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驱南下 第十二节
己时,在火真、金忠和纪纲等一于文武的扈从下,朱棣进入了刚刚攻下的灵璧城。直到这时,朱棣也还有如在梦中的感觉——这胜利来的实在太容易了!
原来,朱棣估摸着南军粮食将尽,军心不稳,便打算今日一早率军攻城。可巧的是,燕军的进攻指令也是三声炮响。
炮响后,燕军随即开始登城。本来,朱棣以为南军多少还要负隅顽抗好一阵。毕竟灵璧城内还有五万兵马,要拿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没想到的是,炮声响后,南军竟有如先知般打开城门,紧接着无数兵马一涌而出。
一开始,燕军将士还吓了一大跳,以为南军早有准备,专门组织了一场逆击。可没多久,大家便发现,出来的南军完全不成建制,一片乱哄哄之态。尤为可笑的是,当发现面前站立着大批全副武装的燕军时,南军竟先自崩溃!
虽然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但南军的混乱却给了燕军可乘之机。紧接着,燕军将士奋勇攻城,南军一片溃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仅仅一个多时辰的功夫,燕军便取得了全胜!南军伤亡过万,其余大部归降,只有少部分得以逃脱。将领中,副总兵平安、陈晖,参将马溥、徐真、孙成等百余将校悉数被俘;陈性善、刘伯完等文臣以及四名监军宦官也束手就擒。唯有总兵官何福反应快,赶在燕军占领全城前乔装打扮,一溜烟儿逃了个无影无踪。
直到盘问完俘虏,朱棣才弄清大胜的原因。一时间,这位见惯了世面的燕王也不禁哑然失笑——虽说无巧不成书,可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天意属燕!纪纲在第一时间给这场关键的胜利作出了注解。
纪纲的解释很对朱棣的胃口。而更让这位王爷欣喜若狂的是,经此一仗,朝廷的精锐算是彻底完了。连上十二卫亲军都被打光,那建文还有什么本钱能阻拦自己的大军呢?想到这里,朱棣真想仰天大笑。现在,他可以确定,靖难伟业的大功告成,已经是触手可及了!
进入县衙后,丘福将俘获的南军要员悉数带到。放眼望去,这些已沦为阶下囚的要员们神色各异:马溥、徐真等将领大都惶恐,不知朱棣将如何处置他们;至于建文派来的四名监军内官则早已瘫成一团烂泥;唯有陈性善、刘伯完等文臣则一副视死如归之态,对朱棣怒目以视。不过,朱棣并不关注他们,此刻他的眼光,正紧紧盯在一名武将身上——他便是燕军的老对手平安。
三年了!自李景隆北伐开始,平安便一直站在对燕作战的前沿。这位朝廷大将骁勇善战,多次把燕军将士杀得鬼哭狼嚎,甚至连朱棣也曾险些命丧其手!毫不夸张地说,除了一手制造燕军东昌惨败的盛庸外,平安便是燕军最痛恨的敌人。当平安被俘的消息传开后,攻入城中的燕军竟再度沸腾,大家欢呼雀跃之余,莫不咬牙切齿,一定要将这个双手沾满燕军鲜血的死敌碎尸万段!
平安神态淡然。尽管兵败被俘,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到惊恐,也看不到不平、乃至愤恨。此刻这位将军的心里已没有任何感觉,仅只剩下麻木。郑村坝、白沟河、东昌、蒿城、淝河、小河、齐眉山直到今天的灵璧,平安已与燕军打了无数次大仗。尽管他尽心竭力,英勇作战,但仍阻挡不住燕军的绵绵攻势。在经历了这许多风浪后,平安或许早已料到,自己终究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而现在,它终于来了。
“平保儿!”朱棣终于说话了,尽管已尽力压抑,但旁人仍不难从中听出一丝得意,“前些日子在淝河,尔策马疾驰,好不威风,现在却怎么又跑来见本王了?”淝河之战时,平安与朱棣曾一度直接交手,当时平安大发神威,竟一枪将朱棣坐骑击毙,让堂堂燕王滚落马下,差点丧命。靖难三年,除了济南舜田门那次,朱棣还没这么丢人过,自然是引以为耻。此刻成败颠转,昔日把自己迫到绝处的威风将军,如今却沦为自己阶下囚,饶是朱棣气度非凡,也实在忍耐不住,终于出言相讥,也算出了一口憋屈多时的鸟气。
平安也不傻,他立刻从中听出了讥讽之意。本来,作为败军之将,他不愿再与朱棣做什么口舌之争。只是朱棣的语气,让他甚为恼火,本已压抑的好强性子一下又被激了出来。他恨恨地瞪了朱棣一眼,冷哼一声回敬道:“刺殿下如摧枯拉朽尔!”
“混账!”朱棣还未说话,一旁丘福却忍不住了,他当即抽出佩剑,指着平安大声骂道,“败军之将,也配在此聒噪?老子今天便一剑捅死你,为我死去的将士们报仇!”说完,他便作势遇刺。
“且慢!”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朱棣大声喝止。丘福恨恨地瞪了平安一眼,忿忿不平地将剑又收了回来,气鼓鼓地退回一旁。
朱棣一双眸子继续死盯着平安,平安傲然而立,毫不畏惧地迎接着朱棣几欲杀人的目光。不知过了许久,朱棣忽然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道:“好!高皇帝养的好壮士!”
“什么?”朱棣话一出口,一旁的丘福惊讶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给掉出来,就连平安也是张大了嘴巴——燕王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
似乎没注意到众人的诧异。朱棣趋身上前,亲自为平安解开了绳索,然后亲切地抚着平安的背道:“保儿,你是父皇的养子,算起来也是本王之义兄了。这几年手足相残,本属无奈。今日你我兄弟相会,又何必再作口舌之争?若你不介意,不如我二人尽释前嫌,共兴靖难大业如何?”
“使长!”丘福失声喊道,“平安杀我燕军将士无数,三军莫不对他恨之入骨!如此奸贼,岂能轻释?”
“丘将军勿要浪言!”朱棣皱眉驳道,“燕军南军,皆是大明之军!平保儿虽曾对抗我军,但也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本身又有何过错?平将军乃大明名将,本王乃大明亲王,又岂能戮此良将,自断我大明羽翼?”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平安听朱棣亲口道出对自己剿燕一事的评断后,他的心不由一动。其实,就内心而言,平安对燕王并不反感。在武人的眼里,文弱的建文又哪能和英武过人的燕王相比?何况建文一上台就扬文抑武,平安身为武将,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心中自然也有诸多不满。之所以他还坚持站在朝廷这边,也就是因为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八个字。毕竟,作为一名将军,他不可能去违抗朝廷的命令。其后的战争中,他又杀了无数燕藩将士,甚至几次威胁到朱棣本人,如此就更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从被燕军活捉的那一刻开始,平安就没打算活命。
可现在朱棣居然要招降他!这不能不让平安大出所料。尽管他也知道燕王经常厚待俘虏的将领,但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幸免。这一刻,平安犹豫了。
“平安!”就在这时,被缚在一旁的陈性善大声叫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兵败已是耻辱,又岂能党附叛逆?你若敢降,便是社稷之贼!高皇帝在天之灵,必不容你!”
“一派胡言!”平安尚未答话,朱棣却冷笑道,“尔一个小小侍郎,也配提社稷?也配提高皇帝?社稷乃我朱家社稷,高皇帝乃本王父皇!归附本王,正是忠于社稷,忠于高皇帝!尔等平日里颠倒黑白、蛊惑幼主,如今落到本王手中,还敢如此撒野,真是岂有此理!”说完,他生怕陈性善这帮人再乱叫,遂一使眼色,纪纲会意,忙叫来几个亲兵,提小鸡似的将他们拖了出去。
“保儿!你意下如何?”处理完文官,朱棣又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问平安道。他很担心平安受陈性善激将,来个宁死不降,那他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过事情出乎朱棣预料。陈性善的责难,不但未让平安羞愧,反而更激其了他的不平之心。本来,平安就对这些文官没什么好感。如今到了这个份上,陈性善还端着道学架势对他吆五喝六,这更让平安不能容忍。由陈性善,再联想到轻视武人的建文,平安的立场终于出现了松动。而朱棣对陈性善的驳斥,犹如循循善诱般,更让平安减少了投降的愧疚感。终于,沉吟半晌后,平安向朱棣一揖道:“使长,以往多有冒犯,还请使长勿怪!”
朱棣闻言大喜,他正欲说话,只见平安又道:“只是臣乃一介武夫,不知天家之事,唯知忠于大明,忠于高皇帝而已。殿下与今上的是非曲直,臣不敢置喙。如今朝廷大势已去,来日大明必为殿下所掌。臣先请命,愿将来镇守边关,为大明拒外敌之辱,如此可逞臣平生之志尔”
平安的意思很清楚:他愿意投降,但不愿对付朝廷!
听了平安的话,朱棣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毕,他潇洒地一挥手道:“便依你。如今北患未靖,西面儿的撒马尔罕也不恭顺,以后大明还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保儿既已弃暗投明,那便先回北平休养,待本王入京,清除奸臣后,再请将军出山效力!”
“遵旨!”听朱棣这么说,平安也放下了心,当即行了个大礼。
“恭喜王爷再添良将!”待平安行完礼,金忠踱步上前,对朱棣拱手相贺。朱棣招降平安,一开始时金忠也大感意外,但一琢磨,他已明白了其中深意:平安乃燕藩死对头,连这样的人,燕王都能大度的既往不咎,又何况其他南军将领?可以想象,平安此举,必将会产生巨大的连锁反应,对仍与燕军对抗的南军将领产生重大的影响。有这样一个榜样,那些本就与皇帝心存芥蒂的朝廷将军们在面对燕军时将更加心猿意马,接下来的战事也会因此而顺畅许多。体会到朱棣在这件事中体现的气度和心机,金忠不由自主地朝这位燕王投去敬佩的一瞥。而通过平安的归降,也使金忠愈发确信:南军将领的心,其实基本上都是暗属燕王的!有了这个计较,金忠对南下金陵这一伟业更加显得踌躇满志。
见金忠上前道贺,朱棣颔首做答。四目相对,两人皆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平安既降,接下来的招降就顺利许多。没费多大口舌,陈晖,刘溥等将军纷纷归降,朱棣抚慰一番后,把他们一起送回北平安置。陈性善等一干文官宁死不降,朱棣遂大手一挥,把他们全部释放。在朱棣看来,这些只能动嘴皮子的文官,根本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放他们回朝廷,一来显示自己宽仁大度;二来还可以借他们之口,在朝堂上传播自己的威风,好好地吓唬吓唬建文。
不过陈性善他们也没让朱棣如愿,被放出灵璧城后,陈性善自觉无颜回朝,便穿上朝服,投河自尽。刘伯完和一同被俘大理寺丞彭与明自知无力回天,遂改名易姓,逃往他处,不知所踪。
灵璧一战,上十二卫就此瓦解,朝廷最后的精锐也随之损失殆尽,从此放眼天下,再无任何一军能与燕军抗衡。接下来,燕军势如破竹,攻下泗州,继而强渡淮水,一举洞穿由盛庸匆匆南撤后临时布置的淮河防线,淮河天堑告破。
淮河失守,长江以北便成通途。朱棣抓住时机,继续南进。此时燕军气势如虹。五月十七,燕军先锋抵达扬州。见燕军杀至,扬州卫指挥使王礼不战而降,扬州易主。
扬州乃江北第一重镇。它的丢失,在沿江诸城中产生巨大影响。随后,高邮、泰州、南通州等地守将也纷纷卸甲归降,趁这个势头,朱棣又一举拿下仪真。
得仪真后,燕军于江岸扎营,并集战船于江上,往来穿梭,旌旗遮天,一时京师大震。建文无奈,只得派宗室中德高望重的庆成郡主前往燕军营中求和,许以中分天下,但遭到已胜利在望的朱棣的断然拒绝。
建文四年六月一日,燕军再次出战,打败驻军浦子口的盛庸,拿下了长江北岸最后一个要塞,盛庸渡江南逃。当日,右府都督佥事、水军统领陈瑄率舟师归附燕王,朝廷用以守卫长江的水师也落到燕王手中。
六月三日,金陵一带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燕军于瓜洲誓师,起锚南渡,一举跨过长江天堑。此战中,燕军气势如虹,南军再遭惨败,主帅盛庸落荒而逃,朝廷方面拱卫京师的最后一支军队也就此覆没,镇江失守。六月八日,朱棣挥师西进,突入京畿,直至龙潭扎营。在经过了长达三年的艰苦奋战后,燕军终于杀到了金陵城下,朱棣距他的最后胜利仅只剩下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