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发重兵李靖挂帅 取名帖萧翼入越
李靖所忧心的正在步步成为事实。段志玄领兵到了吐谷浑,令党项部和契苾部为左右两翼,一同杀向伏允的主帐所在地,孰料扑了一个空,仅见有散落在地的衣物及偶尔跑散的羊马。段志玄令人四面打探消息,闻听伏允带领大队逃向西去,即拔营向西追赶。
慕容伏允的脚步似乎一刻都没有停止,段志玄沿着其脚印追赶,始终没有追上。这一日段志玄追到青海湖之畔,再向西去,即是茫茫戈壁以及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吐谷浑人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不知道他们是躲入茫茫的沙碛之中,还是投奔了西突厥?
段志玄眼望远方,觉得此次征战实在窝囊,自己穷追八百里,却未与伏允交手。他有心再追击下去,又怕孤军深入,反受伏允的暗算。唐军来到这里,早已疲惫不堪,且随带粮草,基本上消耗殆尽。若再追击下去,粮草接续成为大问题。段志玄思来想去,遂萌生退意。于是,他将党项、契苾两部落首领召来,商量退兵之事。
契苾部首领契苾何力年仅二十七岁,其勇力过人,又善谋略,深得部族爱戴。他又一心向唐,很是尽心尽力。听说要退兵,他立刻着急起来,说道:“段总管,我曾与伏允交手数次,知道其奸猾无比。我们穷追八百余里,而未与其交手,摆明是伏允设下的诡计。要想彻底击败吐谷浑,须有耐心。依我意见,可将大队人马化整为零,又彼此联络,一俟发现伏允的踪迹,即围歼之。我们若现在退兵,那伏允势必带领部众卷土重来,此战就前功尽弃。”
段志玄叹道:“伏允的诡计,我岂能不知?只是这里去京师上千里,粮草不继,现在队伍又人困马乏,若贸然深入,实为败招。”
“或者段总管带领唐军驻扎于此,我契苾部与党项部追击搜索,若能发现伏允的踪迹,段总管再带领大军掩杀,这样如何?”
段志玄摇头不许,说道:“契苾、党项两部此次虽名为大军两翼,实际上充当了大军的前驱,疲累尤甚。我再使你们深入追击,极易受到重创,我不能下此令。这样吧,我们先退回鄯州,一面休整,观察伏允的动作,一面行文报朝廷,决定下步行止。”
第二日,大军拔营东归,缓缓退到鄯州。
慕容伏允果然处心积虑,想将唐军引入祁连山中,再依托熟悉的地势打败之。看到唐军主动撤回,伏允又露出头来,率领骁骑猛攻凉州。待段志玄引兵去援,伏允早带着战利品,沿途顺手放火烧了许多房屋,不知又奔往何处。
待这些坏消息传入长安,李世民已经结束避暑回京。他览罢这些战情表章,大怒道:“这个老不死的伏允,竟然跟朕捉起迷藏来了。哼,是朕战前过于轻视了,不该让段志玄单兵去讨,好吧,伏允,你等着瞧朕的手段。”
李世民在殿里自言自语,既而立起身绕殿漫步,他这会儿考虑的是要派谁为帅。伏允奸猾无比,其依仗熟悉地势,见到唐军不正面接触,脚底板抹油不知溜往何方,看到有可乘之机再出来猛然骚扰一下子,确实很难办。若派人为帅,此人不可一味勇猛,须全盘考虑,能堵伏允的退路,或者有追击的本领,从而一战能胜。李世民考虑了良久,觉得还是派李靖为帅最为适宜,然李靖刚刚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去了尚书右仆射的职位,再派他带领大军深入西域荒凉之地,李世民委实说不出口。
吐谷浑位于西去之路的咽喉之处,其南有吐蕃,西有高昌、焉耆、西突厥诸国。大唐现在与吐谷浑交战,这些国家肯定在瞪着眼睛静观结局。若大唐此战就此罢手,恐怕这些国家连名义的朝贡也不来了。由此来看,此战非同小可,必须取得全胜。段志玄前次出征吐谷浑,固然未受大挫,可那伏允从容驱羊马撤退,未伤皮毛,又趁机袭扰凉州,则此战怎么说都不是大唐完胜,西域之国正密切注意大唐的下步动作。
想到这里,李世民暗暗下决心:非用李靖为帅不可!
李世民召来侯君集,问道:“药师兄退隐之后,你还常常去其府中讨教兵法吗?”
侯君集现在志高意满,又任兵部尚书数年,自认兵法军机傲视天下,早就不找李靖讨教。李世民问此话,他很茫然,答道:“臣日日在衙中忙乱,近日又遇上征讨吐谷浑之事,有心想去找李药师讨教,总是抽不出空儿。”
李世民不喜侯君集的回答,说道:“你日日忙碌,难道比朕还忙?学问一途无穷无尽,兵法军机亦如此,且稍有判误即是流血伤亡之惨事。药师兄为当今天下兵法军机集大成者,你须有谦虚之风才是。行军打仗最为凶险,不可有稍许懈怠。为将为帅者,面似沉静,须将全盘大处及细微皆考虑成熟,方能雷霆一击,取得完胜。这一点,李药师做得最为完善。唉,药师兄一走,每遇战事,朕就有些捉襟见肘之感。”
侯君集见李世民夸赞李靖,心里不以为然,他主动请战:“陛下,臣观朝廷的下步动作,似要继续向吐谷浑用兵。臣虽不才,愿乞提兵杀向吐谷浑,力擒慕容伏允。”
李世民对侯君集的豪言壮语无动于衷,淡淡说道:“征讨吐谷浑之事,朕自有主意。你主掌兵部,须为此战尽心尽力,将调兵调粮之事盘算好。”他又仰头思索片刻,说道,“朕叫你来,是想让你代朕到药师兄府中走一趟。朕已准备好若干赤金、潞绸,你随带赏给他。”
侯君集大惑不解,想不通皇上为何无缘无故去赏李靖,又不敢多问,遂躬身领旨。
李世民又嘱咐道:“你到了药师兄府上,不可转身就走。趁此机会多向药师兄讨教一番,比如如何征讨吐谷浑,你不妨多问一问。你年龄还轻,今后出征的机会还多着呢,也不忙在此一时。”
侯君集躬身退出,立即带同赏物奔向李靖府中。路上,侯君集一直猜想李世民此举的用意,终归什么也想不出来,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到了第二日的朝会上,侯君集方才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
群臣奏事完毕,李世民立起身来,在御台之上行了几步,然后目视群臣道:“眼下天下富足,人们安居乐业,唯有那吐谷浑主慕容伏允不知好歹,将朕的宽宏视为软弱可欺。段志玄领兵去问罪,他应该默察大势,主动来京让朕赦免其罪才是。然他自恃熟悉陇西地理,又想背后有西突厥可依,竟然与朕捉起迷藏。前些天,他见段志玄领兵退回,又出来到凉州大掠一阵。他这样做,认为朕对他无计可施,分明对朕示威。哼,朕意已决,要加派重兵彻底扫荡吐谷浑,将伏允擒拿至京。魏卿,朕欲兴兵,你以为如何?”
魏征出班奏道:“吐谷浑反复无常,不思归化,且其居于我国通往西域之咽喉地带,若不剿灭,后患无穷。边疆稳固为国之大事,且关系国内百姓安居,陛下欲兴兵征讨,臣无异议。”
其他大臣也纷纷出班,众口一声,皆赞同对吐谷浑用兵。
李世民归坐龙椅,说道:“好呀,难得众卿一致赞同。事不宜迟,今日的朝会上要把出征的人员定下来,大家都议一议吧。”
侯君集出班奏道:“陛下,段志玄此次领兵去击,惜未将吐谷浑合围,使其从容逃去。臣以为此次要出重兵,先派人领兵西去闸其逃路,再从南、从北、从东逐渐合围,再分割歼之。陛下,臣忝为兵部尚书,愿领兵去征吐谷浑。”
侯君集话音刚落,刑部尚书李道宗以及尉迟敬德、史大柰、薛万彻、薛万均、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等人纷纷出班,极力请战。
李世民不置可否,问侯君集道:“君集,你这样的话,为什么昨日不对朕讲?缘何一夜之间就有了如此谋略?”
侯君集道:“陛下,臣不敢贪天之功。这番话,却是特进卫公所教。”
李世民目视李靖,说道:“药师兄现在虽不问军事,犹洞若观火,早已筹划好了此次战事。药师兄,你还有什么大计教朕吗?”
李靖出班躬身道:“吐谷浑一战事关重大,且待臣考虑成熟之后,再详细禀于陛下。陛下,臣见众将请战殷殷,若陛下不嫌臣年老,臣愿意主持西征之役。”
李世民大喜,一跃而起几步走到台下,执着李靖之手说道:“药师兄,朕正为西征人选犯愁,你若能去主持,朕有何忧?只是药师兄身体欠佳,再领兵入不毛之地受苦,能行吗?”
昨日侯君集携赏物入李靖宅中,又向李靖请教西征之事,李靖是何等聪明的人儿,早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试想,现在不年不节,又无特别的事,李世民赏下如此贵重之物,分明是借物说话,意思就是让李靖再出山主持此次军事。到了今日朝堂上,李世民对众将请战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多次在人群中搜寻李靖的身影,多次与李靖的目光相对视。其目光中的殷切之意,被李靖瞧得一清二楚。
李靖慨然答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臣沐浴皇恩,如今国家危难之时,岂能因小恙而废?只要陛下信任,臣万死莫辞。”
李世民感动地说道:“药师兄如此,让朕心里万分感激。若不是此战事关重大,朕实在不敢让你再出山。”他转对群臣道,“药师兄以国事为重,堪称我朝良臣之楷模。药师兄此举,实为朝廷尽心尽忠,古之忠良之臣毕竟久远,药师兄正站在大家面前。褚卿,吏部考绩之时,要大加弘扬药师兄此行此举。”
李靖躬身道:“陛下如此推崇微臣,让臣感激涕零。臣心意已决,唯听陛下明示臣之职责及出征日期。”
李世民走回台上,说道:“朕就依药师兄此计,发重兵围歼吐谷浑之兵。药师兄,朕授你为西海道行军大都督,总领此次战事,节度诸军,另授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刑部尚书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岷山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利州都督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共领兵员二十万。另让突厥、党项、契苾部派兵,协同大军征讨。药师兄,以后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李世民的这番话,其实已经布好了唐军征讨吐谷浑的临战态势。李靖为此役之主帅,居中指挥,总领各路兵马。各路兵马各有所职,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中管,须领兵西去,堵截吐谷浑西窜道路;李道宗屯兵鄯州、凉州一带,逐步向南施压;侯君集领兵沿积石山西去,与李道宗遥相呼应,向北挤压;李道彦和高甑生则重兵防守岷州、利州一带,防止吐谷浑向东袭扰及向南流窜,这是一个完善的口袋阵。
李靖听了李世民的安排,确实与自己预想的一致。然李世民能在顷刻之间,将所有人员及所处位置都排定,显是深思熟虑而成。由此来看,李世民早就有了主意,绝非仓促之间听了侯君集转述自己的寥寥数语而定。他所以一直不说,主要因为自己未表态愿意挂帅。想到这里,李靖不由得暗赞李世民。
李世民问李靖道:“药师兄,朕这样排兵布阵合你意否?若不妥,朕从你的主意。至于京中武将,由你挑选随你出征,不需再奏闻朕。”
李靖答道:“陛下方略尽善尽美,臣依此行之,克日出征。臣唯有一事请陛下示意,此次深入不毛,须纵深追击,其过程不免艰苦卓绝,且不能速战速胜。如此,粮草转运及补充马匹至为关键,须有得力人物维持才好。”
“朕已想到此节。无忌,这转运粮草和补充马匹之事由你主持,须源源不断输往前线。征战能否取胜,最后还是要看谁的粮草充足,段志玄上次所以退守凉州,无非还是粮草接续不上的缘故。”
魏征出班奏道:“陛下,臣想此次西征调派兵马及粮草,需耗费时日,待准备停当及兵马到达各自位置,时辰也该进入冬月了。届时陇西那里又是风寒雪急,我军不熟地理又遇此恶劣天气,会不会正中伏允的下怀?臣以为不如待来年天气转暖,再行进兵。”
李世民爽朗一笑,说道:“不妨,药师兄曾率军深入漠北,一样天寒地冻,相比之下,陇西之寒冷还比不上塞北。药师兄,你以为呢?何时出征,由你决定。”
李靖道:“我国这些年来连年丰收,粮草及兵器充盈仓库。相比之下,那伏允接连对外用兵,消耗很大,无太多储备。方今天寒之际,其牛马无放牧之草,数量顿减,正是其疲困之时。陛下说得对,我军士气高昂,有各种环境之下征战经验,天寒地冻难挡我军之脚步,臣意即时出征。”
大举征讨吐谷浑的方略就此定了下来。
李靖此后忙碌征战之事,不愿意在京中多呆,三日后即带领侯君集、李道宗、薛万彻、薛万均、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等人奔赴鄯州,将此作为其中军所在地。其临行之时,又致书李大亮、李道彦、高甑生,让他们到鄯州会合,召开阵前军机会议。
李靖带人西行,这日经过豳州,又想起了昔日的浅水原之战,更想起了曾在那里牧马的张万岁。这名老马贼去年无疾而终,李世民闻其身死不免流下两行清泪,赠封张万岁甚厚。张万岁死后,陇西牧马场由韦盘提接手管理,此人原在幽州养马,也是天下闻名,他忠实地继承了张万岁的衣钵,使唐朝马政继续兴旺下去。
李靖正在路上感叹张万岁的当儿,这日京中来了一名身着异服之人,前往鸿胪寺求见唐俭。这人说着很怪异的话,其身旁通译之人又语焉不详,弄得唐俭一时不明所以。最后,唐俭费了好大的劲儿,方才明白此人是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派来的使者。那名通译实在糟糕,虽为难得满头大汗,终究词不达意。唐俭脑中这时候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何吉罗来,即派人去唤。
这名使者见到何吉罗,脸上绽出笑容,急忙迎上前去,呜里哇啦与何吉罗对起话来,看来两人相当熟识。唐俭念着何吉罗是尉迟敬德的至交,且二人较熟识,也就没有多余的客套,他笑问道:“吉罗,你认识这名吐蕃使者吗?看样子,你们原来定是熟识得很呀。”
何吉罗道:“小人曾向唐大人禀告了吐蕃的情况,小人与其小论禄东赞甚是交好,这名使者正是其身边之人,甚是熟识。”
“刚才他见你喜出望外,都说了些什么?”
“使者刚才说,禄东赞让他入京后先找小人。然京城之中如此多人,他寻了二日,实在无头绪,无奈间就先来拜见大人。”
“那好,就有劳你转述他的话。刚才那名通译实在糟糕,所译之话让人如坠云雾中。”
何吉罗一笑,侧头与吐蕃使者交谈了片刻,然后对唐俭说道:“唐大人,该使者转达吐蕃赞普的言语,主要有两层意思:一者,吐蕃居处偏僻,渴望与大唐交好,此来即是申明此意;二者,吐蕃赞普听说大唐对吐谷浑用兵,为示今后交好诚意,愿意出兵协助大唐。”
唐俭觉得事体重大,遂引吐蕃使者拜见李世民,何吉罗自然跟随充当通译之职。
李世民对吐蕃的认识还不十分清晰,只是觉得吐蕃近年来迅速崛起,与其赞普弃宗弄赞的能力大有干系,遂多问使者,让其多叙说弃宗弄赞的事。那使者见大唐皇帝如此关心自己的赞普,就眉飞色舞颂扬赞普如何英武,如何有谋略,甚至将弃宗弄赞的体貌特征都叙说了一遍。最后,向李世民请求道:“赞普心慕中华,渴望与中华永结同好,特请小人致意大唐皇帝,请惠赐大唐公主与赞普结为婚姻。今后,赞普将以子婿之礼对待大唐。”
李世民不置可否,内心对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不以为然,就未答复该使者的请婚之言。
何吉罗察言观色,用吐蕃话对使者解释道:“皇帝陛下以为中国与吐蕃以前从未往来,如今吐蕃派使来京,大唐亦会派使答礼。至于求婚之事,待今后徐图之。”这番话说得该使者连连点头,其内心也觉得赞普一上来就求婚,性情不免太着急了一些。
吐蕃主动派使来致修好之意,李世民心中大慰,觉得这弃宗弄赞还是有相当见识的,遂对使者说:“朕向来视华夷为一家,你为使来致修好之意,朕心甚慰。你归国后,可向赞普转述朕之话,自今以后,两国勿相侵扰,要相处融洽。至于征讨吐谷浑之事,我军集合重兵,已将吐谷浑围得如铁桶似的,胜券在握,就不要吐蕃再发兵相助了。”
最后,李世民让唐俭从鸿胪寺派人,随该名使者入吐蕃慰抚答礼。数日后,鸿胪寺录事冯德暇作为大唐使者,动身奔往吐蕃,是为大唐出使吐蕃的第一位使者。
李靖入了鄯州,李大亮早前一日就从凉州到了这里,与段志玄一起迎候李靖等人入城。岷州都督李道彦、利州刺史高甑生想是因为路途遥远,尚未到达。李靖见状,脸色顿时一暗,嘱人到驿站催传此两人。
段志玄此战未能取得完胜,李世民亦未下旨让他回京。他这些日子呆在鄯州,心里不免失落。回思战役的经过,检讨自己战前未详细谋划,仅逞一时之勇仓促进击,未堵伏允退路,终使他从容逃走,心中愧疚万分,见到李靖等人来到,段志玄问道:“你们此来,可带来皇上给我的旨意?”
李靖临行之时,李世民让他对段志玄便宜行事,李靖已经为他想了一个好差使,遂接口道:“段将军追击伏允八百里,将其众逐入大漠之中,京中早传为佳话。皇上此次调集重兵,是一举解决伏允的时候了。李靖此来,皇上嘱咐我道,说段将军上次劳累太过,此次不宜再到军前冲锋陷阵,让你佐长孙无忌主持粮草接续之事。”
李世民未有片言相责,给了段志玄很大安慰,然他羞色上脸,不安道:“李大都督此言,使志玄更加羞愧。此役未与伏允交手,他又领兵大掠凉州,使皇上寝寐不安,终又发重兵劳顿大家来此,皆是志玄之罪啊。皇上以宽仁之心,不肯责备志玄半句。然我的心中,这些日子没有一刻安静,实乃负了圣恩,有失天下之望。至于什么佳话之类,让志玄听了更加难受。李大都督,我知道你在宽慰我,可那伏允从容逃去,看似逃跑,实乃奸诈,妄想引诱我军深入,说到底,还是那伏允胜了一筹。”
李大亮在旁接口道:“志玄兄,你这些日子在鄯州,日日追悔己过,难道就没完没了?皇上英明无比,你若有错处,他一样会责怪你。如今皇上准你立功,你应该打点精神,开始筹划粮草之事才是,何必要如此喋喋不休?”李大亮把守凉州,近来与段志玄来往颇多。他早就看明白了前次失利,主要因李世民过于轻视伏允的缘故。他既然不责段志玄,又派李靖带领重兵来征,摆明了不想归咎于臣下。
李靖不喜多言,点头说道:“就是这话。段将军,你毕竟深入过吐谷浑腹地,待战前会议上,你可就吐谷浑风俗地理,谈谈对此战的想法。”
李道彦第二日方赶到鄯州,那高甑生脚步缓慢,姗姗来迟,又过了两日方才来到。高甑生原来是秦王府旧属,在玄武门之变中随同侯君集一起在宫内埋伏,立有功劳。李世民即位后,觉得高甑生既有武功,文才尚可,遂授他为外官,数年之后,他终于升迁为刺史。
高甑生见了李靖,满不在乎,大咧咧地说道:“李都督,此次集会似应在京中为好。你偏偏将地点定在鄯州,害得我疲累不堪,虽快马加鞭,依旧未赶上趟儿。”
李靖一言未发,冷面相对。
到了军前会议上,李靖沉着脸说道:“此次对吐谷浑一战,事关重大,皇上为此调动许多兵马,以求一战而胜。本人忝为行军主帅,为不负皇上圣恩,定当尽心为之。我从军多年,诸位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即是以严令治军。皇上这次共发五路兵马,又使突厥、党项、契苾三部协助,若无严令,势必一盘散沙,我在这里还要重申严令。李总管、高总管,你们为二路兵马主帅,须使你们明白对手的状况,这就是我召集你们来这里的缘故。我算着日程,你们不该延误时日到此。念你们是初犯,本帅此次不惩戒你们,今后若再发生这样的事,休怪李靖铁面无私!”
李道彦是淮安王李神通的长子,高甑生是秦王府旧属,他们又为一州刺史、都督,皆是傲慢不羁的性儿。李靖上来就直言斥责,两人觉得很不舒服。李道彦性格懦弱,不好意思直言相抗。那高甑生却是直筒脾气,他又知道李靖未在玄武门之变前支持李世民,隐隐觉得李世民并不十分信任李靖,遂接腔道:“李都督,下官确实耽误了两日,然这并非战事之时,不可苛责太过,至于说李都督以严令治军,下官也耳闻不少,今后定将严格依令而行。”
李靖听出了高甑生的弦外之音,那是讥刺自己袭破东突厥之时,手下兵士掳掠财宝的事。刹那间,李靖的心头掠过一丝酸楚:“我这些年为唐王朝立下多少大功,可总有人在鸡蛋里挑骨头,硬想攀上我的毛病。我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未有任何异心,他们为何总对我放心不下呢?”不过李靖为人沉静有度,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仅是一掠而过,他此时的思绪,全部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上,未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不理会高甑生的讥诮之言,环视在座诸人说道:“五路兵马合围吐谷浑,最紧要处在于须依本帅号令,在规定时辰内到达指定位置。若有一路兵马延误了日程,就会给伏允可乘之机,万一他又脱逃出去,我军即是全盘皆输。本帅出征之前,皇上亲手赐我金箭。嘱我在前线中对违抗军令者行杀罚之权,不用奏报。本帅这样说,非是吓唬诸位,只是因为此战重要,没有严令约束,必败无疑。诸位都明白这个道理吗?”
帐中众人齐声答应,李道彦、高甑生在此情势下,也出声附和。
侯君集对李靖的态度很是矛盾,一方面,李靖为大唐取得天下立有赫赫战功,实为当世兵法军机大家,他不得不服;另一方面,李靖年老多病,而李世民每遇重要战事仅垂青李靖和李世两人,却对自己熟视无睹,这让心性高傲的侯君集又有些不服。他此次意欲抖擞精神,干出一番功业来,让天下知闻自己的手段。他对李靖重申军令,满心赞成,说道:“慕容伏允奸诈多智,善依托地势与我军周旋,如泥鳅一般。我军若一盘散沙,人数再多,终归无用。只有紧紧抓住其尾巴,大军合围给予其雷霆一击,方见成效。李都督今日上来就强调军令,君集认为实为关键。”
高甑生的资历要比侯君集浅许多,他到了侯君集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侯君集既这样说,他不敢再吭一声。
接下去,李靖谈了对此战的打算,并指定各路兵马进击的路线和时间。
李靖将此战的方案说定,最后说道:“此战禀承皇上的行军方略,本帅仅是排定日期而已。我还想再重申一点,即是各路兵马要严守进军时间到达指定位置,是为此战的成败关键。”
薛万彻这时说道:“此战既然是皇上钦定方略,任何人不遵守即是违旨,抗旨不遵就是杀头的罪过。李都督,这一点其实不用多说。”
李靖点点头道:“就是这样,诸位下去分头准备吧。李总管、高总管,你们毕竟不熟悉陇西风俗及地势,这正是我将你们千里迢迢召到这里的缘故。你们两人不妨在这里多呆数日,我让段将军陪同你们,实地熟悉这里的风俗及地势,对下步战事很有好处。”
李靖让李道彦及高甑生熟悉陇西的风俗及地势,并非心血来潮。他还在京中时,就觉得唐军不明风俗及地势,实为一大短处。他到了鄯州和段志玄呆在一起,多问询这方面的事。段志玄回首往事,觉得还是吃了不熟地势的亏,深悔未及早找寻向导之人。
李靖追问道:“要说熟悉地势的,除了吐谷浑人以外,还有党项人了?”
“不错,党项人原来与吐谷浑人为一体,只是这些年以来,党项人不堪伏允的压榨,而反叛向唐。李大都督此来,还要好好利用党项人之长。”
段志玄又思索了一会儿,向李靖建议道:“我与党项部及契苾部交往过程中,觉得两部之人差异很大。相比之下,契苾人豪爽直率,胸怀坦荡;而党项人囿于狭窄胸怀,对自己的地盘很看重,不容外人侵入,且好利重金。李大都督若想用党项人为向导,须谨慎为之。”
李靖点头认可,然后细细盘算。后一日,李靖召来党项部首领拓跋赤辞,以好言抚慰,许以重金,让其挑选精干之人为唐军向导,并誓言不取党项一寸地盘。
拓跋赤辞见能获如此多的金帛,喜出望外,连连答应。其回去后即挑选族人,将其源源不断输入唐军营中,以为各队的向导。
李靖在鄯州这里排兵布阵,忙个不停,因各路兵马未开始行动,外人看来并无动静。慕容伏允还以为大唐对他无计可施,经常派兵到大唐边境上骚扰一番,然后得意洋洋而归。慕容伏允不知道,针对他的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李世民更是起用了闻名天下的李靖为帅,他的美妙日子已经不多了。
这是战前短暂的平静,平静之中正积聚着无限的杀机。
却说冯德暇随同吐蕃使者,一路上晓行夜宿,更经历了艰苦的高山气候,在路上行有月余方才到达逻些。
弃宗弄赞和禄东赞见大唐使者来到,不免喜出望外,他们以吐蕃的最高礼仪来接待冯德暇。弃宗弄赞见大唐皇帝并未答应自己的请婚之意,心中有些失落。禄东赞在一旁劝道:“大唐与我国毕竟第一次通使,赞普通婚之意固然殷切,可也需要一来二去的工夫。此事需要慢工夫,想使者此去匆匆,未展开此话题。且留待时日,慢慢为之。”
弃宗弄赞怫然不悦,斥道:“慢慢来?莫非让我等到胡子白了不成?”
“赞普尽管放心。大唐公主既然下嫁突厥人,能嫁伏允之子,缘何不能来我国?若事不谐,我可以亲自出马,到长安城里说通大唐天子,为赞普访来一个好公主。”
弃宗弄赞点头道:“好吧,就慢慢为之。我相信你的手段,若大唐皇帝同意和亲,你须往长安为使。”
禄东赞躬身答应。
弃宗弄赞又转向吐谷浑的话题,叹道:“这个老伏允有些不知好歹了,如今大唐强盛,四方皆心慕贡之,独他不以为然,还接连去撩大唐的虎须,简直是自讨没趣。我看呀,大唐定会遣重兵去征吐谷浑,老伏允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禄东赞接口道:“不错,我也正替老伏允担心呢。”
弃宗弄赞担忧地说道:“大唐若攻下吐谷浑,会不会再来图谋我国呢?”
“不会。一者,我国地处高山,中原地域广大,向来没有图我之意;二者,大唐这些年致力国内安定,若无他国主动去侵扰,其无意动刀兵。老伏允就是现成的例子,他若老老实实与大唐睦邻友好,何至于与大唐刀兵相见?由此观之,赞普不用忧心。”
“嗯,但愿如你所言。和亲的事还要抓紧,若大唐皇帝允将公主嫁我,我即以子婿之礼待大唐。这样,即可高枕无忧了。”
越州今称为绍兴,位于会稽山下,自秦汉以来一直称为会稽郡。这里北靠浙江(今称钱塘江),境内河道纵横,绿水,晶莹,石桥参差,轻舟穿梭,青山如黛,一幅明丽的水乡景色,素有“鱼米之乡”之称。
越州城北三里处,有一处香火甚旺的寺院,名为戒珠寺。该寺自北魏年间设立,到了隋唐二朝又增加规模,寺院比原来扩大了一倍。寺院坐西朝东,依山势而建。院内的正殿为大雄宝殿,其他的如天主殿、伽蓝殿、千佛阁、洗心殿等一应俱全。在正殿的左边,一溜儿排列了许多廊房,自前面开始,称为东静院、方丈院、上院、下院,是方丈及其他僧人的寝房。东静院内又辟作若干小院,让一些得道的高僧居住,寺院另拨小童侍候。
李世民所恼火的辩才老僧就住在东静院偏西的一处小舍内。
辩才今年已八十九岁,发须皆白。其精通佛理,又是隋朝得道的高僧智永的得意弟子,全寺上下,对他甚是礼敬。辩才又善琴棋书画,尤其是书艺闻名天下。李世民三次召辩才入京,外人不知道李世民的本意是查问《兰亭序》法帖真迹的踪迹,还以为当今皇上闻其名而优待之。如此,辩才的名声更响。
这日日落时分,辩才按例步出寺外,沿着山脚漫步。微风吹过,将辩才的长长银须荡起,与其身着的黄衫相映,愈发显得仙骨庄严。
辩才欲折回寺院的时候,忽见前面匆匆过来一人。待此人走近,辩才方看清此人约二十余岁,有着女性一般白皙的面皮,一双秀丽的大眼,再配上一双修长的剑眉,甚是不俗。但其所穿的飘飘黄衫上布满尘土,加之神色疲惫,显出一副潦倒之相。看其体貌以及打扮,似是山东之地的落拓书生。辩才判定了对方的身份,心里先生出了一些怜悯。
那人到辩才身边,停下脚步,躬身打个问讯,说道:“小人自山东来此贩货,昨日自杭州搭便船,不料舟行太慢,到了这里就错过了宿头。敢问老师父,此处可有歇脚的地方?”
此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且带有南方韵味,令辩才十分惊讶,遂揖手道:“阿弥陀佛。檀越既自称为北人,缘何会有本地语韵?”
“好教老师父知闻,本人为梁元帝之后,这些年虽长住北方,家传缘故说话里就保留了一些原来的韵味。”
“檀越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为生计所迫啊!老师父见我体形如此,那是因为幼时一直读书,未在田间里劳作,显得有些纤弱。如今功名不成,无奈何间,只好购些蚕种来卖,以此聊作糊口。”
这句话引起辩才无限感叹:“檀越原为帝胄之家,经乱世沦落至此,委实令人心伤。嗯,时辰不早了。檀越也应该看到了,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没有借宿的地儿。你若不嫌山寺简陋,就先到老衲舍内暂住一宿,明日再寻他处如何?”
那人喜出望外,躬身施礼道:“弟子蒙老师父恩遇,只有感激涕零。”这人一高兴,顿时改变了自己的称呼。
“既是这样,我们走吧。檀越既是梁元帝之后,自然姓萧了。”
“不错,弟子确实姓萧。老师父今后称呼弟子,直呼萧生即可。”
这名萧姓青年,即是李世民所派来的监察御史萧翼。他今日好像偶然路遇辩才,殊不知,他已来越州数日,暗暗打探辩才的生活习性。他知道了辩才有晚间到寺外转悠一圈的习惯,遂定下计策,就有了今日巧遇辩才的场景。
辩才初一接触萧翼,既感于其是帝胄之后,又喜其文雅的谈吐,就有了好印象。辩才日常自视才高,又是高龄,周围并没有可以谈得投机之人。他日日伴着晨钟暮鼓,多是独处的时辰,心中不免有许多寂寞。回寺的路上,辩才又与萧翼攀淡了数番,萧翼答话得体。辩才试着一问,得知萧翼对琴棋书画并不生疏,立即有了知音之感。
辩才的房舍甚是精巧,共有三小间。其内间为辩才的卧室,外面两间,一间摆满书卷、案台、古琴等物,另一间为客房,侍候辩才的小童也住在这里。
辩才入室后,吩咐小童道:“萧檀越从北方而来,一路旅途劳顿,肚子还空着,你赶快准备一些缸面、药酒、鲜果、素面等物。”
小童答应后离去。
辩才拿出棋盘,示意道:“萧檀越,趁此间隙,我们先摆上一盘如何?”
“弟子奉命。”萧翼边说边坐到辩才对面。
“檀越腹中空空,老衲如此性急,是否有些乘人之危?”
“不妨,弟子年轻体壮,少进一二餐饭,不足为虑。”
辩才的棋盘很别致,乃烧就的白瓷。只见棋盘底色白净玉润,上面刻有纹理清晰的棋路。当棋子落在盘上的时候,可听见有清脆的响声,甚是美妙。
辩才让萧翼执白先行,萧翼执棋说道:“老师父,弟子惯好下快棋。今日时辰太短,我们就下一盘快棋如何?”辩才沉吟道:“萧檀越这样说,想来棋艺大非寻常。好呀,老衲虽脑筋迟钝,也爱快棋,就这么办。”
萧翼提出要下快棋,并非盲目为之。他临出京之前,略略打听了辩才的脾性。得知辩才固然年老,然爱性急。其师智永多次说过,习书之人应该心如止水,不可急躁,方成大器。辩才遵从师训,努力将自己的火暴性子化入笔墨之中,以求淡泊。数十年下来,辩才果然磨炼得平和一些,然人之禀性为天成,一遇特殊时刻,他那急性子又会暴露出来,彰显无遗。萧翼现在投其所好,也想亲自试一试辩才的习性。萧翼执白先行,此后下子,嘴里不时叫着弈棋术语,拈指提子轻叩棋盘,姿势美妙,让辩才大为心折。他深居古寺,平时难有如此高明之人过招。所谓棋逢对手精神爽,辩才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与萧翼展开对攻。两人落子如飞,不觉已下了一百三十余手。
这时,萧翼投子入盒,叹道:“不料老师父棋艺如此高深,弟子观棋面形势,已入收官阶段。若再想开辟新天地,弟子委实不能。”
辩才摇头道:“萧檀越不可妄自菲薄,老衲观棋面形势,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呢。”说罢,他也弃子入盒,开始点棋子数。过了片刻,辩才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说道:“算来算去,老衲侥幸胜了萧檀越数子,可谓不分胜败。”
萧翼一直观察辩才的神色,发现此老僧如此好胜,不禁暗暗好笑。
小童将酒饭端了上来,原来江东所说的缸面,即是河北所称的甕头,实是初熟之酒。辩才让萧翼饮初熟酒,自己却陪饮药酒。原来寺院中禁止僧人饮酒,若僧人身体有病,饮些药酒倒无妨。辩才年已八十九岁,天天饮药酒亦属正常。
辩才执酒祝道:“老衲居处寂寞,不料今日能与萧檀越相识,可谓一见如故。你棋艺非凡,敢是故意相让,让老衲胜了数子。老衲深自感谢,来,请满饮此盏。”
萧翼感动道:“弟子这些年颠沛流离,极度落拓。今日来到老师父舍中,有一种久违了的宾至如归的感觉。”说完,他举盏向辩才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辩才浅饮一口,微笑道:“老衲深居此寺,与青灯古佛相伴,心如止水。难得你身怀才艺,与老衲极为投缘。老衲只有一点疑惑,想问檀越究竟?”
“老师父请问。”
“老衲曾入京三回,见过当今皇上。老衲觉得,当今皇上实为不世出的贤主。其有武功韬略,为大唐夺得天下立有奇功。其即位以来,抚民以静,不滥使民力,开一代盛世。老衲又听说他求贤若渴,开科举不依常式,四时听选,不拘一格选人才。马周昔为常何将军的门客,皇上阅上书之时识其才,因简拔之授以重任。老衲以为,大丈夫处盛世之时,不可流于草莽陋巷之间。以你之才,似到朝中建功才好,你如此落拓,老衲实为不解。”
“老师父这样说,让弟子实在羞愧。弟子曾经自负才艺,亦到科场中试了几回,无奈运气太差,每次离中榜皆差了几名。如此让弟子实在灰心,因想天下之大,其间藏龙卧虎,许是没有弟子显露的机缘。没办法,只好南北穿梭,行商贾之事,聊以糊口罢了。”辩才点点头,说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许是你机缘未到,才有这些磨难。依老衲之意,檀越这辈子欲显露头角,须从科举功名上入手。老衲的眼光不会错,你不可轻易放弃。”
“弟子谨记在心。”
辩才侧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说道:“眼前有酒无令,太过沉闷。萧檀越,我们不行酒令,饮酒赋诗如何?”
“弟子从命。”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取来诗韵筒,先让萧翼取韵赋诗。萧翼推辞,说道弟子不能先于师父。辩才微微一笑,伸手从简内取出一韵。两人伸头一看,原来是一张来字韵。
辩才起身离座,绕窗漫步,既而吟道:
初酝一缸开,新知万里来。
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
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
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燃灰。
萧翼也离座起身,走到室右的古琴旁,赞道:“好诗。老师父,弟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且让弟子抚曲一首,请老师父将此诗再吟咏一回,以彰其趣。”
辩才喜道:“诗乐一体,是为至趣。好呀,老衲今日得遇良才,实在是欢喜得很了。你先调琴韵,老衲即依曲咏出。”
那边萧翼惊叹道:“好琴。”只见这是一张焦尾桐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凤凰”,琴侧以金玉镶成为龙凤螭鸾。
“不错,此是先师之物。相传此物为汉时赵皇后所有,老衲又见上面刻有秦篆,猜想此物定是秦代所制。”
萧翼赞叹之余,伸手开始抚曲。辩才细辨其音,知道其所抚曲为《水仙操》。该曲相传由春秋时伯牙所作,伯牙学琴三年不成,一日来到东海蓬莱山,闻海水澎湃,群鸟悲号之声,心有所感,乃操琴而歌,遂有此曲。此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在其演奏山顶一节,好似一人登临峰顶,俯视群山,只见春残花落,又听雨声潇潇,一片凄凉肃杀之象。又闻四周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极尽寂寥之状。辩才合着音韵,缓缓将所赋之诗诵出。诗韵相配,甚是和谐。
辩才诵罢所作之诗,见萧翼抚琴未歇,遂闭目倾听。到了最后,只听萧翼所抚琴曲若海水涨潮,海鸟拍击水势,展翅向海内飞去,其鸣叫之声,渐行渐远,既而万籁俱寂。
辩才闭目摇头不止,赞道:“好哇。伯牙此曲在你手中被演绎得活灵活现,自先师仙逝以来,老衲从未再听闻如此美妙的琴曲。”
“老师父谬赞了,弟子如此技艺,岂敢班门弄斧?弟子只是想合着老师父的兴致,凑个趣罢了。”
两人旋归其座。
辩才拿起诗韵筒,伸向萧翼道:“萧檀越既让老衲听闻了美妙的琴曲,想诗才也不差。来,速抓一韵,让老衲及早欣赏。”
萧翼也不推却,伸手抓出一韵,却是一张招字韵。萧翼微一沉吟,随口咏出,诗曰:
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
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
酒蚁倾还泛,心援躁似调。
谁怜失群翼,长若业风飘。
萧翼此诗既合招字韵,又与辩才前诗唱和,引得辩才连连夸赞。
萧翼有所图而来,知道辩才为人孤傲,与其相处肯定不容易,今日只是想与其照一面而已。不料辩才为性情中人,见了萧翼的才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人通过诗酒联话,又抚琴弈棋,拉近了距离,甚是融洽。萧翼暗暗心想,若依此气氛结交下去,只要《兰亭序》真迹确实在辩才手中,不愁取不到手。只是自己处心积虑,投其所好欺骗面前这位善良的老僧,心中有些不忍。又想皇命不可违,你辩才老僧已是风烛残年,还苦苦地霸住《兰亭序》真迹不示人,枉费了当今皇上及天下爱书之人的心意,其实不该。想到这里,就对自己的欺骗之举顿时释然。
那辩才却不知道萧翼的这番心绪,依旧一团高兴,显得天真烂漫。他们又联了数首诗,既而又谈前代文史。萧翼抖擞精神,将胸中所学尽数抖出,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使得辩才更为折服。
两人舍中漫话,不觉东方已白。小童惜辩才年老,多次催促其入睡,被辩才赶走。待他看到东方已现鱼肚色,方不好意思说道:“这是老衲的不是了。想萧檀越一路长途跋涉,老衲私于自己兴致,竟然不觉时辰,让檀越陪同苦坐。唉,人老了就糊涂,想檀越定是责怪老衲了吧?”
“老师父高龄,弟子年轻力壮,要说责备之话,只能责弟子扰了老师父的清修。”
“如此,我们撤席各自安歇吧。萧檀越,老衲今日见你,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知你天明之后,意欲何往?”
萧翼一闪念间,觉得不如就此趁火打铁,干脆就住在这里,想法看到《兰亭序》真帖最好。又一转念想,辩才看似天真烂漫,然他经历多个朝代,可谓阅历丰富,自己若太性急,万一露出马脚,则前功尽弃。想到这里,他缓缓答道:“弟子来越州为贩蚕种。天明之后,弟子要到乡间走一走,须办妥此事为要。”
辩才露出失望的神色,意甚不舍,说道:“萧檀越不会几日就回吧?”
“不会。弟子每年来越州,须在此呆上月余时间,方能办妥此事。”
“那好,望你办事之余,经常来舍中见见老衲。”
“弟子若有闲暇,定置酒来此,以答谢老师父。圣人言:来而不往非礼也。”
辩才哈哈大笑,起身道:“我们实为忘年之交,难道还要随这些俗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