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满怀冰雪
“唤起”三句是辛弃疾旧作,极言明月皎皎,照见我辈冰雪般纯洁的肝胆,和百川奔涌似的浩荡胸怀,一如著名词人张孝祥“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之句。此刻由陆游口中吟诵而出,可谓直抒胸臆,畅酣淋漓,令闻者豪气顿生。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回,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南宋 辛弃疾·《水调歌头》
利用经济手段,甚至直接在流通货币上大做文章来打击敌国,自古有之。早在北宋时期,北方辽、金两国因为国内缺少金属,便大量收购南方的铜铁制钱币,熔炼后用以制作兵器。宋徽宗时,蔡京奏请铸造夹锡钱,专门用来应对敌国的恶意收购。夹锡钱是一种铜铁锡合金的货币,在钱中加入锡,使钱币变脆,这样即使敌国得到铜钱铁钱,也无法用来铸造兵器。但因为钱中铜的成色低,民间百姓常常拒用。
南宋初年,奸相秦桧也曾出色地利用“夹锡钱”来套取民间财富。当时市场上缺少现钱流通,商贩的东西卖不出去,造成大量积压。时任临安知府曹泳是秦桧姻亲,对此很是苦闷。秦桧得知后,立即派人将文思院长官叫来,命道:“刚才得到圣旨,官家准备改变现行钞法,现钞要立即废除不用。麻烦你按过去夹锡的样式铸造一缗,呈入宫中,研究决定新钞样式。明天中午一定要将样钞铸出来。”
文思院长官见时间紧迫,赶紧回去执行,命令工匠连夜赶铸。此时消息已传扬开去,百姓们无论贫富,纷纷把家中积蓄的钱财拿出来,采购谷物等日常生活用资,好抢在新钱面市前花掉旧钱。如此一来,临安物价暴涨,现钞横溢,充斥市场。然而等文思院长官把铸造好的新钱样钞呈上后,却再也没有了下文。人们后来才知道这是秦桧的伎俩,根本就没有换钞这回事,完全是秦桧编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解决市场萎缩、缺乏现钱的问题。
交钞即金国纸币。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后,因国内铜少,不得不接受汉臣蔡松年的建议,仿北宋交子,发行交钞。金交钞有大钞、小钞两种。大钞面额有一贯、二贯、三贯、五贯、十贯五种,小钞有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七百文五种。以七年为限,期满旧钞作废,换发新钞。旧钞换新钞,每贯收工墨费十五文。后来又取消了七年期限,交钞可以长期使用,破烂以后即可换领新钞,算是纸币史上的一大进步。
交钞发行早期,可以与铜钱自由兑换,既可以“纳钱换钞”,又可以“纳钞换钱”,故其币值比较稳定。因交钞远比铜钱轻便,便于携带,商贾常常前来换领后到远方使用。然而到了后期,由于政治、军事及经济等各方面原因,金国对交钞的发行失去控制,通货膨胀严重,民间仍然流行使用铜钱和现银。
而金人虽在北宋灭亡时抢掠走大量珍宝财宝,但随着和议后两国交流的加强,金人对南宋物资的依赖日益加重,现钱大量流出,在经济上日渐处于不利的地位。举例而言,宋朝茶叶传入金国后,深得金人喜爱,很快发展到“上下竞啜”的地步。金国使者出使南宋,首先就是索要茶叶,以致后来成为约定俗成的招待礼仪:北使到阙,南宋朝廷先派人赠送龙茶一斤,合银三十两。这一斤龙茶当然是馈赠给金使个人的礼物。对普通金人而言,想要喝到南方出产的茶叶,得付出不菲的价钱来购买。虽然宋朝每年要向金国进贡一定数量的茶叶,充作“岁币”,但由于金国国内对茶叶的需求量激增,贡茶数目远远不够,金人不得不从榷场贸易中向南宋大量购买茶叶。到后来,民间走私贩茶者日益增多,直接导致金国的金银铜钱、绢帛等实物货币大量流入宋境。
当今金国皇帝金章宗完颜璟即位后,立即意识到金人大量消费茶叶是“费国用而资敌”,消耗了本国大量钱财,对经济造成巨大伤害。于是,金章宗以“茶,饮食之余,非必用之物”,下令禁止从宋朝输入茶叶,并限制人们饮茶,规定“七品以上官,其家方许食茶”,但不得买卖及馈献。
最不可思议的是,金章宗还试图通过自力更生生产茶叶来解决国人的饮茶消费问题,派官员到金境河南、山东等地,督促民众栽植茶树,设置茶坊。然而所谓“南方有嘉木”,这个“南方”,指的是茶树生长既需要特定的地理条件,还需要温暖潮湿的气候,金章宗的努力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但他先后采取禁茶和种茶两项重大举措来摆脱对南宋茶叶的依赖,足见茶叶消费对金人经济影响之大,甚至已到了令金国财政吃紧的地步。
金国国库中既没有足够的现钱储备,又急于解决经济危机,便采取了大量印发交钞的方式。为防止交钞贬值、铜银大量外流,金章宗更是采取强硬措施,严禁议论币制问题,告发后赏钱三百贯;强行要求民间交易典质在一贯以上都必须用交钞,不准用钱;商旅携带现钱不准超过十贯,其余都必须换成交钞,称为“限钱法”。
辛弃疾是归正人,深知中原金人统治下汉人没有家国归属感的痛苦,他也一直有志恢复,是天下主战派的代表。可惜他长期被排除在权力圈外,直到韩侂胄掌权,有意北伐,大力拔擢主战派人士,他才重新得到重用,现任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正暗中练兵,为日后北伐备战。
有趣的是,辛弃疾虽见重于韩侂胄,却并不如何真心欣赏这位韩太师,总觉得其人志大才疏,私心太重。之前在福建提刑司提举任上时,辛弃疾不得已将好不容易寻到的秦桧宝藏让给山东故人后代杨安国、杨妙真兄妹后,突然想到了另一个计划——金人因境内银铜稀少,大量发行交钞作为流通货币。金人印刷术远远不及宋人发达,交钞的印制水准甚至不及某些建本,如果能仿制一大批大钞,送往金国国都燕京,暗中散发,令真正的交钞贬值。如此,金国经济崩溃,国势自乱,对日后南宋的北伐大有好处。
不过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最早建议在金国推行交钞的汉人大臣蔡松年,正是辛弃疾的恩师,而蔡松年幼女蔡玉珠,正是他青梅竹马的知心恋人。
为了验证这一计划的可行性,辛弃疾先后派出数批探子前往金国打探,更为此制定了周密的步骤。要实施这一计划,关键当然是要刻印出能够以假乱真的交钞。辛弃疾考虑很久后,选中了余文兴——他是天下最好坊刻本勤有堂的唯一传人,家世、人品都没有问题,还有一手精湛的刻书手艺;他还是宋慈的内弟,是值得信任、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辛弃疾遂召来余文兴,径直说了预备请他参与刻印金国交钞一事。余文兴沉默了许久,答道:“好。”
计划遂由此而定。整件事情只有辛弃疾、余文兴及心腹幕僚陈成父、陈址四人知情,写版、上样、刻版、校对、补修、印刷流程均由余文兴一人独立完成。交钞印好后,又将其混入史书中,预备派人伪装成商贩,以贩书的名义运往金国京师燕京。金人爱读宋书,建本尤其受欢迎,关卡的金兵对贩书的商贩也相当客气,往往大致扫上一眼,就挥手放行了。余文兴因事关重大,便主动请缨,要求亲自押运书籍前往北方。辛弃疾赞赏其壮气,遂派了多名侍从,打扮成行商模样,与余文兴一道上路。
哪知道十六车书尚未出宋境,就被边防巡逻官兵查获,称违反了朝廷禁书禁令,不由分说,将所有书没收。余文兴等人均被逮捕,解送京师。
余文兴的仆人向某当时正好有事落在后面,反而因此逃脱,见主人被捕,不由得着了慌。他也不知道主人是在为辛弃疾办事,又没有其他门路,只得赶来临安寻余文兴的姊姊余月月求助。
反而是宋慈在余月月得知消息前,意外在太师府外遇见了余文兴,得知小舅子是因为往金国贩卖史书被捕,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仍然不知内中情形,所以赶来都亭驿向辛弃疾询问。
辛弃疾大致说了伪造交钞的经过,又道:“到了目下的局面,文兴始终都没有说出交钞的事,可见老夫法眼无花,没有看错人。”还想派人叫宋慈和余月月进来,当面抚慰几句。
岳珂忙道:“眼下不大方便,禁军统制罗日愿奉韩太师之命跟着我和宋慈,他人也在外面。”大致说了丰乐楼变故及奉命查案一事。
辛弃疾“嘿嘿”两声,道:“看来京师也不太平,想取韩太师性命的人不少。”又道:“毕公和霍仪人在这里,不方便让外人看到。就先不见宋慈了。岳珂,你私下跟他说一声,文兴的事,交给老夫来办,让他放心。”
岳珂道:“是。”又道:“也许不必辛公出面,韩太师的心腹堂吏史达祖也是个爱书之人,当面应允了宋慈,会设法从中周旋,救出余文兴。”
辛弃疾沉吟道:“如此也好,就不必将假交钞一事告知韩太师。陆公,还请你设法将那十六车夹带了交钞的史书讨还。”
陆游笑道:“正好我是史官,讨书是天经地义的事。辛公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辛弃疾点点头,道:“老夫也不是有心要隐瞒韩太师。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霍仪转送来的书信,就是老夫派去北方的探子被杀前设法送给杨安国的密信。信上说,金人在临安有一个潜伏了很多年的间谍组织,专门负责刺探我朝情报和机密,而今正在进行一项重大图谋,由间谍组织首领亲自主持,意图颠覆我大宋。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打探出图谋到底是什么及间谍首领的名字,就被金人捉住杀害了。”深为惋惜,嗟叹不止。
陆游道:“昨晚丰乐楼行刺事件,会不会是金人所为呢?韩太师有意北伐,天下尽知。金人目下正穷于应付北边蒙古的侵扰和国内契丹人的反抗起义,一旦宋金开战,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为了消弭战事,金人兴许会考虑行刺的手段。”
辛弃疾道:“有这个可能,很可能这就是探子说的金人的重大图谋。”
岳珂道:“正好我和宋慈受命调查行刺案,或许内中有所关联。金人间谍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办吧。”又问道:“杨安国兄妹投降金人是假,其实一直在与辛公暗通消息,对吗?”
辛弃疾道:“不错。但也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前些日子,杨安国兄妹受金人之命去磨旗山平定李全李铁枪义军。那李全仗着地利之便,事先布下陷阱,将杨妙真擒了,目下她人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岳珂闻言一惊,问道:“李全外号是叫李铁枪吗?”辛弃疾点点头,道:“你认得他?”岳珂道:“不,不认得,但有一件奇事,似乎跟这有点干系。”说了御史邓友龙出使金国时有人夜叩驿所一事。
辛弃疾沉吟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奇怪。现下朝中小人甚多,岳珂你自己要多小心些。为防落人口实,无论铁枪是谁所送,你先不要收下,让它暂时留在邓友龙手中。”
岳珂道:“是。不过我猜邓御史会向韩太师禀报这件事,韩太师好奇多疑,一定会先让邓御史将铁枪头送往南园。”辛弃疾道:“如此最好不过。”
岳珂正要辞出,又想到一事,转头问道:“陆公近来也有见过独孤策?”陆游道。“没有啊,独孤老弟也来了京师吗?”
岳珂道:“我昨日见过他。”说了独孤策游湖唱歌及后来在丰豫门为殿前都指挥使吴曦认出之事。
陆游想了想,道:“这话我只在这里说。独孤策和杨万里杨兄一样,是不主张贸然出兵恢复中原的。他个性慷慨果敢,敢作敢为,设法行刺韩太师是有可能之事。但有一点,他决不会与金人勾结。”又道:“岳公子放心,我若是见到独孤策,自然会当面问他个明白。”
陆游和杨万里同为中兴四大诗人,本是至交好友,却因彼此政见不同,一个主战,一个主和,二人绝交已久,也是文坛的一件大憾事。独孤策倒不似杨万里那般极端,与陆游、辛弃疾等政见不同者仍保持交往。
岳珂料想独孤策既现了身,必会设法与陆游见面,忙道:“多谢。目下吴曦吴太尉已将独孤策的画像发到城门守军及城中巡逻卫士手中,他的处境极其危险,陆公也千万小心。”陆游道:“好。”
辛弃疾又问道:“宋慈还在太学上学吗?”岳珂道:“是。不过因为被韩太师指定来调查行刺案,大概不能参加太学本月的月考了。”顿了顿,又道:“我看宋慈自己也蛮矛盾的,明知道韩太师为人如何如何,还为他办事,估计没少受月月的埋怨。”话一出口,才醒悟眼前的陆游也是类似情形,心中后悔不已,可又不知道该不该明里向陆游道歉。
辛弃疾道:“宋慈是个好孩子,他只要保持心中的浩然正气,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跟韩太师为人又有什么干系!”
他和陆游虽同是由韩侂胄拔擢起用,境遇却截然不同——陆游备受诟病,被指为丧失晚节;而辛弃疾却被无数仁人志士寄予厚望。名儒朱熹得意门徒兼女婿黄干曾写信给他道:“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而抑遏摧伏,不使得以尽其才。一旦有警,拔起于山谷之间,而委之以方面之寄,朋公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已足以折冲于千里之外。”之所以有如此天壤之别,自然是因为辛弃疾有经世治国之才,早已为天下人共知。而陆游在韩侂胄大力禁修私史的时刻接受史官职务,不免有谄媚之嫌。
辛弃疾又道:“我辈都是在为国家做事,为朝廷做事,不是在为某太师、某宰相、某大臣做事。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管他人议论做什么?”
陆游慨然应声道:“不错,我辈正当如此。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唤起”三句是辛弃疾旧作《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中的一句,极言明月皎皎,照见我辈冰雪般纯洁的肝胆,和百川奔涌似的浩荡胸怀,一如著名词人张孝祥“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之句。此刻由陆游口中吟诵而出,可谓直抒胸臆,畅酣淋漓,令闻者豪气顿生。
这位出身名门世家的老诗人,对时代的忧患感同身受,积极热烈地投身其中,从来没有当过冷眼旁观者。他一生的经历如此坎坷,却始终没有泯灭恢复故土的志向和报国的豪气,依旧凛然独立,不畏人言毁誉,堪称真性情、真精神。
岳珂当即肃然起敬,拱手道:“岳珂今日受教。”向妹夫陈址简单打了声招呼,道:“回头方便时,我再来寻你。”便行礼退了出去。
出来梅园,岳珂道:“辛公正与陆公谈论诗词文章,兴致颇高,不耐烦听见旁事,我只好退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向宋慈打了个眼色。
余月月道:“那辛公有没有说文兴为什么吵着要见他?”岳珂道:“辛公想将旧的诗词作品重新编录后出版,派人找了你弟弟来做刻版,大概是为了这事。”
余月月道:“可是……”宋慈忙道:“文兴不会有事的。”
就连罗日愿也从旁劝道:“宋官人如此得韩太师信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太师又怎会为难他的内弟呢?不过是有外人在场,不得不做做样子罢了。月娘就安心吧。”
余月月这才点了点头,道:“那好吧,你们自己去忙,我先回饮子铺了。万一姓向的那人再来找我,我也好将文兴的情况告诉他,免得他白白担心。”先自去了。
宋慈便与岳珂商议道:“目下丰乐楼行刺案已查到任会头上,余下的事,只要查出三楼发信号的内奸即可。但丰豫门行刺案还没有任何头绪,不如我们先去殿前司军营,看能不能从秦大等人的尸首上发现线索。”
岳珂也正想知道独孤策是否真与秦大等人有干系,道:“甚好。”
罗日愿忽叫道:“想起来了!”
他嗓门粗大,蓦然出声,倒吓了二人一跳,忙询问究竟。
罗日愿道:“下官想到一件事,昨晚与艳娘艳歌行同时离开的有女使小环和车夫,下官当时觉得那车夫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适才听到月娘说什么姓向的,下官才忽然想到,那车夫是前宰相京镗京相公的女婿向玉书。”
宋慈和岳珂听了均感意外。京镗曾是韩侂胄的左膀右臂,官任宰相,封翼国公,位极人臣,死后也极尽恩宠,赠太保,谥庄定,其女婿如何会沦落到做青楼小姐的车夫?
罗日愿道:“向玉书贫困落魄倒是不奇怪。下官要告诉二位官人的是,他跟韩太师有私仇。”
京镗虽官运亨通,子嗣却是不旺,膝下只有一女名京瑚,因是老来得女,自小视为掌上明珠。数年前,京瑚到西湖游春,遇到了落魄书生向玉书,春心萌动,对其一见钟情。京镗虽然不满向玉书出身,但拗不过爱女的软磨硬泡,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强行招向玉书为上门女婿,让他担任自己的堂吏,协助处理文书。
奇怪的是,向玉书本人似乎并不以娶了宰相之女为傲,言谈举止总是冷冷淡淡。一次跟随京镗出席南园私宴时,居然酒后失态,冲上前对韩侂胄语出不逊,称与韩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好在韩侂胄看在京镗面子上,并未多计较,只下令禁止向玉书再入南园。回家后,京镗严厉斥责了女婿,并罚他在庭院中跪了一天一夜。
之后,向玉书愈发冷漠,常常背着岳父和妻子光顾烟花之地,久而久之终于泄露了出来。京瑚为此也哭闹过,向玉书睬也不睬。京镗好几次命人将女婿捆起来鞭打,预备好好教训他。京瑚总是心疼,哭着出面求情,可还是改不了丈夫的性情。
三年前,京瑚出门散心后再也没有回来,女使和车夫也都失了踪。京镗发疯一般派人到处寻找,但却始终没有爱女的下落。他狂怒下将女婿向玉书暴打了一顿,逐出了家门。不久,京镗在忙完为宁宗皇帝选立赵曮为皇子一事后即卧床不起,很快撒手西去。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人在西湖长桥一带发现一具女尸,急忙报官。官府派人捞起女尸,因浸泡时间太长,已认不出面目。却有官差认出女尸头上佩戴的束发金玉环正是京镗传家之宝,众人这才知道京瑚因婚姻不幸,早已投西湖自杀,而其女使和车夫畏惧主人迁怒怪罪,暗中潜逃已久。
罗日愿大致叙述了经过,又道:“向玉书是艳歌行的车夫,一定早早便跟随她进了丰乐楼。会不会是他跟刺客勾结,设法混上三楼,趁机向湖中的同伙发出了斩断竹竿绑绳的信号?”
岳珂道:“向玉书进丰乐楼容易,但楼梯口有禁军卫士把守,须得凭请柬才能上去,他要混上三楼,怕是没那么容易。”
罗日愿道:“那闹事的贾涉不就顺顺当当混上楼了吗?”
他觉得这是重大线索,应该立即赶去姜夔宅第或是丽春院讯问调查向玉书,再将其扣押,以免他察觉后潜逃。罗日愿本就是韩侂胄派来的监察官,他既然坚持,宋慈和岳珂也只能听他的。
出来都亭驿时,正遇到礼部侍郎史弥远领着一行人进来,除了史弥远身穿大宋官服外,余人都是一式的髡发胡服。
岳珂与史弥远之弟史弥坚同在军器监任职,算是熟络,上前招呼了一声,低声问道:“这是金人使者一行吗?”
宋金两国自和议以来,每逢重大节假日,如元旦、皇帝生辰等,都会互相派使节送礼问安。可目下并没有什么重大日子,岳珂特意多问一句,是觉得临安刚刚发生了不少大事,金国使者正好这时候赶到,未免有些太过巧合。
史弥远为人深沉,只略略点了点头,低声告道:“使者名叫完颜弼,是当今金国皇帝的老师,身份尊贵。听说他原名叫完颜匡,为了避本朝太祖皇帝之名讳,临出使前,奉金国皇帝之命,特意改了名字。”岳珂道:“如此,金人倒也显出几分敬意了。”
史弥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若真有敬意,就应归还陵寝之地。”
“当今金国皇帝”即指金章宗完颜璟,女真名麻達葛,是金国第六位皇帝,也是金国皇帝中文化水准最高者。传闻其生母是宋徽宗某位公主之女。他本人亦有许多明显与宋徽宗酷似的特征,譬如爱好书法,自小热衷临摹宋徽宗之瘦金体,到后来竟能以假乱真,曾有宋名家将金章宗笔迹当作宋徽宗真迹高价买下。
“太祖皇帝”即指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陵寝之地”则指北宋诸皇帝陵寝所在地河南巩县,早在北宋灭亡后便落入了金人之手。北宋一朝传九个皇帝共一百六十六年,除末帝宋徽宗、钦宗外,其余七个皇帝和皇后陵均在这里。祖茔沦陷,对南宋来说,是难以言说的奇耻大辱。宋孝宗执政时,曾试图以四州换取河南陵寝之地,又先后两次派使臣赴金索取陵寝之地,但均被金人拒绝。宋孝宗愤恨不已,厌倦再接触国事,退位为太上皇,宋光宗即位,这才有了后来光宗皇后李凤娘胡作非为、韩侂胄联络诸人扶持宁宗皇帝即位一事。
史弥远所言“归还陵寝之地”,即指宋孝宗等君臣耿耿于怀多年之事。他因有接待公职在身,不便与岳珂多语,自引着金使者等人往荷园去了。
宋慈、岳珂、罗日愿三人便重新往中瓦子而来。一路上,街坊巷里都在热议昨晚我来也再度出手盗取京师名妓艳歌行一事。幸灾乐祸者有之,叹息感慨者有之,更多者打赌猜测美人有没有被梁上君子趁机轻薄染指,竟没有听到半句关于丰乐楼的话。看来飞天大盗、上厅行首一类的香艳话题,可是要比朝廷太师、宰相等热门多了。
岳珂小声对宋慈说了辛弃疾的一番话,又以“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之句相赠。
宋慈道:“我明白辛公的意思了。”
他虽然一直在尽心尽力查案,但内心深处却有些彷徨,偶尔也会反思,到底要不要为韩侂胄办事。而今听了岳珂转述的话语,心胸顿时豁然开朗——刺杀韩侂胄的人,有可能是金人,也有可能是要与这位太师争权夺利的人。对于这些扰乱大宋天下和朝纲的人,自然不能宽恕;如果真是那些为天下苍生着想、不愿意宋金战事再起、以致想用冒险刺杀韩侂胄来力挽狂澜的人,虽然想法有些天真幼稚,但亦是力图有所作为,且冒着生命危险付出了实际行动,比起世间那些愤世嫉俗者、夸夸其谈者、冷眼旁观者、隐逸遁世者,更值得尊敬。无论如何,他需要查明真相,最后的结局将完全基于真相。
罗日愿见宋慈和岳珂在一旁窃窃私语,不免纳罕,问道:“二位官人可是有什么悄悄话?”二人相视一笑,便不再多言。
到朝天门时,正好迎面遇到临安知府赵师,大约是得到了丰乐楼可以重新开业的通知,要再次赶往南园去拜见韩侂胄。
赵师急忙下马,招手叫过岳珂,低声道:“岳郡马,上午你来临安府为那冒犯了吴曦吴太尉的男子贾涉求情,可还记得吗?”岳珂道:“当然记得。多谢府君肯给这个面子。”
赵师道:“好说,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那贾涉离开临安府后,没走出几步,就被几名彪形大汉拦住,强行架了起来。临安府的门子远远看见,忙赶过去喝止。但那伙人有马有车,瞬间就跑得没影了。”
岳珂道:“可有看清绑架者的相貌?”赵师道:“隔得太远,门子没有看清楚。不过以岳郡马的聪明才智,不用看清面貌,也应该猜到是谁做的吧。可惜没有证据,而且也没有苦主来告贾涉失踪,本府不能贸然派人去他府上搜查。”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殿前都指挥使吴曦派人绑架了贾涉。
岳珂也认为贾涉被当街劫走,多半是吴曦手下人所为,心道:“之前吴曦曾派人跟赵知府打招呼,又派心腹徐景望来找我,暗示要将贾涉牵进行刺案,好堂而皇之地除掉他,我当然婉转拒绝。徐景望则态度立变,语带威胁,原来是想拿独孤策一事来要挟我,可惜我当时完全不明究竟。就算知道吴曦怀疑我跟独孤策勾结,我也不会答应他。他大概早猜到未必会奏效,预先留了后招,派人守在临安府附近,等贾涉一被释放,就立即将他劫走。但正如赵知府所言,吴曦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普通官员,无凭无据,不可能直接去找他要人。贾涉落入他手中,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要如何才能救贾涉出来呢?”
赵师作别后,罗日愿狐疑地问道:“赵知府有什么悄悄话只对岳官人一个人说,还这般神秘?”
岳珂便如实说了贾涉一事,道:“其实我也不认得贾涉。昨日他到丰乐楼闹事,我那时才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很有勇气。况且也不过当众数落了吴太尉几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除了诉说父亲贾伟是被吴挺害死之外,其余的那些,吴家军拥兵自重之类的话,都是朝廷公论。却不知吴太尉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罗日愿“嘿嘿”了两声,道:“吴太尉耿耿于怀的,怕还是贾涉当众说出了他正结交满朝文武大臣,一心想回四川做第三代吴家军首领吧。”
岳珂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可眼下贾涉失踪,旁人难免怀疑是吴太尉派人下的手。如果是事实的话,吴太尉如此对付一个平民,不等于承认贾涉说的是真事吗?”
罗日愿道:“岳郡马说得极是。我们还是尽快找到向玉书要紧。”便不再提及贾涉的话题。
岳珂便低声问宋慈道:“你觉得吴曦会对贾涉下毒手吗?”宋慈道:“如果吴曦杀了贾涉,就算找不到尸首,旁人也会怀疑跟他有关。正如岳兄所言,就等于坐实了贾涉的话——他想回四川执掌吴家军。想想当年吴曦还只是个环卫官,受到朝廷猜忌,而今他却能坐到禁军最高长官的位子,可不是傻子。我猜他顶多是想教训一下贾涉,让他知难而退,不会真的怎样。”
岳珂仔细想过一回,确实是这个道理,便暂时不再挂念贾涉安危。
来到清波门姜夔宅邸,向门人打听,才知道大约在余月月离开后不久,艳歌行就乘车离开了。
宋慈问道:“那我的同学连世荣呢?”门子道:“连公子是来找艳娘的,但艳娘有急事赶着去办,所以叫连公子先回去,说改日再约他。”
罗日愿生怕向玉书跑了,忙召集了一队禁军卫士,急忙赶来中瓦子丽春院。
老鸨忙迎上来道:“各位官人又是来找艳娘的吗?艳娘刚刚才回来,正在房中沐浴更衣……”
罗日愿喝道:“艳娘的车夫向玉书呢?”老鸨道:“车夫……应该在艳娘的院子里吧。”
罗日愿便命卫士守住出口,与宋慈、岳珂赶来艳歌行居住的“西楼”。
西楼位于丽春院西厢最为清幽的一处院落中,名字取自女词人李清照《一剪梅》“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之词句,又因主人艳歌行酷爱词人姜夔《鹧鸪天》之词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将其二楼宴厅书斋取名“一缕云”,颇见雅意。
西楼楼高两层,挂满纱幔,装饰得颇为华丽。这里分前院、后院,前院有小门与丽春院主院落相通,后院则有大门直接通向后市街。后市街的西面,便是太常寺和秘书省官署。如此设置,主要是方便特殊身份的嫖客进出。整座丽春院,只有艳歌行一人享受这一待遇。
进来院落时,正见到车夫向玉书从井里打了水上来,提着去冲洗厢车。罗日愿喝道:“拿下了。”
便有卫士上前,夺下向玉书手中水桶,将他双手执住,反剪到背后。
向玉书虽然吃惊,却还是表现得相当镇定,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罗日愿道:“我问你,可是你……”忽听得岳珂重重咳嗽了声,便改口道:“我们是来调查我来也的案子,刚才只是想试你一试。”又命卫士放开向玉书。
宋慈忽然留意到车子前座上有血迹,心中一动,走过去探身一望,车板和车座上均是血迹斑斑。有一些血点才刚刚凝结,看起来是新血。
宋慈问道:“这是谁的血?”向玉书道:“是我的。”忽想到自己是车夫的身份,不可能坐进车子里,又改口道:“是女使小环的血。”顿了顿,还是觉得不妥,又改口道:“是艳娘的血。她昨晚在丰乐楼中箭受伤,适才乘车时不小心弄破了伤口。”
罗日愿冷笑道:“这西楼里的人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命卫士看住向玉书,自己带头直闯入西楼。
刚迈进大厅,女使小环急急赶过来阻拦,又摆出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喝道:“娘子正在沐浴,你们想做什么?”罗日愿道:“我还正想看看美人出浴的样子呢。”
他知道艳歌行平日歇宿都在一楼,二楼则是书房和歌舞厅,是专门待客用的,便将小环推到一旁,径直冲到里面,一脚踢开闺房房门——
艳歌行一身白衣,裙裾上染有大块大块的血迹,面上也挂着白纱,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正拿着毛巾坐在床榻边。床榻上躺着一名赤裸着上身的男子,身上鞭伤伤痕犹新。一旁方桌上铜盆里的水尽是红色,还有一碗半液体状的黑色药膏。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气。
罗日愿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得罪艳歌行,忙道:“下官是来调查我来也案子的,见到外面车上有血,还以为艳娘遭了不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艳歌行倒也没有生气,只柔声道:“将军请到外面稍坐,奴家马上出来为将军奉茶。”
罗日愿道:“艳娘客气了。”却不肯就此离开,假意问道:“听说我来也不但偷光了娘子的全部积蓄,还在娘子脸上留下了墨字。娘子挂着面纱,是为了遮住墨字吗?这可是重要的证据。”一边说着,一边有意走近床榻。一眼瞟见那受伤男子的面容,登时惊住,忙回头叫道:“岳官人,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岳珂和宋慈不便鲁莽闯入女子闺房,正等在外面,闻声忙跟了进来,果见那床榻上伤痕累累的男子正是不久前还谈到的贾涉。
岳珂惊奇得无以复加,问道:“贾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贾涉受伤甚重,神志却还算清醒,道:“我被吴曦手下捉住暴打了一顿,是艳娘……艳娘救了我。”
罗日愿道:“艳娘,请你出来一下,有些话得问清楚,是关于案子和你手下车夫的。”艳歌行道:“玉书?他怎么会跟我来也的案子有关?”忙站了起来,又望望床榻上的贾涉,一时踌躇。
宋慈忙道:“我对治疗外伤有些经验,不妨让我来为贾兄擦药。”艳歌行道:“宋公子贤伉俪妙手医术,奴家昨晚早就见识过了。”便放心将药膏交给宋慈,自己跟罗日愿走了出去。
宋慈坐到贾涉身边,先用竹片挑起少许药膏,闻了一闻,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但要见效快,最好是一层一层涂抹,可能会有些疼,还请贾兄稍稍忍耐些。”贾涉慨然道:“宋兄尽管动手。”
宋慈问道:“贾兄是一出临安府就被人绑架了吗?”贾涉道:“是。我虽然早料到吴曦会设法报复,可没想到他竟然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宋慈道:“你如何能肯定一定是吴曦的手下?”贾涉道:“他们自己都承认了。”
原来贾涉在临安府大门前被一些人强行拖上车后,便被打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手脚已被绑住,眼睛也被黑布蒙住,侧躺在地上。他听见有人进来,便问道:“是不是吴巴子派你们来的?”
有人爽快地承认道:“不错,我们是吴太尉的手下。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丰乐楼闹事,当众侮辱太尉,说,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贾涉道:“吴挺害死家父,我跟吴家有深仇大恨,哪里还需要什么人指使?”
那人叫道:“给他点苦头尝尝。”
有人上前将贾涉拖到一口水缸边,抓住头发,将他的头强按进水中。等到他即将窒息时,才放他起来。如此几次,他连挣扎叫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等贾涉气息平复些,最初那人问道:“小子,这下服气了吗?你昨日当众说你有证据证明太尉如何如何,说,是什么证据?”贾涉道:“原来你们绑架我、折磨我,就是要得到这个。我偏不告诉你,如何?”
那人气极,便下令将贾涉绑到柱子上,取来马鞭,死命抽打,鞭下如雨。等到他昏死过去,又用凉水泼醒,继续拷问,火炙、刀割等各种酷刑都轮番上阵,对方甚至还威胁要割下他胯下的阳物。
贾涉开始尚觉得疼痛难忍,后来身体慢慢失去知觉,对高高扬起的鞭子完全麻木,神志也开始模糊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将他身上绑绳解开。他倒在地上,完全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吴曦还要派手下人对自己下怎样的毒手。
有人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道:“哼,你自命英雄好汉,最终还不是要靠女人活命?若不是艳娘在太尉面前为你求情,你这次死定了。”又狠狠踢了他两脚,这才扬长而去。
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有人进来,惊叫道:“他们怎么把你打成了这样?快,快扶他上车,带他回去。”
便有人上前搀贾涉起来。他勉强站直身子,虽见面前的白衣女子挂着面纱,但还是依稀可见绝代美人的风华,不由一愣,问道:“你……你不是昨晚在丰乐楼的女子吗?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不及等到回答,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在丽春院西楼了。艳歌行告诉了贾涉事情的经过——整件事情吴曦一无所知,是他手下人偷偷做的。有神秘人同情贾涉,暗中通知了她,她遂赶去求见吴曦。吴曦知道后很是惊讶,立即下令放人,还责罚了那些绑架拷打贾涉的人。
贾涉开始尚且不信,一是不信吴曦居然不知情,二是有神秘人向艳歌行通风报信,三是吴曦这样的人物居然会买一名妓女的账。
艳歌行柔声道:“贾郎也许瞧不起奴家身份卑微,但报信的人是奴家恩人,他托付的事,奴家自然是竭尽全力去做的。吴太尉应该是真的不知情,他昨晚遇刺,受了重伤,没有心思理会别的事情。吴太尉肯立即下令放人,其实也不是给奴家面子,而是给奴家某位恩客的面子。”
贾涉见她柔情似水,言语一片至诚,这才信以为真。可无论他如何打听报信的神秘人是谁,她始终不肯透露名字。
宋慈听了经过,沉吟道:“贾兄这次得罪了吴太尉,后患不小。艳娘救你,也不过是暂时之计。等贾兄伤好些,还是考虑尽快离开京师吧。”贾涉愤然道:“家父冤情一日未能洗清,我决不会离开京师一步。”
宋慈道:“但贾兄之前也试过往官府申冤,却始终无人理睬,该知道只要吴曦尚在位上,令尊的案子是不可能翻转过来的。”
贾涉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地要揭发出吴曦的野心,绝不能让他如愿以偿回去四川当第三代吴家军首领,那样便会衍生出第四代、第五代吴家军首领,吴家坐大一方,家父的案子更是没有昭雪的希望了。”顿了顿,又道:“宋兄,你既是岳珂兄的好友,应该也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难道你忍心看到一个无辜蒙冤的人永远背负通敌叛国的恶名吗?”
宋慈道:“听岳兄说,你昨晚在丰乐楼高喊你有证明吴太尉包藏祸心的证据,大概这也是吴太尉手下人不肯放过你的原因。他们拷打你,也是为了得到它。那证据到底是什么?”
贾涉神秘一笑,道:“其实我没有证据。我只是有意那么说,目的就是要吓吓吴曦,让他从此睡不好觉。”
宋慈这才恍然大悟,既赞赏贾涉为父申冤的毅力和勇气,又惋惜他的莽撞和笨拙,想了想,问道:“这件事……我是说,贾兄并没有证据这件事,可有告诉艳娘?”贾涉道:“适才艳娘也问过我这个,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了。”
宋慈道:“甚好。贾兄只要不再去惹吴太尉,暂时不会有事。”又道:“药上完了。贾兄请先坐一会儿,等药膏晾得干些,才能再上药布。”贾涉道:“是,多谢。”
艳歌行跟随罗日愿和岳珂出来客厅,罗日愿便径直问她车夫向玉书昨晚可有上过丰乐楼三楼。
艳歌行道:“玉书说想见见世面,奴家便带了他上去,但他一直躲在人群后面,没有碍官人们的正事啊。”
罗日愿道:“那么艳娘该知道向玉书跟韩太师有私仇了?”艳歌行支吾道:“这个……应该是陈年旧事了,具体奴家也不十分清楚。”
罗日愿道:“昨晚西湖水中弹出机关,除了藏在水中斩断绳索的任会外,应该还有一个同伙在三楼向他发出信号。这个人,就是向玉书吧?”
艳歌行这才知道对方不是为西楼失窃案而来,惊得花容变色,忙道:“将军说玉书跟刺客同谋?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着慌之下,眼泪都流了出来。
岳珂忙道:“艳娘别慌。其实,三楼的许多人都有嫌疑,我们只是在一个一个地排查。当然,像向玉书这种不在宾客名单上却想到三楼看热闹的,嫌疑肯定是要大些。”
艳歌行道:“玉书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做的。”举袖抹了抹眼泪,幽幽道:“他本是宰相贵婿,为了奴家才落到今日的地步。奴家当时就站在上首,他亲眼所见,怎么可能还发信号催促刺客发射机关?”
罗日愿道:“也许向玉书怀恨艳娘,正想连你一并铲除呢?”
艳歌行道:“将军也许不信奴家的话,但玉书是绝不会害奴家的,他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看到奴家受伤。”又问道:“奴家想多嘴问一句,如果真是有内奸,要如何发出信号呢?”
岳珂道:“从现场的情形来推测,最大的可能是,内奸走到宴会厅的西南或西北位置,向湖中同伙打出手势。”
艳歌行摇了摇头,道:“那么就肯定不会是玉书了。他当时正要离开三楼,楼梯口可是在东南角。奴家留意到当时宋嫂宋易安也站在那里,她应该可以为玉书作证。”
罗日愿发现了向玉书的线索后,急不可待地赶来丽春院追查,原本是想立个大功,此刻听到向玉书很可能与行刺无关,不免有些气馁,到门口挥手令卫士放人,再进来往一旁闷闷坐了。
岳珂问道:“机关弹起时,艳娘正站在东首屏风前,视线正好对着西湖,可有留意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艳歌行道:“当时陈丞相举杯致辞,全体人都站了起来,奴家只能看到南、北两面最前排的情形,看不到岳公子所说的西南或西北角位置。不过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话,奴家看到南首末位的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史官人转头去看西湖了。因为所有人都望着东首的陈丞相,唯独他转过了头去,所以显得相当突出,奴家一眼就看到了。”
史弥远是名臣史浩之子,跟韩侂胄一向不大和睦,从来不肯巴结依附,由此被朝中正直大臣视为未来的中流砥柱。韩侂胄为此很是不满,偏偏史弥远是名家子弟,文章写得极好,很讨宁宗皇帝的喜欢,又跟后宫贵妃杨桂枝结盟,韩侂胄也拿其无可奈何。
史弥远还兼任资善堂直讲,专门负责给皇子讲书。昨晚荣王赵曮到来时,他显是十分意外,还特意上前道:“下官实在料不到大王会出宫来参加寿宴。”现在想来,这句话着实可疑。如果史弥远真是参与了刺杀,他早知道当晚坐在首席的人将死于乱箭之下。然而荣王既到,理该他替代韩侂胄坐在首席,这大概就是史弥远的忧虑了,所以才有那么一句话。
罗日愿重重一拍桌子,道:“哼,还是韩太师看得准,早就猜到行刺这件事不简单,多半跟宫里那位姓杨的有关。果不其然是这样!内奸一定就是史弥远了。”
艳歌行最害怕听到涉及宫闱秘密一类的事,忙道:“几位官人来到奴家这里,不是来调查我来也的案子吗?”
正好宋慈为贾涉上完药出来,罗日愿便道:“我来也的案子由宋官人主持。艳娘也别小觑了他,他目下可是韩太师眼中的大红人。”
他听到艳歌行适才指认了史弥远,急于赶回南园向韩侂胄禀报,便问道:“下官已经打发卫士走了。天色不早,两位官人……”
岳珂抢着道:“我和宋慈今晚想留在这里。”罗日愿道:“那下官就先回去了。明日一早再来这里与二位会合。”古古怪怪一笑,拱手去了。
艳歌行嘤嘤泣道:“那我来也不但窃走了奴家的全部家当,还在奴家脸上留字侮辱。之前奴家派女使小环到临安府报案,赵知府称目下京师大事甚多,不予理睬。还请宋官人为奴家做主。”
宋慈本没有受命调查我来也一案,但到了眼前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应了下来,先请女使小环取来纸笔,又道:“可否请艳娘将面纱取下来?我得描下我来也留下的字样,作为采样证据。”
艳歌行犹豫了下,还是举手摘下了面纱,捋起刘海。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各写着一个“我”和“也”字,额头正中则是一个“来”字,两边还各画有一只乌龟。墨字都是近两寸见方,尽可能地占据了整个脸颊和额头。
艳歌行泣道:“奴家请人看过,据说这墨里加了什么粉,水洗不掉,要半个月后才会自行褪色淡去。”
岳珂道:“前一阵同知枢密院事程松家里也被我来也光顾,因为他的宅子正好在军器监官署附近,我与同僚到他家去看过,见到我来也在墙壁上留下的粉字。艳娘脸上的虽是墨字,但的确是我来也的笔迹。”
小环忍不住插口道:“那我来也盗走钱财也就罢了,却为何还要在娘子脸上留下水洗不掉的墨字?干嘛不用他的老手段,用粉笔在墙壁上留字?”
宋慈道:“我来也这次换用墨笔,只有一种可能,他跟娘子有私人恩怨。”
艳歌行停止哭泣,愕然道:“私人恩怨?此话何解?”宋慈道:“就是说,艳娘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来也,并因为什么事结下了什么仇怨。”
小环惊道:“宋公子是说艳娘认得我来也?”宋慈道:“艳娘不一定认识对方,但一定因为什么事得罪过他。”
小环道:“我家娘子出门都是乘坐车子,没有什么机会跟外人打交道。若真要说得罪人,就是那些慕名来访、却被拒之门外的风流公子了。”又道:“会不会是赵知府家的赵三公子?他一直怀恨艳娘,而且我去临安府报案时,赵知府还不断推诿搪塞。”
岳珂摇头道:“不会是赵三公子。且不说他不可能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单是从这字便可以看出,我来也是个粗人,字写得乱七八糟,笔画也没有写全。他应该读书不多,长期混迹于市井之间。”
宋慈道:“我描好了,请艳娘戴上面纱吧。”
艳歌行忽然盈盈下拜,恳求道:“请二位公子务必捉住我来也,追回奴家的失物。别的财物也就罢了,那里面有一只金盒,是奴家祖传之物,意义重大,请二位公子援手。”
岳珂忙示意小环扶她起来,道:“我来也来无影、去无踪,单从艳娘这件案子极难追踪,还得查阅之前他犯下的案子,寻找共通点,才能有迹可寻。”
艳歌行道:“是。二位公子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奴家一定尽力去办,只求帮忙找回母亲的遗物。”
岳珂见她一脸倦色,忙道:“艳娘忙了一天,先去歇息吧。我来也的案子就交给我们。”
艳歌行明日一早还要赶去清波门姜夔府邸为师傅高琼娘守灵,便点了点头,道:“楼上有现成客房,小环会准备妥当。奴家已在前院订了酒菜,一会儿就会送到,请二位公子用餐后早些歇息。奴家告退。”
趁旁人都不在的工夫,宋慈便将余月月提及的西域奇花彼岸一事说了。岳珂极是骇然,道:“既然彼岸生长在昆仑之巅,极为难得,这布置毒局的人,一定相当不简单了。”
正好小环出来,问道:“客房在楼上,二位公子是这就要上去看看吗?”宋慈道:“不用麻烦娘子。我和岳兄正好有点事要说,实在困了,往交椅上一靠就行。”
小环冷笑道:“宋公子是嫌那些嫖客脏吧?”
宋慈确实是这么想,可被对方明语揭穿,又极是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
岳珂忙道:“小环,我正好有事问你。你家娘子又是中箭、又是中毒,还被我来也窃走了全部家当,你怎么好像无事人一般,一点也不难过?”
小环道:“我没必要难过啊。我家娘子中箭未死,大难不死,表明她必有后福。至于财物被窃,更不值当了,娘子的钱来得容易极了。这次我来也窃走了所有金银财宝,不出几月,她房中便又是金山银海了。况且,丢的又不是我的钱,我为什么要难过?”
岳珂道:“你年纪虽小,却有见识。我瞧你不像是走投无路的人,你是有意留在艳歌行身边的吗?”小环从容道:“小环丧父丧母,京师虽大,却无小环容身之地,是艳娘好心收留了我,我没有什么目的。”
岳珂道:“那你为什么……”小环道:“我为什么对西楼失窃无动于衷,对吧?因为我觉得对艳娘来说,最重要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自由和爱她的人,这些都是我来也偷不走的。最珍贵的东西都还在,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岳珂和宋慈相视一眼,心中各自大为惊叹,愈发觉得此女不凡。
忽听得有人在外面叫道:“艳娘订的酒菜到了。”小环道:“进来吧,就放在这里。”
几名小厮鱼贯而入,各自将食盒中菜肴、器具摆好。又有人将一个食盒交给小环,道:“这是小环你的。”
岳珂闻见酒香,登时精神一振,道:“真的饿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贾兄人歇下了吗?不妨请他出来。”
小环道:“贾公子受了伤,不能吃这些酒肉,这碗菜粥是专门给他预备的。”自己端了菜粥,提了食盒进去。
宋慈和岳珂便狼吞虎咽地开吃,等到吃完,守在门外的小厮进来收了残羹和器具去了。
小环又重新出来,到门前叫向玉书关了两边院子门,问道:“明日还要忙,我也要歇下了。二位公子当真不上楼上客房就寝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干脆地道:“既然两位公子愿意坐上一夜冷板凳,那么小环就告退了。明日我家娘子问起,可要说这是公子们自愿的。”
小环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宋公子可是福建建阳人氏?”宋慈道:“是的。小环娘子认得我吗?”小环道:“不认得,但我听人提起过你的名字。”也不再多寒暄,扭身去了。
岳珂凝视她的背影,不由得叹道:“这西楼里当真藏龙卧虎,车夫是故宰相的女婿,一个小女使都有这般见识,其主人艳歌行更不知如何了得了。”
宋慈使个眼色,出来庭院,与岳珂一道往紫藤花架下坐了。见左右无人,而车夫向玉书居住的厢房在后院,距离甚远,这才道:“艳歌行师傅新丧,她却丢下高琼娘丧事不管,出面救人,我猜艳娘应该是吴曦的女人。”当即说了贾涉叙述的被救经过。
岳珂道:“这分明是吴曦见手下人无法用强从贾涉身上拷问出所谓的证据,便改用美人计。我们在清波门遇到吴曦心腹徐景望时,他其实是来叫艳歌行出面、假意去营救贾涉的。什么神秘人,什么吴太尉不知情,全是他们合伙编造出来的假话。可惜贾涉为人耿直,还被蒙在鼓里。”
宋慈道:“这样对贾涉也好。艳歌行已从他口中套出他手中并没有什么对吴曦不利的证据,想来此刻吴曦已经知道,应该不会再对贾涉下毒手。但问题是……”
他没有说完,岳珂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吴曦如此大费周折,不惜对贾涉使出美人计,无非是想知道证据是什么。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吴曦一定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以为被贾涉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惊天秘密,能令堂堂大宋太尉如此紧张呢?
吴曦挥金如土,大肆结交权贵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朝廷猜忌吴家军一样是事实。即使权倾朝野如韩侂胄,也不可能一改光宗前朝制度,冒天下之大不韪派吴曦回去四川重掌吴家军。难道是吴曦与吴家军旧部有所密谋,预备用武力强逼朝廷同意吴曦承袭父职?
岳珂道:“会不会昨晚丰豫门秦大行刺事件的确跟吴曦有关?”宋慈道:“可行刺目标是吴曦的话,秦大等人不可能预料他还会再回丰乐楼啊。”
岳珂道:“这我赞同,秦大一伙的行刺目标应该不是吴曦,但秦大未免死得太过简单。他是行刺朝廷重臣的要犯,被捕后必然是镣铐缠身,在殿前司军营受审时,怎么可能手足不上械具?而吴曦当晚受了箭伤,伤势不轻,居然还敢走下堂去,去听这个危险人物的悄悄话?他身边侍从、卫士环绕,又是做什么吃的?秦大能在堂堂禁军军营中夺剑自杀,未免太过儿戏了。”
宋慈道:“听岳兄这么一分析,方才觉得秦大之死不简单。”
岳珂道:“我倒觉得秦大很可能是被杀人灭口,虽然我暂时还想不到他被灭口的原因。”宋慈道:“好在秦大尸首还在,自杀还是他杀,不难从伤口上验证。”
二人分析一通,均觉得秦大死在吴曦军营极其可疑。但始终想不明白的是,秦大只是个假扮成卖果子摊贩的刺客,要刺杀的是韩侂胄,怎么会跟吴曦扯上关系呢?除非是吴曦安排的刺客,他受伤不过是苦肉计,但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还有之前出现又被吴曦认出的独孤策,跟秦大等人到底是不是一伙呢?
另外,之前宋慈和岳珂曾怀疑艳歌行卷入了香炉毒局,因为她在宰相陈自强食用有毒的桂鱼鱼羹前及时阻止了对方,但如果她是吴曦的女人,断然就跟毒局无干了。韩侂胄是吴曦的恩人,吴曦有今天的地位,全靠韩侂胄拔擢。无论他想回去四川重掌吴家军,还是保住目下的权势地位,都必须仰仗韩侂胄,他和手下人全力讨好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谋害当朝太师呢?
他二人着意分析,一时沉迷其中,竟未留意贾涉拄着拐杖走了出来,问道:“你们是在说丰豫门外卖果子的摊贩吗?”
岳珂大为惊异,忙过去扶他过来坐下,道:“是啊。你认得那摊贩秦大?”
贾涉道:“他叫秦大吗?不,不认得。我昨晚在丰乐楼闹事,被卫士绑了起来,押去临安府的路上经过了丰豫门,无意中留意到门边卖果子的摊贩,觉得他好生面熟,本来还想多看他几眼,却被卫士不由分说地拖走了。但我刚才听岳兄提起吴曦的名字,我才想起来,我是在吴曦家大门前见过他。”
宋慈吃了一惊,忙问道:“吴太尉认得那摊贩吗?还是那摊贩只是去吴太尉府上送水果?”
贾涉道:“他们二人当然是认得的,而且那人应该也不是真的摊贩。不瞒二位,我没事的时候,都在吴曦家门前蹲守,心想总有一天能让我发现他不可告人的勾当。那卖果子的摊贩嘛,最近一段日子,我见过他好多次。某一天晚上,还是吴曦亲自送他出来的。”
岳珂道:“如果再见到那摊贩的话,贾兄应该能认得出来?”贾涉道:“当然。别的能耐没有,记人的本领我可是一流。凡是出入过吴曦府邸的人,我都能认出来,况且那叫什么秦大的是最近才见过的人。”
岳珂道:“好,明日一早就有劳贾兄跟我们一起去殿前司军营验尸。”贾涉道:“那摊贩死了?这可奇怪了。”
岳珂大致说了经过,道:“我们二人也觉得其中疑点甚多,打算去军营重新验一下秦大尸首。若他真是贾兄口中的那个假摊贩,里面的问题可就大了。”
贾涉道:“我敢说,秦大一定不是自杀,而是被吴曦杀人灭口。”一想到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去抓吴曦的小辫子,很是兴奋。忽见宋慈、岳珂呵欠连天,疲倦不堪,忙道:“二位看起来累得很。”
岳珂苦笑道:“我二人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奔波了一日。适才说要留在西楼,不过是不想跟罗将军同道。”
贾涉忙道:“艳娘去小环房中睡了。眼下我独霸她的闺房,二位若是不嫌弃我浑身药味,不如跟我挤上一晚。”
宋慈、岳珂确实累了,二人也都不是忸怩之人,便如贾涉所言,来到艳歌行闺房,同挤到一张床上。宋慈只脱了外衫和鞋袜,和衣一躺,便就此沉沉睡去。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家乡武夷山——群山环抱的幽深世界,与世无争的宁静乐土——山峦起伏,连绵不断,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树木铺就成广阔的绿色海洋,一直蔓延到天边。忽然,一朵灿烂的复瓣粉花自丛林中缓缓升起,花瓣晶莹剔透,明亮如晨光,花蕊鲜嫩欲滴,娇俏似少女,透出勃勃生机和清新气息。盛开之后,粉花花瓣一片片地飘落,绿色的叶子又从茎上一片片生了出来。蓦然间,一片花瓣被清风卷起,飘落在绿叶上,登时有一股青色的岚烟升起,明暗相间,仿佛严酷的杀气,直逼人的眼睛。岚烟越来越重,逐渐弥漫山野,弥漫天地,湮没了所有的一切。一个悠远的声音叫道:“彼岸……彼岸一苇航……”
宋慈蓦地惊醒过来,略略回思,这才会意是梦见余月月提及的西域奇花彼岸了。只听见外面红光映床,喧闹嘈杂,有人奔走叫喊,大约妓院的夜晚大抵如此吧。他实在太困,翻了个身,便再次入睡。
次日一早,宋慈醒来时,贾涉已经起床,正由小环服侍洗脸。他忙穿好衣衫下床,问道:“艳娘人呢?”小环道:“娘子去清波门姜先生府上了,她让我留下照顾贾公子。”
宋慈本来还想让贾涉搭一程艳歌行的车子,听说她已出门,只得道:“可否烦请小环雇一辆车来?贾兄要跟我们出去一趟。”
小环道:“公子要去哪里?”宋慈道:“去官厅街官署办事。”
小环道:“去不得了。昨晚临安城失了火,大火现在还没灭呢,听说从朝天门往南的官厅街全部被禁军封锁了,任谁也不能通过。”
临安多火灾,岁必数发,发必延数里,且有蹈火以死者。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五月,临安失火,绵亘六七里,烧毁民舍一万余家。当年十二月,吏部、刑部、工部、御史台等官署和许多民舍、军垒又失火被焚。当时除了出动专业的消防队伍外,名将张俊麾下神武军亦全体出动,参与救火人员有数千人之众,然而被烧者还是多达数万家,死者若干人。宰相朱胜非为此引咎辞职。
之后几乎隔年便有火灾发生,尤以朝天门地区火灾最为频繁,包括三省六部所在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一带多为权臣门下堂吏居住,他们在空地上建起临时性的木板房,租给外人居住。由于人多混乱,茅屋之家甚多,又是挨门挨户,遂成为频发火灾的温床。一旦火起,极容易延烧,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朝廷为此专门下过诏令,命朝天门以南,除诸军营寨外,其余建筑均必须改造成瓦屋。但自古胥吏便号称“有通神之力”,堂吏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对诏令置若罔闻。每当火灾过后,他们继续在废墟上修建成本极低的木板屋,再次成为引起大火的隐患,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绍兴十年(1140年),临安再生大火,城内城外居家损失过万。有商贩名裴老者急命仆人到江下村大量收集竹木砖瓦芦苇等物。次日,朝廷下诏,通知“竹木材料免征税”。需要修葺房屋的受灾者都赶来裴老处购买建筑材料,他由此大赚了一笔。
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年)三月,临安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火灾,大火连续燃烧了四天,十数里内的近六万家被烧毁,其中还包括了御史台、将作监、军器监、进奏院、文思院、太史局、军头司、法物库等重要官署。火灾直接烧死五十九人,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这场大火完全是人为引起,当时御史台六察点检文字杨浩在家饮酒作乐,不慎失火。厢巡发现后急欲救扑,杨浩之子喝醉了酒,赶出来叱骂捶打厢巡,不准人救。而负责消防任务的观察使、右武卫大夫、主管侍卫步军司夏侯恪却酣醉未醒,没有首领指挥消防人员救火,遂致延烧。事后,相关人员均受到严厉处罚,然而大火造成的损失却不可估量。岳珂上任军器监少监时,官署焦烂犹历历在目。
宋慈听说朝天门一带再次失火,忙叫醒岳珂。岳珂第一反应就是吴曦要毁尸灭迹,问道:“具体是哪里失火?是不是殿前司军营失火?”小环奇道:“岳公子睡糊涂了吗,军营怎么可能失火?听说是三省六部和太庙。”
正说着,忽见小厮领着罗日愿、赵师槚二人进来。岳珂想不到内兄会来妓院寻找自己,一时极是尴尬。
赵师槚道:“我昨日到军器监寻过妹夫,见过你派人送回来的弩机和小箭。”
岳珂忙道:“我本来还想就机关去请教兄长的,可巧兄长自己看过了,可有什么发现?”赵师槚道:“弩机和小箭都是专门制作的。至于工匠到底是谁,这个我可说不上来,天下之大,能工巧匠层出不穷。”又道:“我来找你,是为师滢的事。”
岳珂听说,忙跟着内兄出来庭院,问道:“师滢可还好?”赵师槚笑道:“我那妹妹现下只写信给你这位郡马,早忘记我这个哥哥了。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师滢可好?我叫你出来,其实是有线索相告,但不想让罗统制听见。”
岳珂忙问道:“兄长发现了能追查到制作工匠的线索?”赵师槚道:“那倒是没有。其实不管制作者是什么人,民间艺人也好,军中工匠也好,他制作完成后,需要安装在竹竿上,然后再借竹竿一弹之力打开机括,射出的小箭还须命中目标。我自命天赋极高,手艺过人,但若是不经过反复试验调制,也做不到如此精确。”
岳珂道:“兄长的意思是,那任会一定在什么地方有个试验场所,反复测验竹子、弩机等?”赵师槚点点头,道:“而且不是一般的地方,需要有池子,有水,有近似于丰乐楼高度的建筑。妹夫既是受韩太师之命调查这件案子,任会又未能捕获,不妨从这里着手追查。”
岳珂大喜过望,道:“兄长果然是大行家,这一线索可比在临安城中大海捞针地搜捕任会容易多了。多谢。”
赵师槚道:“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又问道:“妹夫认为那任会费心布置下这等厉害机关,要刺杀的是荣王,还是韩太师?”
岳珂沉吟道:“我和宋慈反复分析过这一点,还是觉得韩太师是行刺目标的可能性更大。”
赵师槚道:“但若当日荣王不是得过我嘱咐,很可能就往上首坐了,那任会发动机关,岂不是会误杀了荣王?”岳珂道:“所以我们认为任会应该还有同伙在三楼,这个人专门负责向他发出信号。”
赵师槚道:“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刺客机关最终未能得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晚情形,我想想就是一身冷汗,现下荣王殿下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杨贵妃也极后悔,称不该同意让荣王出宫赴宴的。”
昨晚艳歌行称看到礼部侍郎史弥远在酒宴开始时将头转向西湖,偏偏史弥远与荣王嗣母杨贵妃兄长杨次山走得极近,罗日愿由此怀疑史弥远是刺客任会的内奸,贵妃杨桂枝是主谋。但此时岳珂听赵师槚的言谈,竟是杨桂枝并不知情,如果她是主谋,又怎会同意让养子赴会,受此惊吓?史弥远当晚似意料不到荣王会来,若他果真事先与杨次山、杨桂枝兄妹通谋行刺,如何会不知道荣王将会来丰乐楼赴宴的消息?
赵师槚一向性情疏淡,既然荣王无事,也对这件案子没有太大兴趣,转头打量了一圈院子,问道:“这就是临安第一名妓艳歌行的住处西楼吗?若不是适才凑巧碰到罗统制,还真不知道妹夫你来了这里。”
岳珂大见窘迫,红着脸解释道:“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查案子,教习过艳歌行歌舞的师傅高琼娘昨日去世了,她一早上便赶去清波门姜夔姜先生府上守灵了。”
赵师槚笑道:“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不然也不会把最心爱的妹妹嫁给你了。好了,你忙吧,我还得回去陪荣王殿下读书习字。”
赵师槚刚走,便有小厮自前门进来,道:“适才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交给宋慈宋官人。”
岳珂接了信,拿进来交给宋慈。宋慈很是惊讶,道:“谁会知道我昨晚留宿在这里?”拆信一看,里面只写有一个地址,落款是“任会”。
宋慈道:“啊,是任会!岳兄,你看这地址是不是断肠宅的地址?”
岳珂凑过去一看,还真是之前任会在丰乐楼契约上留下的地址。
罗日愿道:“现在满城都贴着缉捕任会的告示,他送信给宋官人做什么?”
宋慈道:“应该是约我们前去这个地方相会。”便与贾涉招呼了一声,道:“既是三省六部发生了大火,那边道路已经封锁,贾兄身上又十分不便。那就干脆等大火灭了后,我再来约贾兄。”贾涉道:“好。”
几人离开丽春院,疾步赶来城北的断肠宅。外面天幕阴沉似铁,南边天空犹能看见浓烟滚滚。大街上甚是混乱,不断有行人来回奔跑,有赶去援救亲朋的,更多的则是担心火灾后物价飞涨而大肆抢购物资的。罗日愿本来还预备召集一队禁军,只是走了半天都未看见一名卫士,大约都赶去朝天门救火了。
宋慈道:“任会敢送信来,应该不是什么恶意,罗将军大可放心。”罗日愿道:“下官可不能放心。这任会敢在丰乐楼外布置机关行刺,万一他在断肠宅埋伏了机弩,我们可就是白白送死了。”
宋慈道:“我们几个不是目标,杀死我们无益,任会这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罗日愿还是不放心,可看到宋慈身为文弱书生尚且不惧,也只得手扶剑柄,跟在后面。
断肠宅位于御酒库北面,位置颇偏。原主人朱家的女儿朱淑真作为话题人物传扬开去后,朱淑真投水自杀,其父母也不能忍受流言,搬离了这里。人们将此处取名“断肠宅”,起初还作为名胜之地,时不时地来凭吊一番。但在京师这种地方,较朱淑真更风流更有才气的大名士大美女比比皆是,她慢慢也就被遗忘了。断肠宅遂成为荒宅,据说还常常闹鬼,大白天的也没人敢轻易进去。
来到断肠宅,果然荒废得厉害,周围蔓草丛生,幽绿得发黑,带有森森鬼气。宅子的门槛已被虫子蛀得只剩下木头渣子,大门掉了半扇,剩下的半扇也只剩下半截户枢支撑,摇摇欲坠。
不及进门,便听得里面有人拿筷子敲着桌子,合着节拍唱道:“悄无人,宿雨厌厌,空庭乍歇。听檐前铁马戛叮当,敲破梦魂残结。丁年事,天涯恨,又早在心头咽。谁怜我、绮帘前,镇日鞋儿双跌。今番也、石人应下千行血。拟展青天,写作断肠文,难尽说。”
岳珂朗声道:“好个‘拟展青天,写作断肠文,难尽说’。敢问里面是任会任君吗?宋慈、岳珂,还有禁军统制罗日愿,三位前来拜访。”里面有人应声道:“我就是任会。请进。”
三人遂穿过甬道,进来堂中。宅子的建筑尚属完好,只是处处灰尘,蛛网密布,不由得使人怀疑临安城中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正坐在堂中饮酒,见三人进来,放下手中筷子,问道:“只有你们三位吗?”岳珂道:“是的。本来也想带上一队禁军的,可三省六部发生了火灾,大伙儿都去救火了,没有富余人手。”
任会微微一笑,道:“岳公子,我认得你,你倒是个老实人。”又转头问道:“你就是负责调查案子的宋慈?听说你是朱熹老夫子的再传弟子,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小小年纪,好生了得。”
宋慈道:“我虽是理学弟子,学业不及朱夫子万分之一,不敢受此谬赞。请教阁下真名真的叫任会吗?”
任会道:“名字不过是个符号,那么较真干什么?譬如你,叫宋慈也好,叫宋祥也好,还不都是你这个人。”
宋慈道:“有理。那么请教任君约宋慈来这里有什么事?”任会笑道:“宋公子不正在到处找区区在下吗?我是为公子着想,想替你省些力气。其实前晚你查到我头上,连夜派禁军赶来断肠宅捉我,我人就在这里。偏偏那些禁军胆小,见是座荒宅,里面有灯火,还以为闹鬼,进都没进来,转身就跑了。”
宋慈道:“原来任君早有事败后投案自首的打算。”
任会道:“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只可惜我费尽心思,事终不成。”
罗日愿早等得不耐烦了,拔出佩剑,指着任会喝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你的同伙就是礼部侍郎史弥远,韩太师已下令将他软禁在南园审讯。快说,你可还有别的同伙?”
任会一愣,问道:“什么同伙?跟礼部侍郎史弥远有什么关系?”罗日愿道:“哼,就是他在三楼给你发信号,让你斩断绳索,弹出机关。”
任会这才会意过来,摇头道:“不,我根本不需要有人向我发出信号。我伏在离丰乐楼十丈远的水中,是可以看到坐在最西面的宾客的。只要我听到‘哗’的一声,又见到宾客站起,那就表示开始祝酒了,于是我斩断绳索,弹出机关。”
宋慈仔细回想众人证词,果然是在宰相陈自强端起酒杯致辞、众宾客一齐站起后才有机关发动,这才恍然大悟。但他生性谨慎,没有实据,不愿意就此下定论,忙道:“罗将军,这里交给你。我和岳兄要去趟丰乐楼,验证任君的口供是否与现场对得上。”
任会叹道:“有宋慈这样的能人做帮手,真是韩太师的福气啊。宋公子,且再听任某一句话。你和岳公子都是受韩太师之命查案,这位罗将军也是韩太师的心腹,那么都是自己人了。我跟几位交底说实话,我对不住韩太师。”
他的语气平平无奇,听在众人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
宋慈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任会道:“我对不住韩太师。我本是受韩太师之命行刺荣王,不料机关反而加在了韩太师本人身上,所幸他老人家大难不死,不然我可就万死莫赎了。”
岳珂不相信地问道:“你说你是受韩太师之命,布置机关,是为了刺杀荣王?”任会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是受韩太师密命刺杀荣王,但为了不牵涉太师,我受命后跟太师再无联系,他也不知道机关之事,丰乐楼行刺都是我自己谋划的。要是知道坐在首席的不是荣王,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斩断绳索、发动机关的。可惜我人在水中,看不见东首,所以才会误伤了韩太师。现下你们该相信我并没有同伙在三楼了吧。”
宋慈和岳珂不由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对方言语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罗日愿脸色通红,再也忍不住,怒道:“谎言!谎言!你不但污蔑韩太师,还想离间太师和荣王的关系,我这就一剑杀了你!”便欲挺剑刺去。岳珂急忙拦住,道:“罗将军切莫上当。你杀了他,就是杀人灭口,愈发坐实他的话了。”
任会道:“不劳罗将军动手。我有辱韩太师交付的使命,又误伤了他老人家,理该自决谢罪。”手腕一翻,便将一柄匕首倒插入自己胸口,微笑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吗?抬着我的尸首去问韩太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