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称帝 第六十六章

处洪哈哈一笑:“见佛性不名众生,不见佛性是名众生。博雅,邛州路途遥远,早些收拾行囊吧……”

周庠感激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长跪石阶前,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清凉,四十年来困扰自己的疑惑顿时全部烟消云散。那种感觉让他忽然不自主地喃喃念道:“唯愿如来哀愍穷路,发妙明心,开吾道眼。”当他起身后发现,处洪法师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天王殿前空空荡荡的院落,伴随着远处木鱼敲击、佛经轻诵的隐隐声音,更显得不可名状的庄严和清静。

一晃三日过去。由于顺道,周庠便与宗瑶一行结伴去邛州赴任。走出市桥门,回首望望那饱经沧桑的成都古城,望着那永远流淌不息的锦江水,周庠不免有些怅然。尽管不舍,但毕竟他就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韦庄、周德权、王宗侃、张格四人来到城外为两位送行。

宗瑶满饮三杯酒,拱手道:“感谢诸位送行。宗瑶此去,将安抚黎民,为大王清守边境。”

宗侃一把拉住这位战场上结下深厚情谊的异性兄弟:“西出阳关无故人!那边民生凋敝,人烟荒芜,兄长在邛州要多多保重!”

宗瑶忍不住紧紧抱住宗侃:“兄弟在成都为官,凡事多长个心眼,遇到大事可去寻我岳父商议,也可与我通信!”

周庠便与韦庄道别:“感谢韦大人相送啊!”

韦庄面色红润,显然心情并非如宗侃一般难过。他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成都城,故作叹息对周庠道:“本以为能与大人共事,却不想大人自去远方躲避清静。唉!今日与君送别,也道是给我自己辞行吧。”

“哦?韦大人要去哪里?”

“昨日受大王差遣,去朝廷入贡。”原来,韦庄北去长安是为了修好朱温。前番一场恶战,夺取了山南诸州,却没有赶上朱温的步伐。朱温大军西进很快令李茂贞无法敌对,只能拱手交出了天子。如今,朱温俨然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去朝廷入贡,自然也就是和朱温谈下三川归属的条件。周庠心里很清楚,唐朝的灭亡只在这几年间。虽然这一切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清晰地看见,但怀想大唐盛世的辉煌,身为唐臣的他仍不免伤感。

韦庄从怀里掏出一折宣纸,交给周庠:“冯大人本也要来,只是不巧受了凉,托我将这纸书信带来。”

或许,这一干人中,周庠最了解冯涓的为人。这个老头生性古怪,而且说话很容易得罪人。同样是名闻天下的才子,他却不可能与韦庄成为朋友。这样的场合,也就自然不会前来。

周庠打开信纸,一行柳体字风骨铮铮,正如冯涓那番宁折不弯的性格,道是王维《送别》一诗的一联:“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顿时,那种归属和认同的感觉自周庠的全身油然而生。只有冯涓是了解他的!

远离成都城,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行罢半日,就能见得远处的群山。

宗瑶手搭凉棚观望一阵,自言自语道:“那山的尽头应当就是邛州了吧,不知道那里的人民是怎么一番蛮荒。”

周庠见宗瑶对邛州并不了解,便介绍道:“其实,邛州并非将军所想的那般偏僻。相反,那在千年以前就是一个繁华的城市。”见宗瑶不信,又解释道:“从前先秦时候,西蜀只有三个县修筑了城墙,便是郫邑、成都和临邛。这郫邑和成都先后都是古蜀开明王朝的都城,而秦惠文王灭巴蜀便在临邛修筑县城,足见那里可是一处军事要塞啊!”

“要说军事要塞倒是不假。想当年吐蕃、南诏数次将这里夷为平地。真是一处兵家必争之所!临行之前我对大王许诺,有我宗瑶半寸气在,就有临邛七县在!”

“我觉得将军倒不必这般警觉。固守边境自然是首要职责,只是事易时移,谋求与蛮夷的和睦共处、互通有无才是刺史大人您应做的事情。”

“哦?先生要我去那里与蛮夷议和做买卖?”

“哈哈哈,”听宗瑶这么说,周庠笑道,“自古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为上策!试想,若蛮夷族人能够少有所用、老有所享,安居乐业、富裕康健,谁愿意兵戈相争呢?将军应该记得,大顺年间大王举兵攻下邛州之后,便让张公留守那里治理州县。张公不愧为名臣贤能!不出半年便令临邛通商、各族人民汇聚于此,寻不见半分纷争的影子。在我看来,真正的一州刺史,不是能领兵平定郡县,也不是修筑城郭死守寸土,而是推倒城墙令四方甘愿来朝!”周庠一番言语,宗瑶闻所未闻,听得几乎入了神。

“小到州县,大到王国,得天下不在于得半寸疆土,而在于收拢百姓的心!孟子就曾经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即使城固、兵众、兵戈坚利,不得民心,也难求一胜。正所谓君子不战战必胜矣!便是这个道理。将军回想大王平定三川,攻城无数,西川、东川、山南哪一次胜得最为容易?”

“当然是西川!西川沿途守将归附,很多城池不战而胜,就是偌大的一个成都城也是陈敬瑄主动献城。东川百战,虽然顺利,但却伤亡不小。征讨山南我没有去前线,但也知道那番惨烈。”

“这便是啊!当初陈、田无道,祸乱西蜀。伐西川,乃是应天意顺民心!这便是民心所向,不战而胜。”

宗瑶似乎有些明白,自言自语道:“那看来我去邛州,首先应当稳定人心啊!”

“其实早在先秦,临邛便是邛国、徙国、笮国、滇国等各族百姓与蜀国百姓市易的汇集之地。邛州也并非将军所想象的那般偏僻落后,那里不仅交通便利,更有着得天独厚的矿产。据我所知,早在先汉时节,邛州便有历史上最早的火井了,如今的火井县便是以此得名!”

沿途有周庠介绍各地风土人情,旅途并不疲惫。周庠见到宗瑶身旁一身男儿胡装的何蔺岚,不由讲起了一段千古爱情传奇:“将军、夫人,那临邛在历史上可是出过一位奇女子啊!”

蔺岚道:“可是那才貌双全的卓小姐?”

“正是啊。这位卓小姐可是临邛大富商卓王孙的千金,被其父视作掌上明珠。她貌如天仙、精通音律,千里扬名。她丧夫之后,西蜀名流纷至沓来只为能听一声卓小姐的琴弦音韵。只可惜,那卓小姐眼光挑剔,无一相中。有一日,王孙府上来了一位穷酸的书生,那书生抚琴一曲顿时迷住了那位千金小姐。两人夜奔而去,来到成都。因为这位书生家境贫寒,两人便在闹市开设酒肆,安逸地做起了夫妻。成都自古便是包容的都市,那里的百姓不但没有嘲讽他们,还将他们的故事传为佳话呢……”

“这是我们西川流传千年的爱情故事,我小时候爹爹就给我讲起过。先生不是西川人如何知晓呢?”

宗瑶笑道:“博雅先生博古通今,哪有不知道的事情?”

“将军过誉。如此,想必王夫人也知道故事的结局了?”

“知道啊,后来卓王孙害怕她女儿卖酒丢了他大财主的颜面,便默许了这位姑爷,将财产分给她的女儿。从此,卓小姐夫妇就过上幸福的生活……那卓小姐名叫文君,那位穷酸的书生便是文誉满天下的司马相如呢!”

“哦!原来是这样!”宗瑶道,“我记得那次去成都城南文翁石室参访时,便在那里见到了司马相如的挂像。都说蜀中多才子,我只知道‘文翁介其教,相如为之师’,却不知还有这么一段千古佳话。”

周庠却道:“将军与夫人也是乱世一段姻缘,恰好此去临邛,可谓无巧不成书。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里应该还能寻见文君酒肆的踪迹。据说那里有一口井,名为文君井,井水甘甜,酿制的美酒飘香十里啊……”周庠洒脱地放声吟诵出相如那首著名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又逢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宗瑶来到临邛后,便立刻走马上任。周庠虽然自请为临邛县令,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陪着宗瑶四处了解这里的民俗民风。

这一日,忽有一人前来拜见宗瑶。宗瑶见到此人年纪三十挂零,身材矮小,一见便是当地人。这个人自称是导江县县令张虔裕手下一个捕快,奉命前来赠送宗瑶一匹良驹。

一听是名声响当当的张虔裕差人拜访,宗瑶很是欣喜,设宴款待了来人,又命人将张县令的赠马牵到自己身前。

武将出身的宗瑶也算是阅马无数,可当见到这匹马时,不由一愣:眼前这匹所谓的良驹个头不高,头却很小,身上一色的杂毛,着实见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可他一想到张县令不顾路途遥远差人专程送一匹马来,一定也有他的用意。他回身面带难色地看看周庠,周庠早已猜到了宗瑶的窘迫。可周庠虽然诗文地理、兵书战策无不精通,却对这良驹宝马无可奈何。聪明过人的周庠忽然微笑着对宗瑶道:“王刺史,尊夫人昨日提到,她的胯下缺一匹坐骑,可否让尊夫人前来一观,看看这张大人送来的骏马可合心意?”

宗瑶一听,喜上心来。要知道,他的岳父何义阳在西川那可是有名的识马伯乐,而结发妻子何蔺岚从小习武,想必受到她父亲的熏陶,在这一方面肯定远比自己强百倍。张虔裕送来的这匹马并不知道是否宝马。倘若只是普通的马匹,自己断然应下作为自己的坐骑传出去恐怕被人笑话,但如果是作为夫人的坐骑则没什么不妥。倘若这匹马果真是当世的千里汗血,那蔺岚一定会慧眼识良驹。想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周庠巧妙的言语,既提醒了自己,又讲得没有半分破绽。

不多时,何蔺岚便来到了校场。眼前的这位刺史夫人年纪三十出头,秋水淡眉,齿白唇红,一支镂空飞凤斜插双髻。观其衣着,折领的折边一列绵边装饰,腰间一条革带束得身姿分外婀娜,高统皮靴罩住略微宽大的裤脚。这番容貌让人见了疑惑自己是否遇到了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但看她身上半似胡装的打扮又让人坚信这位夫人跨马擎枪时不让须眉。

周庠简要说明事由。蔺岚观眼一瞧,便认出这是常见的陪伴康巴人的吐蕃马种。父亲曾经给她说过,这种马生在高原,个头不高,但是无论是体力、耐力都比中原的马胜出几筹。她走到近前细看,发现这一匹小马蹄质坚实、四肢出奇的粗壮有力,尤其是那宽宽的腰尻,无疑是一匹难得一寻的能日行千里的骕骦良驹。

于是,她转身微笑着来到那位导江捕快面前,高兴地说道:“真是感谢张大人送我这匹千里良驹。”

捕快很是吃惊,心想连王刺史的夫人都是这般女中豪杰,更可想七战威名西川的王刺史了。

“夫人慧眼识良驹,在下甚为信服。我家老爷从百千匹良马中择选出这一匹送给新任刺史大人。一来是对刺史到任的庆贺;二来么,这一匹宝马生性彪悍,导江治下没有人能够驯服,也是交给刺史治下寻有能驯服此马者。”

不等宗瑶答话,蔺岚爽快道:“我对驯马还正感兴趣,就请刺史大人将此马赐给为妻吧!”

宗瑶笑道:“夫人喜欢尽管带去,可要小心驯教啊。”

蔺岚两三步小跑来到马前,左腿轻点地,一个侧身鱼跃便翻上了马背。这匹烈马未被驯服,从未有被骑在身下的感受。突然感到背上负重,不由得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围着校场奔跑起来。由于既无马鞍又无厮缰,蔺岚便一手揪住鬃毛,一手摁住马头捶打,顿时这匹烈马便原地拱着后背,想将这位欲驾驭自己的女将甩落下来。

宗瑶一见这匹骏马这般性烈,忙招喊道:“来人,上前保护夫人!”几个小厮慌慌张张冲上前去,这匹马却像发疯一般来回撞倒了好几个人,终于还是将蔺岚重重地甩在了地上。一行人赶紧上前,宗瑶心疼地扶起妻子,关切地问她的伤势。蔺岚咬牙站起身来,尽管心中有些恼怯,还是面沉似水地对一旁的捕快道:“张大人送的这匹宝马果然性烈,我很喜欢。请公人回禀,就说七日之内何蔺岚一定驯服此马!”

时间如琴弦拨动的音符,当你忽然感受到它的存在时,它只能萦绕空中却触摸不见。当宗瑶慢慢习惯了邛州的气候和生活时,却闻听手下奏报,说导江的张虔裕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