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陵迷烟 第三节
六月初十的晚上,徐增寿一夜未眠。昨日下午,他派徐得出城见朱棣,结果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不能不让徐增寿感到忧心。
自从燕军打到长江北岸,徐增寿便又活跃起来。本来,建文派了个锦衣卫百户盯住增寿,使他一度不敢轻举妄动。不过随着局势的变化,燕王渐有杀进京师之势,京中开始人心浮动。徐增寿抓住这个机会,用一千贯的价钱外加未来的指挥佥事之职,成功把这个百户买通,从而又开始在五军都督府中搞起了串连。
受局势的影响,本就不老实的五府将军们早已是心猿意马。徐增寿借燕军得胜之势,没费多大功夫便拉拢了一大批人。水师总兵陈瑄的倒戈,便是这位燕王小舅子的得意之作。燕兵渡江后,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大势已去,因而更加积极的附和增寿。
不过尽管策反进行得十分顺利,可当燕军渡江后,增寿却不得不面临一个大大的难题:这最后一步该怎么走?
自打身份被建文知晓后,增寿便已断绝了燕藩的联系。这之后与勋戚们的往来勾结,燕王均不知晓。可局势发展到现在,再不与燕藩联系已不行了。必须与燕王取得联系,才能里应外合,打好这最后一仗!思虑再三,徐增寿决定冒险派徐得出城。因为监视自己的锦衣百户已经被买通,此时派徐得出城,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风险,但毕竟也是有限的。
可就是这有限的风险,眼下却极有可能成为现实。不过思虑再三后,增寿终又平静下来。事已至此,若徐得真被逮了,那自己想什么也没有用。好在得知被盯梢之后,增寿小心了许多。如今的徐得只负责传信,对城中诸将之事并不知情,因此建文不可能从他口中撬到投降将领的确切姓名。至于自己,增寿也盘算好了,在此人心躁动的形势下,估计建文也不会冒着惊动众将的风险,对自己痛下杀手。
建文剩下的日子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了。哪怕他下旨监禁,用不了几天,进城的燕军也会成功将自己救出。经历了牢狱之灾,只怕燕王对自己的感激之情还要更甚几分!
盘算完毕,增寿心中终有了几分底。此时已是六月十一的寅时,徐增寿洗漱完毕,又穿戴好衣冠,随即出门上朝。
赴华盖殿的路上,徐增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首先,程济便对他怒目以视,一副恨不得将他吃掉的样子。程济曾打探到他和燕王暗结,此人与自己不睦,倒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今天这般模样,却又比往日明显许多,联系到徐得的失踪,增寿愈发不安。
进入华盖殿后不久,建文驾到,众臣赶忙跪地行礼。
建文的脸色很是阴郁。朝会开始,李景隆便结结巴巴地报告了燕王拒绝罢兵的事。
景隆一说完,左班文臣队伍中顿时一阵呜咽。若燕王不降,那便只有打了。事到如今,就是最强硬的文臣也明白,此战凶多吉少!朝廷的覆亡,或许就在这几天了!
朝臣们沉痛的情绪影响到了建文。其实他对守城也没太大信心。想到数日之后,这江山或将易主,想到自己这个大明天子,即将沦为阶下之囚,建文一时也忍耐不住,竟然也痛哭失声!
就在提袖抹泪之际,建文不经意间忽然发现,徐增寿却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瞅见此人,建文心中顿生一股怒火。
就在昨天上午,程济在定淮门等到了徐得。按照事先的计划,程济不动声色地将徐得绑了,直接送到方孝孺府上。孝孺虽是儒臣,这时也顾不得斯文体面,一上来便命番役上刑。
徐得一开始还不招。可当番役们将十八般武艺用上,他便撑不住了,只得承认自己去到燕营,并将以前去北平送信的事也说了出来。不过让孝孺失望的是,关于增寿与燕王密谋的内容,徐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无奈之下,孝孺只得将徐得知道的整理成供词,让他画押之后,进宫呈给建文。
看到徐得的供词,建文恨不得立刻就将徐增寿碎尸万段!不过在孝孺的劝说下,他终于冷静下来。尽管不知道增寿暗中做了什么,但建文也明白,这多少会与守城将领有关。若在往常,建文自然是要彻查到底。可如今这形势,一旦把此事揭开,那些暗中降燕的将帅们很可能成惊弓之鸟,没准儿立刻就开城投降了。无奈之下,建文只得答应暂时隐忍,以防激化矛盾。
不过建文毕竟年轻。此时在朝堂上一片哀嚎,他的心境也乱了起来。再看到徐增寿时,建文的满腔悲愤化为深深恨意。终于,他忍耐不住了!
“徐增寿!”建文喉咙里发出一阵怒吼。殿中众人顿时一震,哀鸣声戛然而止,大伙儿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徐增寿,不知皇上要对他做什么。
徐增寿也是一惊。他立刻反应过来:徐得肯定被抓,而且肯定已经招了!不过他已有所准备,此时虽然内心惊恐,但面子上仍强作镇定,垂首不语。此刻的他已打定主意,不管皇上说什么,他也是一言不发,先把这关熬过去再说!
见增寿不语,建文愈发确信他有鬼。怒不可遏之下,他厉声骂道:“尔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北伐开始,尔便与燕庶人暗结,出卖朝廷!如今尔又里外勾结,妄想助北兵进城!朝廷待尔不薄,尔却如此狼心狗肺!”说着,建文从袖口抽出徐得供词,一把掷给丹陛下侍立的王钺道,“给朕念!”
王钺展开供词,哆哆嗦嗦地念了起来。殿上百官先是狐疑,继而惊愕,当王钺将供词念完时,左班的文官们已是群情激愤!
“逆贼!”大理寺丞邹瑾首先发难。他疾步上前,抓住增寿的衣领,对准了便是一拳。紧接着,监察御史魏冕上前一脚,将猝不及防的徐增寿踹倒在地。
“打死他!”
“杀了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
在邹瑾和魏冕的带动下,文官们的怒火被彻底激发出来。紧接着,程济和御史大夫练子宁、礼部尚书陈迪、监察御史牛景先、衡府纪善周是修等大小官员一哄而上,把徐增寿揍了个鼻青脸肿。
打完徐增寿后,众人还不解气,不知是谁叫道:“要不是李九江这厮,朝廷岂会落到如此地步!不能让他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怒火未平,再一次一拥而上,围着李景隆又一顿拳打脚踢。
众官打得解气,一旁的方孝孺却是焦急万分。建文一喊徐增寿的名字,孝孺便知不好,可要阻拦也来不及了。继而,百官围殴徐、李二臣,更是让孝孺感到事态严重。若真让徐、李二人当着皇帝的面被文官打死,那其他武将即便无反心,也会因愤恨文官羞辱武臣,转而投降燕王。念及于此,孝孺忙向建文示意,让他赶快阻止。
建文自己也没料到会成这种局面。此时他已冷静下来。回头一想,顿时也是后悔莫及。见孝孺一脸焦急之态,他立刻会意,马上大喝一声道:“都给朕住手!”
皇帝发怒,群臣虽犹不解恨,也只得听命罢手。建文一眼望去,李景隆脸上淤青,冠帽已被扯下;徐增寿更惨,眼角和鼻孔都已流出血来,身上公服也被扒光,只躺在地上,一副哼哼唧唧的样子。
“当廷闹事,成何体统!”建文恨恨地骂道。不过他也不想处罚打人文官,毕竟他们也都是忠心的,而且徐增寿实在可恨。
想了一想,建文做出决定:“把徐增寿收入内官监牢中,听候处置!”
内官监监牢是关宫里人的。按大明的规矩,徐增寿这种人应关在锦衣卫诏狱或是刑部大牢中。不过诏狱在洪武末年已被朱元璋废弃;而刑部和都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坐落在外城太平门外的贯城中。现在燕军兵临城下,关那里当然不可能,所以建文只得将他丢到内官监看押。
处置完徐增寿,他又对景隆道:“曹国公要从大局着想,今日之事切勿介怀!”
“是!”李景隆带着哭腔答道。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件事,建文感到心力交瘁。不过他仍强打起精神,用恳切的语气对众人道:“朝廷危在旦夕,众卿务必和衷共济,万不可再自相猜疑!”
“遵旨!”不管是真心抑或假意,文武众臣仍是齐齐答应。只是,恐怕建文自己也不清楚,这种表面上毕恭毕敬,到底还能持续几时!
散朝后,气急败坏的李景隆和谷王朱橞一起,骑马直奔金川门。一进箭楼,李景隆便寻了个小阁间,把门紧紧关上,然后咬牙切齿地对朱橞道:“使长,不能再耽搁了,马上派人给燕王送信,请他赶紧攻城!”
朝堂上的事,朱橞已全部看在眼里。李景隆的建议,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不过与李景隆多出于羞愤不同的是,朱橞是从眼下形势作出的判断。
徐增寿的那些隐晦事,朱橞已从景隆口中得知。此次他突然暴露被押,让朱橞大吃一惊。经此事可知,建文已对城中武将谋反之事颇有察觉。不过就建文的处置看,他应该还不知道具体的谋反人员,但过两天就不好说了。一旦建文对徐增寿用刑,而徐增寿又受不住尽数招了,那这些与徐增寿勾结的武官很有可能会被一网打尽。朱橞倒不担心自己,毕竟他是朱棣亲自招揽的,徐增寿供也供不到他头上。但若李景隆这帮人都被一锅端了,那他朱橞就将孤掌难鸣!想到这里,朱橞也觉得应该抓紧时间,赶在徐增寿竹筒倒豆子之前,赶快让燕王进来。只要燕军进了城,自己的迎附大功就算坐实了。
“不错,此事越快越好!”朱橞一咬牙,当机立断道,“马上去把王佐喊来,咱们把献城之事妥善商议一下,然后派人去龙潭,一并禀告四哥!”
本来王佐的防区不是金川门。不过就在昨日再赴燕营之前,李景隆借口金川门地位重要,要兵部把王佐调来。兵部尚书是茹瑺,他自然是心照不宣地应允。有了王佐,朱橞他们的力量自是愈发强大。
不一会,李景隆便将王佐领到。三个人关上门嘀嘀咕咕了半天,终于敲定了献城一应事宜。紧接着,当天傍晚,朱橞的心腹内官吴智换上百姓衣裳,急匆匆向龙潭方向奔去。
六月十二日,金陵下起了瓢泼大雨。久旱逢甘霖,这本是一件喜事,不过在建文看来,这场暴雨似乎是在昭示自己末日的到来。今天上午,燕军又启程开拔,从龙潭一路西行,直至龙江扎营。龙江在京师的外廓之内,离外城已是咫尺之遥。而这时,他千呼万唤的勤王兵马却仍是不见踪影。建文不知道的是,那些携带蜡丸密召出城的人都被燕军游骑截获,短期内不可能有勤王军马前来了。
晚膳是在坤宁宫进的。马皇后虽在后宫,也知道外头形势不好。见建文满脸愁容,善解人意的她想尽法子逗夫君开心,不过建文又哪笑得出来?草草吃完,建文撇下妻儿,独自一人走进了奉先殿。
当太祖朱元璋和孝康皇帝朱标的画像再次出现在建文面前时,这位年轻的天子忽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三年前,也是盛夏,也是在这里,建文曾庄重地向祖父和父亲禀告其将出兵讨伐燕逆的决心。当时的建文,正是踌躇满志,他坚信王师一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让区区燕藩化为灰烬。可现实却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三年征战下来,不仅自己朝思暮想的剿平燕藩未能实现,反而朝廷却变得风雨飘摇,自己的皇位也岌岌可危了。跪在大殿中央的蒲团上,建文想起这段不堪的经过,一时不由泪如雨下。
难道自己错了吗?建文内心痛苦地呐喊着。他只是想削除藩国割据隐患,使天下真正尽归朝廷所有。作为一个天子,一个皇帝,他这种想法有什么错?而复古改制,也是要一扫太祖时期的弊政,创造一个安定祥和、繁荣富强的大明盛世!
可如今,改制改得武将离心离德,纷纷弃己附燕,削藩更把燕军削到了金陵城下!想到这里,建文心中犹如被针扎一样难受。他不明白,事情这么会成这样;他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这般绝境。想到这里,他终于忍受不住,竟嚎啕大哭起来。
“皇爷!皇爷!”王钺一直守候在殿外,听得建文的哭嚎声,他顿时大惊,忙隔着门焦急地劝道,“皇爷您莫要如此悲伤,金陵城坚固无双,且勤王兵马也会相继赶到,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话说得连王钺自己都觉得不可信,到最后他也忍不住鼻子一酸,再也说不下去了。
殿内的哭声停了下来。半晌后,随着“吱……”的一声响,奉先殿的殿门被打开,形如枯槁的建文走了出来。望了满脸关切的王钺一眼,建文似哭似笑的支吾一声,随即又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才有气无力地登上乘舆,返回乾清宫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