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兵困济南 第四节

燕军扒开泺口的大清河堤后,以湖光山色、百泉争涌闻名的泉城济南,已名副其实的成为一片泽国。尽管守军已将齐川、泺源、舜田三个旱门堵死,但连接大明湖的水门——汇波门却挡不住洪水的攻势。两日下来,城中积水已涨至四尺有余。除南城一带因接着历山地脉,地势较高,尚未遭水浸外,城内其他地方已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土。连日来,济南居民除少数登上城中几座小山外,其余纷纷向南城迁徙,舜田门内的街道上到处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百姓。随着水位的持续攀升,恐慌的情绪在阖城居民间迅速蔓延——再这么继续下去,济南可真要遭灭顶之灾了!

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坚守济南的朝廷官员们莫不心急如焚。这一日下午,以平燕参将、都指挥使盛庸和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铁铉为首,济南文武要员们齐聚舜田门内的舜祠正殿,商讨应对之策。

说是满城文武要员,其实也没几个人。德州失守后,济南城内各衙门官员闻风散尽,右参政铁铉已是眼下品级最高的文官。武将方面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当初参加二次北伐的朝廷大将中,越雋侯俞渊、都督瞿能已在白沟河毙命;武定侯郭英和参将平安亦在那场大溃逃中奔回真定。接下来的禹城一战,南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副总兵胡观、参将李增枝以及参军刘璟等人尽皆失散;逃回济南的参将以上武官除盛庸外,也只剩下南军主帅、曹国公李景隆了。等逃进济南,惊魂稍定,李景隆才想明白,自己是上了朱棣的大当!而德州失守,最后十万人马也灰飞烟灭,这样的结果要传回朝廷,李景隆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又羞又愧又惊又气之下,饱受摧残的平燕总兵官终于意志崩溃,竟在燕军兵临城下之际一病不起。李景隆在这火烧眉毛的关头撂挑子,铁铉等人恨他草包的同时,也慌了手脚。惶然四顾之下,济南城内可以率军守城的,也只有盛庸一人了。于是大伙儿便推举盛庸为帅。盛庸知形势危急,也不推辞,当即慷慨受命,成为济南的临时主将。

盛庸今年四十出头,从戎二十余载,积功升为都指挥使,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在二次北伐中,因其曾在李文忠手下为将,故李景隆对他也十分器重,授予独当一面之责。而盛庸也确实英勇善战,指挥有方,表现十分抢眼。白沟河大败中,南军各部皆丢盔弃甲,唯盛庸所部尚有秩序、徐徐而退。禹城一战,李景隆单骑逃回济南,其余众将亦各自亡命,仍只有盛庸在最后关头竭力收拢溃兵,带着近万未被打乱的败兵退往城内,为南军保存了最后一丝实力。这几日来,盛庸在铁铉等人的辅佐下,以万余哀兵加上不到两万的城中青壮,硬是生生挡住了十万虎狼燕军的日夜猛攻,这也使他的威望迅速高涨。现在,燕军掘开大清河,济南已经命悬一线,在这个紧要关头,众人又不约而同把希望寄托在了盛庸身上,希望他能挽狂澜于即倒。

见众人到齐,盛庸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纸,轻声一哼道:“燕庶人今晨射来书信一封,限我军三日之内开城投降!”说完,他轻轻地将这封劝降信递到坐在身旁的参军高巍手中。

高巍接过信,将其展开,随即用干涩的嗓音念了起来。

信的前半部分并无出奇之处,无非是晓以大义、以形势相劝,继而威逼恫吓而已。这一套对堂内的文武来说毫无效果。畏惧燕军的朝廷官员在其到来之前就逃出了济南城,现留在这里的,都是铁了心和燕藩打到底的。尽管众寡之比悬殊,但大家都无退却之意。听得朱棣在信中巧舌如簧,堂上文武皆一阵冷笑。

但当高巍念到信的最尾处时,众人的神情顿凝重起来:“……本王身为太祖嫡子,国之重藩,亦视济南士民为吾赤子,不忍使其没于波涛,故晓谕部属,泺口之堤仅决二十丈,未可再过。然若尔等执意党附奸佞、负隅顽抗,为天下苍生计,本王亦不得不再掘溃堤,驱水灌城。果至于此,皆尔等不识天命之过也。尔等若仍一意孤行,则必悔之无及!何去何从,尔等需当慎思!”

“燕贼丧心病狂,为一己之私欲,竟欲置我满城军民于死地!太祖在天之灵有知,必诛此不孝逆子!”高巍刚一念完,铁铉便咬牙切齿的骂道。铁铉入仕前为国子监监生,深受儒家忠义之道的熏陶,对燕藩起兵反抗朝廷的逆举,他一直愤恨不已,此番见朱棣如此嚣张,竟以满城军民的安危相胁,他更是怒不可遏。

“鼎石大人少安毋躁!”盛庸安抚住铁铉,沉声道,“眼下最紧要者,是如何应对燕贼灌城暴举?如今城中已危如累卵,若北兵再将溃口扩大,洪水倾泻之下,济南必将遭灭顶之灾!”

“妈的!冲出城去,跟北兵拼了!”

“北兵就驻在对面的历山上。今晚咱们全军出城,趁夜偷袭燕庶人的中军大营,只要杀了燕庶人,燕藩不战自溃!”铁铉话音方落,楚智与庄得两个游击将军便慷慨请战。楚智是盛庸最信任的部属;庄得则是当初在怀来逃脱的宋忠旧部。庄得从怀来逃出后奔往真定,后划入武定侯郭英帐下,在真定大营中担任游击。白沟河大败,庄得在战场上与郭英部失散,遂跟李景隆逃往德州,后又一路辗转逃到济南,成为盛庸手下仅有的两个将官之一。

盛庸沉默不语。楚智与庄得的勇气虽然可嘉,但盛庸却明白,这出城是万万不可行的。眼下城中兵马堪堪一万,青壮亦不到两万之数,且都是连日作战,疲惫不堪。让他们去和燕军面对面的对阵,恐怕一个时辰不到就全军覆没了。至于夜袭也不可行。朱棣的本事盛庸太了解不过,他绝不相信这位久经沙场的带兵王爷会给自己袭营的机会。

此时铁铉也冷静下来,思虑一番,他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盛将军,可否趁夜从汇波门出城,乘舟偷袭泺口?燕军主力都在历山,泺口守军应不会太多。只要能将溃口堵上,济南亦可得救!”

盛庸沉吟半晌,仍摇头道:“难!且不说城中根本没这么多舟船,即便有,逆洪水之势划向泺口也太艰难。何况泺口虽不比历山,但两三千人马应还是有的,眼下全城兵力不过三万,刨去青壮,军士不过万人,且多疲惫。以此等弱卒去攻以逸待劳的泺口北兵,必无胜理。到时候不但堵不上河堤,反而削弱了城中实力和士气!”

盛庸这么一说,铁铉也不吭声了,堂内顿时一片死寂。望着门外哗啦啦的大雨,盛庸心头犹如被一块大石压着一般难受。难道老天也帮着这帮逆贼,要把济南满城军民淹死在这里吗?盛庸内心深处悲愤的呐喊着。

“要是咱们答应燕庶人呢?”就在众人彷徨无策时,角落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一听之下,顿时勃然大怒。再一瞧,一个书生打扮的高瘦青年,正一脸镇定地望着大伙儿。

“宋佚!你患失心疯了么?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楚智第一个跳出来,指着这个叫宋佚的书生破口大骂。

“你也是圣人门徒,岂能提此等无君无父之见?”高巍也忿忿相斥。

盛庸也皱了皱眉头。这宋佚本是济南府学的一个生员。德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济南,生员们也大都作鸟兽散,而就在这人心涣散之际,宋佚却找到铁铉,主动提出要协助守城。铁铉赞其忠勇,便推荐给了盛庸。盛庸身边正缺参谋之人,随口问了几句,发现这宋佚对兵法还有些见地,遂本着拨到盘里便是菜的念头,临时委了他个参军的职务。可没曾想他居然会在这时放出如此谬言。

瞧着众人皆露怒意,宋佚却毫不慌张,只是微微一笑道:“诸位大人误会了。在下只说答应燕庶人,并未说要投降啊!”

“嗯?”众人一时犯了糊涂:答应朱棣,却又不投降,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大人!”宋佚直起身子,一拱手道,“在下是想可否将计就计,借此机会,来个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众人精神一振。

宋佚从容一笑,将腹中见识侃侃道出,众人听完,先是一愣,随即皆欣然大悦:

“这法子好!”

“这要当真能成,别说济南之围遂解,连燕藩没准儿都给灭了!”

“妙策!妙策!”

……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好,盛庸听了,也是双眼熠熠生辉。见大家均表示赞同,盛庸当即一拍桌案,挺身而起道:“便依宋参军之计!我这就写降表,明日上午由宋参军亲自出城,面呈燕庶人!”

“谨遵钧令!”宋佚干净利落地朝盛庸一揖,口中锵锵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