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陵迷烟 第四节

时间流转到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一大清早,李景隆就起身。今天,是他们和燕王约好献城的日子。在燕军到来之前,李景隆要做好准备,确保这场变天大戏的万无一失。

进入金川门城楼没多久,谷王朱橞和都督王佐也随即赶来。按照事先部署,李景隆昨日下令,命把守金川门的全体文武于今日巳时二刻到城楼议事。明面儿上是议事。实际上,景隆已做好准备,要在这里把这帮人全部收服,以免在献城之时生出祸端。

过了一会,文武官员陆续到齐。按规矩,众人向谷王行礼。礼毕,景隆便朝坐在堂上的朱橞望去,朱橞微微点头,景隆会意,遂走到堂中,转过身对大家道:“诸位肃静,本帅有话要讲!”

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他们还以为李景隆要部署防御事宜,忙屏住呼吸,洗耳恭听。

李景隆脸上还留着前天挨打的淤痕,此时为显庄重,他又竭力摆出一副威严之态,倒显得十分滑稽。不过眼下他也不顾得这许多了。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李景隆提起中气,大声说道:“今上宠信奸臣,不念亲情,构陷诸王,上天震怒。燕王秉太祖遗训,奉天靖难,现已兵至龙江。正所谓成王失道,周公辅之。燕王进京,乃顺天意,应民心之义举。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大明之臣,自当竭力相助!本帅已与燕王说好,今日便要迎天兵进城。诸位务须鼎力相赞。事成之后,燕王自有犒赏!……”

“奸贼!尔竟敢背叛皇上,尔不得好死!”就在李景隆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之时,左班队中忽然传来一阵怒吼。

“谁在这里放肆!”景隆脸一红,随即大声斥道。

“户科给事中叶福!”一位青年绿袍官员昂首出列。

“八品官?”景隆瞧了瞧叶副胸前的鹌鹑补子,当即冷哼一声道,“国家大事,岂容尔这种微末小官置喙?”

叶福毫不畏惧地反叱道:“位卑不忘忠君!尔身为朝廷大员,居然背负皇恩,党附逆贼!还有脸在这里蛊惑众人?”说完,他又大声疾呼道,“诸位,我等受陛下厚恩,切不可听这奸贼胡言!大家一起上,把这个奸贼绑了,交给皇上论处!”

没有人吱声。叶福举目四望,前方,谷王护卫拔出了刀;两侧,王佐的亲兵已将众人夹在中间;背后的门槛外,李增枝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正带着一帮景隆亲兵,狞笑地向堂内张望。

谷王和王佐也反了!叶福当即明白过来。弄清楚状况后,叶福满脸悲愤地向朱橞骂道:“尔身为亲王,竟也党附逆贼。九泉之下,太祖必不饶尔!”

“混账!”朱橞一拍案几,怒声喝道,“来人啦,把他给我砍了!”

马上,两个谷王护卫提刀向前。叶福自知不免,当即一声大哭道:“陛下,臣为您尽忠了……”说完,竟一头向身旁立柱撞去。只听得“嘭”地一响,叶福已是脑浆迸出,血光四溅。

“还有谁敢不服?”望了一眼血泊中的叶福尸体,朱橞不屑地“呸”了一声,紧接着又拉下脸,恶狠狠问对众人道。

叶福的惨状让众人都吓呆了,再瞧着谷王因狰狞而扭曲的脸,大伙儿一时噤若寒蝉。过了一会,不知谁喊道:“臣愿追随殿下,迎接燕王进京!”

“臣愿追随殿下!”

“臣也愿效忠燕王!”

……

不多时,所有人都已表态归降。毕竟,这里面大多都是武官,他们本就对建文毫无感情,当然犯不着去拼死尽忠。而不多的几个文官,也被叶福的遭遇吓破了胆。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大势已去,他们又哪敢再说一个“不”字?

眼见众人归附,朱橞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什么,忽然门外远方传来一阵呼声。

“使长,大哥!”李增枝滚葫芦样儿跑进来。一进门,他便兴奋地大声喊道:“北兵到了,燕王到了!”

“好!”李景隆精神大振。他整了整衣冠,继而对朱橞一揖,然后大声对众人叫道:“诸位随殿下和本帅下城,敞开大门,迎‘天兵’入城!”

……

就当朱橞和李景隆在金川门威慑众臣的同时,奉天殿内,建文正在亲自审问徐增寿。

自华盖殿揭穿徐增寿通燕之后,建文便十分担心,怕此举会打草惊蛇。本来,他准备昨日便招增寿来审,只是当时忙着布置城防,故又拖了一日。直到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便把徐增寿提了出来。

增寿的脸色十分苍白,不过精神倒不算太差。得知建文竟是在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审自己,增寿顿有种不祥的感觉。思虑再三,他打定主意,仍是死不开口。反正通燕之事铁板钉钉,辩也无用,那还不如什么也不说。这样或许还能让建文少些怒气,以保自己安全过关。

建文今天头戴五彩十二缝覆表黑纱帽,身披一件全素绛纱袍,竟是只有在朔望视朝、降诏、降香进表、四夷朝贡朝觐时才穿的皮弁服。如此郑重装扮,也是建文想彰显威仪,以震慑徐增寿这叛贼逆子。只不过如今的建文,已经瘦弱得快皮包骨头,庄重皮弁服套在身上,不但不能显出威仪,反而多少还显得有些外强中干。增寿刚进殿内,建文拳头顿时一紧,两只眸子似要冒出火来。愤恨地瞪了增寿许久,建文终于咬牙道:“徐增寿,尔还有何话说?”

徐增寿跪在地上,把头死死埋着,一句话也不说。

“朕待尔不薄啊!”不知怎么的,一时间建文的言语中竟有几分伤感,“尔以前便与燕庶人勾勾搭搭,这些事朝中谁人不知?若是换了别人,一俟燕庶人谋反,即刻便将尔下狱了。可朕呢?朕仍相信尔所言,相信尔与燕庶人已断绝往来,仍让尔位列朝班,当尔的左都督!可尔都做了些什么?尔竟然不辨是非,暗中勾结燕藩,与朝廷为敌!尔说,尔可对得起朕?尔可对得起尔一生忠谨的父亲?尔可对得起太祖高皇帝?”

徐增寿心一颤。平心而论,建文对他还不错。直到程济告密前,建文还曾数次询问他军务事宜,足见还是比较信任他的。此时听得建文痛心疾首的连连发问,增寿不由感到一丝羞愧。

不过这羞愧也仅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又被增寿按压下去。我徐增寿是对不起你建文,可你建文就对得起燕王么?作为燕王的内弟兼挚友,增寿对建文当年削藩时的穷凶极恶反感至极。面对建文的诘问,增寿不无鄙夷地想到:要不是你不顾亲情,要不是你不给人活路,燕王又岂会举兵造反?你要能耐大,把燕藩一举剿灭倒也罢了;可你偏又无能,以天下之力扫一藩,反被人家打到金陵城下!如今,燕王逼宫在即,你自己无计可施,便拿我徐增寿出气,这又算哪门子本事?就算我徐增寿传了些情报出去,可若你建文真是个精明强干之主,就算有一百个徐增寿,你也能把燕藩轻易剿灭!不管怎么说,燕王不过是一城之主,而你手上握着的,是整个大明江山!说到底,你建文不仅不是个明主,反倒是个不通世事,毫无治国本领的无能之君!且不论削藩、改制中的种种失措,仅就三年剿燕的惨淡结局看,你建文就不配掌这个天下!不配继承高皇帝千辛万苦打下的大明江山!想到这里,徐增寿心中彻底释然:从私心考虑,自己当然愿燕王继位;而从公心考量,仅以八百勇士举兵,继而连战连胜,如今即将问鼎的燕王,毫无疑问比眼前这个孱弱青年强干得多!大明由燕王主掌,必会比在建文手中强上百倍!至于所谓的叛逆,所谓的阴谋篡位,那又算得了什么?李世民也是靠着杀兄逼父才登上皇位的,他不照样开创“贞观之治”?他不照样千古流芳?只要燕王是太祖的儿子,只要江山还姓朱,这就够了!大明在燕王手中,一定能兴旺发达,一定能蒸蒸日上!当然,对你建文,还有你手下那帮好高骛远、志大才疏的心腹大臣们来说,燕王的进京,无疑是一场覆顶的灾难!但是,这一切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这杯毒酒,终究还得你们自己来喝!

当然,建文不可能知道徐增寿此间心思。见增寿不吱声,建文还以为他心中有愧,不敢做答。骂了一阵,他方又记起今天提增寿前来的目的。深吸口气,建文作色道:“说!尔遣徐得出城,是何目的?”

增寿不答。

“五府之中,可有人暗结燕藩?”

增寿不应声。

“尔是不是早已和四叔串通好了,要将京师献给他?”

增寿仍不言语。

建文感到胸堵气闷。其实,他一开始有预感,今天问不出什么结果。本来,建文已下定决心,只要增寿不招,便大刑伺候。不过此时的他,已是心烦意乱。瞧着像木头般盯着金砖的徐增寿,建文感到十二万分的厌恶。此时他看见这个人便觉得龌龊,觉得恶心!建文懒得再上刑了,他只想快点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好让自己舒舒畅畅的透出一口闷气!

“来人,将他带回去!”建文烦躁地挥了挥手,作出中止审问的决定。

两个锦衣卫走了上来,将增寿双臂一抓,直向门外拖去。就在增寿的身子即将被拖出殿门之前,建文又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正好,增寿也迎面瞄来,两人的目光顿时交汇在了一起。

徐增寿的目光十分深邃、也十分阴冷,建文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突然,年轻天子反应过来,这徐增寿之所以一言不发,是他压根就没打算再和自己说话!燕王就要进城了!自己就要完蛋了!此时,在这位燕王内弟眼里,自己已是一个活死人!一个即将被赶下宝座,变得猪狗不如的活死人!而他徐增寿,则只要熬过这最后几日,便能一飞冲天,成为新朝的天字第一号功臣!

“卑鄙!无耻!”建文被激怒了,这种巨大的心理反差,让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火焰。温文尔雅不见了,文质彬彬不见了!此时的建文,犹如一只落入套中,即将被猎人捕杀的猛兽!望着眼前这个为虎作伥的饿狼,建文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要挣扎!他要报复!哪怕这一切都是徒劳,他也要在猎人到来之前,让这只阴险的恶狼粉身碎骨!

建文拔出了腰间的宝剑。本来建文并无佩剑习惯,这柄剑是他今天有意带上,用来增加威势,震慑徐增寿用的!而在这一刻,它却成了用来发泄胸中悲愤的最好利器!

“朕杀了你……”建文欺身上前。他大声吼叫着,对准增寿的胸膛便是一剑。伴随着一声尖利的惨叫,鲜血从增寿身上激射出来,建文干净的龙袍也被鲜血溅得通红!

徐增寿做梦也没有料到,这个优柔寡断、仁弱不堪的文人天子,竟也会如此疯狂,竟会如此歇斯底里!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建文,眼中充斥着惊异、憎恨、轻蔑,还有那深深的遗憾和不甘。终于,徐增寿魁梧的身躯倒到地上,几番抽搐后,一动也不动了……

“把他扔出去!”建文红通着眼,狠狠地下达了旨意。

“呜哦!呜哦……”就在这时,西北方向忽然隐隐传来一阵欢呼之声。

“怎么回事?”建文惊诧地失声道,“出了什么事?谁在喊?谁在喊?”

没有人回答,殿外的内官和锦衣卫都一脸不知所措,万分紧张地向呼喊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快去探听消息……”建文声嘶力竭地叫道。

王钺飞奔出去。建文心慌意乱走到丹陛上坐下。此时的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陛下!陛下!”伴随着一阵惊恐的叫声,王钺和程济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到底怎么了!”建文声音颤抖着问道。

“陛下!”程济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回道,“曹国公打开了金川门!北兵进城了……”

“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建文双眼一黑,紧接着双腿一软,竟直直瘫倒在地……

金川门城楼内,朱棣端坐在主座上。两旁,金忠等燕藩文武,还有朱橞、李景隆等一班降臣,正恭恭敬敬地弯腰侍立,静待燕王殿下训示。

李景隆此时心中惴惴不安。本来,他打开金川门,已是大功一件。可就在燕王舆驾进城,众人跪地叩首的当口,协守金川门的监察御史连楹忽然跳出,竟欲行刺燕王!

当然,连楹的图谋没有成功,燕王的护卫们立刻把他踹倒在地,随即将其剁成了肉泥。但李景隆看在眼里,却是胆颤心惊。他是金川门主将,献城时手下居然有人行刺,这无疑是大逆之举。李景隆生怕朱棣因此怪罪,进而迁怒于己。

不过朱棣似乎并未把这次小小行刺放在心上。此时的他,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当中。

进城了!终于进城了!当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时,朱棣明白,自己已经成功了!在经历了一千个日日夜夜之后,自己终于重新踏进了这座巍峨雄伟的大明京城!不同于以往进京时的臣子身份,如今的他,已是这座京城的主人!是大明王朝的主人!天下,在这一刻,终于被自己收入囊中!

金忠等人也十分激动,他们为靖难大业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现在,这一切的付出,都有了最终的回报,他们岂能不感慨万千?他们岂能不欣喜若狂?

当然,眼下还没到欢庆的时候。城内尚未完全控制,作为天下核心的紫禁城仍在建文手中。与朱棣一样,金忠他们也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静待最后的佳音传来。

“大兄!大兄……”伴随着一连串欢快的叫声,朱棣被废黜的两个弟弟——周王朱橚、齐王朱榑连蹦带跳地进入殿中。

朱棣一进城,马上命纪纲、张辅分别去接朱橚和朱榑。朱橚本被关在云南,当燕军南下时,建文对朱橚不放心,又把他押回京城,羁押在其以前在京中的府邸里。四年的囚禁,已将朱橚昔日的那股子张狂劲儿磨得干干净净。当纪纲等一干人全副武装地冲入府中时,与外界隔绝多时的朱橚还以为是建文派人来杀他,竟与妻儿一起瘫倒在地,哭成了一团烂泥。纪纲亲眼瞧得这位太祖之子如此脓包,暗自觉得好笑,忙向朱橚表明身份,并将燕王邀他去金川门的令旨传达。

得知眼前的军人是燕兵,朱橚当即狂喜。他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去见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恩人四哥。走到鼓楼处,正好张辅护送着朱榑赶到。两人遂并辔而行,高高兴兴地向金川门走来。

见到两位弟弟,朱棣也十分高兴。见朱橚和朱榑身形消瘦,头上也添了许多白发,朱棣一时也是感慨万千。没多久,韩王朱松、沈王朱模、安王朱楹、唐王朱桱也相继赶到。众弟弟围着朱棣,“四哥”、“大兄”叫个不停,倒让朱棣应接不暇,好一阵忙活。

“弟弟们受苦了!”安抚完众人,朱棣感慨道,“先帝在时,我天家何等和睦!这几年允炆无道,各位弟弟日子都不好过。如今哥哥我进京,必不让你们再受委屈!”

“一切仰仗大兄!”众亲王作揖称是。这些人对厉行削藩的建文没有好感,朱棣进京,他们心中都十分乐意。而其中周王和齐王境遇最惨,此时朱棣说起,他们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建文的“暴行”好一顿揭露。而一旁的李景隆则从“允炆”二字称呼中摸出了些门道,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好了!”待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朱棣挺身而起,不无嘲讽地道,“想来紫禁城也快拿下了!诸位弟弟便随我一起,进宫‘面圣’吧!”

“是!”众人忙不迭应答。

走出城楼,朱棣一行正欲下城梯,忽然,宫城方向冒出浓浓黑烟!朱棣一惊,提眼望去,浓烟越来越大,渐渐的火光也冒了出来。

“不好!”朱棣心中忽然想到什么,他左脚一跺,万分焦急地喊道,“快!命城中各路兵马赶紧进宫灭火,务要保护好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