罪者日众,使朝纲废弛。戴胄,你莫非没有看到这种后果吗?”周围人跟着起哄,齐声道:“对呀,对呀,若形成这种局面怎么办?”

戴胄沉静说道:“大理寺仅是决断案件的一个环节,上有皇上、刑部,下有州县府衙。每决断一案,并非由大理寺独断专行。”

苏世长说道:“不错,是这个理儿。然大理寺负责具体审理州县报来的案子,再将结果报给刑部,其审理的过程对案件举足轻重。戴胄,你以为老夫是糊涂之人,不明白其中有猫腻儿吗?”

戴胄依然神色平淡,他将声调提高了一些,大声说道:“诸位,我在这里就是再百般辩解,你们总归不信,怎么办呢?建议你们找御史台来查验大理寺,或者从其他途径探访大理寺卖狱的证据。我今日在这里放下一句话,若你们查实我戴胄受了人犯的一金一银,此事不用多说,我自然主动到皇上那里请罪。若是我的属下受了贿赂,除了要办其罪之外,我戴胄也与其同罪。”

人丛中又有一人嚷道:“你还是老调重弹。”

戴胄不理他,自顾自说道:“至于你们的担忧,说现在采取了宽仁的原则,会引起朝纲废弛,秩序混乱,其实很有道理。法制的精神主要有两层含义:一者,使天下之人知道何为守法,何为犯法,进而循规蹈矩,秩序井然;二者,欲令天下之人产生畏惧之心,如各种刑法,其作用非为惩罚犯事者本人,更大的作用是用来警诫天下之人。由此来看,我大理寺不单单是一个判断案件的衙门,若能在判断案件过程中达到教化天下的目的,则宽法慎刑,对犯事者本人也起到了教化的作用,其功大焉。”

苏世长嚷道:“教化天下非是大理寺根本职责,你东拉西扯,无非想掩盖你放纵人犯的劣行!”

戴胄并不恼怒,耐心说道:“苏公,我尊敬你的直率和真诚,然在这件事儿上,你有些过于固执了。想秦王朝用苛律严刑,陈胜等人因大雨阻路不能按时到达戍边位置,按律当斩,终于激起他们揭竿而起。你以为,用严刑苛律就能阻住罪恶的根源吗?非也。恰恰相反,人之性格中有善恶二途,扬善抑恶,才是根本所在。皇上旨意让我们宽法慎刑,即是想让人们自觉为善,正本清源。”

戴胄不待苏世长回答,即拱手道:“苏公,我有公事在身,恕不奉陪了。我今日将其中大致道理讲了,至于你们认同不认同,可多方求证。你们欲寻我罪,那也由得你们。”说完,他推开围观的人们,大步出了朱雀门。

戴胄的这番话激起这帮人的更大愤怒,他们慷慨激昂,商定要联名上疏,一定要参倒戴胄。这其中自然以苏世长为首。

李世民一开始看到这道上疏,并不在意,觉得这是苏世长他们小题大做,就将之放在一边。两日后,他又想起这个题目,觉得其中大有深意,不能置之不理,遂在朝堂上叫苏世长,问道:“苏卿,朕看了你们的联名上疏,你们欲追究戴卿吗?”

苏世长躬身答道:“不错,臣等以为大理寺放纵人犯,一来有卖狱之嫌,二来实乃祸害国家之举。那日臣等当面质问戴胄,他抬出陛下的牌子,还将臣等教训一番。”

李世民笑道:“你们以国事为重,敢于直抒胸臆,率情而作,朕很欣赏。自贞观初年开始,朕导人谏诤,终于形成今日广开言路之局面,朕心甚慰。苏卿,朕希望你保持如此精神,见到不合理的事情,可以直接说出来。”

苏世长答道:“请陛下放心,臣这等脾气,至死难改,只要不招烦就好。”

李世民点点头,将戴胄唤了出来,说道:“戴卿,苏卿他们参你,非是对你个人有意见,实因他们不忘国之大体,你明白此节吗?”

“臣明白。”戴胄躬身答道。

“知道就好。苏卿,戴卿在这件事儿上没有做错,他确实秉承了朕的旨意。现在使用的还是《武德律》,其中条目不免苛刻,朕嘱玄龄、无忌他们要以‘宽法慎刑’的原则成就新律。现在新律未成,戴卿的所作所为与《武德律》相较,肯定要宽宏许多,这怪不了大理寺。”

苏世长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臣等无话可说。”

“你们无话可说,朕今日却有话可说。你们所争执的看似一件小事,其实其中蕴藏有很深的意思。大家回忆一下,贞观初年我们曾定下‘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之国策,这些年我们做得怎样?魏卿,你是当初的首倡者,可由你来回答。”

魏征出班道:“陛下当时定下‘抚民以静’之国策,并辅以已故杜仆射所提四条措施:曰去奢省费,曰轻徭薄赋,曰选用廉吏,曰使民衣食有余。该国策即是以农为本,兴农为要。经历了这数年时间,已经收到很好的成效,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至于‘唯重教化’,陛下接受秦朝及前隋使用苛政严律之教训,不以霸道治人,而教化施于民心,使民风淳朴、政治清明,像以‘宽法慎刑’来处置犯人,即是施以教化的一条途径。不过,教化的过程非一朝一夕之功,短时间内是看不出端倪的,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陛下,臣这样说,不知对不对?”

“很好。”李世民眼中含有笑意,欣慰地说,“魏卿向来以挑剔闻名,朕的这项国策施行至今,得到魏卿的肯定,其实不易。不错,戴卿秉承‘宽法慎刑’的旨意,的确是教化于民的一条措施。苏卿,这件事儿今后不用再提,戴卿做得不错。”

李世民的话语不多,然一锤定音,苏世长不敢再多说,只好躬身退回班中。

李世民环视群臣,一字一顿说道:“本来苏卿所奏是一件小事,然朕细细想来,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唯重教化’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需要我们君臣以及百姓共同努力,方能见到成效。朕初登太子之位,即罢傅奕灭佛之奏。按说傅奕灭佛之初衷并不为错,当时天下人丁不旺,亟须兴旺农事,将僧尼放归本土务农,对农事定有小补,这是不言而喻的。然果真这样做了,其实是得小利而失大节。儒、佛、道之经义,深入人们心中日久,若简单禁止,必生祸乱。朕这些日子大致想了想这些经义的要理所在,愈觉其经义博大精深。像儒家尊崇一套完整的伦理道德,道家追求一种‘清净无为’之境界,释家弘扬与人为善之思想,这些经义皆是施以教化之有力手段。朕即位以来,对这些经义不加抑止,让其散入人心即可,盖为此也。朕施政以来,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即靠朕一人之力难以成事,是众卿倾力辅佐,上下同心,方有了今日的局面。国家若仅以严刑苛法来规范百姓,即是让百姓被动地接受国法,不是让他们从心底里领会,难免挂一漏万。我们施以教化,就是要用来解决这个难题儿。”

李世民的这番长篇宏论,内容尽管驳杂,但其主旨还是明确的,即是想借用儒、道、佛之经义,来潜移默化教化大众,使人们从被动达到自觉的境界。群臣中绝大部分人能听明白,少部分人并不明白,在那里迷迷茫茫,愕然而听。

萧瑀此时已结束居家思过的日子,开始正常上下朝,他出班奏道:“陛下弘扬佛法,实为天下僧尼之福。”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朕弘扬佛法,确实如此,然朕刚才说过,像儒、道二家,也不可偏废。萧公,你为佛家之俗家领袖人物,向僧尼传达朕之旨意时,不可断章取义。”

“臣明白。”

李世民又转向群臣道:“朕崇尚儒、佛、道之经义,非是朕一意孤行,因为这些经义历经多年实践,其对治理国家有补益所致。至于一些妖人胡撰经义,乃至迷惑民众想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那是严加禁止的。戴卿,今后遇到这等人物,你不可手软。”

苏世长领人围攻戴胄之事,经过李世民这番在朝堂上排解,使众人明白了奉行“宽法慎刑”的真正含义。此后,再也无人对大理寺的作为说三道四。

到了这年秋末,各州按例判断入案,将决死刑者报往大理寺复验。往年,这些待决人犯须由狱卒押解,将他们送往大理寺交割。今年,各州不约而同不再派狱卒押解,而是给付犯人路费,让他们独自上路到京城中集合。

十天之内,这些人犯陆续到了京中,然后入大理寺验明正身。戴胄、孙伏伽拿着各州经驿传而来的人犯名单,逐个对照,二十七名人犯,果然丝毫不差。

孙伏伽大为感动,叹道:“作为死囚犯,明知入京领死,依旧按时来到,无一逃亡,此例自古至今,从未有之啊。”

戴胄点头道:“不错,这些死囚犯按时入京,非是畏惧法律,其实是皇上多年教化的结果啊。伏伽,我们要把这件事儿立刻奏闻皇上。”

李世民得知这二十七名死囚犯无人押解,路上无一逃亡,按时入京,心中欢喜,在殿内绕室踱步,既而唤人去传房玄龄、长孙无忌、温彦博、魏征、王珪、萧瑀、陈叔达、戴胄入宫。

众人到来后,李世民开口道:“朕刚才读了大理寺的上疏,其中说各州报来的二十七名死囚犯无人押解,自行来京,无一逃亡。朕心内喜欢,想将这二十七名人犯尽数赦免其罪。你们以为如何?”

群臣相对而视,觉得此举匪夷所思。

戴胄赞成赦免,奏道:“臣以为此举可行。教化与法律相较,教化为本,法律为末,教化深入人心,人们不妄生恶心,遂致恶行绝迹,这才是我们盼望的结果。”

魏征奏道:“赦免罪人为陛下之特权,可以偶尔为之,以达到教化的目的。教化固然重要,但不能包医百病。法律不可荒弛,毕竟,人之犯罪永远不会绝迹。”

李世民见其他人没有说话,遂断然道:“此事就这样定下了。戴卿,你可组织这二十七名人犯手执朕之赦罪旨意,让他们逐州巡行,晓谕大众。”

因为有了这道赦免诏令,是岁,全国无一人断死。

到了这年底,苏世长和戴胄先后身亡。

苏世长被授为巴州刺史,他将家小留在京城,只身去巴州赴任。这位老先生入了巴州,见这里山水秀美,不愿骑马,就觅了一小舟溯水而行。行至半途,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将小舟掀翻,苏世长不会水,竟然溺水身亡。一位聪明有趣的人物就此撒手西归,可见天有不测风云,人不能知道自己死于何处。消息传入京城,君臣为之皆悲。

戴胄身亡却与杜如晦有些相似。戴胄家贫,多年来身体受亏不少。还在李渊为皇帝之时,他理政不知疲倦,往往通宵达旦。到了李世民即位,他深感遇到旷世明君,署理公事更是勤勉。这样日积一日,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日食渐少,夜不能寐,身子一日弱过一日。到了这年冬天,一日偶受风寒,即咳嗽不已,浑身疼痛,渐渐全身发热。身体这样虚弱,他依旧不上心,仍然强撑着身子到衙中理事。这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宅中,说了一声不想吃饭,就自顾自躺在榻上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早,家人见他沉睡不醒就去叫他,触手处觉得他身体冰凉,原来其夜间不知何时已死。霎时,其宅中哀声大作。

是日朝会上,李世民见班中未见戴胄的身影,问值日侍中戴胄是否告假了?值日侍中回答并未告假。李世民心中还疑惑道,戴胄素来恪守制度,他今日不告假又不上朝定是有非常事。果然,朝散之后,戴胄的死讯就传入宫中。

李世民闻讯,先是愣怔了半天,继而无言流泪,好半天方才哽咽道:“戴卿的身子固然弱,然其身亡何其速也,竟然没有一点先兆。”

待房玄龄将戴胄的死因详细奏闻给李世民之后,李世民更是流泪不已,痛心说道:“戴胄于我无骨肉之亲,但他忠直厉行,情深体国,犹胜至亲。如晦逝去不远,戴胄今又离去,玄龄,看来他们都是累死的。唉,臣子如此,我不能体贴关心,是朕之罪啊。”

李世民给予了戴胄极大的哀荣。他决定废朝三日,赠戴胄为尚书右仆射,追封为道国公,谥曰忠,另让虞世南为其撰写碑文,其出殡之日,他要亲自入其宅主祭。

三日后,李世民来到戴胄的宅中,以前他仅知道戴胄家贫,曾赏给他十万钱以补家用,今日入其宅中,见其宅中狭小,连一个致祭的地方都没有,环视宅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方才知道什么叫一贫如洗。

李世民眼中又涌出泪花,对房玄龄道:“玄龄,你说,这像是朝中三品大员的家吗?”

房玄龄道:“戴胄生前家庭负担颇重,又爱周济穷人,他那点儿官俸,仅够勉强度日。”

“朕曾赏他不少钱,让他改善家居,这些钱又到了何处?”

“臣听说这些钱又都助了别人,戴胄一钱未留。”

说到这里,李世民流下泪来,停了一会儿,道:“戴胄作为一个三品大员,清贫如此,以致积劳成疾,不能好好调养竟然逝去,此是朕之失。朕任用你们,一来想让你们为朝廷出力,以造福天下;二来是想让你们逐步富裕,并荫及子孙后辈,不是让你们做苦行僧。嗯,今后戴胄这样的例子再也不许有了。马周。”

“臣在。”

“御史台监察百官,今后须加上这样的内容,即是要了解百官的疾苦,并及时奏闻于朕。朕这样说,不是惺惺作态,实乃发乎真情。群臣为朕尽心尽力,既而积劳成疾,相继撒手西归,而朕不能体恤,若传于后世,朕就成了刻薄之君。马周,你要切记此点。”

“臣遵旨。”

李世民环视群臣,重重说道:“朕危难之时,须卿等共患难;朕享乐之时,也须卿等同欢乐。君臣一体,同舟共济,就是这话。”

李世民在戴胄灵前发表此番感言,让群臣心里很感激。

之后,李世民眼泪纵横,亲自扶灵,带领群臣哀哀切切将戴胄之灵送出了坊间。是时,戴胄的清名早已传遍了京城,许多人一大早就自发地来为戴胄送行。李世民泪眼模糊中,看见沿街两旁立满了人,心中暗暗想,清官还是最得人心的。

长安百姓见当今皇帝亲自扶灵,心中更是激动。许多人当时只是无声痛哭,忽然,几名老者尖声哭了起来,很快感染了身旁之人,就听沿途街道上皆是哭声一片。

李世民行至半途被群臣劝了回去,回宫的路上他忽然想到,眼前情景不又是一种教化的途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