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监定
玄鬼像平常一样出现在为景寝室里,为景那时正昏昏欲睡。玄鬼轻咳一声,为景猛一抬头,见玄鬼正端坐在门口垂着脑袋,“回来了?”
“人还没有到,今天傍晚才走到名立,不过我怕主公等得心急,先赶回来报告。”
名立是距离春日山三里半的海边小村。
“事情办成了?”
“是,明天中午就可进城,主公必定满意,请放心!”
“好,好。那就明天再看吧!如果我真中意,答应你的奖赏绝不食言。”
“多谢主公,人直接送进城吗?”
“这个——”为景略事考虑说:“这样好了,先送到昭田家里。尽量保密,夜里再送吧!昭田那边我会告诉他的。”
“是,在下告辞。”玄鬼后退,关上纸门,悄无声息地离去。
第二天早上,为景叫来昭田常陆介。昭田原是越前朝仓家臣,朝仓家废了以后,流浪到越后,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叫久三郎,一个叫久五郎,兄弟俩都俊美伶俐,很讨为景欢心,爱屋及乌,昭田也受重用。当然他本身也是个人物,智勇双全,为景自是倚重,目前已是家老之一。那两兄弟长大以后,更加出类拔萃,屡立战功,于是为景让他们继承越后断嗣的望族,哥哥改名黑田国忠、弟弟改名金津国吉,昭田一族在为景家中已是羽翼最丰的一族。
昭田约五十四、五岁,满脸皱纹,但是发眉犹黑。他身材瘦高,行动仍很健康,眼窝深陷,眼睛总是眯着,像有几分困意,但偶尔不经意的一瞥中总会闪现一丝锐光,然后又恢复原先的无神目光,这一点,让人颇有阴险的感觉,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并无贰心,不久前为景被上杉显定及宇佐美定行击败落难到佐渡时,他也追随而去。
昭田一到,为景摒退众人,把他叫近身前说:“今晚服部玄鬼会带两个女人到你家里,把她们藏好,尽量别让人知道,我到时会去,届时我们再好好谈。”
“是。”
昭田接着和为景闲谈一阵,便告退回家。昭田走后,为景取出纸笔算盘,专心记载一些事项,直到下午才忙完。喝杯茶刚想休息,感觉仆僮之间有些骚动,他问:“甚么事?”
“啊!”那仆僮一时不敢明说,为景默默地瞄了他一眼,他只好老实说出来。
为景长子晴景那里发生内哄。有两个仆僮老早就为了争宠而交恶,今天中午,其中一个侍候完晴景午餐,端着餐盘回厨房途中,另外一个突然半路跳出,抽刀攻击,那仆僮早防着有这么一天,扭身把餐盘向对方一扔,打到脸部,同时抽刀直射对方腹部,刀子穿肠而过,随即补上一刀,人立刻倒地,而他只是肩部受了点小伤。他余恨未消,抱着对方身体,拔出插在他腹部的匕首,像切肉似地一块一块地割,直把对方折腾到断气为止。
为景暗骂晴景混蛋,但眉毛文风不动,他又问:“死的是旧人,活的是新来的吧?”
“是。”
果然又是因为争风吃醋,晴景常搞出这种麻烦。为景真恨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摆不平这种小事,他问:“晴景怎么处置活的?”
“少主说他先遭暗算,反能制敌于死,了不起,请玄庵医师为他疗伤后,还赐给他奖赏,要他好好休息。”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为景愈想愈气,霍地起身:“带路!”
晴景今年二十八岁,虽也魁梧高大,但体质虚弱,皮肤白皙透明,脸略下垂,眉毛很淡,眼睛清澄,毫无威严。总之,体格像男人,脸孔却非常女性化。他住在二之丸,父子两、三天才见一次面。只要有事,为景习惯召晴景过去。这回他亲自驾临,晴景大惊,赶紧出迎,他大概也猜得到父亲所为而来。
为景冷冷看了跪在玄关前行礼的晴景一眼,便进入房间,晴景怯生生地跟在后面。
为景第一句话便是:“所有的人都退下!”然后对晴景说:“刚才那个打架打赢的仆僮虽然可怜,但是叫他切腹吧!”
晴景吓了一跳,苍白的脸倏地变红,随即发青,表情惊惧地申诉:“启禀父亲,他先遭暗算,反能克敌制胜,何罪之有?”
“如果要追究罪魁祸首,那就是你,但你是主人,也是我的长子,我不能叫你切腹!这既然是打架,就是双方都有不满,双方都有罪,如果对象是外人,另当别论,但是自家人打架,尤其是在我居城内打架,古今之法是皆罚,如果不这么处置,死者家属定会不平,造成家中不和之本,你不可以再耽溺在这种不公及色恋中!”
晴景没有回答,似乎在盘算还要说些甚么。为景突然起身:“快下命令吧!”
“请等一等!你想想看,那仆僮是多么优秀啊!是他先遭到攻击,如今却要他切腹,那妥当吗?”
晴景一副拚命想要挽回的表情,但是为景只是冷冷地重复一句:“下令吧!”便回去。
他回到本丸后,派遣一名忠贞的贴身武士到晴景那里检视切腹结果。为景心想:“晴景这孩子真是懦弱!不像能够在这乱世继承家业的人,长尾一家难道将止于我?!”除了晴景,他还有景康(二十四岁)、景房(七岁)两个儿子,他逐一研究这些孩子,似乎觉得无一不懦弱。
“懦弱、懦弱,唉!总不能废掉晴景换一个!”他心中憾恨地嘀咕着,倒完全没想到还有虎千代。
时序已是夏天,户外绿荫浓密,阳光耀眼。为景凝神望着户外景致,一只猫穿过院子,是那只丑陋的老猫,垂着松弛的尾巴,大腹便便鼓着波浪慢吞吞走过去。为景的表情一如止水,不知是否注意到。
派去的贴身武士半个时辰后回来报告说:“从头监视到尾,那孩子不但长得好,性格也好,死得相当干脆!”他似乎不太赞同为景的处置,絮絮叨叨地说着。
为景只是冷冷道:“我知道他是可怜,但那是古今之法!”
夜深以后,为景出城。他一副潜行打扮,防范完备。他在和服下面穿着护胸,带着五名心腹骑兵,这些人都是轻便武装,携弓带箭。
昭田常陆介的房子和其他家臣一样在二之丸外围。夜色昏暗,一行人没有点燃火把,一言不发,悄悄地走向昭田家。昭田在玄关恭迎。
“玄鬼已经来了吧!”
“正在等着!”
客厅内为景坐的位子已铺上垫子,玄鬼微垂着头蹲在院子前面。为景一就座,就向昭田示意,昭田满脸是笑地说:“马上带来。”
为景一如往常挺直腰骨,望着漆黑的外面。纸门对面发出轻微的衣服摩擦声,他望向纸门。纸门轻轻打开,一个年轻女郎高捧着方几出现,她穿着白绫绣金箔、衬着红丝里的和服,浓密的头发垂在脑后,系着发结。眉如墨,红唇略大如花,身材高大,丰姿艳丽,年约十七、八岁。为景一看,非常满意,她把方几放在为景面前,方桌上放着乾鲍鱼片。为景并没有看方几上的东西,只是像监定家似地冷静专注打量着女人的举止、柔软白嫩的美手、雪白的酥胸、粉颈及翦水双瞳,连连叹好。
为景头头点,心想这个很好。这时又出现了另一个美女,她捧着放酒杯的盘子,她们服饰几乎相同。但这一个身材中等,相貌一样明艳,肤色浅黑,年纪也约十七、八岁,为景心想这个也好。
接着,又是一个女人出现,不过,是昭田的妻子,她把端进来的高脚酒杯交给女人,恭恭敬敬地向为景行个礼便退下。为景喝着女人为他斟上的酒,问她们姓名。高大的那个叫春娘,另一个叫秋娘,年龄都是十七岁。她们说话带着软软的京腔。
“很好,下去吧!”
女人退出房间后,为景笑着对玄鬼说:“我很满意,没想到你还真找到了,哪,这是你的奖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交给昭田,昭田交给玄鬼,玄鬼接过后塞入怀中。
为景把座席移到廊下,压低声音问玄鬼:“那些女人完全看不出来是甚么出身,究竟哪里找来的?”
玄鬼蠕动着乌鸦似的大嘴巴、嘀咕嘀咕地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因为京里面有专门照顾这种女人的人口贩子,我只跟他说要两个绝世美女,他就火烧屁股似地到处找,换来换去,研究又研究,最后才决定这两个。”
为景也知道玄鬼的话亦真亦假,因为玄鬼有个很奇怪的毛病,常常把一些无聊小事当真。
为景问:“是不是官家千金?”
“或许吧!京都里吃稀饭过日子的官家也不少,只要有二十两黄金,把女儿赐给乡下武士也无妨。就算这两位是官家千金小姐,也没甚么奇怪。不过,真的没有特别查明。”
他这种讲法非常暧昧,为景只好苦笑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是。”玄鬼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暴饮暴食又痛快地玩了一阵才睡下,弥二郎因而睡的非常沉。黎明未到,他突然渴醒,起身想拿枕边的水,身旁的女人也醒了。
“要喝水吗?”
“嗯!”
女人把水倒进金杯里。
“啊!好甜!再给我一杯!”
他咂咂嘴唇,喝了三杯,起身如厕。女人立刻点着蜡烛走在前面,她穿着白睡袍,系着红腰带,腰肢纤细,婀娜娆艳。弥二郎抓起短刀,跟着女人慢慢走过长廊。如厕完毕,听见城外远处水田里青蛙叫声,叫得非常热烈,大概是整晚叫个不停,一点也不嫌累。
他在廊外留连了一会儿,觉得非常爽快,正要转身回房时,高高的栏杆之间飘飘然飞下一个大似飞蛾或蝙蝠的东西,女人“啊”地一声,停下脚步,手上的烛火熄了。弥二郎掩护着发抖缩在一旁的女人,伸手抽出短刀,谨慎小心地观察四周,只要空气有丝毫晃动,他就毫不留情地斩杀过去。但四周悄悄无声,反倒使得呼吸的声音变得厚重。但是,弥二郎更加觉得有某个东西就在附近,他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前后窥望。
有了!就在约莫十公尺远的地方。他暗吸一口气,正要跃向那地方时,一道像烟又像雾的朦胧影子说道:“请等一下,柿崎大人,在下有事相告!”那声音低沉,犹如自言自语。
“你是甚么人?”弥二郎尽量装出平静的语调,但手上的短刀正准备射出。
对方突然说话:“千万不可!”
那个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刚才那朦胧所见的影子也不见了。“甚么人?你到底是甚么人?”
“请先收下短刀,在下奉命带样东西来见大人,如果大人要战,在下怎么交差?”远远的声音中含着笑意。
“你究竟是甚么人?”
“请先收起短刀吧!”
弥二郎没有办法,只好收回短刀。
“我是金津大人派来的人!”
“金津国吉?!”
弥二郎仍然不敢大意,摆好防卫姿势,但是心中已无杀意。于是,对方终于出现在他眼前,一副忍者打扮。
“金津派你来有甚么事?”
“事情都写在这封信上,在下明晚还要回禀金津大人,希望届时能得到柿崎大人的答覆!”
弥二郎接过信后,对方即说:“恕在下打扰,告辞了!明晚再来!”声音逐渐变远,身影也溶入黑暗之中。
女人被刚才那一幕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弥二郎安慰她:“不要害怕,他已经走了!”他搂着女人回到寝室。其实他自己也受到惊吓,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心中非常懊恼。
“点灯。”
女人惊魂未定,无法点着。
“不是告诉你人已经走了吗?!”弥二郎嘀咕着,自己把灯点燃。他盘腿坐在被褥上,展开书信。信上写着:“如此传信,无礼至极!敬请原谅!今有一事,须与阁下直接面谈,当此之时阁下移樽就驾抑或在下亲自登城拜访,皆为不妥,拟请阁下指定一可信任场所,在下必当恭候大驾光临。”
弥二郎拧着粗硬的腿毛,歪着头盘算。金津想商量甚么事,他大概也能猜到一二。金津国吉是昭田常陆介的次子,从小受为景宠爱,这件事情是为景授意。弥二郎心想,为景一定是想把我拉过去。弥二郎非常愉快,把书信卷好,放在枕下,吩咐女人说:“这件事千万不可泄露出去!”
女人梦呓似地说:“是。”刚才的事究竟是否真实,她都还不清楚。
弥二郎翻身而卧,一手把女人拖进怀里。女人的身体因为清晨寒气而变得冰冷,但依然如鲜果般柔软。弥二郎紧紧拥着她那苗条的身躯,女人有点害怕。
“别怕!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远处传来鸡啼。
天一亮弥二郎就到弥三郎那儿,把信拿给他看。弥三郎看过以后笑着说:“果然是来拉拢我们的!怎么样,要去跟他们谈一谈吗?”
“我还没决定。”
“会不会有危险?”
“我想不会有吧!昨晚那家伙也没有甚么恶意,但口风很紧,甚么都没说。”
“我代你去吧!”
“好是好,不过……”
弥二郎的回答好像有点暧昧,似乎不放心,弥三郎于是不高兴地说:“我也不是特别想去,只是大哥是一族之长,万一有事,一族全都麻烦,如果是我,纵然有甚么事,也只是我个人的事罢了!我看,还是我代替你去吧!”
“嗯,你的意思我很了解,但是对方指名要我去,如果我没去,他们会开诚布公地谈吗?”
“既然如此,那就大哥去罢!刚才你说还没决定,那现在是要去罗!”弥三郎的口气很不好。
“你别生气嘛!这样好了,我们两个都去!”
“那好。”弥三郎恢复了精神,又说:“我们兄弟两个一起去,就算对方有甚么把戏,我们也能应付裕如!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应付,我看最少要带上百来人。”
“那当然,以前宇佐美到我这里,也是一样。”
“那就这么决定了!你想,对方要谈些甚么?”
“我想大概是要我们脱离上条,加入长尾吧!”
“不是我多嘴,上条那边已答应事成之后,就把颈城郡十个乡给大哥,春日山会提出甚么样的条件呢?春日山一向消息灵通,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
“或许吧!”
“上田一战的胜利,功劳一半在宇佐美,一半在大哥,这问谁都是一样的。”
“就是说嘛!是我率领劲兵如风卷残云般打垮上田军,斩杀大堀等七名勇者,甚至把有鬼神之称的房景赶回城里,如果没有我,就算宇佐美指挥得当,这场仗恐怕也不会这么顺利!”
“的确如此!不过,上田一战后,春日山的势力大减,如今摇着尾巴攀附上条的人络绎不绝,上条势力大增,春日山为了挽回局势,迫切想把大哥拉到他们那边。我想是这样没错。”
“没错!”
“既然如此,如果条件不好,我们就不必谈了。我看再过不久,春日山没落已定,我们就是按兵不动,也能获得那十个乡镇的。”
“你想拿下一半越后不成?!也好!咱们兄弟俩一起去谈!”
“好!没有大哥帮忙,春日山必趋没落,就算拿他半国,也不算重赏!”
兄弟俩又商量了一阵子,把地点选在春日山和柿崎中间大瀁的真言宗寺,时间是三天后正午。
弥二郎回到城里,依照商量的结果,写好回信,放进小抽屉里。他对昨天来的忍者今天会在甚么地方出现相当感兴趣。他知道昨天来的是为景手下的忍者。为景好弄谋术,养了许多密探,分置越后国内及邻国。弥二郎今晚想看清来者是何人,暗思只要没看到他的脸,绝对不给他回信。
但是那天晚上,忍者始终没有出现。弥二郎生气且狼狈,突然闪过一念,心想会不会是宇佐美定行试探自己的计谋。赶忙打开小抽屉,不觉大惊,昨天写的回信已经不见,换上一张字迹笨拙的纸条:“回信已取,届时定当赴会。”
弥二郎心想,这还得了,简直神出鬼没,一股寒意流过背脊。
柿崎兄弟比预定时刻早了半个时辰到达大瀁村,他们带了十多个侍卫,都穿戴古式的礼帽礼服,但另外的一百多名随从,却都穿戴轻型甲胄,携弓带矛,扛着大刀,一副征战装备。抵达村口时,金津领着数名随从等候,每个人都穿着礼服。
“阁下到得真早!”金津满脸谄媚的笑容迎上来。他年约三十二、三,风采极佳,言行得体。
弥二郎带这么多人,又比预定时间早来,彷佛自己多疑的心性已被看穿,颇觉不好意思,但继而一想,让对方知道我是有备而来也好。兄弟俩同时寒暄:“劳您出迎,不敢、不敢。”说着准备下马。
金津忙说:“请别下马,还有段路!”他唤来自己座骑,上到马身说:“护卫武士也一起到寺中休息吧!这一带甚么也没有,相当无聊,我们在寺里备有酒肴,或可消暑解闷。”说完自己领头前行。
三人齐马并进,沿着乾窄的村路走向寺院。柿崎的随从则跟在后面。
大瀁村地多沼泽,土地湿黏,每遇天雨,顿成一片汪洋,久无人居。后来一些无地可耕的贫苦农民,像在瓦砾中寻觅宝石般,耐心地把这一片宽广湿土化成耕地,并在这里安家落户。由于耕地相当少,实在是个贫寒的村子,但在村中央的真言宗寺却雄伟壮观,香火鼎盛,信仰浓厚的村人,宁可放弃自己的食物,也不吝惜对寺院的奉献。
大殿后面的一个房间充当会谈场所,这座全由桧木建成、崭新书院式建筑前面,有个铺着泉石的院子。浓荫深处,蝉鸣清亮。定席以后,金津说:“首先让在下为所行无礼而道歉,然后再向阁下愿意恳切一谈而致谢!”
“哪里!哪里!”
寒暄之间,酒菜送上,紧跟在酒菜后面的,是捧着酒杯及酒壶的两个美女,两人都穿着织上金银箔饰的雪白缎子和服,系着鲜红的带子,垂下如云长发系着蓝色金冠,她们正是春娘和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