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卷 彦八郎自尽
信玄获得大胜。箕轮城陷落的同时,信玄当然也取得了上野国的大半。这次的胜利,使他跨入关东平原,更打破了上杉辉虎入主关东的美梦。不过,在这一场战争中,信玄失去了他的爱将甘利左卫门尉。
“不过,我也获得了上州二百名勇士。”信玄骑着马喃喃地说着,却感受不到胜利的快乐。欢呼离开战场时充实的胜利感,究竟到哪里去了?
“胜赖表现出优秀的作战能力,对初阵而言,已经不简单了。”
但是,信玄还是不快乐。义信的事有如一块重铅般,沉在信玄心底。义信谋叛之事不假,只是饭富兵部为他以死顶罪。从饭富兵部遗书上声明一切与义信无关,都是他自己的主张来看,饭富兵部希望义信能继承武田信玄的事业。若想如此,义信必须改变想法,同意进攻骏河,和信玄共同讨伐今川氏真。这样,家臣们才可能认定他为武田继承人。但就目前来看,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唯一让他效忠父亲信玄的方法,是让他与爱妻于津祢分开,把于津祢遣回骏河,断绝与今川氏真的关系,改变义信的立场。
信玄心有此计,却未道出,只是透过穴山信君向义信表达此意。义信态度固执,对穴山信君不理不睬,父子关系陷入僵局。
信玄回府后,详细调查新馆仆人瓶儿装病回家再转往骏河之事。此事绝非瓶儿一人所为,必定有人在背后指挥。
信玄唤来驹泽七郎,令他详细追查瓶儿的来历。义信之事则完全托付暗桩。
诸国使者不仅下通民情,且熟悉忍术,可深入调查。所以,信玄才派驹泽七郎前去调查瓶儿来历。信玄心想,如果山本勘助还活着,这些事他最拿手。数日后,驹泽七郎回报。
“我透过各种关系调查瓶儿来历,并没有甚么特别之处。瓶儿有两个姊姊,一个嫁人,一个在穴山彦八郎信邦府中服侍。”
“穴山彦八郎信邦……”信玄不禁脱口而出,旋而看看四周,担心声音传到隔壁。房间里只有信玄和驹泽七郎。志磨温泉事变之前,信玄常和饭富兵部、饭富三郎兵卫、马场民部等近臣讨论。但是,饭富兵部死后,三郎兵卫对信玄有所顾忌,虽改姓为山县三郎兵卫,仍无法摆脱兵部的死和自己的立场。这是武田家内部的黑暗面,若再扩大,恐有危及武田的生存。
“穴山彦八郎信邦有何动静……”信玄低声问道。
彦八郎信邦是穴山信君的弟弟,信玄的外甥。信君外貌魁伟,彦八郎则是一个美男子,不失武勇,与哥哥的理性比较起来,他属直率型。
“穴山彦八郎信邦公的家臣田中源四郎,于数日前旅行回来。”
家臣办事回来,并无不可,但是驹泽七郎观察得十分细微。
“一般家臣办事回来,多半先回家更衣,再面见主上。但是,田中源四郎却一身旅装直入主子家门。”
说媒、巡视领土、佛事等事情,一般是在洗净尘垢之后才向主人报告。不换旅装直接面见主子,多半是和战争有关的情报。战争之外的重要大事,身为使者也会选择半夜叩门报告。
“田中源四郎衣服也不换地直入主子家门,可能有甚么紧急大事。”信玄点点头。接着便一言不发地静听驹泽七郎的报告。
驹泽七郎尾随田中源四郎回到自宅。从脱下舍弃的草鞋底来看,可能出门了一天。草鞋穿一天就舍弃换新,因此,究竟是出门一日还是长途旅行归来,就很难判断。从田中源四郎的旅途随从来看,应该是出门好几天了。只要向附近的人或家人打听就可分晓,但是驹泽七郎身居幕后,此事宜交暗桩处理。
驹泽七郎潜入田中源四郎宅。宅院并不大,有四个孩子,十分吵杂。这里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驹泽七郎躲在地板下,孩子的声音清晰可闻。做爸爸的还没有回来。小孩问爸爸去哪里了,都数到四啦。哥哥说,不对,是数到五了爸爸还没有回来。二人为是四还是五开始争吵。孩子们睡了,四周静下来。驹泽七郎把耳朵贴着夫妇卧室的地板。田中源四郎和太太在谈话。开始时声音很低,但是太太的声音愈来愈大。好像在骏河有女人。女人说,说是出公差,其实是去骏河会女人吧。源四郎怒骂一声。静下来了。大概是行周公之礼吧,驹泽七郎便离去。田中源四郎到骏河出公差,以五天的往返时间来看,脚程算是相当快的。
驹泽七郎的报告到此结束。
“穴山彦八郎方面呢?”
穴山家和武田家有很深的血缘关系。穴山家分立数代,几乎隔一代便与武田家结缘。若没有信玄的许可,绝不敢潜入彦八郎家。驹泽七郎以委婉的语气询问,显示出其中的微妙关系。
“不急,先严密监视进出的人。你若忙不过来,可以找下面的人。”
说完,信玄便让驹泽七郎退下,自己独自沉思。让穴山信君劝服义信之事,终告失败。
(看来,义信之事,我是没有办法了。彦八郎和义信有往来,不如让彦八郎当说客。)
这个话,是在进攻箕轮城之前说的。信玄期盼彦八郎能改变义信顽固的态度。信玄唤来彦八郎,请他暗中规劝义信离开于津祢。
(我一定会说服义信。)
彦八郎在信玄面前保证。而今,彦八郎却私通骏河。难道一半的武田家臣们,或许穴山信君也在内,暗地赞成义信与骏河的今川往来。
只要无特殊目的,并不禁止前往他国。只是田中源四郎暗中前往骏河之举,确实让人费解。
如果义信打算联合能言善辩的彦八郎再次谋叛,那么彦八郎很可能安排瓶儿引开暗桩注意,自己则趁隙执行计划。当暗桩被瓶儿诱开时,田中源四郎循他路前往骏河。除了田中源四郎之外,或许还有其他人走各种道路前往骏河。
“究竟有何企图呢?”
义信的目的昭然若揭,却无法想像其内容。义信企图逃出新馆,在目前是不可能的。
饭富兵部事件之后,义信受到管制。在不引发大乱的情况下,他接着会有甚么计划呢?逃出去。先把于津祢送回骏河,待信玄疏忽后,再趁机离开古府中逃往骏河。
要使计划顺利,必须先和骏河做好沟通,甚而要求今川军队到国境护航。
“如果不假,我得有所准备。”信玄喃喃说道。
信玄似乎感觉到不安的气息。
信玄和阿茜很久没有见面了。信玄一到,阿茜立即备酒。冬天的脚步已经到了,气候乍寒。平日以火钵、火炬御寒,若不算严寒,暂将火钵搁置一边。信玄不善豪饮,宁可浅酌。只要喝一点,立刻满脸通红。备好寝具,侍女轻步离去。
“我先去……”
阿茜妩媚地看了信玄一眼,随即到邻室。一阵衣衫轻解的窸窣声,又静了下来。阿茜总是先把被窝弄热。当信玄酒酣之后,正有暖和的被窝等着。只有阿茜会这么做。妻妾中从未有谁想过先信玄入被,她们认为这是大不敬的。阿茜是一个追求实际的人。当然,暖被之事也先徵得信玄同意,并非专断独行。原先是用脚炉暖被,但信玄认为不自然,阿茜才这么做。阿茜曾表示:主公,你若先通知,我会在被里等你。但是信玄并未前往。原先预定要去某妾处,中途又改往别妾处,时有所见。
“我一个人在这儿,好寂寞哟。”阿茜诱惑道。
信玄终于进了邻室。
阿茜就连共枕时的行动,也异于其他妻妾。以为她会温顺如绵羊时,却积极主动地要求信玄。有时是消人魂魄的呻吟声,有时却是罕闻的昂亢声。她不按牌理出牌的作法,激起信玄的情绪。
“主公,你有心事。”
事毕,二人整理一番再卧枕闲聊时,阿茜问道。
“你看得出来?”
“嗯,您虽然尽量不去想,但是义信和骏河的事总会浮现出来。”
信玄心想,阿茜学过忍术,所以能看穿我的心事。
“你认为于津祢如何?”
问题来得突然,阿茜略为讶异。
“我想近期内,骏河还不会接于津祢回去。三十多名侍仆进入踯躅崎馆。我不担心那天晚上的事,今川家有优秀的忍者。应该有几个女人和我一样,学过忍术。如果其中混杂了一位滨子,事情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甚么意思?”
“会发生事情。”
“你认识滨子?”
“是的。”
“那么……”
“只要我能效命,绝不离开主公。至于骏河一行人中有无蹊跷,驹泽七郎一眼就能看出。我会告诉驹泽七郎有关滨子的事。”
“你的意思是滨子的队伍马上会来?”
“一定会来。您必须做好准备。”
“阿茜,你是听到了甚么吗?”
“没有。只是和您接触时,感觉到一股不安之气。”说着,阿茜的粉脸埋入信玄前胸。
永禄九年十一月十日,暗桩来报,义信有意送于津祢回骏河。信玄表面高兴,心里却怀疑义信的用心。
信玄派快马向骏河今川氏真通报休掉于津祢之事。预料氏真会有一番抗议,谁知氏真只是形式上的派遣使者前来表示择日带于津祢回去。
(太干脆了,奇怪……)
信玄沉思着。义信原本压根儿不愿和爱妻于津祢离婚,无论穴山信君如何劝说,仍是不为所动。而今突然同意,实在令人不解。再者,义信同意离婚之后,立即希望获得更多的自由。在暗桩的监视下,情绪低落,大门也不能出一步。他想骑马出去走走。
义信仍然不能离开新馆,但是信玄表示愿意在于津祢回到骏河之后再做考虑。骏河的使者来了。前来迎接于津祢的队伍,包括女仆家臣四十五人、驮马、轿子、脚夫等二十六人。预定十二月一日到达古府中,次日带于津祢回返。
信玄唤来驹泽七郎,要他派几名好手检查迎接队伍中是否有可疑份子。
“里面可能有一个懂得忍术名叫滨子的女子,也查查她。至于她的长相,可以问阿茜。”
这些已足够让驹泽七郎了解大概。
驹泽七郎在南部的客栈遇到骏河来的队伍。驹泽七郎向客栈主人表示有任务在身,假扮成店小二,监视骏河队伍。矮小、细眼、内八字;阿茜只说了这些特征。但是对驹泽七郎来说,已经足够了。在走廊与她擦肩而过时,驹泽七郎故意去触碰她的下腹部;这是忍者试探一个人时的手法。若是一般女子,多半会受攻击;有一手的女子则会拂开手,抽身而退,或是受击后仍然站稳等反应。
驹泽七郎猜想这女子十之八九会把他的手拂开。她眯细的眼睛带着警戒之色,步履稳固。现在是证明她就是滨子的最后一招。
柔软而不失弹性的感觉,传到手上。这名女子立即止步抽身,怒骂道:
“干甚么?!不要脸!我要告诉你们老板,你等着吧。”说完拂袖而去。
(就是她。)
抓到把柄了。她故意表现怒态。人在突然受袭时,不会惊叫出声。滨子是一个优秀的女忍者,可惜错了一步。当夜,驹泽七郎到古府中向信玄报告此事。
“迎接于津祢的队伍中,确实有女忍者。此外,家仆中也埋伏了几名忍者。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果然如此,信玄点点头。来迎接于津祢的队伍,一定有甚么企图。
傍晚时分,山县三郎兵卫带着一名男子前来。从他的神色可以看出此人非普通人物,于是,信玄摒退左右。此人大概二十二、三岁吧,看到信玄便流下泪来。
“我是刚刚来自骏河的上野介信友。”男子开口说道。
“甚么,信友!你是在骏河出生的信友?”信玄看着信友。
宽阔的额头,像极了父亲信虎。信玄知道信虎被放逐到骏河之后,在当地和一名侍女生下一子——上野介信友,也就是他的弟弟。原是今川氏真的家臣,但是在信虎奔往京都之后,境遇变得十分悲惨。没有想到这个弟弟此刻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上野介信友从衣襟夹层中取出一张纸,交给信玄。是今川氏真的重臣——葛山备中守元氏,写来的。
于津祢迎接队伍别有用心山崎
今川家的重臣当中,并没有名叫山崎的人。山崎,乃是葛山备中守元氏和信玄之间的暗号。
“你说说看。”信玄对信友说道。
“详细情形不太清楚,只知道混在于津祢迎接队伍中的忍者们,打算乘夜放火烧踯躅崎馆,趁乱带出于津祢和义信。有人在馆中接应。”
“谁?”
“不知道。”
“谢谢你来通知。你不必回骏河了。下次再回骏河,将是你率兵马进攻的时候。”
信玄温和地要这个小得足可当自己儿子的弟弟下去休息。
是夜,信玄独思许久。心有困惑时,便召山县三郎兵卫前来讨论,其余时间皆在室内独处。
迎接于津祢的队伍明天就要抵达古府中,信玄召集主将,令其严密护卫古府中。对于次日抵达的骏河队伍,一律入宿东光寺,不得进入踯躅崎馆。东光寺的周围被兵士团团围住。
义信得知骏河使者被带往东光寺,不得进入踯躅崎馆时,心想信玄大概知道这次的计划了。但是,他仍不放弃。他绝不在最后一夜让于津祢看到他落泪。义信表示,一定会很快再见面的。
次晨,于津祢走出新馆入轿时,义信被禁止送行。于津祢被送到东光寺,再从那里登上骏河的迎轿。说是送行,却被武田信丰的五百军队围送到国境。
于津祢出古府中不到一里时,信玄下达新命令,让义信移往东光寺。
义信被送到东光寺幽禁起来,与外界完全隔绝。山县三郎兵卫的军队部署在外围。
同时,穴山彦八郎信邦宅也遭到包围。彦八郎毫不抵抗地服从,但对一切质问默不作答。信玄将他送到身延山隐居。信玄之所以不杀他,是考虑到可能牵连到别人。
“请赐舍弟切腹。”穴山信君来到信玄跟前要求。
有田中源四郎出使骏河的证据在手,不怕他企图逃走。而信君要求赐死弟弟,是为了保全穴山家。
“好,去身延山取彦八郎的首级来吧。”
信玄眼见似乎只有彦八郎参与义信这次的计划,于是下达命令。
当天,穴山信君从古府中带着二十名骑兵出发。饭富家的兄弟,也分裂为二;兄死弟留。穴山家面临弟弟彦八郎死亡,哥哥信君留存的局面,也是出身武家的无奈。
信玄和义信间的固执,造成武田家直系的内纷,也引发出兄弟档家臣分裂为二的耐人寻味的事实。信玄是赢家,乃既定的事实。但是,如果信玄被义信放逐,那么饭富家和穴山家又是另一番局面。饭富家和穴山家当初必定也有这样的赌注心态。
穴山信君来到身延山,代信玄宣达切腹的命令。
“我无法拒绝义信的要求。哥哥,原谅我。”彦八郎说道。
“我了解。换成我,也一样吧。”
信君绕到彦八郎身后,拔出大刀。
穴山彦八郎信邦的切腹之日,在身延山中有明确的记载。
永禄九年十二月五日,明芳义觉穴山彦八郎于该寺塔头自尽。
当日,雪停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