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君臣感时论封禅 万民闹春庆丰年

临近春节,过年的喜气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此年,李世民宣布恢复原来的春节假期。消息从京中传出,有官身之人顿时欢喜。庶民百姓家中有粮不愁吃穿,到了冬季为农闲之时,从腊月开始即忙碌年货,一些人聚在一起烤火斗牌,这股悠闲更衬托了春节的喜气。

人们若囊中鼓胀,心情也会愉悦。一般人心想可以过个肥年,趁着年关之时争取再添些器物。那些略识诗书的官员心里所想所思就复杂一些,他们瞧着丰厚的俸禄固然欣喜,但追怀国家这几年的作为,也颇有感悟。一些官员默默思索,觉得年后应该劝皇上举行封禅仪式。

李世民安定江山,又大治天下,出现了太平盛世。一些官员心想,皇上有此功绩,若不封禅报功,实在太可惜了,于是上疏请求皇上明年举行封禅大典。

李世民初看了这些上疏,不以为然,将之丢在一边。不料此话题一经提起,渐成燎原之势,连远在安州的高士廉也接连上疏,力劝举行封禅仪式。这日,李世民将高士廉的上疏交给长孙无忌,说道:“汝舅不知何故接连上疏,坚持要搞封禅典礼。”

长孙无忌展开高士廉的上疏凝神观看,然后答道:“眼下天下兴旺,百姓富庶,到处都是一片欢欣景象。舅舅因此上疏,算是随大势而动。且其为皇亲,又佐陛下登基,眼见天下繁荣,若陛下能行封禅之礼,势必响震宇宙。他因此想沾上一些荣耀,这种心情也是有的。”

“你以为呢?”是时,阁内仅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他们作为至亲,说话比正式场合随便一些。

“国内休养生息这么多年,终于取得了天下大治。这期间,君臣倾力抚民以静,像陛下克制己欲,如修缮宫室、举办大型典礼等基本绝迹。人非为享乐而来,然府库充盈时,依旧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亦为太过。观目前胜景,适当地举办一些庆典,既顺乎了民意,又通过庆典激励天下人的精神,其实应该。”

“依你所说,封禅典礼可以举行?”

“不错。时下百姓富庶,人们安居乐业,且新破东突厥不久,四夷威服,正是举行封禅大礼的时候。”

李世民立起身来,在阁内慢慢踱步,既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天,群臣纷纷颂扬天下大治,似乎外面是一派莺歌燕舞的局面,我听后心里着实高兴,因为事实确实是这样。可是,魏征等人让我居安思危,想想也有些道理。这使我想起了取得洛阳大捷班师回京的情景。古语有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长孙无忌不赞成李世民的观点,说道:“世事变迁,今日之情景与洛阳班师时大为不同,岂可同日而语?”

“魏征他们说得对,为君主者须常怀畏惧之心,不能见喜辄狂。无忌,看来这件事还要放一放最好。”

李世民私下里对长孙无忌如此说,但他到了朝堂之上,对群臣则是另外一番言语:“近来群臣上疏者不少,多让朕行封禅大典。朕想啊,封禅确实为帝王盛事。然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有余,就是不举行封禅大典,又有何关系呢?以前秦始皇曾经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难道会认为汉文帝之贤不及秦始皇吗?且祭祀天地,非要在泰山之巅上才能显示诚敬吗?”

李世民既然表示了不举行封禅大典的意思,群臣按理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可是,一些朝臣及外官好像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仍旧频频上疏要求举行封禅大典,其热情丝毫不减。

温彦博属于赞成封禅之人。这日,他趁着李世民召见他和萧瑀的间隙,说道:“皇上那日说不欲举行封禅大典,可这些日子,臣见许多大臣以及一些刺史接连上疏,请求皇上举行大典。臣以为这些人言词切切,并非因为他们好大喜功,实因国家富饶,人心思庆,代表了部分民意。”

“民意?须知举办封禅大典,要耗费多少钱粮!朕以前就说过,官家要去奢省费,岂可违之?”

“陛下,礼乐自古有之,其作用以教化为重。封禅为大礼,典礼过程中固然需要花费,然与大礼相比,实为小费。通过行此大礼,使国家的强盛以及既定国策散入人心,能起到多大的教化作用啊!且举行大礼为民意所在,若顺势而成,其功大焉。”

李世民笑道:“温卿为劝朕行封禅大礼,竟然将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朕若违之,就是不顺民意了。”

萧瑀也赞成举行封禅大礼,他插话道:“陛下,人言有声,盖由心意。这一段时间朝堂内外要求行封禅大礼的呼声不绝,其实反映了部分人的真实想法。自隋炀帝大业末年开始,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人们渴望安定。太上皇与皇上一起太原首义,成就大唐基业,又东扑西灭,终于一统天下。陛下这些年来抚民以静,实现了天下大治,国家富庶,百姓衣食有余。老臣经历了这些过程,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着实高兴得很!想国内之官民,有老臣这样好心情之人定然不少。愉而有悦,喜极而狂,人性也。当此之时,举行封禅大典以鼓舞士气,确实有必要,且顺合了众人的心愿。”

萧瑀的这番话把李世民说得有些活泛起来,其嘴内依然说道:“萧公也想来劝说朕了,看来朕若不行封禅大礼,就是违了众人之意。”然心里却在想,自己前些日子回武功县老宅走了一趟,颇有些衣锦还乡之感,为此兴奋了数日。若举行封禅大典,其实与还乡类同,应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儿。

大凡人之信念并非坚如磐石,尤其在合乎自己心意及对自己声名有好处的时候,极易改变初衷。李世民一开始不赞成行封禅大典,那是他以国家为重,且这些年魏征等人屡屡谏净所致。及至群臣纷纷上疏,李世民心里渐渐起了变化,心想既然是群臣的意思,举行了封禅大典,可以教化天下,震耀寰宇,宣扬了自己的功德,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李世民此时对萧瑀和温彦博没表示什么,而是转向其他的话题。两人退出后,恰巧长孙无忌入宫求见,李世民就与他谈了这个话题。

“无忌,你以为举办封禅大典还算妥当吗?”

“当然妥当,凡人有喜乐之事,还要庆贺一番,何况国家呢!陛下,人生一辈子,又有多少可乐之时呢?我们自从攻下长安,此后东征西战,忙碌不已,眼下四夷宾服,国内安定,是难见的好日子啊!若不顺势庆贺一番,无异于锦衣夜行矣!”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我一开始不愿意行此大典,是想居安思危,使人们常怀畏惧之心。这些日子以来,群臣要求行礼之声不绝于耳,所谓群情激切是也。我就又想,若我一人坚持不行礼,就会拂了众人的美意,一场典礼能花多少钱,何不顺势而成呢?”

“是啊,必要的花费还是不能省的。像时下每斗米仅值四钱,各级粮仓盈满为患,若不花费一些,难道让这些粮食都喂了老鼠?陛下,不可再犹豫了。历来到泰山封禅都是春日而成,现在若不开始筹备,时间就有些太仓促了。”

李世民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说道:“好吧,就这么办了。无忌,你呆会儿出宫后,可找到李淳风、袁天纲商量一下具体的日子。此次封禅大典,由你总领其务。”

很快,李世民同意举行封禅大典的消息传了出去。长孙无忌那日找到李淳风和袁天纲,初定封禅的日子放在明年二月二十日。长孙无忌既然总领此次封禅大典,自然要与礼部、太常寺等衙署商量具体细节。百官闻听果真要举行封禅大典,精神不由得一振,其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

到了这个时候,魏征那不同一般的性格就要显现出来。他得知李世民欲举行封禅大典,想起李世民原来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他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快。这日,又当堂向李世民进谏。

“陛下,臣知陛下原来已罢封禅之议。然这些日子以来,臣见礼部、太常寺等衙署,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开始忙碌封禅之事,不知是否确实?”

“不错,确有此事。朕一开始确实不愿意行礼,奈何群臣请求不已,又想行此大典有教化作用,就准了群臣之请。”

“然臣始终未上疏请求啊。”

“魏卿,朝中之官这么多,岂能每项意见皆是一统?朕这次所以准了众人之意,是见其中大半皆持此见。温卿,是这样吗?”

温彦博出班答道:“不错。此次上疏要求封禅者,京官共有三百五十三名,外官计有四百七十六名。魏监,皇上说得对,行封禅大典合乎民意,你就不要拦阻了。你若不信,可问问现在列班朝臣的意见。”

魏征摇摇头,说道:“公理岂能以人多势众而论?陛下,臣现在还记得前些日子陛下在这里所言,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难道必须用封禅之举来彰显吗?”

魏征当堂用李世民的原话来反对封禅之举,使李世民脸上又有些挂不住,他心里对魏征又生出些不满,心想许多水到渠成的事儿,都是魏征出来横加挑剔。但他们这些年交锋了无数回,结果大多都是魏征的意见对,将李世民的锐气挫去不少。他现在心里固然不满,脸色上却不敢有所表示,遂淡淡问道:“魏卿,朕决定此事,事先也翻来覆去想了多遍,总觉得行礼并无什么不妥。朕问你,你不让朕去行封禅大礼,是以为朕之功业不高吗?”

“陛下文治武功显著,既定天下,又促大治,其功高为天下人共睹。”

“难道朕之德化不厚吗?”

“陛下以教化治理天下,使臣子服陛下其德,百姓沐陛下之恩,实为恩德之君主。”

“难道是国家未安定吗?”

“陛下安定天下,抚民以静,眼前盛世之貌,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

“难道是四夷未服吗?”

“陛下视华夷为一家,不以强势凌人。前次袭破东突厥,实为自保之举,更能说明德化之力量。如此,使四夷归心纷纷来朝,陛下靖安四夷之举,古往今来,未之有也。”

“那么,就是年谷不丰了?”

“陛下以农为本,数年之间很快恢复了农桑生机,年年大熟,如今每斗米仅值四钱,官家府库充溢,可谓国力强盛。”

“那就是天地之象未显祥瑞了?”

魏征回答到这里,稍微思索了一下,继而回答道:“各地报来的表章中,累累有祥瑞之象。夫天地之间,祥瑞之事比比皆是,报者为显盛世之貌,往往夸大祥瑞之物,那也是有的。其实天下安定,百姓富庶,即为最大的祥瑞。陛下多年来唯重事实结果,不重祥瑞之貌,今日不知为何亦重此事?”

这句话噎得李世民语塞,他顿了顿说道:“好吧,我们不谈祥瑞。像魏卿刚才回答之语,亦是句句可证能行封禅大典嘛!如此,你为何还要苦苦反对封禅呢?”

“陛下虽拥有上述六项之美,然我朝承隋末离乱之后,至今户口未恢复到隋文帝开皇年间的人数;府库固然充盈,却也没有达到隋炀帝大业初年的数量。由此来看,现在虽有盛世之貌,户口及粮食却未超隋世,则需要进一步努力,未到庆贺的时候。”

萧瑀出班接话道:“魏监这样说,其实是自相矛盾。你刚才明明说,眼前之盛世,秦汉以来未有之也。缘何马上又说不及隋世?”

“萧公,这里稍有区别。贞观初年以来,取得如此成果,令人瞩目,按此势头发展下去,定能超越秦汉以来所有年代。只是刚刚六七年时间,时日太短,不可一蹴而就,像户口、储粮未达到隋世最高水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二者其实并不矛盾。”

李世民示意萧瑀退回去,说道:“魏卿,将你的话说完。”

“若此次封禅之礼将行,则陛下要率领车驾东巡,其千骑万骑,沿途供给劳费,何其巨也。既要行大礼,势必追求气势恢弘,则一节一礼,不能废弛。臣昨晚翻书看了汉光武帝封禅过程,有更深的感悟。

“汉光武帝为行封禅之事,早早派人在泰山修筑一应祭坛。想那泰山之巅何等高耸,为筑坛须先修坡道,再将砖灰之物一件件搬运上去,工程极其浩大。正月二十八日,汉光武帝从洛阳出发,其随行者有数万人,前面更有数千人修缮道路,一直到了二月十二日,方才到达泰山脚下。这一番花费,要用国库的多少钱粮啊。陛下,臣听有人说,行封禅典礼固然用些钱财,然与行礼教化相比,毕竟是小费。臣对这种观点,实在不敢苟同。臣以汉光武帝所用人数及器物为例,大致算了一笔账。如此往返一次,所耗钱粮需要岁贡之三成,这难道是一笔小费吗?陛下这些年去奢省费,不造宫室,种种俭省之举已深入民心,若行此大典,势必给今后奢费开了个头儿。由此来看,这不是一笔小费!”

李世民没料到魏征竟然将耗费钱粮数目都算了出来,且从深层次说了后续危害。事先,他知道行礼肯定要花钱,但没有想到需用这么多。

魏征接着道:“陛下欲行封禅大典,定然会邀属国之王来此观礼。这些人入国之后,要殷勤接待他们,这又是一笔花费。花费事小,臣还有一层隐忧。想皇上邀请这些君王过来,实想让他们目睹我国强盛,以使其心慕敬服。可是臣听马周说过,出洛阳向东至于海边,沿途烟火尚稀,极是荒凉。如此将这些四夷君主引入腹中,让他们看到这种虚弱之象,就有违陛下的初衷了。”

李世民心里一震,他事先没有想到此点。

魏征最后说道:“陛下这些年给复天下,百姓刚刚缓过劲儿来。若现在行封禅大典,即是图虚名而使百姓受其害,臣以为陛下定然不会这样做。”

李世民心道,魏征这个死老头儿也学会用心机了。你在那里说了半天,最后又捧了朕一句,似乎自己只有接受他的意见,才是唯一途径。但细想想,魏征说得实在有道理,明显比别人要高上一筹。

魏征说完,场面一时现出了片刻沉静。在场的人们都在咀嚼魏征的这一席话,其中有一部分原来赞成封禅的人,心里开始矛盾,最后还是认为魏征说得有理,不自觉就变了态度。更多人将眼光视向李世民,看他到底如何定夺。

李世民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魏卿的这番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而成,你的意见在群臣中固然为极少数,但不能说没有道理。众卿,你们各说各的理儿,倒让朕有些难办了。这样吧,先让无忌继续准备,大家趁着过年的这个空儿,好好思索这个话题。等年后的朝会上,我们再定。好了,魏卿,你退下去吧。众卿,你们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如此,封禅的话题暂时搁置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魏征的这番话给满腹热情的李世民泼了瓢凉水,兴致不由得大减。他数日后接到河南、河北等地遭遇雪灾的消息,即召来有关人布置赈灾之事。待众人走后,他独自对着窗外发呆了半天,又让人唤来长孙无忌,说道:“无忌,封禅之事停止吧。魏征说得有道理,眼下还不是庆贺的时候。”

此后,人们对封禅一事渐渐淡忘了许多。随着节日临近,人们纷纷沉浸在春节的气氛中,就将封禅大典忘得一干二净。

中国人重视春节的习俗,至唐朝时已经完全形成。临近春节,家家都要根据自己的财力添置年货。

是年,天下大熟,民众富足。长安城里的东、西两市中,节前日日拥挤非凡,人们一筐一筐地将年货搬回去,乐坏了众多的商贾们。

除夕之夜,照例要举办驱除疫鬼的傩戏,这是最热闹的庆祝仪式,参加者最多。这几年,因年成皆好,官府里渐有所积,长安、洛阳东西两都率先由官府出资,组织傩戏供民众观看。此后,各州县知闻,纷纷效仿。

是时,各州县的驱傩者已于昨日就住在官衙门外,等夜幕降临后,他们才从四面城门鼓噪而出。

今夜,李世民要在丹霄殿内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宴会过后,并允他们在皇宫内观看傩戏。

申牌三刻,来参加宴会的官员们入承天门,列队向丹霄殿行去。这其中,还有以颉利为首的十数名突厥人。归思州刺史冯智戴恰好也在京中,被李世民特邀入宴。

丹霄殿位于两仪殿的左侧,该殿背依海池,门前有一处极大的阔地,风景甚美。李世民近来宴请群臣,往往选择在该殿举行。是夜殿前,早早随着宫内挂起了一排排的红灯笼,夜色渐起,灯笼的光辉照亮了宫内的道路,显出一片喜庆之色。

丹霄殿内,四周立着一圈檀木人形雕像,其双手平伸以放蜡烛,其实充作烛台之用。这些蜡烛是由交趾所产的香蜡烛,其烟缭绕现异香之气,其光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殿之最北端,并排摆着两张案子,是李渊和李世民所坐的地方。其下,纵列着一排排的案子,自然是百官所坐。案子上,已经摆满了各种珍奇美肴、新鲜果蔬,殿两旁站满了手执酒壶的宫女。在殿的右后侧的屏风后面,一群乐工手执乐器,时刻准备起奏。

群臣入殿后,在太监的导引下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下,静静等候李渊和李世民的到来。

酉牌时分,只听殿内一声高喊:“太上皇、皇上驾到,百官接驾。”既而乐声顿起,可以听出其所奏乐声为《庆善乐》。

群臣齐刷刷站起,跨前一步,然后跪下,同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渊先坐在左边的案子前,他满面笑容,挥手道:“众爱卿,平身吧。”李世民也随之坐下。

群臣又同声道:“谢太上皇、谢皇上。”然后各归其位。

李渊微笑道:“众卿辅佐二郎……”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也许由此想起了李建成、李元吉已不在人世,又见众目睽睽,遂恢复常态继续说道:“……忙了一年,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孤在宫里,也日日欣喜呢。今夜为除夕,二郎让孤前来与众卿欢宴。好嘛,我们今日就好好庆贺一回。”

李渊的话音一停,群臣的眼光皆移向李世民。只见李世民端起酒盏,也满脸微笑道:“太上皇既然让大家欢乐,来,我们先饮尽此盏。”

此后,大家觚筹交错,开始饮酒夹菜。因为上面坐着太上皇和皇上,群臣不像普通宴会那样随便,不敢大呼小叫,场面依旧沉闷。

李渊显然感觉到了这点。他看了一眼李世民,低头说道:“可惜苏世长不在了,他若在场,场面定会热闹一些。”

李世民听到这句话,接口道:“父皇,苏世长去世,还有欧阳询在嘛。”

一句话提醒了李渊。他面对人丛唤道:“欧阳卿何在?今夜为欢乐之时,你腹中笑料甚多,就来上几段,让大家同乐一场。”

欧阳询起身道:“太上皇有命,臣就为大家凑个趣儿。话说北齐卢思道聘于陈国,那日陈主设酒宴群臣,座中只有卢思道为北方之人。陈主令群臣联诗为乐,其中有一人先唱道:‘榆生欲饱汉,草长正肥驴。’原来北方之人常食榆叶,且吴地无驴,以此来讽刺卢思道来此就职。此句一出,众人纷纷把目光射向卢思道,看他如何应对。”

“后来怎样?”李渊问道。

“那卢思道不慌不忙,随口吟出两句:‘共甄分炊米,同铛各煮鱼’,正好与上两句相接。此句用来讥刺南人无情义,且小气,弄得座中之人尴尬万分。”

座中群臣以北方人居多,听罢此语觉得很过瘾,哄然大笑起来。

李渊点头道:“不错,可谓针锋相对,语藏机锋。欧阳卿还有吗?”

这时,长孙无忌立起身来,拱手说道:“太上皇,臣这里有一首诗,却是形容欧阳老先生的。”

李渊示意他快说。群臣都知欧阳询固然有一手好字,然他那副模样如同老猴,长孙无忌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长孙无忌缓缓吟出:“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此诗嘲谑欧阳询生得如猕猴。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全殿顿时哄堂大笑。待笑声少歇,李渊笑指长孙无忌道:“无忌,你的话说得太刻薄,不怕欧阳询回敬你吗?”

果然,欧阳询马上说道:“嗯,臣近日也听来一诗,却是形容赵国公的。”他接口念道,“缩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原来长孙无忌这些年体重增加了不少,且其肤色白皙,外人见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肥胖”二字。欧阳询夸大其体态特征,嘲谑其为乌龟模样。殿内又是一番哄堂大笑。

李世民却在那里改换了颜色,待笑声止歇,沉声喝道:“欧阳询,你说此话,难道不怕皇后听到吗?”

长孙嘉敏为长孙无忌之妹,欧阳询骂长孙无忌为乌龟,连带着将长孙嘉敏也骂进去,再往后想,李世民又成了什么。

欧阳询嘲谑之时未想许多,他是受长孙无忌之激脱口而出,没想到事连皇后。总算此人很是机智,急忙躬身辩解道:“陛下错会了臣的意思。臣言此诗,是说赵国公生得仪态万方,有洪福之相。”

欧阳询此语尽管牵强,总算是当时圆了场。李世民怕扫众人之兴,不愿深究,遂一笑释然。

李渊此时又瞧见颉利和冯智戴,遂唤道:“颉利将军,听说你的剑舞得非常好,请依此乐声试舞一回。”

颉利这些年住在京城,一直闷闷不乐。李世民得知了他的境况,以为他不习惯京城里的生活,想起虢州那里多麋鹿,可以游猎,欲改授他为虢州刺史,让他心境好起来。谁知颉利不知如何想,不愿去虢州就职,依旧住在京中。他的心情转不过弯儿来,在宅中与家人相对,往往无缘无故就悲泣起来,形貌日渐消瘦。他今日来到丹霄殿宴饮,不苟言笑,待见到欧阳询在那里插科打诨,心情渐渐好了一些,脸上有了一些笑意。

颉利听到李渊唤自己的名字,急忙起身躬立。待听到李渊让自己舞剑,大合心意,心想在这里舞剑一回,定很畅快,遂答道:“臣遵旨。只是现演此乐不合剑意,乞另演他曲。”

李世民道:“不妨,可改演《七德舞》。”

李渊又唤冯智戴道:“冯刺史,若颉利将军演剑,你可在此当儿新赋一诗。舞止诗成,能成吗?”

冯智戴起立躬身:“臣遵旨。请太上皇先赐下题目来。”

“既然演剑,就以剑为题吧。”李渊随口答道。

颉利手执长剑立在殿中左方的空地上,那边的乐工依令停奏《庆善乐》,转而奏起节拍铿锵的《七德舞》。

颉利的剑果然舞得不错,其剑尖随着乐声,大开大阖,极具雄浑之意。只见利剑如箭射空,似龙游翔,动如雷霆,静如凝光。其舞到精彩处,殿中欢声雷动。

李世民入神地观看颉利的剑舞,觉得其舞有草原粗犷之风,一伸一合之间,很是实用,不像中土之舞有那么多的花架子。他看了一会儿,侧头对李渊道:“父皇,这颉利入京城之后,恐怕今日最为欢乐。”

李渊正在全神贯注地观看,没有太留意李世民的话,间歇中,和着众人的呼声叫道:“好哇,好哇。”

一曲《七德舞》演罢,颉利收势仗剑而立。只见他全身热腾腾地冒出汗来,可见他尽了全力。他拱手一揖,说道:“献丑了,请勿见笑。”

李渊道:“舞得太好了。二郎,赏他。”

颉利躬身道:“臣与大家同乐,不敢领赏。臣已得太上皇的夸奖,则已足矣。”

李世民知道颉利心高气傲,他既然能演剑舞,实属不易,也就不再勉强,遂示意他退回座位。

李渊又嚷道:“冯智戴,颉利将军已舞罢剑,新诗作出来没有?”

冯智戴起身道:“臣凑兴作了一首,恐怕难入大家法眼。”

李世民道:“冯卿,你就立在座位上,将该诗吟出。”

殿内的乐声顿时停歇,一时显得很寂静。那冯智戴顿了顿嗓子,大声将新写之诗吟出,诗曰:

今有将军阿史那,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冯智戴将诗吟罢,殿中之人又是欢声雷动,叫好者甚众。大家都说,颉利的剑舞固然不错,而冯智戴此诗更为精妙。若不先睹颉利剑舞,仅从诗面来看,浑如一个高大的神人在那里舞剑,剑法灵动而有气势,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气概。

李渊眼见众人欢乐,不禁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自古以来像今天这样华夷一家,共同宴乐之场面,未之有也。”

是时,宴会气氛之热烈达到最高潮。

宴会结束后,群臣随着李渊和李世民走出殿外,他们要观赏即将开始的傩戏。右边的台阶上,长孙嘉敏带领一应嫔妃、皇子、公主围在一起。李世民定睛一看,就见萧后也杂在其中。

当此欢乐之时,群臣或观舞,或有人下到场子里,戴上假面具,与大家同舞。萧瑀观此场景,心中忽有所感,遂走到李渊、李世民面前,拱手颂道:“臣当隋末离乱之时,心如死灰。不料仅仅十数年时间,国家就富庶祥和如此,臣实在没有料到。臣想所以有如此景象,无非因太上皇、皇上善能理国所至。老臣今日,就代天下之人向陛下谢恩了。”

李渊笑道:“萧郎,我们自家人,还用说如此客套话吗?何况,天下能治理到这种地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李世民道:“萧公,父皇说得对。所以能形成今日之局面,为我们君臣共同努力的结果。除夕将过,明日就是新年了,天下之事千头万绪,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努力去做,现在还不是懈怠的时候。”

“老臣知道。太上皇,老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允吗?”

“萧郎尽管说好了。”

“老臣想请太上皇一起,下场去舞上一回,如何?”

李渊哈哈大笑,说道:“孤早有此意。萧郎,走,我们下去吧。”

人们见太上皇加入了傩舞的队列中,不禁欢呼起来……除夕的傩戏结束之后,人们或在庭院里燃起燎火,或在居室内点上灯烛,他们唱歌跳舞,饮酒守岁。宫内也不例外。只见各殿皆明设灯烛,映得殿内诸房绮丽明艳,那些后妃嫔媛皆穿上盛装新衣,显得金翠灿烂。居中的庭院内,数堆燎火已经燃起,其明如昼。火堆边,一些乐士演奏音乐,更有一些舞者伴着乐声,在那里翩翩起舞。

李世民殷勤地陪着李渊一起观赏歌舞。李渊今日兴奋过度,刚才又随着舞队跳跃了一阵,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这番折腾。现在一静下来,就感觉眼皮奇重,昏昏欲睡。李世民已经在太极宫里为他准备了寝殿,见此光景就劝他早点安歇。

李渊走后,李世民与长孙嘉敏等人一起继续观看歌舞。就见燎火明亮,舞者姿势绰约,煞是美妙。李世民在人丛中看见萧后,就将她唤过来,问道:“眼前之景,若与隋朝相比,哪个场面更奢华?”

萧后这些日子在京,知道当今皇上崇尚俭朴,不求奢华,遂小心翼翼答道:“隋朝短命,陛下之朝正是兴旺之时,岂可相比?”

李世民知道萧后心有所忌,就微笑鼓励道:“若每一事皆与朝廷大事相连,就过于沉重了。萧后,朕仅问场面如何,不涉其他,你但说不妨。”

萧后低头道:“若说奢华场面,贱妾以为今日之场面比不上隋世。”

“你说细一点。”

“炀帝在时,每到除夕之夜,即在殿前各个院子里,设火山数十个。其火大小与眼前相似,只是其燃火之木甚是特别。”

“怎么特别?”

“当时所燃木根,皆沉香木也。每一火山焚沉香数车。当火焰渐小时,将甲煎投其中以使火发,火焰顿时升起数丈。如此,沉香、甲煎之香,可以飘出数十里。是夜,京城之人皆可闻到此香。”

“除夕之夜需用若何呢?”

“一夜之中,需用沉香二百余车,甲煎二百石。”

李世民吃惊道:“要用这么多啊!如此贵重之物,一夜焚之,确实奢华。”既而自嘲道:“眼前所焚皆是柴木,唯觉烟气熏人,不闻一丝香气,无法与炀帝相比。”

萧后不敢再接腔,乖觉地低头退回。

长孙嘉敏道:“燃火守岁,图的是明亮,何必要用如此贵重之木?”

李世民这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有物不用,亦是浪费,盖人性使然啊。炀帝好就好在他有一个能干的老子,为他攒下了许多的钱财。他若不用,岂不是傻子?”

长孙嘉敏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从李世民的口中竟然说出这般话。

李世民换颜一笑,说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我想说的是,人只有花费自己挣来的钱物,方才珍惜,不是吗?”

“陛下所说极是……”

李世民不待长孙嘉敏说完,就打断她的话:“敏妹,你莫非想在除夕之夜,再来劝谏一番吗?”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都笑了。

这时已是子夜时分,那边的太监开始燃放爆竹。霎时,就听宫城以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