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薛万均贪功受辱 李药师闭门谢客

李世民将李渊入葬献陵后,即对群臣说自己要入陵园守孝三年。群臣听后大惊,纷纷上书谏止。

按照古制,父母丧需守孝三年。为官者若遇丧期,需停官归家守孝。若公务确实离不开他,需由皇帝下诏让其停止守孝,谓之夺情。如今李世民要身入陵园守孝,当然不能自己夺自己的情,只好由百官上书来谏止。事实上,国家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时期,大至国家大政、征伐外交需由李世民来定夺,小至日常事务也需他来裁定。李承乾名为太子,毕竟年龄幼小,名义上由其监国,小事由百官处之,大事还要来找李世民。若李世民真的入陵三年而不问国事,这个国家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

房玄龄等大臣逐个上书,劝说李世民打消此念。李世民一概不看,斥道:“朕当了皇帝,莫非就不能再为高祖尽孝了?现在国家已经安定,今年天下又大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其实不用朕再多操心。你们辅佐好太子,让朕在陵园与高祖静静相伴三年。唉,朕自小开始,与高祖聚少离多,为寄哀思,也该是尽孝的时候了。”

房玄龄见李世民意志坚定,遂让萧瑀、陈叔达、颜师古、于志宁等老臣去面见李世民,说道:“皇上心硬如铁,你们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务必劝说皇上回转了心意。”

是时,李世民早已不上朝视事,而是穿丧服居于偏殿里。萧瑀等人入殿叩拜毕,李世民问道:“你们莫非又想来劝说朕吗?如此的话休要开口。”

萧瑀道:“陛下不让臣等开口,老臣今日宁肯抗命,亦要开口。陛下说过君王之身关系天下,其一举一动须以天下事为念。今陛下欲入献陵守孝,臣私下以为,陛下如此做有碍天下大事。”

陈叔达接口道:“是呀,我朝建立以来,先是扑灭四方诸侯,又灭东突厥安定北境,更抚民以静,休养生息,终于实现天下大治。眼下正是巩固成效,将国家引向繁荣昌盛的关键时候,皇上却要入陵守孝,实在有碍大业。陛下,高祖临崩之前,有遗诰曰不可使丧葬奢费,并嘱皇上不许守陵。臣猜想,高祖所以立下如此遗诰,是让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无须守孝,将全身心投入到治理国事上。高祖这样想,其实已经告诉皇上:不懈怠于治理国事,即为大孝!”

“朕以前也说过,这治理国家一事,须使君臣共同努力。贞观以来,天下所以有了一些起色,正是我们君臣齐心协力的结果。目前之势,若百官各司本职,朕在不在京城,其实并无大的分别。”

萧瑀道:“怎么会没有分别呢?陛下主政以来,使忠直之人更加勤勉,使奸佞之人敛其恶性,朝野内外,皆以致力兴国为要。所以能形成这种局面,盖因陛下开明理政,任贤选才,剖断如流的缘故,大唐今日,一刻都离不开陛下在位。若陛下去守陵三年,将宏图之志与萧索陵园为伴,实为不值。”

于志宁也接口道:“太子年幼,尚不足以托付大事。像眼前李靖正在征讨吐谷浑,西域之事错综复杂,皆需要陛下来审时度势,以作取舍。国内固然安定,然人心难测,难保没人趁陛下守陵之时兴风作浪,陛下若在京城,他们心服皇上之能,不敢轻举妄动。总而言之,陛下若守陵,是百害而一益,且此益者,仅使世人知闻皇上孝心,与天下之事相较,毕竟为轻。”

陈叔达、颜师古也苦口相劝,并举出古人的例子,力劝李世民不可去守陵。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人若为皇帝之身,看似君临天下,威风无限,其实不如一名凡人。朕去守孝,本为一简单之事,却让你们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这些天,群臣纷纷上书反对,看来若不加理会,其实难能啊!你们说的这些道理,朕都明白。朕所以想去守陵,是觉得天下之事已入正路,群臣只要顺势而行,即不用朕再费心,因想去过几日清静日子,以表孝心。然按你们的说法,朕若去守陵,即是以天下之事为轻,且违了高祖的遗诰。看来,朕只好继续呆在京城了。”

萧瑀等人急忙跪伏地上,齐声道:“陛下在京城,一样能对高祖尽孝,且顾及了天下大事,臣等实在感恩。”

李世民于是打消了去守陵的念头。

这日,李靖袭破吐谷浑,追迫慕容伏允自杀的消息传入京城。李世民闻讯,凭窗西望,喃喃道:“李药师果然不负朕之重托,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完成此役。老狐狸现在自杀,算是去除了朕的一块心病。”由于西征将士大多还要在陇西戍边,李世民让长孙无忌携带赏钱,前往陇西犒赏将士,并诏契苾何力、拓跋赤辞等番将随长孙无忌入京,他要亲自接见他们,示以勉励之意。

侯君集、李道宗率领南路军经星宿川到了柏海,欲继续深入沙碛追击伏允。这时,李靖派人至此,让他们领兵北上,与北路会合。

原来伏允自杀后,天柱王与十余个名王一起,携带伏允的尸身到唐军营中乞降。薛万均不敢做主,即派人护送他们到李靖的中军帐所在地,由李靖定夺。

李靖看到伏允的尸身,心想此人若不是山穷水尽,断不会自杀。又想此人一生与中土为敌,至死方才明白不是中土的对手,以杀身来保族人周全,不失为一名好汉,心里就有了一些敬佩之意。他让天柱王依吐谷浑风俗先将伏允葬了,自己又修书一封,让人带着天柱王及伏允的儿子前往京城,请李世民定夺吐谷浑今后的命运。

这边,李靖分头派人,传令侯君集、李道宗、薛万均、李大亮领兵来中军帐会合,以商议班师的事情。后几日,诸将陆陆续续到齐,李靖排成一宴以犒劳大家。是时,契苾何力与拓跋赤辞带领所部,按照李靖的指令,设法收拢吐谷浑人,并加以安抚,所以需再晚几日才能到。

李靖举酒祝道:“本帅奉皇上旨意来讨吐谷浑,得众将尽力,终于完成此役,实在可喜可贺。想起此役之困厄局面,超出我的预料。本帅仔细想来,我们凭着坚强的心力与伏允缠着不放,是为胜利的关键。若期间稍有懈怠,给了伏允喘息之机,就会功亏一篑。”

李靖稍作停顿,接着道:“我们将吐谷浑合围之后,有三场战事最为精彩:一是侯尚书、任城王领南路军出逻真谷,将伏允逐出乌海;二是李总管占据蜀浑山,挡住了伏允的西逃通路;三是薛氏兄弟、契苾何力奇袭突伦川,使伏允落荒而逃,终于自杀。这里,我要多说说侯尚书的功劳。那时伏允逃入沙碛,是侯尚书力主坚持穷追不舍,此为关键的转折。”

侯君集将酒盏放下,拱手谦道:“李大都督这样说,实在让君集汗颜。不管我们众将有什么意见,终归要由大都督来定夺。世人皆言李大都督用兵如神,此次又被皇上请出山,足证此言。”

李大亮接口道:“大都督明察秋毫,将伏允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因布下铜墙铁壁使其无处可逃,又多出奇兵使其疲于奔命。侯尚书说得对,我们所以能取得一些小胜利,皆是大都督调度之功。要说此役功臣,自然首推大都督。”

李靖摇手道:“罢了。我现在年老多病,本该在家静静养病,为报皇上圣恩,此次只有披挂上阵,以为皇上分忧。我以风烛残年,名利之心早已淡泊。要知我朝对军功赏赐甚厚,你们毕竟年轻,有什么功劳还是要多记给你们才是。本帅此役多坐在中军帐内,在前方冲锋陷阵的都是你们,要说功劳,还是你们为大。”

侯君集、李大亮多年来行军打仗,耳闻目睹了李靖的本事,心中实在敬佩。像侯君集这些年官运亨通,自视军机兵法本领挺高,但在李靖面前不敢张狂。其赞扬李靖之言并非虚饰,实为由衷之言。座中的薛氏兄弟与李靖接触不多,他们先随李艺,后从李建成,到了李世民主政,两人颇受重用,薛万彻又被招为驸马,愈觉春风得意。薛万均由于突伦川一战,由此彻底打散吐谷浑,觉得自己是此役的首功。他始终把契苾何力看成是自己的部属,所以现在早将契苾何力力主进击突伦川,而自己犹豫不决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将契苾何力突袭突伦川的功劳看成是自己所为。他此时不像侯君集、李大亮那样谦逊,得意洋洋道:“李都督所言不错,像此次突伦川之战,若不是我与万彻一起快速进击,让伏允来不及带领部众逃跑,则此战的结束尚需时日。”

李靖点头道:“不错,我听说你们行军途中因缺水而饮马血,就像侯尚书领兵在逻真谷吃冰雪一样,由此战胜了艰难,赢得了与敌接战的时间。”李靖此时尚不知道契苾何力与薛氏兄弟的争执,还以为突袭突伦川是薛氏兄弟的主意。

薛万均面有得色,说道:“此战终于逼迫伏允在沙碛中自杀,皇上闻此消息,也定是欣喜得很了。”

薛万均将大功揽于一身,引起侯君集、李道宗、李大亮心内不满。此战所以能够取得完胜,与之前合围伏允、各路兵马奋力围追堵截大有干系,岂能是一路兵马之功?他们又想这是薛万均的酒后之言,是当不得真的,也就不加理会。

数日后,契苾何力与拓跋赤辞赶来与李靖相会。此时,京城里来的专使传达了李世民的旨意,旨意中说长孙无忌已带领赏物、赏钱前来犒劳大军,让各部回原地驻守,并让契苾何力与拓跋赤辞等番将入京面圣。契苾何力与拓跋赤辞闻讯,即让部众自回原地,自己随李靖一起徐徐向京师赶去。

他们这日走到大斗拔谷,只见谷内旌旗招展,平地上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绸和耀眼的金银器物。长孙无忌笑盈盈地立于谷口,对李靖等人说道:“无忌奉旨来迎西征大军东归,昨晚到此,闻听大军离此不远,就候在这里专等你们。皇上赐有赏物、赏钱,无忌想早日分发给将士,这里条件简陋,也只好将就了。”

李靖等人下马,跪听长孙无忌宣读李世民的旨意。宣旨完毕,长孙无忌将赏物分发给大家,赏物中包括给兵士每人酒一瓶、牛肉一斤,此时已近中午,兵士们席地而坐,开始喝酒吃肉,一些相熟之人更是围坐在一起,他们行令猜拳,好不热闹。

长孙无忌令人在谷中的阔地上摆好了数案简单的宴席,无非是些随身携来的熟肉、饼等物,当然还有成坛的美酒。长孙无忌与李靖、李道宗、李大亮、侯君集、段志玄、薛万彻、薛万均坐在一席,众人推李靖坐在上首;相挨的一席上,史大柰坐在上首,同席的还有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拓跋赤辞等人。

长孙无忌立起身,举酒祝道:“卫公率领众将来讨吐谷浑,皇上在京日日牵挂,闻听捷报,因派无忌来劳军。无忌想早日将皇上的旨意传达,就在此野外与大军相遇。惜菜肴太少,薄酒不多,请诸位明白皇上的此番心意,不要计较。来,请满饮此盏。”

众将纷纷起身,仰头饮酒。待酒饮尽,大家又复坐下。

李靖不善饮酒,仅浅斟一口即罢。他坐下后,举盏对长孙无忌道:“皇上的圣恩,臣等唯存感激。其实此战能胜,还是皇上事先筹划好的方略,我们只是遵令行之而已。还有一点,此战前后历时半年有余,大军深入大漠日久,所有粮草唯靠后方源源不断接济。多亏齐公你与房仆射在京城居中调度,又有段将军竭尽心力按时转运,使大军行到哪儿,粮草也随之而至。”

段志玄接口道:“李大都督过于谦逊了。想侯尚书与任城王经过逻真谷时,以及薛将军直捣突伦川时,因为志玄无能,未及时将粮草转运上去,以致让将士饿了数日的肚子。则此战能胜,皆是前方将士有报国之心,不畏艰难险阻所致。”

长孙无忌说道:“卫公,志玄说得对。如今天下富足,粮草盈满仓库,为大军转运粮草是很容易的事。此战能胜,还是多亏了卫公运筹帷幄,前方将士浴血奋战而成。”

其实每次行军打仗,粮草充实为必胜的基础。至于交战之时,将帅的谋略以及兵士的士气最为重要,这就需要把握好稍纵即逝的战机,给敌手以出人意料的猛烈打击,往往收到奇效。此战中,侯君集的南路军兵出逻真谷,将伏允逐向西去,而契苾何力不给伏允喘息之机,奇兵突袭突伦川,就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

大家酒酣之际,自然多说得意之事。薛万均这些日子得李靖及众将夸奖,早将奇袭突伦川之功归于己身。长孙无忌对突伦川之战最感兴趣,毕竟这是逼迫伏允自杀的关键之役,他就向薛万均追问交战详细。薛万均大为兴奋,绘声绘色说了为早日到达突伦川,将马匹斩杀热饮马血的事。长孙无忌听到此节,不由得啧啧连声,盛赞薛万均面临紧急关头能够当机立断。

这边正说得热闹,忽听隔席有人“哐啷”一声拔出剑来,其大声喝道:“薛万均,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撒下如此弥天大谎,我拼着一死,须由你不得。”

众人愕然而顾,只见契苾何力手执明晃晃的长剑离座直奔薛万均。

与契苾何力同坐一起的阿史那社尔和执失思力急忙起身,欲扯住契苾何力。但契苾何力的动作太迅疾,两人要比他晚了数步。

契苾何力堪堪奔到薛万均的面前,众人眼瞅相救不及,这时只听“当”的一声响,一人飞身离座,同时跃起拔剑,其剑与契苾何力之剑相交,将契苾何力震退了一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薛万彻拔剑相救哥哥。

契苾何力奋力前冲,与薛万彻猛斗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一时分不出高低。薛万均眼喷怒火,也立起身来,欲拔剑加入战团,相助薛万彻。

身边的李大亮见状,大声喝道:“万均,不可如此。”他拔剑冲到正在苦苦相斗的两人前,觑准两人之剑就要相碰的一瞬间,伸出自己那柄黑沉沉的重剑猛压过去。只听一声震响,契苾何力与薛万彻只觉自己的虎口一震,只见自己伸出的长剑当腰断折。李大亮将己剑横伸在两人之间,凝立不动,口中大喝道:“两位各退三步,我有话说。”

契苾何力与薛万彻受此巨震,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时候,阿史那社尔和执失思力上来执住契苾何力的双臂,那边的段志玄和侯君集捉住薛万彻的双手。

李大亮收去剑势,说道:“你们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缘何要以性命相拼?今日当着皇上钦使齐公和李大都督,须分说明白。”

契苾何力气喘吁吁,指住薛氏兄弟,骂道:“你们真是一对狼狈为奸的好兄弟,要想贪冒大功,须将我杀死方能称你们心愿。”

薛万彻回骂道:“你这条桀骜不驯的番狗,此战累累羞辱我们兄弟。你归了我朝,就不能依你往日的性子为非作歹,你以为还能依你为狗酋长时的光景吗?哼,不说我朝有制度,就说你这份嚣张的样子,我薛万彻就先容你不得。”

薛万彻骂契苾何力为番狗,阿史那社尔和执失思力顿时脸上变色,阿史那社尔喝道:“薛将军怎能说出这等言语?我们以前固然是番邦,然现在归了我朝,即是大唐的臣民。你歧视我等,须到皇上面前剖说明白。”

李靖和长孙无忌一时不明白契苾何力拔剑欲刺薛万均的原因,然看到薛万彻开口羞辱来归附之人,若不及时制止,场面就会失控。李靖走到二席间,面向薛万彻斥道:“薛驸马,此战完胜是诸君共同努力的结果,像契苾部与党项部一心向唐,为此战立下不世之功。你身为朝廷的将军,又是当今驸马,却说出这等不堪的言语,太不应该。不说执失思力他们心寒,我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李大都督不可太偏心番将,我不过回骂于他,可他呢?却要提剑来杀吾兄。”薛万彻不服气地嚷道。

“此事因何而起?本帅自然要查问清楚,自会秉公办理。左右,先把此三人押走看管起来,不许他们再起争执。”

李靖与长孙无忌此后找人询问个中原因,李靖还把契苾何力叫到跟前详细询问。契苾何力把此次与薛氏兄弟的恩怨说了一遍,最后愤然说道:“我们所以能奇袭突伦川一举成功,是全体将士戮力攻战的结果,更是北路军乃至西征大军的功劳,岂是一人之功?他薛万均若果真设谋攻击也就罢了,可他在阵前退缩,无奈之间才随我身后,怎么就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我久居边鄙,思虑简单,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若与此等人为伍,我不敢入京面圣,宁肯回到族人之间。”

李靖赞道:“好呀,想不到你有如此胸怀!薛万均以前善战,想不到他现在把功劳看得如此之重。契苾何力,当今皇上推行清明政治,是容不得宵小之人兴风作浪的。像薛万均仅能瞒得一时,终归要败露的,如此,定为我朝所不容。嗯,本帅自会去诫约薛万均,让他今后如实叙说战情,不可再夸大其功。今天的事,你也有错。你若将其中详细说给本帅听,本帅非不明白之人,焉能容薛万均无端夸说?你却擅动刀剑,要取人性命,这就不对了,今后不可这样。”

李靖又叫来薛氏兄弟,疾言厉色将他们斥责一番,嘱他们今后要实事求是,不得妄说。薛万彻对其兄的作为也很不屑,只是见契苾何力要来杀薛万均,兄弟之情,不免同仇敌忾。事后,薛万彻想起此事缘起,骂薛万均道:“哥,你今后不可再厚着脸皮胡说,明明是人家的功劳,你要硬揽入自己的怀里,让我都替你脸红。”

经李靖的排解,双方在返京路上各自偃旗息鼓,不再寻衅。

事后,李靖对长孙无忌说道:“薛万均本来是一个好好的人儿,缘何受名利之累,竟然恬不知耻?”

长孙无忌道:“是呀,我初闻此事,也大吃一惊。想是薛万均以为契苾何力为外番之人,将其忽视。不料想契苾何力为如此烈性之人,顿时闹得他灰头土脸。”

李靖不再接腔,心想自己已为致仕之身,此次被皇上点将,终于完成此役,此时再无牵挂。至于薛万均与契苾何力争执一事,只要他们不再以性命相拼,自己也不想再替他们进一步排解。

大家一路无话,不一日到达京中。是时,李世民依旧在宫中守丧,不能出宫迎接,就让房玄龄主持,由李承乾出面,在太庙举行了献捷仪式。

李世民这日在两仪殿召见契苾何力和拓跋赤辞,对契苾部和党项部此次协助大军征讨伏允一事大加赞扬。皇上金口须有赏赐相配,契苾何力和拓跋赤辞自然收到无数赏物。李世民最后话锋一转,说道:“吐谷浑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其新王已立,我让李大亮带领精兵就近驻扎,以为声援。契苾部和党项部与吐谷浑相邻,今后要和睦相处,不得倚势欺凌弱小。”

契苾何力和拓跋赤辞明白李世民的意思,急忙伏地叩道:“臣等归附了天朝,从此就是大唐的臣民。吐谷浑以前与大唐为敌,是为鄙部的共同敌人。吐谷浑现在归了大唐,我们唯听皇上号令,彼此和睦相处才是。”

李世民让两人平身,他又忽然想起一事,问契苾何力道:“何力,朕听说你在归京途中,拔剑欲刺薛万均。你既然归了大唐,就不可再依往日的性子,动辄发狂。须知薛万均亦为官身,你们若有争执,可请上官予以排解,不可妄动刀兵。”

契苾何力这些日子经过数人解劝,又见薛万均不敢再夸口,其满腔怒火已渐渐淡了许多。李世民现在又突然问起此事,他马上想到这是薛万均在恶人先告状,又勾起了他满腔的怒火,其伏地叩道:“陛下,臣固然性如烈火,然亦明理。薛万均本无功劳,偏又想冒功,臣实在不忿,因激动要杀之。”

拓跋赤辞道:“臣一直随侯尚书的南路军行走,一开始不知北路军的许多恩怨。归京途中,臣听了大家的谈论,觉得还是薛将军不好。赤水之战,薛氏兄弟贸然深入遭重兵围困,是契苾何力不避凶险,深入重围将其兄弟解救出来,并使此战转败为胜;突伦川之战,还是契苾何力不顾薛氏兄弟的拦阻,领兵直捣伏允牙帐,为取得最后平定吐谷浑的胜利立下了赫赫战功。可是战后呢?他们兄弟以怨报德,排挤何力,贪功为己有,并出口侮辱番夷之言,太让臣等寒心。”

李世民听人说契苾何力好凭勇力,并想刺杀薛万均,因想今日要训诫一番。不料听了这两人之言,才知其中尚有无数的曲曲折折,遂说道:“哦,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啊。何力,你可据实将此战过程详细对朕说一遍。”

契苾何力即详细将战事的过程说了一遍。

李世民越听脸色越凝重,他不待契苾何力说完,脸色铁青打断了契苾何力的话,说道:“朕知道了。何力,你的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朕也容不下薛万均如此行为。朕即位以来,魏征等臣子多次谏朕要开‘君明臣直’之风气,朕亦努力行之。若任由薛万均此等小人猖狂,是君不明,臣不直。此事不能善罢,朕定要重重惩处薛万均。还有,他们口口声声辱骂你们,也是违了朕的本意。这些年来,朕视华夷为一家,四方酋长尊朕为‘天可汗’,则朕非单单为中土的皇上,亦是四方的天子。凡是朕的臣子,不许再有任何区别。薛氏兄弟出此恶语,是白白跟随了朕多年。”

拓跋赤辞接口道:“陛下这样说,让臣等更加放心了。此战之初,李大都督郑重与鄙部盟约,鄙部族人更全力为大军先导。却不料李道宗、高甄生趁族人不备,不想法去攻吐谷浑,却在鄙部境内攻城略地。由此来看,他们和薛氏兄弟一样,是未能领会皇上旨意所致。”

“高、李两人,朕已将他们流放边鄙,以为惩戒。何力,薛万均既想贪功,朕就遂他的心愿,干脆夺其官职再授予你,让他名副其实。你以为如何?”

契苾何力躬身答道:“陛下的心意,臣心领了。只是夺薛万均官职再转授臣身,臣以为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陛下若以臣的缘故而解薛万均之官,四夷若知,必认为陛下重胡轻汉。一些心怀叵测之人竞相效法,其转相诬告,让陛下难辨真伪,就乱了章程。还有,若万均此劣行传扬出去,四夷皆知朝中诸将与万均一样,由此就产生轻视汉人之心,进而削弱了大唐的威望。陛下说要视华夷为一体,既不可重汉轻夷,亦不能重胡轻华。”

李世民心里大为震惊,想不到从此胡人口中竟然能说出这般言语,这是何等的胸怀!他听了契苾何力的叙述,生出相惜之意,遂说道:“好吧,你心地高尚,朕就依你所请,不取薛万均之官职,但要罚俸一年,以示警诫。何力,你有如此功劳,让朕如何赏你呢?嗯,你但有所请,朕即照准。”

“臣来到京城,心慕中华繁荣,又见陛下多留番将在京。臣想追随陛下左右,若能为陛下守门,臣不胜荣幸。”

那些番将在京城中为官,其实是将他们留在京中,以羁縻其部众的意思,是为一种特殊的人质。李世民想不到契苾何力主动请求不回属地,来追随自己,不由得大为感动。他思索了一下,遂说道:“你若留在京城,契苾部众是否会群龙无首?”

“不妨,臣临行之时,已对大家说了这般意思。他们一开始不愿意,经臣晓以道理,已认可臣留京举措。”

“既然如此,朕就授你检校屯营事,宿工北门。待你今后再有功劳,朕另行封赏。”

契苾何力急忙跪倒谢恩。拓跋赤辞却没有这般心意。数日后,他即辞别京城西归。

李世民后来召见薛氏兄弟,疾言厉色将他们重重责骂一番。薛万均被罚俸一年,并让他们兄弟居家思过一月。薛氏兄弟这下子被弄得灰头土脸,不敢再见人,让他们居家思过,倒是免了不少尴尬。

契苾何力从此就留在京城,李世民很欣赏他的德行和才能,授其为左领军将军。过了一些日子,李世民见契苾何力尚未婚配,从宗族中选出一名年龄与契苾何力相当的姑娘,封此女为临洮县主,诏此女妻之。

李靖这日欲往政事堂平章政事,行在半路上,见数人乘马迎面走来。是时,因李靖腿脚不便,李世民特诏李靖可以乘舆行走。那群人行到李靖面前,居前一人滚鞍下马,躬身拜道:“卫公取得西征大捷,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靖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是多日未见的李世。

李世随李靖袭破东突厥之后,一直驻在北境监视那里的动静。他此时来京,却是他的父亲徐盖三年前亡故,按照制度需解官回家守孝三年。如今丁忧期满,他回京面圣,李世民准其复归旧职,继续回并州防守,他带领从人出京准备奔向并州,谁知碰巧遇上了李靖。

李靖令抬舆之人落舆,自己下舆落地。李世急忙说道:“卫公腿脚不便,何劳如此?”

李靖微笑道:“我们多日不见,我若乘舆与你交谈,岂是待客之道?”

两人原来交往不多,但互相佩服各自的本事,有惺惺相惜之感。两人都怀有一样的心病,就是玄武门之变前夕,他们不理李世民的招揽之意。他们这些年来忠心为朝廷办事,其实是常怀谨慎之心,不敢有稍许差池。两人有时也想倾心交谈一番,又怕遭李世民所忌,所以几乎就不来往。像李世此次来京,有心想到李靖府上拜访,然忽然听到一些传言,遂打消此念,再不敢想此念头。

李世拱手道:“卫公老当益壮,以有病之身挂帅西征,在大漠中穿行,终于荡平吐谷浑。那伏允号称老狐狸,不想还是折在卫公的手里。世近日所行之处,皆听到国人谈论此役,其言语之间,早将卫公敬如神人一般。”

“英公这样说,让李靖实在羞愧。其实皇上也想让英公挂帅,惜你丁忧在身,不好夺情。且现在国势已旺,人强马壮,皇上调派倍于吐谷浑的兵力去围堵,随便一人为帅,也能手到擒来。”

两人在这里客套了一番,李世听说李靖要去政事堂,知道去那里议事有时辰限制,急忙道:“如此,就请卫公上舆行走,我也该赶路了。”

李靖上前执着李世之手,摇了摇说道:“北境那里,还需要英公多操心了。终当今皇上一生,北境那里有英公镇守,边疆定会波澜不惊,勿复为忧。可是北境素来为中土祸乱之渊薮,皇上现在以羁縻之策镇抚,又有强盛国威为底,夷狄之人不敢作乱。然五十年后,又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李世哈哈一笑,也重重地摇了摇李靖之手,说道:“五十年后,你我肯定已经作古,却也不需要我们操心了。”李世忽然敛起笑容,脸色变得凝重,问道:“卫公,我听说前段时间高甄生告你要谋反,且有李道彦在旁为证,果有其事吗?”

“纯粹是诬告!这两人耽误军期,又背信弃义掳掠党项部落,险些误了大事,我将他们解往京城让皇上发落。他们心怀私怨,妄想来诬告我,那也由不得他们。他们最后,毕竟被皇上发配至边疆流放!”

“是啊,李道彦是准安王李神通的长子,为皇族之人;那高甄生为秦王府旧人。皇上此举不徇私,不念旧情,委实是大义灭亲。”李世又话锋一转,说道,“我此次听说大理寺奉旨查验高、李两人诬告之事,颇费了一些工夫,大理寺曾派人到军前查验吗?”

李靖心里顿时一沉,答道:“其明明诬告,何须查验!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哪儿顾得上这些闲事?”

李世拱手道:“好歹大理寺秉公办理,终于洗雪了诬告卫公的不实之词。卫公,我不敢再耽误你的时辰,我们就此告别吧。”

李靖也拱手道:“如此,就请英公先上马。并州离京城千里,路途遥远艰辛,也请英公事事小心。”

李世听出了李靖语含双关,遂说了一声:“世谨听卫公嘱咐。”他一边说一边飞身上马,向李靖又一招手,方才策马向城门走去。两人是何等的睿智之人,他们不用将言语挑明,已经互相了知了各人深沉的含义。

李靖呆立在当地,怔怔地望着李世和他的从人在视线中消失。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李世民还是不放心自己。事情很明显,自己已请退归家,还是在李世民的盛邀之下方才出山为帅。为讨平吐谷浑,自己在前线竭尽心力,带领将士浴血奋战。为严军令,将李道彦和高甄生解往京城,这两人明显是挟私怨报复。以李世民之英明,他难道看不出这两人是发泄私愤而行诬告之事,有必要让大理寺再来查验吗?

这一时刻,李靖感到心底冷飕飕的,那股凉意直透脚底。

想到这里,李靖缓步上舆,挥手招呼抬舆之人:“折头回府。”李靖此后再不出府门一步,派人到政事堂告假,说自己身体不适难再议事。他又嘱家人紧闭府门,杜绝宾客来访,即使是亲戚,也不可频繁相见。好在李靖豁达大度,幽闭府内倒也会享受清闲。铁马一生,此时实为难得的安闲。闲时逗弄孙辈,颇享天伦之乐。他又将所著三卷兵法取出,增补这些年来的心得,使其更加完善。

这日午后,李世民见室外阳光甚暖,遂唤人牵来马匹,要到西内苑驰骋一回。他策马出了玄武门,进入西内苑,就见沿途花草枯败,水面萧索无物。因想现在正是隆冬之时,万物正在冬眠,所以难以感受春天的赏心悦目。他游了一会儿,感觉没有什么趣味,就想折返宫中。

李世民其时居于西内苑之东首,向东一墙之隔,即是热火朝天的大明宫建筑工地。李世民听到外面夯土的号子声,忽然若有所思,让人去唤来将作大匠阎立德。

阎立德此时日夜在工地上监工,闻听李世民召唤,即在太监的带领下从东墙角门进入,见了李世民,他先跪拜行礼。

李世民问道:“阎卿,大明宫的建造进度若何?”

阎立德答道:“禀皇上,建造宫室最难处莫过于缺少钱物与人力。此宫是陛下为高祖避暑而建造,内府拨给的钱物皆能到位。其后公卿百官闻听皇上为高祖尽孝,纷纷捐助财物,让臣多取人力,以加快建造速度。陛下在这里应该能听到工地上人声鼎沸,这些工役之人,其实未用内府之财,皆是百官捐助之财雇来之人。更有甚者,京城之内,往往有多人来此出义工,分文不取。如此,宫室建造速度很快。臣预计,此宫原定需三年乃成,然有这些人加入,两年之内即可完工。”

李世民感伤道:“群臣及百姓如此爱戴高祖,让朕心内万分感动。只是高祖无福呀,宫室未成,却驾崩而去。空留此宫,又有何用?”

阎立德低头不语。

李世民又想起一事,说道:“高祖一生为国辛劳,其驾崩之时连陵墓都未选定。看来人生苦短,且有不测风云。阎卿,朕之陵园由你现在着手选定。”

“选定陵园,其事关重大,以臣绵薄之力,恐难以完成。”

“朕不会像始皇那样穷天下之力建造,简简单单即成。记得上次虞卿说过,汉文帝之霸陵因山而建,既现高显,又不费器物。朕之陵园,可选一山凿出一洞,能容一棺即可。阎卿,你可找袁天纲、李淳风两人,让他们助你踏勘风水、方位,就不要再大动干戈了。”

“臣遵旨。”

李世民又笑道:“阎卿,你雅擅丹青,然做了朕的将作大匠,整日忙于宫室及器物的图样,丹青之功就被落下了。现在有人说,尔弟立本的丹青功力已隐隐在你之上。说起来,这是你受宫中之事所累,以致疏于练习。其实你在劳作之余,还是要勤于练习才好。像朕爱好书艺,虽忙于国事,每日也要临摹数篇方罢。”

“臣今后定遵皇上训诫。不过画艺之道,亦讲究灵性。臣心思愚钝,对画艺之道不能穷究,与臣弟立本相比,就少了一分生动。这一点,臣自愧不如,因想在六服及腰舆伞扇方面多下一些力气,为宫室添一些色彩。”

“看来这是勉强不来的。你对腰舆伞扇及宫室图样,穷究颇深,立本不及你。然在绘制人物一节,立本可谓得其精髓。像其近作《外国图》,将四夷之人物面貌及服饰色彩,皆绘制得惟妙惟肖,煞是好看。”

“皇上能尽各人之才,臣下得皇上重视,无不竭尽心力,争取将事做得更好一些。”

李世民又与阎立德闲聊了几句,看到太阳已经西斜,遂上马要回宫中。他又看了一眼东墙外的大明宫工地,嘱咐道:“事不可半途而废,阎卿,你这些日子还要驻守在此,争取将大明宫早日建成。”

“臣明白。”

“对了,为建造此宫,内府拨来不少钱物,现在公卿百官又捐助不少,若此宫建成,这些钱物肯定使用不完,是吗?”

“不错,就是将多余钱物再造一处宫室,亦绰绰有余。”

“既有如此多的钱物,若不用之亦是暴殄天物。朕去年到洛阳,见那里的宫室破旧不堪,该是修缮的时候了。阎卿,你可到洛阳实地查看,如何修缮由你定之。朕想洛阳宫室由炀帝所建,历经王世充及战火破坏,修缮时不能按原样修复。新朝要有新气象嘛,可依你聪明才智将之略加改造,要有新意才好。”李世民还在武德四年的时候,见洛阳宫修建得奢侈堂皇,遂令人拆掉则天门等处,发感叹道:“逞侈心,穷人欲,焉得国不败亡!”从此之后,洛阳宫从未修缮过。

阎立德躬身答应。

李世民想了想又道:“此次平定吐谷浑,本来应该宴请诸将庆贺一番才是,然国丧之日不能呈欢。朕想呀,今后如此庆贺胜利的场面定然不少,然京城之中没有一处可以宴欢的好场合。朕上次去洛阳飞山,见那里环境适宜,若建一宫殿以为宴饮之所,确实别有风味,阎卿,你得空的时候,就去踏勘一番,并绘制出图样来。”

阎立德又复躬身答应。

一会儿的工夫,李世民先让阎立德为自己选定陵园,再让他修缮洛阳宫,最后又要新造飞山宫,这些活儿足够阎立德忙上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