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高昌国渐生离心 贤皇后病作《女则》

李世民得知吐蕃兵已经全身而退,不禁大为奇怪,对前来奏事的唐俭说道:“这个弃宗弄赞,到底搞什么玄虚?为了一名女子,竟然大动干戈,横扫吐谷浑、党项之境,又侵入我国。侯君集领兵去讨,他尚未谋面,就勒兵而退,如此倒免了侯君集一番手脚。”

唐俭道:“弃宗弄赞数次派来使者,殷殷致以修好之意。臣听何吉罗说过,弃宗弄赞请尚公主之心,最为迫切。此次他听说是诺曷钵从中作梗,遂迁怒袭之。侯君集领兵去讨,他主动撤军,以臣猜度,许是请婚之心不死,不愿与我国撕破脸皮,因有此举动。”

李世民叹道:“看来,此人毕竟年轻啊,为一己私愤,竟然大举出兵。不过他最后终于主动罢兵,看样子还是镇静了下来。”

“陛下所言极是。臣这一段时间定百般注意吐蕃的动静,其若有异动,臣立刻奏报。”

李世民点点头,就抛开了这个话题。

唐俭所奏之事,却是高昌国近来开始劫夺西域之国朝贡之物,西域通道渐渐阻绝。各国使者来京,怨声载道,纷纷要求惩罚高昌国。

是时,大唐与四夷通商甚频,这些国家往往以朝贡的名义与大唐建立友好的关系,然后开展广泛的贸易。像西域诸国,往往输来香料、羊马、毛皮等物,再从大唐购走丝织品、瓷器、铜铁器等,通商贸易异常繁忙。这样,经阳关至高昌再通往西域的通道就成了一条黄金捷径。高昌国若从此设阻,或者劫夺通商之物,确实波及了大唐的利益。

李世民皱着眉头问道:“高昌国一向与我国友好,缘何现在转变了态度?贞观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入朝,朕封其妻宇文氏为常乐公主,赐予李姓,是何等的恩遇?”

唐俭答道:“麴文泰渐渐变了心性,却是从我朝同意伊吾内附时开始。陛下去年决定将西伊州易名为伊州,使麴文泰更加猜忌,臣听说,从那个时候开始,麴文泰主动与乙毗钵罗肆叶护可汗通使。”

李世民闻言,关切地问道:“肆叶护可汗现在有什么动静吗?”

“目前泥孰可汗势强,又有焉耆、龟兹诸国相助,肆叶护可汗一时无法,只好偏居西隅。不过高昌现在主动来投怀送抱,无疑得一强助。臣听说肆叶护可汗蠢蠢欲动,欲使其势力东侵。”

李世民叹道:“西域形势看来似犬牙交错,其实内里皆是西突厥在那里左右其势力。西突厥若国势不乱,内部精诚团结,则西域形势就是铁板一块,西域诸国也会望风而降。现在其两派争斗,任何一方势力稍占上风,那里形势就会有变。”

其实高昌国对大唐渐生离心,根本的原因在于大唐对西突厥派系的取向上。

当西突厥内部两部相争,大唐起初采取了中立态度,对其两部不偏不向。此时,昔日臣属于西突厥的西域诸国,纷纷脱离西突厥的控制而保持相对独立。像高昌国与大唐接壤,其采取了亲唐的态度,渐渐在西域独树一帜,其投靠大唐有了靠山,又与大唐通商获得许多经济利益,使得其他小国纷纷效尤。这样,高昌国在西域成为一个相对的经济中心,对提升其国家地位及经济实力,极有好处。

然而打从大唐决定支持泥孰可汗开始,西域的形势就为之一变。泥孰可汗得大唐支持,势力渐强,与其相邻的龟兹、焉耆等国纷纷来归。因为泥孰可汗背后有大唐支持,诸国与泥孰可汗亲近,既免了遭西突厥侵扰,又可与大唐亲善,实在是笔划得来的买卖。高昌国近年来受西域诸国礼敬,他们现在去投奔泥孰可汗,又曲线与大唐友好,麴文泰顿时感到失落,其心中的滋味一时难辨。恰在此时,焉耆国又向李世民请准开辟新路,使麴文泰更加恼火。

隋末之乱以前,焉耆等国入长安,除了经过高昌这条大道可以入京外,另向南通过大漠直奔沙州,亦可通行。隋末大乱,这条道路无人养护,又有贼匪穿行,竟至闭塞。焉耆王突骑支此次遣使入贡,要求得大唐之助开通这条道路。李世民认为西域通道仅有一条,容易受高昌的制约,就同意突骑支之请,遂调拨钱粮,让李大亮督促予以修通。路成之后,商贾之人通过西域时就有了选择道路的余地,如此高昌国的独霸地位大受削弱,引起了麴文泰的极为不满。

麴文泰此时还不敢与大唐和西域诸国公开翻脸,他暗使小动作,派出骁骑扮成贼匪之人,到此通路上杀人劫货,以出出这口恶气。

待李世民将西伊州改为伊州,正式成为大唐的州县,麴文泰更加恐惧。现在,其东有大唐戍边之兵士,西有泥孰可汗及龟兹诸国,让其感到有东西压迫之感。他万般无奈,又不肯受气,遂主动联络肆叶护可汗。

唐俭见李世民在那里感叹,建议道:“陛下,如今我国势强,高昌向来为中土属地。麴文泰包藏祸心,在那里暗中捣乱,若放任自流,久必成祸。臣以为,不如派一上将征之,由此疏通西域道路,是为上策。”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魏征的‘十渐疏’,想你也应该研读了。如今国家刚刚安定,若动辄对外用兵,就违了‘抚民以静’的初衷。且高昌国从高祖时开始,即与我国通使友好,若率然征之,天下人定会说朕穷兵黩武。嗯,此事放放再说。万一将来有变,征之亦未迟。”

“然麴文泰勾结肆叶护可汗,不久肯定与泥孰可汗为敌。肆叶护可汗现在势弱无力东侵,其得了高昌之助,万一势力渐强,势必使西域征战不已。如此,西域那里就会商旅阻绝,弄不好,其战乱会波及我国。肆叶护可汗成了气候再向东来,极易和吐蕃联手,这样就太麻烦了。”

李世民赞道:“唐卿,你为鸿胪卿,却能深谋远虑,堪为称职。至于你所言的后果,依朕看来其实未必。贞观之初,有人劝朕要‘耀兵振武,慑服四夷’,独魏征劝朕‘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朕听了魏征的言语,这些年对四夷轻易不用兵,而是绥之以德。你为鸿胪卿,这些年四方来朝,络绎不绝,使你很忙碌,这就是德化的力量。想汉武帝穷兵三十余年,结果使国力疲敝,而所获无几,哪儿有德化的力量大?唐卿,鸿胪寺接待四方来使,须使德化深入人心。像前些日子,你派那高表仁出使倭国,高表仁不能完成使命,就该重重治罪。”

却说在新罗东南的大海中,有一国家依山岛而居,其居为城郭,以木为栅,以草为屋,名为倭国。其王姓阿每氏,辖周围小岛五十余国。其与新罗素有通使,因此其衣服之制,颇似新罗。这日,其王阿每氏听说中土大唐繁华,就派来使者贡来方物,要求大唐与其通使。李世民念其路远,嘱其今后不用岁贡,并遣高表仁持节入倭国答礼。孰料这高表仁自恃上国特使,到了倭国,当堂与其王争执礼节不休,既而扭身就走,不宣李世民之意就回国。从此,倭国一直不再来通使,二十年后,才随新罗奉表再通讯息。

唐俭答道:“臣奉皇上之旨,已知会高表仁去职归宅,并罚二年俸以示惩罚。”

“是了。你要以高表仁之例,为鸿胪寺人员鉴诫。这些人最先接近外番使臣,其一言一行事关国家威仪,不得疏忽。那高表仁实在荒唐得很,既为上国特使,其身后本来就有我朝无尽的威严,外番何人敢小觑于你?难道到了他国,将双眼上翻,让外人来礼拜即是威风吗?须知势强者愈虚怀若谷,礼数备至,愈使外人敬重。高表仁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焉能为使?”

“臣谨记陛下圣训,回去后定诫约手下。”

“好了。高昌国的事,你可密切注视动静,朕也会留心。你退下吧。”

唐俭走后,李世民伏在案前,亲手写了一道诏令,其名为“答房玄龄请解尚书左仆射诏”。

原来前些日子,李世民加房玄龄为太子少师,本意让其多关心太子的成长,实为寻常事。孰料房玄龄因此事而忧虑重重,他私下里暗想,自己居相位已十余年,次子房遗爱娶了高阳公主,女儿又成了韩王李元嘉的妃子,普天之下,自己威权之重,皇恩殊遇,任何臣子都不能相比。古语有“满盈易招损”之训,房玄龄深以为然,遂上表要求逊职。

房玄龄此时六十余岁,随着年龄的增长,其患得患失的心虑愈发变重。他整日伴随李世民的左右,这些年也发现了李世民的性格较贞观之初有不小的变化。像李世民口口声声说要推行清明政治,君臣互不猜忌,然他在对待李靖的事上,可见其疑心颇深。自古帝王君临天下,最大忌者就是恐怕他人夺其天下,因防备甚严。李世民恃其文治武功,等闲人不敢打他的主意。但李世民作为帝王,对此事心里也很防范,疑心渐重亦属正常。房玄龄的这种担忧,其实有些过虑了。但房玄龄向来行事谨小慎微,年龄愈大,其明哲保身的念头愈重,深恐一言不合,自己的富贵全部化为乌有。他现在见了李世民,只知道忠心办事,不敢提反对意见,若李世民颜色稍严,他一味唯唯诺诺,磕头谢罪。像在察知李世民疑心加重的这件事,他和魏征就透出了分别。他怕李世民疑心自己,就想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而魏征则不然,上疏直斥李世民道:“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又出言无隐,疾恶太深,闻人之善或未全信,闻人之恶以为必然。”即可看出两人的根本区别来。

李世民却不知道房玄龄是如此心思,阅罢房玄龄上表,坚决不同意辞其职,其写道:“夫选贤之义,无私为本;奉上之道,当仁是贵。列代所以宏风,通贤所以协德。公忠肃恭懿,明允笃诚,草昧霸图,绸缪帝道。仪则黄阁,庶政唯和,辅翼春宫,实望斯著。而忘彼大体,徇兹小节,虽恭教谕之职,乃辞机衡之务,岂所谓弼予一人,共安四海者也?”

李世民的诏文中肯定了房玄龄辅佐自己取得帝位、匡定天下的功劳,同时指出他请求解去尚书左仆射的职务,是十分不恰当的。李世民写完此诏,即让人立即送给房玄龄。

若按房玄龄往日的态度,他接到此诏,见李世民真心挽留自己,应该丢掉此念,继续履行尚书左仆射的职责。然房玄龄此时执意要退,又上表一封,其中洋洋数千字,词恳意切,让李世民念其年老,以使自己早日致仕为念。

李世民读罢此表,心想房玄龄这是怎么了?缘何会如此固执不依不饶?心里就有些不耐烦,耐着性子又写一手诏,其中说道:“玄龄德为时秀,位隆朝右。业履恭俭,志怀冲退。频表陈诚,固辞执法。朕昃食思治,虚己钦贤,方资启沃,共康兆庶。岂得申其雅尚,用亏彝典。便可断表,即令摄职。”此诏的言语明显比上一篇严厉起来,让房玄龄丢掉杂念,立即就职。

孰料房玄龄接诏后,仍然上表请退。如此激起了李世民的怒火,让人将房玄龄宣入殿来。

待房玄龄叩礼毕,李世民强压火气,温言说道:“玄龄,你如此数番上表,要求去职,莫非朕亏待过你吗?”

“臣得逢英主,以一布衣之身直至相位,可谓沐皇恩浩荡,臣窃以为,天下之人能有此际遇者,唯臣一人。”

“嗯,莫非你以为现在天下大治,是我们君臣该松一口气的时候了?”

“陛下上次转发魏征之上疏,其中固然是劝谏陛下,其实也是规诫臣等。治理天下如履薄冰,不敢稍存懈怠。”

“嗬,看来你什么都明白嘛。玄龄,你现在固然已六十有余,然身体康健,思虑清楚,还能为朝廷效力嘛,自如晦逝去,朕在朝中最重者,唯你一人,你莫非不知朕的心思吗?想起如晦那些年为国劬劳,终于劳累成疾乃至身死。你现在若是如晦那样,朕自然会主动劝你回家休息。”李世民说到这里,想是又提起了杜如晦的话头,眼圈禁不住红了起来,说话也有些哽咽。

房玄龄知道李世民对杜如晦与自己的情感,心底也颤然对应,在那里一时默然。

李世民又接着问一句:“玄龄,想起如晦当日,你这样做该是不该?”

房玄龄默然片刻,突然跪在地上,叩道:“陛下,臣所以接连上表要求去职,其实也是思虑了良久。臣居端揆十余年,其间殚精竭虑,犹出错连连,皆赖陛下信任有加,未加治罪,臣心怀感激,然心深为愧疚。近年来,想是臣年老精力不济,这种愧疚之心愈益强烈。又见朝中人才辈出,就想江水后浪推前浪,臣固然得陛下信任,然为朝廷大计,应该主动提出去职才好。陛下,臣与如晦相比实在不如,念陛下能识臣想推陈出新的苦心,就准了臣的请求吧。”说完,他泣涕出声,叩头不已。

李世民见状大怒,在其面前来回转悠,心中怒道:“一向言听计从的玄龄,今日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你冥顽不化,真是榆木脑袋。”他强压火气,又低声问道:“玄龄,你真的执迷不悟吗?”

房玄龄不敢抬头,将头伏在地上,可以听见其轻轻的泣涕声。

如此更加撩起了李世民的怒火,他停下步来,大声喝道:“房玄龄,你要舍我而去图清闲。好呀,朕要让你清闲个够。来人。”

两位太监来到李世民面前,跪下听命。

李世民指住房玄龄,大声道:“你们把他叉出去,告诉常何,让他派人将这名不知好歹之人圈入府里,不许他出府一步。房玄龄,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见朕。”

两名太监急忙将房玄龄拖出殿。

恰巧此时,长孙无忌求见李世民。他入殿后看到房玄龄被拖出,又见李世民面带怒色,一时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开口问李世民。

其实不待长孙无忌开口询问,暴怒的李世民已经气咻咻地指向殿外,说道:“无忌,你说一向明理的玄龄,缘何变成了这种人儿?”他边说边把房玄龄的三道上表推向长孙无忌,骂道:“你看,这老儿连上数表,不识我的好言。唉,无忌,是不是人老了,就会变了心性呢?”

长孙无忌听了心中暗笑,心想向来配合默契的这对君臣,还会演出这场戏来。他们一人霸王硬上弓,另一人执拗硬抗,实在好笑。他沉默片刻,觉得不能随着李世民的意思说,其心中还想为房玄龄说情,斟词酌句道:“臣以为玄龄说得也有些道理,像现在朝中重臣,多是高祖时的老臣以及跟随陛下多年的秦王府属,算来为我朝尽力二十余年了。有句话叫做‘吐故纳新’,为保证朝中时刻有新气象,选出一些年轻才俊逐步擢其职位,其实应该。陛下,若朝中皆是老面孔,其理政之时就会墨守成规,这样对天下大计并无好处。”

李世民缓缓点头,赞同道:“吐故纳新确实有必要,近年来,我逐步擢拔马周、褚遂良、岑文本、杜正伦、侯君集、刘洎等人职位,像此次退吐蕃,我让侯君集独立为帅,正为是思。可是呀,天下大计不能有些许差池,须让那些有经验的臣子们各司其职,方得无失败。更迭朝臣,这事一点都急不得。像玄龄居相位十余年,其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叙,无隔疏贱,他竭其智,尽其能,毕其力,以我眼光,尚书左仆射一职尚无人能代替。他守此职位能尽其长,我也最放心,这正是我坚持不让他去职的原因。唉,人人皆想高位,可这高位之人若无才具,焉能坐之?玄龄这老儿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外人皆说唯有他能察知我心意,这一次实在是错了。”

长孙无忌微笑道:“臣呆会儿出宫即到玄龄府上,将皇上的心意说给他听,也许他能幡然醒悟呢。”

“不用!就让他在家里好好静思一段时间,要让他自己能觉悟过来,这样才对他有好处。”

长孙无忌微笑不语,心想李世民直到现在还难灭心头之火。

李世民又问道:“你来见我,有何事要说?”

长孙无忌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叹道:“唉,臣前来还是想说说嘉敏的事呀。”

李世民闻言,心情也沉了下去,也叹道:“是呀,敏妹此病,还是由我而起。其得病后,太医署百般诊治,缘何未见起色,反而愈加沉重呢?”

长孙皇后生完了小女儿,其坐月子期间不知怎么染上气疾,整日咳嗽不止。经太医署诊治,稍有起色。李世民见其身子很弱,嘱其注意调理,并关心其饮食起居。去年盛夏之初,李世民见后宫酷热,就带着长孙皇后入九成宫避暑,希望这里凉爽的气候对其身体有好处。谁知李世民入了九成宫,一日夜里身子突然发起热来,直烧得昏迷过去。长孙皇后不顾自己身子弱,抱病在其榻前接连伺候了两日两夜。待李世民病愈,长孙皇后却又倒在榻上。其后,她的病情因之而加重了。到了今年,她只能整日呆在宫内,不敢出门一步,身子愈发虚弱,咳嗽之时难以遏止,竟然将脸膛憋得通红,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长孙无忌说道:“是呀,太医署使尽了法儿,嘉敏也尝尽百药,终无效果。太子仁孝,想请陛下赦免罪人,同时让僧人开道场来度之,不料嘉敏坚决不许。太子无法,又不敢直接找陛下奏闻,只好向臣说知代为转奏。”当时民间崇佛,一遇疑难事,往往祈求佛祖保佑。太子李承乾见母后药物用尽,而病体不见好转,因出此策。

李世民问道:“太子这样说,敏妹当时如何答的?”

“嘉敏当时回答道:‘若修福可延病体,我向来不做恶事,以行善为本,看来祈福终归无用。且赦免天下罪人为国之大事,岂能以一妇人而乱天下大法?’”

李世民感叹道:“是呀,敏妹与我一样,向来重视自己修身慎行,不愿意在虚妄境界里耗费光阴。太子这样做,也是一片孝心,因有此请。无忌,你以为此事可行吗?”

长孙无忌想了想,回答道:“太子固然是一片孝心,然臣见嘉敏这样,同样内心如焚,民间有俗,若遇疑难之事,以喜事冲之,往往也能收到效果。臣想呀,嘉敏之病难以好转,若以此事冲之,也许能见效果,不妨一试。”

李世民闭目不语,显然一时难下决心。他知道,以长孙嘉敏眼前的病情,自己就是同意赦放天下囚犯,恐怕对其病也无补。然自己与她夫妻情深,现在儿子来求情为她祈福,自己若不许,也实在不忍。他又想了一会儿,最后决然道:“好吧,我就允了太子之请。无忌,你可传旨刑部,让他们准备释放天下囚犯。至于祈福一事,可宣少林寺僧人来办。”

长孙无忌躬身答应,然后急急离去。

这日,太子李承乾的乳母刘柳氏入宫来见长孙皇后。刘柳氏自小哺育李承乾,现在也一直在其宫侍候李承乾的生活起居,长孙皇后是一个宽厚的人儿,多年来一直很看重刘柳氏,任其随便进出后宫。

刘柳氏进入立政殿,就见长孙皇后正病歪歪地倚在榻上,榻前跪着一名宫女聆听皇后的教训。

长孙皇后说道:“我在宫内,视众人无主仆之分。然我也多次说过,皇上日理万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若入后宫,我们都要谨慎伺候才是。可你呢,无眼无色,终于惹出如此祸端。”

前日李世民来立政殿看望皇后,他正在低声问询病情的时候,这名宫女端药进来,显然没有看到皇帝在侧,脚步显得有些急促,被李世民瞧见,顿时大怒,轻声喝道:“真是无规无矩,皇后患有气疾,最忌讳脚步带风,你竟然敢快步闯入。来人,将这名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拉出去,乱棒打死。”

那宫女闻言,顿时吓呆了,手中的杯盏“当啷”一声掉在地面,碎片及汁水溅得四处都是。

这时皇后伸过手来,轻轻扯着李世民的衣襟,说道:“陛下不可动怒,陛下多次说过臣妾为后宫之主,此女不知好歹,就让臣妾治其罪吧。”

李世民此时不愿意逆皇后之意,他因心里烦躁易生火气,看到皇后那双乞求的眼睛,满腔的火气顿时化为柔情,遂对来拖宫女的两名太监说道:“按皇后说的办,先把她拉下,随后听皇后发落。”

长孙皇后见李世民正在气头上,不好相劝,又不想草菅人命,就想了一个缓兵之计。她决定先顺着李世民的性子,将此宫女圈禁起来,然不滥动刑罚。此后待李世民心情平复之后,再慢慢为其央求,以求得宽免。

那名宫女伏在地上,不敢说话。李世民要将她乱棒打死,当时她魂飞魄散,如雷轰顶,后来她得皇后央求,保下小命,由此在生死关里转悠了一回,此时对皇后唯有满心的感谢。

长孙皇后继续道:“你先下去吧,且在禁房内静思十天半月,届时再给你派活儿。”

宫女连连叩头,随后起身低头退出。就见其一张蜡黄的小脸儿之上,满满皆是泪痕。

刘柳氏见宫女退出,也跪下叩拜,口称:“奴婢叩见皇后。”“起来吧,不要多礼。”

刘柳氏站起身来,恭维道:“皇后宅心仁厚,我们作为下人,不知前世修来的什么福,能遇见皇后这样一位好主人。”

“罢了,你今日来有何话说?”

“奴婢前来,一者是想瞧瞧皇后的身子是否见好一些,二者是遵太子之命,想促请皇后准了太子赦囚修福的请求。”

皇后摇摇手道:“此事今后不许再提。死生有命,岂能因修福而延年?你日侍太子左右,不许教授他深信这些虚妄之言。”

这是皇后的懿旨,刘柳氏急忙敛身领旨。

皇后又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子,让他多操心一些国事,我的身子就这样,太子你们不要牵挂许多,今后也不许频繁来瞧。你若无他事,就回东宫去吧,我的身子也有些乏了。”

刘柳氏急忙敛身下拜,意欲告退,又期期艾艾说道:“皇后,奴婢还有一事相求。太子如今贵为储君,然宫中器物常嫌不足,乞皇后能够给予调度。”

长孙皇后森然道:“嫌东宫器物不足?这是太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刘柳氏支支吾吾不敢接腔。

长孙皇后借势坐起身来,抬手指点道:“承乾现为太子,其所患在于德行不立,名声不扬,何患器物不足呢?此话若是太子所说,你可将我的原话告诉他,东宫器物多寡,皆依朝廷制度配备,让他不许专注于此。此话若是你所说,刘柳氏,你哺育太子,可谓有功,我又见你待太子甚亲,未将你看做外人。然说此话,其实不该,太子非昔日幼童,岂能以锦衣玉食溺爱之,你固然为一妇人,然须明白太子如今志向在于天下,而非宫室之间。”

刘柳氏不料得到皇后的这番训斥,只好唯唯诺诺,心悚而退。

刘柳氏走后,长孙皇后想是因为刚才一阵激动,又禁不住咳了起来。宫女们又是替她捶背,又是喂饮汁水,方慢慢安静下来。她平卧榻上,闭目静静养神,殿内一时显得很寂静。

过了一会儿,长孙皇后令宫女将她又扶起来,唤道:“蕊儿,替我磨墨。”

长孙皇后自从得病之后,太医逐个为其诊治,又用药石无数,然这些药石犹如石沉大海,身子未见任何起色。这时,她的心里渐渐有了一些灰心,心想是自己的大限将到。她这时并不为自己的身子无治而悲伤,反而遍视后宫,觉得若自己撒手西归,留下二郎一人治理纷乱的国事,而后宫无主而治,未免劳其神,就想自己临死之前再为二郎办一件事。春天过后,她让菁儿随侍身边,替她翻检书籍,然后自己亲自动笔,开始著述一书,书名题为《女则》。

长孙皇后写此书的本意,是想自己身死之后,让后宫之人依此书的法则行事。所以她检索古书,将历史上妇人的得失事整理过来,并加以系列编纂,其中将后宫效法古贤以砥砺自己的事,编为十篇;察古代妇人之失以为借鉴的,编为二十篇。全书计划编为三十篇,长孙皇后写到现在,正好写到第二十五篇。

此篇所写是东汉马皇后之事。贞观之初,李世民欲授长孙无忌为尚书右仆射。长孙皇后闻讯,一面让长孙无忌找李世民苦求逊职,一面动手写了一篇《马皇后论》呈与李世民观看。她认为马皇后史称贤后,然她不能抑退外戚,遂开了后代外戚专权的先例。在长孙皇后的坚求下,李世民只好收回成命,转授杜如晦为尚书右仆射,既从长孙皇后所请,又成就了房玄龄、杜如晦的“房、杜贤相”之美名。长孙皇后写就第二十五篇,即是以《马皇后论》为底子,细致地赞扬马皇后之贤德,又剖析马皇后之失,嘱后宫之人要修妇德,不能凭裙带风加重本族父兄的权势。

长孙皇后写完此篇,神情倦怠,菁儿在侧关切说道:“皇后不可如此劳苦,后面数篇,奴婢以为可在宫内寻找识文墨之人,由皇后口述,让其撰写,这样可以少费心智。听说新来的徐才人文笔不错,不如让她来助皇后。”

长孙嘉敏摇摇头,说道:“我著述此书,心中已有了大概,别人是替代不来的。像徐才人固然文笔灿烂,然她毕竟年幼,哪儿有我们随皇上多年,遍视天下危亡之事的际遇?此事就不用烦劳别人了。何况,此书已完成大半,仅余五篇未成,我们再加一把力就成了。”

“唉,也只好这样了。皇后,你著述此书,是光明正大的事,奴婢闹不明白,你为何要瞒着皇上?”

“唉,菁儿呀,你枉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现在病成这样,若被皇上得知我抱病写书,他定会心疼我的身子,深恐加重病情,断不肯我再写书。如此一来,此事就要半途而废,你想让我抱憾而死吗?菁儿,这件事还是瞒着皇上为好。”

菁儿禁不住落下泪来,说道:“皇后,皇上终有一日要知道此事,到时候岂不让他更为伤心吗?”

“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其语声未歇,忽听殿外有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长孙皇后急忙吩咐菁儿:“快,快,赶快把这些收起来。”她边说边起身迎接李世民。

李世民进入殿来,见长孙皇后神情疲惫,就责怪道:“敏妹,你身子不好,还来这些虚礼干吗?来,赶快躺到榻上去。”他一边说一边过来搀扶长孙皇后,皇后也就乖觉地随他移到榻前,然后仰面躺着。

菁儿过来向李世民见了礼,李世民说道:“菁儿,皇后这些日身子不适,你毕竟服侍她多年,最知她的心意,比这些粗手粗脚的宫女要强得多。你今后就随侍左右,不得擅离。”

菁儿敛衽答应。

李世民目光游移,忽然看到案上放着笔墨。眼见墨砚新磨,知道长孙皇后又动笔墨,遂责怪道:“敏妹,你现在最好要静养,想练书艺,今后日子长着呢,待身子见好之后再练也不迟。”

长孙嘉敏微微一笑,说道:“陛下,臣妾这些日子整天闷在殿内,心里有些烦躁,就想练练字儿排遣一下郁闷。瞧你,总不至于让我整日躺在榻上,诸事不干吧?”

李世民脸上漾出些笑意,说道:“那倒不必。然你现在脸色疲惫,再强撑着去干事,终归不好。”

长孙嘉敏不再言声。

李世民握住长孙嘉敏之手,轻声说道:“敏妹,难得承乾如此孝心,他请我为你赦囚修福,我已经答应了。此次事毕,你的身子定会慢慢好起来,也不枉了承乾的这份心意。”

长孙嘉敏手上一使劲儿,挺直坐起身来,着急道:“承乾这话,果真还是对陛下说了?当初承乾这样来劝臣妾,臣妾向来不信虚妄之事,何况还事关国家大计,就让他绝了此荒唐念头。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别急。敏妹,你还是躺下来,我们慢慢说。什么国家大计?只要能对你的身子有半点好处,天大的事我都会答应。何况,我让刑部、大理寺宽法慎刑,不让他们轻易判死刑。若此次大赦,又使那些死刑之人保下命来,无疑是好事。敏妹,我心已定,你就不要再阻拦了。”

长孙嘉敏哽咽道:“陛下,臣妾不敢插言国事,然此次事关妾身,只好说了。宽法慎刑其实应该,可是一些十恶不赦之人因为妾身逃了性命,天下人定会说陛下良莠不分,易生失望之心。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若陛下执意行之,臣妾宁肯现在就去死了。”

一向温顺的长孙嘉敏竟然说出这等决然之语,使李世民心里大为震惊,震惊之余,又深为钦佩她的这种胸怀,大为感动。看着她那殷切的眼睛,李世民实在不忍让她失望,遂捏紧她的小手,重重说道:“好吧,敏妹,我听你的话,就罢了赦囚之意。”

长孙嘉敏一阵轻松,李世民感到其手也顿时柔软了许多。李世民见她因为激动气粗了许多,遂示意她不许再说话,让她闭目养神。

长孙嘉敏缓了一阵子,方才出气顺畅。她睁开眼,轻轻说道:“难为承乾有如此孝心,也难为陛下对臣妾如此关心。不管怎样,臣妾就是现在死了,心里也实在满足。”

李世民轻声怪她不该出此不祥之语。

长孙嘉敏注视着李世民的眼睛,柔声说道:“陛下,臣妾听说玄龄又被授为太子少师,承乾原来有于志宁、李百药、杜正伦诸人教导,现在又增此良臣辅弼,他日定能成为一名明君。”

李世民刚把房玄龄撵回家,长孙嘉敏尚未知闻。

李世民哼了一声,不想说房玄龄已被自己圈禁在家,他不想增添她的心理负担。

长孙嘉敏察言观色,关切问道:“莫非承乾又惹陛下生气了?他此次请求赦囚修福,固然有些荒唐,然念其一片孝心,不可再责怪他。”

李世民摇摇头,心头晃过李承乾这些年办的事,感到有些厌恶。

李承乾八岁时被立为太子,他自小就感受到了父皇的雄才大略,身边的于志宁、李百药整日里向他灌输一些圣贤大道,让他从小以储君的要求来规范自己。随着年岁渐大,加上李世民出京时常常令他监国,他明白了为君者须勤政以及纳谏的道理。其在监国之时,每临朝视事,必言忠孝之道,处理庶务时,颇识大体。遇到于志宁、李百药举谏时,他危坐敛容,引咎自责,甚至会痛哭流涕。是时,李世民及群臣认为他举止有度,且性聪敏,觉得此子为可造之才。

然李承乾本性贪玩,没有治国大志,他的这些作为都是让李世民及群臣看的。其退朝之后,或者于志宁等人不在身边之时,就立刻恢复了本性。他亲近宫嫔、宠信宦官,在东宫内嬉戏无度。当于志宁等人一开始举谏的时候,他还能咬紧牙关装模作样听,到了后来,他不耐烦于志宁在眼前晃来晃去,竟然派人去暗杀于志宁。只是这两名刺客潜入于志宁家,见他正住在苦庐中为母守孝,不忍心杀了这名孝子,于志宁方才免了杀身之祸。

李百药一日见李承乾在宫内嬉戏,遂叩门请见,极力劝谏,惹得承乾大怒。他气哼哼地举起正敲着的鼓,摔在李百药的面前。他还不解气,第二日派人伏在李百药必经的路边,看李百药骑马经过,上前挥大棒猛击,将李百药击在马下,差一点要了李百药的性命。

李承乾的这些劣行慢慢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当然,像李承乾派人打杀于志宁、李百药的事并未传出来。李世民心头不免失望,望着李承乾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心里更是生厌。但他对李承乾并未丧失信心,过了一段时间,又让孔颖达任东宫官属,想让孔颖达就近匡其失处。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魏王李泰悄悄向李世民禀报,说李承乾近来宠上了一名男童,名叫称心。李世民闻言大怒,心想李承乾今年刚刚二十余岁,你日常爱与嫔妃游乐,也就罢了,现在却宠上一名男童,让他实在难忍。想想也是,李承乾现为储君,即是今后的国君。像宠爱男童的事,也只有隋炀帝这样的昏君才能为。高祖和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创立了唐朝,若三世未出,将大唐交给这样一个嬉戏无度的人儿来打理,定会误国。

李世民说干就干,带领常何闯入东宫之中。事情也凑巧,李承乾此时正在显德殿里搂着称心,正一口一口地喂酒呢。李世民大步迈入显德殿,恰巧看到这种场面,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李承乾看到父亲闯入殿来,脸色也顿时吓得煞白。

李世民大喝道:“常何,速将这名小贼拿下,当殿乱棒打死。”

常何带领数名如狼似虎的宿卫,上前从李承乾怀里扯过称心,将他按在显德殿地面上,几条大棒迅疾向其身上招呼。称心一开始还扯着尖厉嗓子大叫,挨了数棒之后,声音一下子戛然中止,就见棒落处其身上血肉横飞,眼见是活不成了。

李承乾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伏在李世民的脚下,一味叩头,间或以留恋的眼光扫向称心那凄惨的身影。

李世民伸手掂起李承乾,让他立在自己面前,然后左右开弓在他那失神的面庞上各给了一记,厉声道:“孽子,你知道这是何处吗?”

李承乾的脸庞上顿时现出两个大手印,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显德殿!”李世民代其回答,接着说道,“这是太子理政的地方,可你呢?却将它变成了淫乐之所。这是太子的作为吗?”

李世民骂声不绝,既而把东宫属官都叫了进来,先责他们管束太子不严,再让他们借此机会训诫太子。

发生了这档子事,李世民才产生了授房玄龄为太子少师的念头,显然,他并未完全对李承乾失望,还想让明师将太子训练出来。孰料房玄龄不体会他的这份心情,反而执意要求逊职。

两件窝心的事连在一起,实在让李世民心烦。现在入宫又见皇后如此病恹恹的样儿,其心情愈发低落。

李世民与长孙嘉敏毕竟夫妻情深,他现在心里有难受事,也不愿向她说知,深恐由此加重了她的病情。想到这里,李世民微笑上脸,低声道:“我怎么会怪承乾呢?他一腔孝心,为图你病好转,可谓殚精竭虑,想了无数的法儿。有儿如此,夫复何求?敏妹,你只须静养,万事不可上心。”

长孙嘉敏见郎君出言诚恳,深信其言,就闭目微微点头。

眼见到了进晚膳的时候,李世民唤过菁儿,问道:“晚膳备好了吗?”

菁儿答道:“备好了。今晚还有陛下爱喝的粟米粥,却是皇后手把手教会臣妾做的。要不要上来?”

“嗯,上来吧,先端来一盏。”

菁儿端来一盏热腾腾的粟米粥,轻轻地递到李世民手中。

李世民又唤道:“菁儿,把皇后扶坐起来,拿一高枕垫在其腰后。”他又微笑着对长孙嘉敏说:“敏妹,不知道菁儿的手艺如何?这一碗粥儿,就让我先喂你尝尝。若菁儿的手艺果然不差,你一定要赏她啊!”

李世民要亲手喂妻子喝粥,这是从未有的事。长孙嘉敏闻言,眼中顿时噙满泪花。她乖觉地在菁儿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然后无语任李世民一匙儿一匙儿喂粥。

是时,殿内异常寂静,宫女们远远站定,默默地注视皇上为皇后喂粥。榻前的三人,温情无限,李世民和长孙嘉敏时相凝视,他们不用说话,皆知对方的深情蜜意。长孙嘉敏身后,菁儿一面扶着皇后的肩头,一面悄悄地低头,伸手揩去忍不住流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