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三十四章

长安城。

皇宫大内早已经戒备森严,大臣们一个个板着面孔,皱着眉头,焦急地等待在灵符殿外。忽然,殿门打开,走出五六个人,杨复恭急匆匆地迎了上去,向当中一位老太医询问皇上的病情。原来,长期的流亡和过度的惊恐已经让李儇的身体过早衰老。当再一次回到皇宫的时候,他便卧床不起,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虽然越过了冬天,但晚春的寒流还是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彻底地倒下了。整整七天了,李儇不得下床,他虽然名义上贵为天子,可是如今他已经昏迷了数日了。只有窗缝外那缕阳光传来的温暖依稀还能让他在昏睡中知晓,窗外,是他的国境。

老太医耷拉着眼睑,显得愈发苍老。他那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了几下:“皇上……”

“皇上怎样?”此时,等候一侧的宰相、翰林都聚拢过来。

太医摇摇头:“列位大人,我等束手无策啦。皇上……皇上大限快到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快不行了啊……”

一时间,大臣们纷纷议论。

“列位大人们啊,”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皇上如今无嗣,这一旦有个意外,国不可一日无主!”人们回过身来,看见说话的是宰相孔纬。

“孔大人所言极是啊!”

“可是谁可为监国呢?”

“皇上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啊?”

“要我说啊,只能在诸王中择选一人为皇太弟监国。”

“对对,只好如此!”

“你看,寿王如何?”

“不可不可,寿王出身卑微,怎可君临天下?”

“那泽王如何?”

“我说啊,咱们拥立吉王,吉王贤明,在兄弟中年岁也长。”

“啊,我同意。”

“嗯,我觉得这样也好……”

正当百官议论纷纷之时,杨复恭已经悄悄地吩咐手下行动起来。百官被带到了少阳院,这个院子被禁军团团围住。他不能让这些各个心怀新主的大臣们溜走,也不能如了他们的意愿公选一位王爷来监国。因为这样,在新君面前,他杨复恭便没有丝毫可以炫耀的政治资本。作为神策军中尉,他手上握有兵权,他要充分利用这一便利扶保一位没有任何竞争力的王爷登上皇位。这样,他便有了最大的拥立之功。思前想后,他冲身边的刘季述咬了咬耳朵。

六王宅。

自打李杰纳了莲澈为王妃,清苦的生活也就拥有了一丝期盼。在这个他出生、长大的院落中,每天伴着初升的太阳,李杰便一头扎进浩瀚的史籍中,直到中午太监们送来膳食。唐朝制度中,诸王是不能参与朝政的。自从随皇兄逃往到成都以后,由于当时百官未集,阙人掌诰,年轻的李杰才有了机会接触朝政。从那时候起,他便着手寻找李唐江山的没落症结。凭借着扎实的文学功底,李杰遍读史书,几年后已经是一个尊崇孔孟、精通文史的有为青年了。而每天下午,他便与何王妃一起,吟诗作对,徽墨作画。身为一个王爷,日子过得清贫,但却自在而充实。

皇兄李儇的病情,他并不清楚。自打第二次回到皇宫后,他便再也没能见到皇兄。他也想探望,和兄长叙叙旧。可是那些耀武扬威的禁军将领和飞扬跋扈的宦官们总是千方百计以各种理由阻拦着。他其实也知道,皇兄的病情很不好。

李杰和李儇的兄弟情谊,是幼年李儇登基之前乃至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在这个院子里玩耍的过程中建立的。他了解他的哥哥,他哥哥其实一直想做一个安享太平、饱受荣华、不干预朝政的皇家子弟。可是,却被莫名其妙地作为政治筹码登上了皇位。从此,他们兄弟便见证着这个国家倾覆的经过。他总对莲澈说,或许当年要是吉王能坐上皇位,要是没有那么一个田令孜,这个国家或许还会回到贞观年间那种平实、安定而富有的年代。太宗李世民一直是李杰心中的一盏明灯,是一个偶像般的人物。

夜深了。忽然间,屋外传来一阵喧哗,打乱了六王院的宁静。突然到来的神策军铠甲的刷刷作响和整齐划一的跑步声让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寿王在哪里?请寿王出来!”

莲澈有些胆怯地来到李杰的书房,神色惊慌地想寻求到丈夫的庇护。李杰听出来,屋外这些人是奔自己来的。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猜想着莫非是宫中又兵变了?可为什么这些神策军偏偏寻找自己。

他“腾”地从一张破旧的雕花楠木椅子上站起来,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转过身来,烛火映照着莲澈那慌张而无辜的面庞。李杰用手抚了抚爱妃的青丝,安慰道:“不用担心,你先在此稍候,我出去看看就回。”接着,他吹灭了书案上的蜡烛,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他感到莲澈一把抱住了他的身躯,一种莫名的暖流瞬间传到他的心里。身后传出一丝略带嘶哑的啼诉:“王爷您可千万小心啊……”

屋内已是漆黑一片,可李杰似乎依旧能看到莲澈眼中包裹着的饱满的泪珠,仿佛只需要轻轻地一吹,它便会挂满爱妃白嫩光滑的脸庞。

李杰大步走出了书房,走向那熟悉宽敞的院子,将儿女情长暂时抛在身后。

他来到宅门口,用洪亮的声音问道:“本王在此,呼我何事?”

顿时,院子里鸦雀无声。士兵们整齐地列在两旁,都是一手擎着火把,一手立着长枪。火把映照着这些士兵严肃的神情,只听得火燃着木头发出的“噼啪噼啪”的声音。

“末将神策军右军中尉刘季述拜见寿王爷!”一个身着明光甲的将领单腿跪在李杰身前,火把的亮光将李杰魁伟的身躯照得更加伟岸。

“刘季述?”李杰心里不屑地骂了句,“一个死太监也装得这番人模狗样!”他努力使自己神色镇定下来:“深夜何故来此惊扰?”

“回王爷,皇上病危,杨军容命末将护送王爷进宫见驾。”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夹杂着很强的穿透力,安静的六王宅内各个角落都能听到李杰与刘季述的对话。

初的,李杰被这突如其来的答对猛刺了一下,那一瞬间,他脑子飞速旋转着,似乎他能预想的所有的结果都从他脑海中过了一遍,然而脑中依旧是空空荡荡,空荡得让他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凭借着惯性或者说是本能,说了声:“烦请刘都尉带路。”

此时在少阳院,宰相以下的官员都焦急地等待着。屋外戒备森严——火把,刀刃,还有禁军。谁都没有说话,谁也不敢作声,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这个夜晚终究要发生一些事情。

忽然,大门外的禁军往两边一闪,一队人马护送着李杰进入了宅院。刘季述高声回禀:“寿王爷到——”当百官尚在疑惑之中,当李杰还在惦记着兄长时,杨复恭已经命人把一把雕有九条龙的木椅抬到了院子中间,李杰莫名其妙地被扶上了这把龙椅。

只听得杨复恭高声宣布道:“圣旨到——”

百官慌忙下跪,由于根本没有准备,很多人在夜色中跪的方向都不一致。

“……朕染疾卧榻,心忧国是……寿王李杰聪颖过人,举止端庄,为人贤德……为皇太弟监国……望众卿悉心辅佐……”于是,早有小太监将准备好的明黄色的龙袍替李杰更换,更有小太监拿过明黄色的靠背端放在龙椅上。李杰本来还想探望一下兄长的病情,可这下子突然变成了监国,令他一时手足无措。紧接着,百官行跪拜大礼。三跪九叩,高呼皇太弟监国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天,是文德元年春三月壬寅,公元888年,农历春三月五日。

第二天,从灵符殿传来了李儇驾崩的噩耗。就这样,李儇走过了他不算短暂但却惊惶耻辱的帝王生涯,是为唐僖宗。同一天,李杰以皇太弟监国的身份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大唐皇帝的宝座。按照遗制,李杰必须更名,从此寿王李杰变成了唐皇李晔,他成为大唐历史上倒数第二个帝王。这一年,他仅仅二十二岁。

年轻的李晔成为大唐新的主人。这是他万万不曾料想的,也是他万万不敢奢求的。论排行,先王懿宗生八子,他仅行七;论出身,他的母亲仅仅是地位卑微的宫女,至死都没有得到嫔妃的封号。在兄弟们当中,李晔从来不喜欢与人相争,或许他心中认为,前世间就注定了自己是个文人。若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他也许能云游四海,做一个逍遥的浪漫诗人。若不是生在了乱世,他或许也能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在文墨中、在琴弦里寻求到他灵魂深处奢求的安宁。

可如今,他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大唐的国君。这使得他在登上皇帝宝座的那一刻竟没有一丝喜悦。如果说能力,他从不怀疑自己能在这个战乱不断,局势复杂的政局中干出一番伟业。这些年对史籍的研读让他有了许许多多治国的见解。而如今,这样一个不敢奢求的地位竟然变成了事实,他忽然发现他已经可以把脑海中的用人之道和治国之道切于实际——这倒令他有些欣慰。可另一方面,他感到了一丝羞耻。毕竟,在登上皇位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兄长是在数日的昏迷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也就是说,皇兄根本不可能发出那夜的遗诏。这点谁都能够想明白,有众百官们拥护贤明的兄长吉王,他自己怎么也不会成为监国。可最终,宦官专权,拥立了他。他成了和皇兄李儇,乃至大唐后期许多先皇一样,都因宦官的拥立才登上宝座。这些阉宦们正是靠着这样的伎俩,才得以在新君面前耀武扬威。皇兄李儇也正因年幼无知,才把整个天下交给田令孜。相比李儇,幸运的是李晔此时已经成人了。

“启奏皇上,您该听听新曲儿了!”一个老太监道。

“什么新曲?”李晔用过膳后,还不大习惯离开六王院的生活。仿佛每一个新君在他扮演这个角色的伊始,都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生活变得日益孤立的事实。就像每一个帝王都要自称“朕”一样,往往当若干年过去后,他们才仿佛发现,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按照先帝爷的制度,太常寺每日都应该为皇上奉献新曲的。”

又是先帝的制度!李晔有些不悦。说实在的,自打他记事以来,便听过许许多多父皇立下的奢华制度,而父皇驾崩后,这些糟粕竟然全被田令孜手把手地教给了皇兄李儇。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动荡,皇宫内院永远是歌舞升平的太平况境。李晔每想到与莲澈重逢前后,目睹到西川老百姓过着那种无法想象的贫苦生活,他就心如刀绞。如今,他成了天子,可天下还有多少他的子民在战乱和饥荒中煎熬呢?

“你把杨军容叫来,朕有话和他讲!”老太监告退后不久,杨复恭大摇大摆地走进李晔的御书房。见到新君,他只是微微弯了弯腰:“老奴给皇上请安。”

“免了吧。”李晔一想到自己是被这个宦官矫诏扶上皇位的,心中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十二分恶心,“有几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下。德顺跟我多年了,就让他来我身边服侍着,这样我熟悉些。刚才那个公公年岁也不小了,赐他十几亩田地,回去养老吧。”

杨复恭点头称是,不时地提醒着李晔要自称朕。

李晔又道:“你将朕扶上了皇位,朕却本没有什么德行。起初怕难为天下百姓臣服,可既然木已成舟,那自然当给天下做个表率。我看,哦,朕看,就从节俭入手吧。现而今天下百姓都不富裕,朕却每日一套衣,每日一支曲,这也有些过分了。如果你不反对,朕看,就免去吧。”

“是是!皇上能够体恤百姓的疾苦,这是大唐的幸事。”

为了尽快扭转国家的现况,李晔多管齐下。一方面,破格提拔了一大批人才,并调整了中枢体制。在大唐后期,宰相、翰林学士、枢密使、神策军中尉是四股不同的力量,帝王通常通过重用其中之一来掌握政权。由于对宦官的嫉恨和对贞观朝的敬仰,李晔最终决定重用宰相。他不仅将之前僖宗倚重的护驾功臣杜让能、张浚拜为宰相,还昼思名实相符之士,艺文俱美之人,夜则梦寐英贤。僖宗朝后期宰相孔纬本已经被任命为山陵使,按照惯例是不再入朝的。可一想到僖宗两次南逃之时,孔纬都冒死护驾,李晔不由得对这样一个器志方雅,疾恶如仇的忠义之士欣赏万分。即位两年之后就重用了这位忠臣。此外,李晔大力提倡道教,重视儒学,以扭转晚唐世俗崇佛的风气。

李晔在即位之初的一系列措施,或多或少收到了一些成效。更重要的是,朝廷上下的忠志之士看到了国家复苏的一线希望。同时都为有这样一个有为的明君而欢欣鼓舞。

此刻,西川的战事并没有停息下来。就在李晔登基半个月后,无数的奏折便像雪片一般飞报京城。如何处置西川王建与陈敬瑄这场难辨是非的战争,成了摆在李晔跟前的第一件棘手的事情。

“王建奏表上称,陈敬瑄作乱西川,不向朝廷赋税,拥兵自重企图谋反。而陈敬瑄却一口咬定是王建要吞并西川。你们都说说各自的看法吧。”李晔召集了杜让能、张浚、韦昭度等人商议西川之事。

杜让能道:“陛下,据臣所知,此事起初是王光图挑起的事端。王光图本据利州,不曾安心治理州县,反出兵侵占了阆州,又起兵与西川接触。战事一起,他调集原忠武军故将晋光远等人对成都围攻。东川顾彦朗也趁机出兵,才弄得眼下的结果。依臣所见,应该罢免王光图,还西川太平。”

李晔听罢不说话。他对王建接触不多,可是对他两度忠心护驾的行为很是赞赏,他对王建也还抱着一丝较好的印象。

“陛下,”张浚道,“王光图早在征讨黄巢之时,就以威武闻名,他手下的兵士战将个个都是敢死之士。如今他手握精兵两万据拥汉州。臣闻听,他曾围攻成都三日不下,两军激战异常激烈。月前,王光图进兵彭州,百道攻之,陈敬瑄率兵救援,他方撤兵。然后,除益州成都外,彭州、蜀州、汉州、嘉州、眉州、邛州、简州、资州、雅州、黎州、茂州等西川其余十一州均为他所剽掠。现今如果贸然令其罢兵,恐怕非但不能止,只怕三川从此永无安宁!”

杜让能鼻孔里哼哼道:“如此说来,他造反朝廷还不能治他?”

“杜相,”张浚道,“恐怕真正要造反的未必是王光图。虽然现在他带兵滋扰百姓,但只怕西川之乱根本还要归咎于成都……”张浚一句话提醒了李晔,他忙问:“田令孜可在成都否?”

“正是,田公公投靠其兄弟陈太师于成都。”

李晔不语,此时他隐约感到几年前被田令孜鞭打的伤痕仿佛又开始疼痛起来。“可有东川来的奏表?”

“有。”韦昭度答道,“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奏表说,此事起因皆由西川而起,王光图之过,在于未奏明朝廷,擅自以朝廷的名义讨伐,他请求陛下赦免王光图之罪,并且移陈敬瑄于其他州,请朝廷择选大帅以镇西川。”

李晔陷入了沉思。

西川。

“主公不必心急,如今晋将军、李将军、张将军与主公兵合一处,对成都已构成围攻之势……”

“博雅啊,除了成都,我更担心东川!”

周庠看出了王建的心思,往门外看看,见没有人,便说道:“我知主公对顾二将军有所怨言。我军攻下汉州,顾公却将其弟差为刺史,这于情于理说不过去。顾公虽然早在赴任之时就与成都结下恩怨,但主公毋忘,您曾许诺平分西川,顾公这才答应出兵。小不忍则乱大谋!现今我们虽然少不了东川相助,但更重要的是要让东川和我们绑在一起。这样您既没有后顾之忧,也不会独自承担天下诸侯的责难。”

“嗯,言之有理。”

此时,帐外报:“二路先锋王宗侃到。”说话间,只见一人身披白布甲,腰挂一把宝剑,面白无须,气宇轩昂,既有贤士之雅量又有武将之威风,宛若后汉赵子龙之英武,又似江东周公瑾之洒脱。此人正是田师,已更名为王宗侃。宗侃与王建同是许州同乡,早年间也是投奔忠武军,追随王建多年。

“宗侃有事么?”王建见到自己的爱将,心情很是舒展。

“父亲,城北带来凤翔节度使李公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