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长安烽火 第四章

久别重逢,两人都丢下手中的兵刃,紧紧拥抱在一起。王建拉着晋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感慨道:“打你去了长安,做梦都盼你回来!我这不是在梦里吧。”

“我连许州老家的门都没进,就赶着来舞阳,可想死兄弟了!”

“我着急赶往县城,先不带你回家了,你随我去一家小酒店。”

“我刚才正想问,八哥何事如此行色匆匆?”

“唉,下午田威给我报信,说师泰大哥从许州赶来有要事相见,约戌时以前在半仙居碰头。两三句话也说不清楚,我估摸着可能是那批货出事了。”

晋晖大概听明白了,王建指的“那批货”应该正是一桩私盐买卖。提到的田威,是从前跟王建手下浪迹的小混混,是舞阳本地人。而他所说的“师泰大哥”应该是指的李师泰,这人是许州一带一个乡绅的子嗣。从前王建一伙人在许州一带活动时,和李师泰结交。至于此人后来如何也和王建一起入伙贩盐,却不得而知。

二人绕过一个岔道口,在一条有些偏僻的小巷子里,见到一排整齐的阁楼。在二层的楼廊上悬挑出偌大一个红边淡黄底的幌子,上以墨书斗大的“半仙居”三个字。这家饭庄,在舞阳县城虽算不上是数一数二,但仗着有两个手艺不错的厨子,县城内外还算多少有些名气。虽然已经傍晚,但许多买卖还未打烊,走近这家门面宽敞的饭庄,门口悠闲地站着一个店小二,肩上搭着一条干净的白布巾,背倚着红漆的门柱。在楼廊上二层南面靠大街的一间雅间,斜支的插杆顶起半扇窗户。一个三十出头的大汉,一脸虬髯,头顶斗笠,靠于窗边,默默地注视着街上来去的行人。

“客官,您里边请!”店小二忽然紧走两步来到街边,立时满脸堆笑。大汉顺声音往街上观去:见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人,走在前面戴着斗笠的是王建,这他认识;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长七尺,衣着粗朴而干净,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那人将马拴在客店门口的马桩上,随着王建走进店门。

楼上的大汉紧走两步,出了雅间,迎到楼梯口,见到二人奔楼上而来,赶紧摘下斗笠道:“老八,你总算来了。”王建一把拉过大汉的手,压低声音道:“师泰大哥久等了。”三个人遂进入雅间,掩上屋门。

“田威送信之后,我就赶来,到底出了什么事?”王建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

李师泰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下晋晖,欲言又止。

王建这才想起给两人介绍:“这位就是师泰大哥,许州一带有名的钢刀白熊。”晋晖抱了抱拳,打量着这个多次被王建提起过的人物:此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两腮的胡子黑色而浓密,但偏偏宽大的脸庞却如书生一般白净,难怪得了一个“白熊”的绰号。

“这位便是从前许州赫赫有名的侠士晋光远,光远今天才从许州赶来会我,与我有过命的交情。关上门,咱们是一伙子,端上汤,咱仨也在一个盆里舀。大哥有什么尽管讲来,光远不是外人。”

师泰点点头,颦眉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地说道:“上月初八那趟货盐丢了,张劼……也被人抓去了。”

“怎么会这样?这批货我特意叮嘱了陈大少,他有官家的背景怎么可能出事?”

“哼!”李师泰一攥拳头,愤愤地讲道,“陈德广?我怀疑就是那厮想吞下这批货。听说狗日的小皇帝让河南道每州捉拿二十个刁民问斩,张劼那火暴脾气,加上没心没肺的,一准是惹恼了那厮。如今,那厮正是串通他背后的官家,将张劼也拿了当刁民充数!”

王建双眉紧锁,并未言语。正在这时候,门口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八哥,是我。”门打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前面的人二十出头,尖嘴猴腮、瘦高个子,便是前面提到的田威。田威身后这个后生,年龄超不过二十,名叫周德权,也是从小就跟着王建摸爬滚打。

李师泰继续道:“我这次来就是想听你的主意,这趟货丢了事小,人怎么办,要不要救?”

“当然要救!”王建斩钉截铁道。

“老八,你想清楚了,人可以救,但在官家眼里,咱们劫的可是朝廷要犯。事情砸了,可不是倒货这么简单的罪名了。”

“人是一定要救的,大哥要有顾忌……”

“鸟!我李师泰是那怕死的孬种?我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人可以救,那等于跟陈德广那厮完全翻了脸,今后上下货可就难了。而且倘若从此被官人盯上,咱们只能另谋出路……”

“八哥,要我说,为了老张一个人,丢了几十号兄弟的饭碗,没这必要!”田威是个直性子,张口便来,“平日里摇色子、抹刀子、逛窑子什么事情他没干过。姓陈的那厮在许州衙门有路子,和宫里边的骟驴也沾亲带故的,咱们这一带的弟兄使些银子给他这么久也没坏过事。这回老张如果不是动了那厮的相好,也不会出这档子事情。咱许州本地的十几家买卖,单就他一个人砸了货。旁的人落了难,为弟兄插刀子,我这条贱命都可以去换,可为老张,我就是觉得不值!”

田威和张劼是一同找李师泰下的货,所以事情原委他最清楚。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过来,是张劼得罪陈德广在先,导致丢了货还搭上了人。

李师泰道:“老八,田威所说有理。行有行规,老张和上面先撕破脸,咱们不能坏了这个规矩。把几十号兄弟的前程搭上,确实不值。”

王建一直没有言语,仔细听田威、李师泰两人把想法都说罢后,这才道出自己的看法:“你们说的都在理,救人,咱们今后的饭碗就砸了;可如果不救呢?张劼这人是一身毛病,尤其沾个色,丧尽天良的事情确实没少做。可他毕竟是咱们一条船上行、一个碗里吃的弟兄。眼见着落水了,不去伸把手,单不说江湖上的人会在背后指着脊梁骂咱们不仗义,恐怕就自己良心这关,你我也过不去吧!劫陈德广刀下的人,和他就算正经翻脸了不假;可是放任不管,今天结下的梁子始终是个疙瘩,还想要吃这碗饭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现在干的,本就不是正道的营生,当官的层层压榨,压得我们填不饱肚子才铤而走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年月,活不下去了就反他个狗娘养的!前些日子濮州的王仙芝反了,现在冤句的黄巢也闹腾起来。要我看,他们这回折腾不会比几年前庞勋的动静小。那黄巢连同手下才八个人,咱们要是被逼急了,许州一带的几十号弟兄拉扯起旗子,动静小不过他!”

王建一席话倒将李师泰吓了一跳:“老八,怎么,你动了这心思?你这是随便说说,还是仔细过了脑子的?”

“我这是把退路摊出来,最坏的打算都不怕,那别的路子也就好走了。”说着,王建诚恳地看着李师泰,饭桌上仅有的一盏油灯翻动着微弱的火苗,给李师泰本来煞白的面庞染上了红色,“大哥,张劼怎么说是咱们的弟兄,生死关头,得拉他一把啊!我知道,你和他交情没到舍命相救那一步,就算给王建个面子,这件事我要干,还要请大哥搭把手。”

李师泰握紧的拳头一锤桌子:“中了!你王老八话给到这个份儿上,我再不帮忙就是不够义气!我听你的,劫囚车劫法场上刀山下火海都中!”

王建又转过头看向田威。田威咬咬牙:“八哥别看我了,既然分铜钱的时候我伸过手,那这闯鬼门关的时候我就掉不了队!你一声吩咐,我提着朴刀就跟着!”

“好!”王建见众人没有异议,这才对最小的周德权道,“德权,你去打探一下,他们要怎么处置张劼?”

“我早打探清楚了,许州府尹为了应付小皇帝的差事,要押解二十个闹事的刁民去洛阳问斩,摊派到舞阳,是四个人头。舞阳县县令和陈德广是亲戚,陈德广已经通过各种路子抓足了四个人,包括张大哥在内,都关在舞阳牢里。明天午时出发,押往许州。”

“老八,你说吧,怎么干?”

“舞阳到许州有两条路,县城以北十五里的乱坟岗子便是岔口,是他们必经之路。大哥你今天就在店里休息,这家掌柜的是自己人,放宽心,明早巳时,咱们在乱坟岗子山头接头。”

商议完毕,王建这才引着晋晖往家中而去。此时,夜幕降临,一弯新月冷冷地洒着余晖,指引着两人的归途。晋晖的坐骑有节奏地踩踏着街面,马蹄声传入幽远的寂静。

“光远,你来得不是时候啊,摊上这事,你我连个叙旧的时间都没有……”黑夜里,王建低沉的声音透出一分歉意。

“明天救张劼,我也去。”晋晖的声音平静如水。

“你?不成不成!”王建连连摇头,“你爹是许州的大官,你搅进来算哪门子事?何况,你也知道,事情成不成我们都得落个无家可归,怎能连累你?”

“八哥,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为了一个弟兄,不顾自己的前程,这么多年没见,你这性情丝毫没变!何况,我爹得罪了大太监田令孜,被削官为民,他老已经回老家务农去了。这件事既然被我赶上了,我就不能不管!你别劝我,话说多了,你我弟兄就见外了。”王建听晋晖这么诚恳,心中很是感激:“好,我不劝你了。今晚咱俩好好睡一觉,等把明天这件事办妥了,你我弟兄再坐下话他个三天三夜。”王建不再多说,打头前引路,晋晖牵着马,两人一前一后渐远,马踏田埂的节奏远远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初冬的中原草木凋零,已经见不到半分绿意。西北风一起,岔口山头的尘土纷纷扫落,王建一行七八人悄悄地躲藏在山头的枯枝后面,机警地注视着舞阳县城方向的风吹草动。山头下,是一条狭窄的土路,从这里一分为二,两条路都可以通到许州。东北方向的那条路便是晋晖来舞阳时经过的小道。

大约候了一个时辰,远远地便听见“吱吱呀呀”的车轮转动声响。王建探出半个头,望见大约几十号人正押解着两个囚车朝岔口缓缓前行。队伍渐渐近了,王建看得清楚,两个木笼囚车上各自押解着两个人,队伍前面四五个人骑着马,其中最中间的,便是这几年和他多次打交道的陈德广。囚车两侧簇拥着大约四十多号人,其中有七八个县衙的差役,剩下的衣着不整,估计是陈家的家丁。人虽然算不上很多,但个个都是腰挎兵刃全副武装。王建猜想,除了张劼,剩下的那三个被当做刁民抓获的人也绝不是真正的歹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后的路怎么走,王建没有想好,但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生活将因此发生彻底的改变。陈家是舞阳第一大户,这人也是当地一个恶霸,又和邻近州县的官员沾亲带故,如果硬生生从他手里拿人,不管成功与否,今后舞阳都无法再待下去……但是眼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不了这许多事情。想到这里,王建从腰间拔出那柄宝刀,在裤腿上擦了擦……

队伍刚来到岔道口前,便听山头一阵喧哗声。这帮差役和家丁大概没有料到,方走出县城十余里就真遇到劫道的人,一时间有些慌乱。但当他们看清楚,来的不过几个人,便镇定下来,各自手持兵刃,护住囚车。陈德广仔细一看,为首的李师泰、王建二人他都认识,顿时明白对方是为救张劼而来。

“王光图,你胆子不小,不看看是谁的人也敢劫?”

“陈大少,我不想和你过不去,你把张劼留下,我立马闪人放你过去。”

“呵!好大的口气。我告诉你,今天你趁早乖乖地滚蛋,要人?门儿都没有!”

王建不想和对方多费唇舌,一个健步上前挥刀就向陈德广砍去,田威拎着朴刀左右砍杀直奔关着张劼的囚车。然而守军众多,田威很难招架十几个大个子家丁,更别说接近囚车。晋晖见状划出剑来从另一侧赶往囚车,霎时间,几十个人围着囚车混战成一团。王建单独将陈德广引在一边,两个人一人马上一人地下一打就是几十个回合。而晋晖的剑法应付这些家丁显然是绰绰有余,不多时,就吸引了好几个守军。正在此时,忽然从囚车里传来一声喝彩:“打得好啊!”

晋晖只觉得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挥过一剑转身一看,囚车里押着的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竟然是先前在酒店遇到的那个挥金如土的商人孟彦范。晋晖来不及弄清楚孟彦范如何也被关进了囚车,他目前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赶紧救人,不光是救张劼一个人,而是这四个人都得救下来。

就在晋晖越战越猛的时候,田威抓住一个空当,飞身跳上囚车,啪啪两刀劈开木笼,将张劼等人一并放了出来。张劼本来是只猛虎,然而这几日被囚禁起来受尽折磨,如今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周德权抢上前背上张劼,其余几个被囚的人大多还能走动,都躲在田威的刀后庆幸自己也能得救。

王建见张劼得救,冲李师泰大叫:“这边交给我了,大哥赶快带他们走!”李师泰点头说了声小心,便大棍一挥,掩护着田威、周德权等人往东北的岔路奔逃。此时,岔口只剩下王建、晋晖两人还在死死抵挡,陈德广一声令下,二十几个人将王建弟兄二人团团围住。两人只能背靠着背,挥舞兵刃。晋晖一面拿剑劈刺,一面余光扫见王建竟将手中那把刀上下翻飞使得出神入化。虽然是一把刀,但却能像剑一样使得行云流水。面对身前冲上来的十余个官兵,他不慌不忙,刀法连绵不绝柔中带刚,防守得滴水不漏。忽然,王建手腕一抖,刀锋变向,眨眼之间,几刀刺出,顿时冲在前面的几个人纷纷倒地。陈德广趁机举剑便刺,王建就地一个翻滚飞跳起来,反手在陈德广的脖子上抹了一刀。只听陈德广惨叫一声,扑通一声栽下马来。

众人一看,领头的被砍倒,顿时乱了阵脚。王建一把拉着晋晖便跑。

“大少爷被砍死了!”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王建回头一看,心里庆幸他们没有去往另一条路追赶李师泰等人,心想只要他们平安到达许州,周德权、李师泰都是许州本地人,自然会有办法。于是毫不犹豫,与晋晖二人健步如飞往西北方向的岔道跑去。

跑出半里路,为了甩开身后的追赶,两人索性往西抄小路逃跑。一口气又跑出了三十多里地,身后早已经没有了追兵的声音,这才气喘吁吁放慢了步子。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两人不知不觉进入了崎岖的山路。满山树枝连成一张巨大的网,让人辨不清楚月亮的方位。夜里山风一起,夹杂着狼嚎的声音,甚是怕人。王建心想不好,往西跑了这么一程路,早已经不是舞阳县的地境,平常他几乎没有到过这里,再冒失地继续往前,要是迷了路恐怕就麻烦了。于是他和晋晖商议,看来那些家丁是不可能追到这里了,今晚只能就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一宿。

借着月光,晋晖和王建在山涧边逆着潺潺的溪流又走了一程,在一处浅滩地境发现一个山洞。两人猫着腰进了洞,洞里伸手不见五指。王建随手从地上捡了一个石子扔进洞内,过了很长时间,深处才传来石子落地的响声。这个洞好深!

“有人吗?”晋晖冲着洞里喊了声。漆黑的夜里,来到这样陌生的山洞,纵然是两个亡命之徒也多少心中有些害怕。回声久久、悠悠地传回,洞内静极了,只能隐隐听到洞外山涧流水的清澈缓和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