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宝善里制炸弹失事 小朝街总机关查封

杨玉如在汉口得知妻子吴氏自尽后,几次要拼死过江一祭,均被刘公、孙武劝阻。一江之隔竟成咫尺天涯,杨玉如哀痛欲绝。刘公、孙武担心他急成神经病,适逢京山刘英部下来人,刘公劝说杨玉如去京山,辅佐刘英准备起义。

原驻长清里人员,一律迁往宝善里十四号,刘公夫妇及家人迁入宝善里一号。八月十五日搬家,十六日即动手装制炸弹。孙武、邓玉麟等日夜赶制。那制作技术是孙武在日本留学时学来的。炸弹外壳利用空香烟铁盒,内装黑铅及黄色炸药等。另以火溶玻璃管,注入液体燃料之类,棉花封口做导火管,每日约可装二三十个,由邓玉麟、杨洪胜设法转运武昌,以备发难使用。

除制炸弹外,楼下刘公、李作栋等在印好的中华银行钞票上盖印,拟定起义后接收各机关的步骤,斟酌东京同盟会预拟的文告。

另有人抄写告示,致各国驻汉领事馆照会,绘制十八星起义旗帜。

八月十八日,天色阴霾,凉风习习。孙武、邓玉麟在楼上制作炸弹,至半上午,硫磺快用完,孙武派邓玉麟上街购买后,继续埋头装制。这时,住在同里弄的刘公之弟刘同,口叼纸烟走上楼来。刘同从武昌移住汉口后,对革命活动兴趣日浓,有时还主动出去送信找人等等,而对制作炸弹尤感新奇,经常来看。这次,刘同边看边问:“孙大哥,这炸弹在哪里用?”

孙武埋头道:“在武昌用,先炸掉瑞澂这狗东西。”

刘同哧哧一笑,不小心将烟灰落进炸药盘中,先见蓝火闪烁,继而轰然爆响,烟雾弥漫,屋宇动摇。孙武眼冒金星,顿时失去知觉。屋中大股黑烟,直透窗外,里巷中人声嘈杂,以为发生火警。刘同吓得魂飞魄散,自顾逃命。倒是楼下的丁笏堂、李作栋闻声上楼,见孙武面部被炸,头发、眉毛均烧焦,黑糊糊的不辨人形,只是人并未倒下,李作栋急从衣架上取下长衫,把孙武头面遮盖,由人搀扶下楼去日租界医院抢救。

宝善里地属俄国租界,俄巡捕闻爆炸声即飞奔而来,巷内警笛乱鸣。机关中人急忙奔散,各自逃命去了。俄巡捕登楼来到出事地点,见室内杳无人影,先搜索出炸弹,用大斧把木柜砍开,所有文件、名册,十八星旗帜、符号……等等全部缴获,革命机关暴露无遗。又因同里一号和十四号是同一天迁来,又同为荣昌照相馆李贞白作保,俄巡捕即去搜捕,见刘宅家人神色仓皇可疑,便将李贞清、刘同以及襄樊亲戚等数人,一并逮捕。

待邓玉麟买物归来,巡捕已将宝善里弄口守住,外面围满人群。邓玉麟便混在人丛中打听清楚,急忙过江向小朝街总指挥部报告。在江轮中,碰见从宝善里逃出的牟鸿勋,确知孙武被炸详情。轮渡靠岸后,邓玉麟急忙到小朝街八十五号门首,用暗号敲开门后,直奔二楼,进门就喊:“出事啦!汉口机关出事啦!”

蒋翊武、刘复基、张廷辅正在谈话,忙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邓玉麟这才把汉口宝善里孙武制炸弹失事,机关被抄,李贞清、刘同被捉,刘公不知去向等全盘说出。

晴天霹雳一般,把众人都惊呆了。隔了好一会儿,蒋翊武长叹一声,两眼湿润,几乎要流下泪来。邓玉麟焦急催问:“怎么办?怎么办?”

一时均失去主张。

又过一会儿,院外有人敲门,彭楚藩急急走上楼来,报告汉口方面新消息:汉口刘公家中被捕人等,已被俄巡捕房引渡江汉关道署,转押至总督衙门来了。蒋翊武道:“押送总督衙门,情况就更严重。”

禁不住簌簌掉下泪来。刘复基急得来回踱步,忽然顿足道:“哭么事?事情已到这步田地,哭也无益,怕也无用。现在只有死里求生一条路。一不做,二不休,倒不如就今夜起事。”

张廷辅道:“刘同年少,一经刑讯,必然招供。文件名册又全搜去,我们必然遭殃。我同意复基意见,与其坐待被捕,不如今夜起事,眼下只有死里求生,舍此别无他法。”

蒋翊武双手抱头,说道:“各标营代表在此地刚开过会,一致同意三天为期;现在又突然改变今夜起事,岂不朝令夕改?”

刘复基拍案叫道:“事势如此,兵贵神速。你身为总指挥,下达命令时略加说明即可,有何难处?犹豫不决,必坏大事!”

邓玉麟道:“好得很,即日举事。翊武,我们举你做总指挥,我们信得过你,请你马上下达命令。推翻满清,在此一举!”

蒋翊武蓦地站起身说:“好!”

迅即抓过笔来,伏案起草命令。但他的心难以平静,刚才各标营代表在此开会讨论起义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原来他今晨刚从岳州赶回武昌。刘复基连忙将黄兴密电给他看,电报中说,各省尚未打通,一省不可轻举,起义须推迟到农历九月初,与计划中的十一省同时行动。但是武汉形势刻不容缓,刘复基建议立即召开各标营代表会议。待各标营代表到齐后,蒋翊武先婉转介绍过黄兴推迟举义的主张,再征询大家意见。工程营代表熊秉坤率先发言道:“我们工程营的名单被盗了。张彪突然增派五六个监守到军械所。现在人心惶惶,什么‘中秋节杀鞑子’,外面流言很多,若不及早动手,一旦遭到破坏,大家束手就擒,那时后悔莫及。”

其他各标营代表无一人赞成推迟举义。大家一致认为:川汉铁路起风潮,端方从武昌抽走两标人马入川,瑞澂又调兵外地驻防,武昌省城空虚,机会千载难逢。再加上军中革命同志已占大半,少数旗兵容易对付。一旦举事,武汉三镇唾手可得。蒋翊武见群情激奋,便说道:“准备起事,现以三天为期,三天以内哪一天行动,到时自然有命令下达,大家回去赶快做好准备。”

代表们刚回营,邓玉麟突然带来汉口机关出事的消息,蒋翊武不胜遗憾地想:阴差阳错,如果邓玉麟早来一时,会议未散,那该多好……

蒋翊武轻轻叹了口气,静下心来,把命令写好,分头复写二十份,最后特别注明:“南湖炮队于今晚十二时鸣炮为号,城内外闻炮声一齐动作。”

正这时,杨洪胜手提竹篮走上楼来。杨洪胜自八月初被任命为军事筹备员后,专管输送炸弹、子弹等任务。五天前,邓玉麟把二百块龙洋交给他,让他从军械所士兵朋友手中私下买子弹,办好后直接送到总指挥部来,以备起义时使用。杨洪胜进屋后,同众人打过招呼,便把竹叶菜从竹篮中取出,篮底下便露出一排排步枪子弹。杨洪胜向邓玉麟交代道:“一共二百颗。”

邓玉麟如获至宝,说道:“太好了,马上有用场。”

把汉口宝善里出事情况告诉杨洪胜,并说道:“你不必走,我们一道去工程营送命令,送子弹。”

命令复写好,张廷辅带命令回三十标,顺路往告二十九标蔡济民。彭楚藩送命令去四十一标、三十一标。邓玉麟、杨洪胜去工程营及南湖炮队。其他各处,另派专人送达。

邓玉麟又带上五十颗子弹,分发工程营及南湖炮队。临走时,刘复基嘱咐道:“炮队可是最重要,命令规定半夜十二点听炮声为令。”

蒋翊武补充说道:“向各标营把当前局势说清楚。上午主张缓进,是为慎重;现在急进,是迫不得已,莫说我临时总司令前后矛盾。命令下达,期在必行。我们都是革命朋友,到此时是重威信的。”

人们分途送命令。单说邓玉麟、杨洪胜二人黄昏时来到工程营,找到熊秉坤、徐少宾递上命令道:“汉口机关已出事,孙武受伤。总指挥部决定今晚十二时炮兵先发动,其余各部队根据以前规定和计划执行。并掏出五排子弹,交给熊秉坤。”

熊秉坤道:“有子弹就好。我们的任务是夺取军械所,占领楚望台及各财政、交通机关。只是五排子弹太少了,过去说有炸弹,子弹少,有几颗炸弹也好。”

邓玉麟道:“要炸弹,我和老杨到胭脂巷去取,让老杨回头给你送来。”

熊秉坤道:“那好。我让守卫长派我们的同志做门卫,以便老杨进出大门。”

然后邓玉麟和杨洪胜就去胭脂巷取炸弹,在机关碰上徐万年,邓玉麟把汉口孙武负伤等情况又说一遍,要徐万年带上几颗炸弹,一起去南湖炮队送命令,并参加夜间起事。杨洪胜将炸弹放进竹篮,再用竹叶菜掩盖,先返回杂货店,待天黑后再去工程营。

再说汉口宝善里制炸弹失事,刘同等一干人被俄巡捕押至捕房。判明是革命党准备起事,便立刻引渡江汉关道署。江汉关道署电话报告瑞澂。瑞澂即命将人犯押送武昌,交督练公所铁忠立即审讯。

铁忠看那抄来的名册、文件后,满脸狞笑,吩咐刑具房准备停当,先把少年刘同带上进行审讯。

刘同不是革命党人,只因其兄刘公是共进会总理,机关内偶有急事,也曾派他来往送信,因此,知道各机关地址。刘同被押上堂,看到所列各种刑具,早吓得面如土色,更经受不住用烧红的烙铁刑讯逼供,就把武昌小朝街原文学社机关、雄楚楼及巡道岭等地方,都从实吐了出来。

铁忠宣布停审退堂,到瑞澂处复命。瑞澂紧急下令:武昌各城门重新关闭,各标营由守卫司令通宵值勤,派便衣去小朝街侦察,调动警察、戈什准备出动,企图把革命党一网打尽。

因此,邓玉麟把城内命令送达,再和徐万年来到中和门时,见城门处正在戒严搜身。邓玉麟和徐万年又带有炸弹、子弹,还有指挥部命令,难以冒险通过,于是便绕道保安门和望山门,但也均有军警把守搜身。无奈再绕至城西文昌门,文昌门也有军警盘查。至此已临山穷水尽,邓玉麟拉徐万年转入道旁沟边商量,趁黑把炸弹、子弹等危险物件抛进水沟,才得从文昌门混出城外。路上耽误这多时间,到南湖炮队已快半夜,营门早已关闭。邓、徐二人徒涉外壕,翻墙跳入营内,来到马房。此时人早入睡,把马房中同志唤醒,口头传达当晚起义决定,炮队同志道:“现在时间已到了,同志们都已睡着,事先又无准备,今晚举事,这不可能。”

另有同志道:“没有步兵掩护,夜间炮兵难以单独行动,弄不好又像月初一样,闹得不可收拾。”

……

再说杨洪胜从胭脂巷携炸弹回杂货店,待天黑后,上面用几瓶白酒掩盖好,提着竹篮来到工程营大门口。这夜月色分外皎洁,远远看到工程营大门紧闭。因为刚才熊秉坤打过招呼,到时有同志迎接,杨洪胜便大着胆子上去叩门。营值日司令正在营门口。突然从墙角处蹿出喝问:“干什么的?”

杨洪胜回答:“送酒来的。”

对方又问:“给谁送酒?”

杨洪胜听声音不妙,扭头便跑。后面呼唤追人,但并未追赶,杨洪胜气喘吁吁地逃回杂货店。

喘息未定,忽有军警数人闯进杂货店内。原来杨洪胜的房东是管带肖国斌的马弁,近来见杨洪胜并不正经营业,经常反锁房门,形迹可疑,料定杨是重要革命党人,密报军警捉人。杨洪胜见军警人多,随手扔出炸弹,返身从后门逃脱。炸弹未响,军警尾随追赶,杨洪胜又投出第二颗炸弹,爆炸力甚弱,未能伤人。军警追捕更急,杨洪胜再投出第三颗,力促气败,反而炸伤了自己,被军警拥上来捉住扭送督署。

宪兵彭楚藩听到爆炸声,急忙赶到出事地点侦察,只听人们议论:“小杂货店老板被捉去了。”

“好厉害,杂货店里藏有炸弹。”

他再到小杂货铺,只见许多军警在查抄。彭楚藩立即去小朝街八十五号报告一切。

蒋翊武顿足捶胸叹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祸不单行。”

此时屋中有数人在等待消息。刘复基道:“现在急也无用,快十一点钟,马上炮响动手。翊武你赶快把攻守地图背熟,以便到前线指挥。”

又向听消息的潘公复、王宪章等人说道:“现在这里万分危险,你们无军事任务,快回家歇息,不必在这里呆着,回头听炮响再出来不迟。”

潘公复道:“我们革命,就不怕危险,都怕危险,革命能成功吗?”

刘复基道:“革命者不能怕危险,但为革命计,不可都聚在一处,免让敌人一网打尽,只让小牟留下帮忙就够了。”

一面说,一面把潘、王等人强行推下楼去。

将闲散人送走,刘复基又燃起一支蜡烛,向两湖师范学生牟鸿勋道:“小牟,请你执笔,把我们指挥部这几个人的姓名记录下来。只怕我们战死,好留下个姓名。”

小牟便找出纸笔,将蒋翊武、刘复基、彭楚藩以及小勤务刘心田的名字、籍贯、年龄、简历录下,再小心装进衣袋内。这时,彭楚藩道:“我这里还有二十几块钱,大家分了,等会儿战时买零食吃。”

说着,把银元全部掏出,就灯下平分。刘复基伸手先拿一块龙洋,唤道:“心田,去买几盒香烟。”

小刘接过龙洋,便下楼出门去了。

蒋翊武在灯下阅看自制的军用地图。武昌城东西五里,南北六里,近乎正方形。由黄鹤楼头至蛇山东端,横亘长约四里,把武昌城割开。山前较山后广阔。山前东南为城内各标营所在地,西南则为督署、镇司令部所在地。由南楼抵望山门,长街直贯其中,督署右后则偏隘,民房密集,非用兵之地。东辕门出长街,南倚望山门,北至水陆街,即督署后院对角。再北为大都司巷,第八镇司令部设于巷内。据此地形,督署和镇司令部偏处西南一隅,必以重兵防守。一旦炮火猛轰,步兵齐攻,督署和镇司令部必将立即粉碎,稳操胜券。蒋翊武详读地图,信心倍增。

已是十一点半钟,离预定炮响尚有半小时。小刘出门买香烟刚进院,忽听身后“砰、砰”敲门声,夹杂着“嗵、嗵”木棍敲门声,甚是紧急。小刘急去楼梯下躲藏,哪敢回身开门。楼上众人大惊,蒋翊武从窗口向外高声问道:“什么人?”

院门外回答道:“来会你们老爷的。”

众人听声音不妙,蒋翊武道:“大家沉着,不要慌。”

说着从床底下拿出一颗炸弹,准备迎战。

刘复基摸出两颗炸弹,抢前一步道:“我来对付,你们快准备脱身。”

外面人把大门摇得震山响,只听得哗啦一声,木板门一下被砸开了。刘复基见屋中人并无行动,情急叫道:“你们都在等死吗?逃出一个算一个,赶快掀瓦上房。”

说罢,操起两颗炸弹,朝楼下冲去。

这时,警察已闯进院内,刘复基挥手将炸弹掷去,院内人慌忙后退,炸弹爆炸力太低,未炸到人。刘复基又扔出第二颗,楼上人也扔下一颗,都未爆炸。原来送炸弹时,导火管和铁盒分开,避免碰撞发生事故,仓促间忘记安上导火管。进入院内的警察见炸弹失灵,再无畏惧,便一窝蜂地冲上来,将刘复基捆个倒背兔。楼上人掀瓦上房后,恰巧旁边有条巷子,三人便纵身跳下,立足未稳,忽有警察冲上来,大喊:“这里有人。”

彭楚藩急中生智道:“我们是来捉人的,你不看我是宪兵?”

警察用电筒将彭楚藩仔细照过,见是卡叽军服,配粉红色领章,果然是宪兵,便准备放过,不料从拐角处冲来骑马的戈什。戈什是总督瑞澂的亲兵,奉命前来监督执行任务,骄横之极,不由分说便将彭楚藩、牟鸿勋捆在一起,再动手捆蒋翊武。蒋翊武则叫道:“我是老百姓,来看热闹的,你们捆我干么事?”

正逢巷内许多人喊叫着跑来围观,戈什见蒋翊武蓄有长辫,一副乡下佬模样,不像革命党,正犹疑着尚未下手,蒋翊武抽身挤进人群逃脱了。倒是那八十五号房东老汉、贺氏和老妈子等,都用绳索捆着,和彭楚藩、刘复基、牟鸿勋一起押到警署,再转总督衙门。一路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小勤务刘心田躲藏在楼梯底下的大筐内,待外面平息后才钻出大筐,跟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想看看把刘叔叔等人送到何处?便尾随着跟到总督衙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