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四十七章

“原来如此……听仙长一言,王建茅塞顿开……王建定然励精图治,早日为国平叛、安定西川,还西川民众一个太平盛世!”

“将军鸿鹄大志,西川苍生之幸!”

王建带领二子出了青羊宫,日头已经偏西,微风吹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听罢杜光庭一席高深的论调,王建似乎眼前一亮,像在深邃的山洞中瞥见引路的光芒。可这样一番治国治民的高谈阔论又使他不知如何着手实施。或许,这条道路需要一个通晓西川民情、又有真才实学的士人来践行。他想起了冯涓——徐耕曾特意给他举荐的才俊。

“去墨池。”王建翻身上马便往城内而去。

宗佶催马上前赶上王建,劝道:“父亲,今天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待明日拜访不迟。”

“等不得明日啦!我这就想去见见这个名誉西川的冯信之是怎样的高人!”

“方才的道人曾是先帝赐紫的仙长,父亲礼贤下士自不必说,如今这个冯老头子不过一落魄的进士,犯不上您亲往。不如让徐刺史把他叫来,您好歹也是朝廷钦命的地方大员。”

“此言差矣!这古往今来有真才实学之人,当得起亲访!我不敢比历代明君,但周文王能江边访太公,昭烈帝能茅庐寻诸葛,圣贤都如此看重人才,我若不亲往,谈何诚意?”说着,又语重心长对二人道:“攻城拔寨对我们算不上什么,可治理地方咱们都不是行家。眼下成都方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对所有士人,你们都要像尊重汝师郑先生一般恭敬。”

王建一行沿途打问,在太阳偏西时方找到墨池。可当他叩开冯涓所居的茅庐时,却只有一个憨憨的小书童在家。小书童说:我家先生去了南郊与一位故友对弈,恐怕要在那里宿上几夜。王建好生遗憾,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将一担子带去的厚礼强留给书童,带着两个义子悻悻而归。

王宗瑶安慰道:“事情总不能都像访博雅先生那样顺利。刘皇叔三顾茅庐才请出了诸葛孔明,这才是父亲第一次访贤。”

王建会心一笑:“徐刺史这般举荐这个住在草庐中的人,冯信之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小子别安慰我啦。若能请得这位高人出山,别说是三顾,就是十顾八顾我也愿意!”

时令转眼过了霜降。王建第二次领着宗佶、宗瑶前往墨池。两侧的农田边都搭有棚架,一些时下的瓜果业已成熟点缀其间。见到这些,王建不由心生顺畅: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着,照这个势头,不出半年,成都的繁华便可恢复到先帝僖宗幸蜀时的况境。绕过那方传说中的洗墨池,便来到一片不大的菜园子,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农正带着斗笠、弯着腰在地里拾掇着一些杂草。

王建下马,上前笑问:“老人家,你家收成如何?”

老头抬起头,额头已经刻满了皱纹,但却显得精神矍铄。他上下打量王建一番,用嘲讽的语气说道:“这年岁,城头换着大王旗,走了老盗来新贼。呵呵,自给自足,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王建一愣,心想,墨池这地方可真是出这种刁人啊,连个老农说起话来都酸溜溜的。哎呀呀,真不知道这个冯涓会是什么模样。一旁的宗瑶有些看不顺眼,便回了一句:“老伯,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如果不是王司徒入城,你在陈敬瑄治下还能这么悠闲的灌园?”

“是啊,以前吃点菜叶子,现在吃点老倭瓜。呵呵,节度使府上每天的肉汤,老汉我从来都闻不到。”王建心想,这老汉所言不虚。自己围城两年,成都不知道因此饿死了多少人,他是有罪的!现在穷人虽然有口饭吃,但毕竟还很穷困,要想吃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到自己每天依旧有大鱼大肉,殊不知这样的生活在穷人眼里竟然和陈敬瑄毫无差异。

老农直起腰,从王建三人身旁走过,忽然停下来望了一眼王建,又将鼻子凑到王建跟前闻了闻,笑道:“这位大爷恐怕每日也泡在油水里的,身上有猪肉味……哈哈……”说罢一个人哈哈大笑,毫不理会宗佶、宗瑶两人怒视的目光,独自一个人往远处的茅庐走去。

王建开始觉得这个老汉说话还道出了穷人的声音,但接下来他这一连串举动却让他对这个老农生出一些反感:一个破种地的,竟然对自己这般不逊,就是皇亲国戚也没人会这样对待自己。就在王建发愣的一刹那,他猛然回过神来,这个老头走进的小屋正是约摸半月前他来过的那个小草房——他就是冯涓!

王建紧走两步随老汉进了茅屋。这是他第一次进冯涓的家,上次只是被那个憨书童挡在了园子里。屋里陈设很简陋,屋内一角放有一只破旧的木盆,正接着雨后草房上漏下的积水。见此情形,王建顿生敬重,如此一个文采飞扬、满腹韬略的旷古奇才,竟然能安稳地住在这样的陋室,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唉,百姓生活艰苦,为官者之过矣!”

冯涓微笑:“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也!”

王建或许并不明白这个典故,只得恭维道:“可这样陋室竟然藏着如此的人才!”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这里便有子云小亭,我所居乃是扬雄旧庐。哈哈哈……”说罢得意地笑了起来。

“冯老先生如此大才屈居在此岂不可惜?王建不才,特来拜见先生,恳请先生出茅庐助我成就一番事业。”

“事业?”冯涓的脸色说变就变,“朝廷都已经下令禁兵,足下的事业难道就是违抗圣旨吗?”说罢,又冷笑道,“恐怕是贼业吧?”王建忽然注意到,就在冯涓身后有一个破旧的上锁的木柜子,柜子上封着的宣纸上有两个均匀瘦硬、骨力遒劲的字,王建认识的字很有限,但却认得这两个字乃是“贼物”。当然,他却不知道冯涓临习的,是事臣大唐七位皇帝的“柳少师”柳公权的字体。

王建疑惑地问道:“先生柜中为何放有贼物?”

“足下一见便知。”说罢,冯涓打开柜子,王建瞬时认出,柜子里锁着的竟然是上次自己送来的礼物。他强压着怒火,故作镇定:“先生不喜欢我赠与的礼物?”

“足下好意,老头我心领了。足下干的事业,不是我能做的。恕我招待不周,您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吧。”说罢,向屋外唤了声:“童儿,送客!”

王建又一次吃了闭门羹,烦闷之极,却不好对冯涓发作,只能告辞而去。

“这老头欺人太甚!”宗佶道。

“我当是怎样一个人物,不过是个农夫!”王宗瑶也愤愤道。

“不,西川这地方可是藏龙卧虎啊!宗瑶,你岳丈不也是山野村夫么?”说罢,王建哈哈一笑,这句话倒让宗瑶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不再说话。

行至少城边上,宗瑶向父亲告假,说岳父这几日身体欠安,想去探望。王建回说,那自应当,特意嘱托给他的老亲家带个好,随后,便和宗佶回往府上。

绕过一个牌坊,便是威严的节度使府宅。王建远远望见前面聚集着很多人,仿佛还有不少人披麻戴孝,心中好不奇怪。他双腿一夹马肚子,催步上前。

远远地,周庠见王建回来,紧走几步来到马前。王建带住缰绳,翻身下马,疑惑中带有一丝警觉:“怎么啦?这里披麻戴孝出什么事了?”

“主公,东川节度使顾公病逝了,这是东川来报丧的人。”

王建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最担心的是他的爱将有什么闪失。几年前他还在利州、阆州之时,顾彦朗着实帮了他不少忙,而且当年若无顾彦朗帮他照顾家眷,他也没有胆量来西川打这么大一仗。他二人多少还是有些交情的,最近一年早听说彦朗卧床不起,这一天也是早晚的事情。王建叹了口气,吩咐让郑顼前去悼念。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却让王建心中咯噔一沉:顾彦朗死了,他的弟弟顾彦晖应该顺理成章接任东川留后。顾彦晖和他兄长性格不同,不但做事暴躁,而且心高气傲。协助朝廷打西川这两年,他从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王建好几次想要发作,只是碍着他兄长的面子忍了下来。现在顾彦朗死了,东川和西川恐怕很难再结成联盟……想到这里,他顿觉新的压力油然而起。

“博雅,我害怕东川有变!你看,是不是拨给华洪一万精兵,助李简把守鹿头关……”

“主公是怕顾二将军不认旧情兴兵犯境?”

“是啊,咱们刚在成都站稳脚跟,西川尚且有残部势力相抗,顾彦晖向来与我不和,恐他趁我立足未稳前来侵袭。”

“他没这个胆子。”周庠自信满满,“朝廷尚未正式册封他东川节度使,他应当更害怕山南的杨守亮趁他立足未稳突然袭击。主公眼下倒是要提防杨守亮啊!”

“这是为何?”

“吞并三川之心谁都有。顾公在世之时,杨守亮顾忌您和东川联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顾公逝去,您如果和东川兵戎相见,必会被人所利用。依我所见,鹿头关驻兵非但不能增,还应有所减,以示对东川的信任。”

“好吧。”王建轻声应道,若有所思,“另有一事,我想请教先生。”

“不敢当‘请教’二字,主公但问无妨。”

“徐刺史向我举荐冯信之。可这个老头实在难以对付!我亲自到他家去了两次。第一次人不在,我留下礼物。第二次嘛,却把我的礼物写上‘贼物’原物奉还。唉!徐刺史说此人乃治国大才,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请动这个老头啦!”

周庠笑道:“我倒是读过些冯信之的诗句。”说罢,周庠缓缓吟道:

取水郎中何日了,破柴员外几时休。

早知蜀地区娵与,悔不长安大比丘。

“这个人有才不假,只是难以驯服。我只怕主公就是得到此人,以后也难以驾驭他的傲慢。”

“我王建马上取成都、定西川,可若无贤良相助,光靠枪棒岂能实现宏图大志?”

“主公当真想得此人?”

“既是治国之才,一定要得!”

“那主公必须容下他三点。”

“先生请讲。”

“其一,不拘小节。他这样的人随便惯了,不会拘泥于礼节的;其二,直言不讳。虽然良药苦口,但是这难听的话听多了也会惹人不悦;这第三么,便是口无遮拦。他已经是年逾六旬的老叟,生死不惧,何况功名利禄?这样的人哪怕就是蹲在茅厕都有可能骂着主公。”

王建沉思片刻:“只要他真心辅佐我,我能容得下!要成大事,免不了手下要有这样的人啊!”

“主公爱惜人才,周庠敬佩之至!我观冯信之的诗句,并非安于做个隐士。呵呵,他是怀才不遇,不愿在乱世败坏自己的名声。古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倘若主公真的爱惜人才,那么从现在开始,便励精图治治理好成都。待街市繁盛,我料定他不会不怦然心动。”

“我正愁不得治国安邦之人。冯信之不来助我,我想表奏先生您为成都尹。”

周庠推辞道:“我只配在乱世用些小的谋略。我无孔明之才,愧让主公高看!主公身边自有大才,安可弃而不用?”

“谁?”

“被主公‘发配’到鹿头关的张公。”周庠故意强调“发配”二字。见王建疑惑,周庠又道:“张公在眉州任上即把一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现在还称颂他的功绩。大顺元年,主公攻取邛州,又是张公缮完城隍,抚安彝僚,不出数月邛州百姓安居乐业,和异族关系融洽。张公居西川多年,精通农事、水利,体恤民情,乃是成都尹的不二人选啊!”

“你这一说,让我顿悟啊!我怎就……怎就错把张公支到前敌去啦。呵呵呵,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天渐渐寒冷起来,成都城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仿佛进入冬眠。或许,大家都等待着这个冬天能够安稳地度过,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再开启一个新的世界。大顺二年冬,王建表奏张琳为西川节度副使。

冬日的七里亭阵阵寒风骤起,王建执意穿着一身单衣等候张琳归来。要是周庠不提醒,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张琳了。远远地,一个长衫老者骑着一匹赤鬃瘦马缓缓而来。

“是他!”王建兴奋地快步上前迎了过去。马上之人年逾花甲,显得有些苍老,额头、眼角都布满了皱纹。显然,与两年前相比,张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人一过了六十就老得特别快,”王建心里泛酸,“前些时日打仗,他在邛州,在大后方为我做了太多的牺牲!”

老者在马上颠簸着,恍惚间见一人来到马前,打眼仔细一看,竟是主公王建!他慌不迭地甩开缰绳就要下马。王建却一把将他扶住:“张公啊,都是王建鲁莽,这些日子,让您在前敌受苦啦!”说罢,就要为张琳牵马。

“主公!这,这如何使得。”说着,便不顾王建的拦阻,执意跳下马来,“听说主公拿下成都,老朽高兴之极啊!”

“唉!”王建叹道,“得一城容易,治一城难啊!我特意请回张公,还请念在同是许州乡里的情谊上,助我一臂之力。”

“老朽剩一把骨头了,承蒙主公这般高看!”

说着,王建一路将张琳搀扶到节度使府,又扶到上座,恭恭敬敬请教:“请张公不吝赐教!”

“主公你可知道,民以何为生啊?”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要吃饭,这个道理我懂。”

“呵呵,这就是啦!人们常说西川沃野千里,说的就是这里的土好!西川的土有着得天独厚的水滋润着,冬日不涸、夏日不涝,这是为何?皆因为先秦川主李冰修筑楗尾堰,成都平原由此收益千年啊!楗尾堰,乃是成都的龙脉!主公要想立足成都干一番事业,必须找一个有贤德、能吃苦的亲信之人去治理古堰!兴水利,乃是农之根本啊!”王建默默点头,心想,张琳目光敏锐,见解独到,一针见血!

“这第二件大事便是劝民务农,减免税赋——这想必主公已经有所安排。成都号称天下粮仓。可这几年战乱,不少良田荒芜。主公若是能减免三五年赋税,农民必将乐于土地。如果这样,不出两年,农耕就能恢复到鼎盛时期。

“主公若想成就大事,士农工商皆要为主公所用。士人治国、农人治土,自古有德明君大抵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商人的作用却往往被人忽视。”

“商人?不都说无奸不商吗?”王建惑道。

“商人本性乃是追逐利益不假,可他们在无意之中却使东西南北货物互补、有无互通。凡有商贾所在,集市兴、人口众。执政者若能给予宽松环境,从中敛取赋税,这将是一笔无量的收入啊!”说着,他笑着捋了捋胡须,又道,“成都不仅水土丰盛,更有川茶、蜀锦、漆器为天下人所称道。”

“嗯!你说起川茶,这的确不假。当初先帝幸蜀,陈敬瑄供给过有着‘仙茶’美誉的蒙顶黄芽茶,先帝品味过后大喜!直到后来回了长安,还要日品蒙山茶。何义阳也曾对我说过,在中原,一两黄金可是换不到一两蒙山的新茶啊!”

“不错,蒙山本是产茶的地方,这些年战乱,导致茶农不去种茶,茶商却冒着生命危险奔波雅州,由此得利、大发横财!我听说山行章曾用上等的和田玉雕成的玉虎,换了半斤蒙山茶叶……”

“哈哈哈,”王建大笑起来,“想不到山行章同何义阳那老汉一样,也是一个嗜茶如命的主!我也爱川茶,却不至于此。”

“所以依我看,除了鼓励茶农种茶,更要将西川的茶叶从生产到贩卖统一由官方控制起来。这可是一大笔财富啊!打仗历来打的是钱粮,有了西川农耕,再加上这茶叶堆积的金山,试问有谁能与主公匹敌?”

“张公此言,真是拨云见日,让我茅塞顿开!”

张琳又道:“蜀锦更是西川瑰宝,什么月华锦、雨丝锦、浣花锦、散花蚕都是驰名华夏的珍品!织锦用蚕丝。自打古蜀王蚕丛开国,这养蚕一直都是蜀人天生的营生。蚕食桑叶,植桑乃是养锦之根本。主公要想定夺西川,开创万世基业,则应经营茶盐,劝课农桑,修护水利,促成商贸。有此,不愁大事不成!”

“张公所言句句肺腑,王建记住了!”

张琳又向王建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只是,眼下更应尊奉朝廷,不可让朝廷盯上西川,朝廷式微,但天子倘若下旨讨伐,主公立足不稳便无以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