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袁世凯东山再起 黎元洪登坛誓师

北京俄国大使馆将电报照转清政府内阁,总理大臣奕劻阅后万分惊恐,因他保荐的陆军大臣荫昌尚未离京,而革命军十二个师北上占领武胜关,大局将不堪设想。急报摄政王载沣召开御前会议,奕劻奏道:“叛军已占领武汉三镇,单凭派兵征剿,必使三镇糜烂。如果剿抚并施,或可有济。再那瑞澂革职,湖广总督遗缺,宜早派知兵大员前往,请摄政王定夺。”

摄政王载沣问道:“派谁出任湖广总督合适?王爷有什么办法?”

奕劻道:“当前这种局面,我是想不出好办法。只有袁世凯,凭他的见识、气魄,加上他一手编练的北洋军队,如果调度得法,一面剿一面安抚,可有挽回大局的希望。不过事不宜迟,要办就办,若犹豫迟延,叛军一旦占领武胜关,就更难收拾了。听说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也有非袁出来不能收拾大局的传说。”

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从旁附和起用袁世凯。度支大臣载泽反对这个意见,但既提不出人选,又拿不出办法。

摄政王载沣则暂不表态。因他借故开缺袁世凯回籍不到三年,本是冤家对头,今又重新起用,岂不是放虎归山?心中疑虑重重。

会后同隆裕太后商量,隆裕太后更无善策。载沣要奕劻保证袁世凯“心无异志”。奕劻连连点头保证道:“当然,当然,臣用身家性命担保。”

于是,八月二十三日发表上谕:

任命袁世凯为湖广总督,并督办剿抚事宜,节制调遣所有该省军队暨各路援军。荫昌、萨镇冰所带水路各军,会同调遣。

袁世凯此时尚远在河南省彰德县北门外洹上村“养寿园”中。

近三年来,他寄情山水,披蓑垂钓,表面悠闲自在,与世无争,实则是韬晦之术。他手持钓竿,口内低吟:

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

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虽然他每日都在伺机东山再起,但此次得上谕后却不肯立即就道。他与幕僚和食客商量后,复奏:“旧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

借故拖延时日,索取高价。他那北洋军将领旧部,原先就对逐袁不满,现在以袁世凯马首是瞻,军事行动更加迟缓。

前方十万火急,陆军大臣荫昌于八月二十四日专车南下,途经彰德时停驶,特别将最后一节花车另挂至洹上车站。

荫昌是袁世凯老友,留学德国,以旗籍道员担任北洋武备学堂总办。荫、袁二人私谊极好,荫昌出京前电告袁世凯在车站会面,袁世凯派出车马在站迎迓。

袁世凯肥头大耳,凸出的金鱼眼,颇带枭杀之气,上身长而下肢短,身着长袍马褂,更显矮胖。纵然每天人参、鹿茸不断,服用海狗肾、自制活络丹等,也早被九名姨太太和无数野花闲草掏空了身子。时年刚及五十三岁,就须发皆白,给人以虚胖浮肿之感。

见面寒暄后,袁世凯延请荫昌至宅上养寿园,单独密谈。荫昌首先转达朝廷旨意,婉言促驾。袁世凯一面装出病态,一面表现对国事忧心忡忡,说道:“武昌新军结合革党起事,此非洪、杨之乱可比,中枢不可等闲视之。乱党颇有知识,与寻常土匪作乱不同,只有剿抚并施,恩威兼用,或可弭平叛乱。”

荫昌本是纨绔子弟出身,既无多少主见又无指挥作战经验,为撑面子急作英雄所见略同状,点头道:“宫保韬略超凡,所言极是,如能不战而屈叛军乱党,是为至上之策,为此更祈宫保早日出山。”

上灯后,袁世凯设宴款待。山珍、海味、美酒齐备,美貌丫环轮番把盏,与京中第一流饭庄毫无逊色。袁世凯频频举杯,不断向客人敬酒,极尽地主之谊,又显格外殷勤之意。

饭后,荫昌等回车站,路过院中忽听电报机嗒嗒声。客人诧异:为何罢斥回籍之人,竟有电报设备?哪里知道:袁世凯三年来各方消息无一日间断,夜间正是来往电报忙碌之时。他已为东山再起做好准备,甚至想取而代之,开创另一代帝业呢!

武昌接到荫昌率兵南下消息,军政府中顿时议论纷纷,埋怨参谋部计划不善,坐误戎机,为何不早日派兵占领武胜关,或炸毁黄河铁桥?纸上谈兵,都有道理。但真正调兵北上,又谈何容易?正争论时,参谋肖国宝挺身而出道:“目前,武昌刚刚筹建扩军,未经训练之师,不可出征。现有河南张锡元所率巡防营,表示愿意归降,何不派代表送去收降条件,命其速开武胜关防御。如果他受命,即是真降;如果不受命或拖延,必是假降。另外,我和辎重八营管带肖安国有同乡之谊,又是同姓,希望有二三热心同志和我同往汉口,劝导辎重营反正;再请黎都督写公函送四十二标统带张永汉及该标三营管带,劝其从速来归,占领京汉铁路,防御黄河铁桥,以俟军队组织就绪,陆续增援进攻北京。将来大功告成,军政府论功行赏,给该标统及管带记首功。”

众人议论一番,也无其他善策,遂依肖国宝计谋行事。首先研究对河南军队收降办法,请军政府顾问李国镛等持公函送达张锡元,要求河南军队开至武胜关防御。

另外,肖国宝带参谋三人,持黎元洪公函送辎重营管带和四十二标标统张永汉等。派出人员随即过江去汉口,便于翌日及早送达。

是夜,李作栋以湖北全体党人名义,通知各机关、谋略处及其他代表,至蛇山抱冰堂集会,听取谭人凤、居正报告。

抱冰堂缘起与奥略楼相同,为“追思”张之洞督鄂近二十年,由军界人士劳动修建,大厅可容纳二三百人,成为军界集会场所。党人接到通知,均踊跃前往。

谭人凤和居正会前先做商量,居正道:“石屏兄讲话,不必提及在船上听到武昌起义消息,不妨就说在上海《民立报》听到英文消息,专程赶来。”

谭人凤道:“为何这样说?”

居正道:“今晚是原文学社、共进会两团体革命代表出席,如此说法,可增加同盟会威望。”

谭人凤点头会意。

抱冰堂大厅内汽灯高照,人员齐集后,居正主持会议,介绍谭人凤和与会同志见面。谭人凤登台演说道:“我们同志在上海接到《民立报》英文消息,知道湖北起义,闻之喜出望外,当与宋教仁同志等商量。大家特推兄弟与居君觉生先回武昌,与诸同志晤教后,再与上海方面联系。革命总部设在上海《民立报》,自四川铁路风潮发生后,拟借四川为根据地,联合湖北、湖南、山西、陕西、江苏、江西、安徽八省,同时响应,不料湖北军队同志,反较其他各省运动迅速,占了革命先著。我们同志极为钦佩,但目前清廷尚未推倒,各省尚未响应,我们革命尚未成功,望诸同志努力进行。”

革命同志素慕黄兴、宋教仁大名,纷纷询问:黄、宋二人为何不来?居正有难言之隐,解释道:“我们明日就去电上海,请黄兴、宋教仁来鄂主持大计。我等留在此间帮忙,好与上海和其他地区革命同志保持联络,催促各省及时响应武昌革命。”

众人不无遗憾,一致请黄兴、宋教仁克日来鄂,愈快愈好。会议开约一小时,至夜十一时散会。

谭人凤、居正与大家正式会面后,又继续在军政府内考察,见办公秩序混乱,遇事众说纷纭,既无规章制度,职任又无专责。纲纪未具,军官入谒都督,慢不加礼,不合意就挥手枪、捶书案,主帅徒具虚名。

谭、居二人待再访咨议局,议员胡瑞霖道:“都督者,乃地方最高军政长官。黎公剪发辫,在谋略处发表就职演说,既陷一隅,亦太仓促。”

从安徽投到集贤馆的孙发绪正在埋头抄写文件,忽然停笔说道:“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非礼无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礼之义大矣哉!《礼记·乐记》篇曰:‘礼仪立则贵贱等矣’,复汉灭清,永垂青史,黎公就民国都督职,非寻常事,宜仿效古制,设坛祀祭天地,盟誓海内,才合礼仪。”

咨议局在座多是通儒,引经据典,言之成理。居正道:“择良辰吉日,设坛场具礼。”

之后,便去找黎元洪商量。

黎元洪于二十四日正式视事办公,先接到汉川县光复消息,丙午党狱,在汉川坐牢的同盟会员梁钟汉组成汉川军分府。未几,又得黄州光复电文。上午十时,忽有一名海军军官身着海军制服进入军政府,持名片要求谒见黎都督,并有重要情报当面报告。名片署海军帮带朱孝先,黎元洪阅后先自一怔,虽曾在海军服务多年,不曾记得认识此人,但仍急去办公室接见。一见面,海军军官皮鞋跟相碰,“啪”的一响,笔挺地立正敬礼道:“祝贺黎都督领导武昌起义成功,海军帮带朱孝先特来谒见都督。”

几天来,黎元洪像阶下囚,哪见人对他如此敬重,忽有受宠若惊之感,立刻满面笑容,先还了举手礼,连说:“谢谢!谢谢!”

再握手坐下。略为寒暄,海军军官朱孝先说道:“敝人长期同情革命,今得武昌起义成功消息,甚为高兴,有重要海军情报,特前来向都督面禀。”

黎元洪欠身表示谢忱。之后,海军军官朱孝先报告情况说:“海军统制萨镇冰八月二十一日在上海接到清廷电令,着其亲率军舰开武汉,海陆夹攻,弭平武昌兵变。萨镇冰已电令在山东附近海面演习的海容、海琛两巡洋舰星夜开赴长江,又电令长江舰队协统司令沈寿堃由九江先到汉口指挥舰队。萨镇冰所率‘海容’、‘海琛’两舰,两三天内将到达武汉江面。舰队参谋长汤芗铭原籍湖北,可以争取他合作。海军下级军官均有民族革命思想,拥护革命者大有人在。”

黎元洪听后大喜,说道:“萨帅是我北洋水师学堂恩师,汤芗铭是咨议局议长汤化龙先生二弟,现在汤先生已在军政府任民政总长,如果萨帅和汤芗铭先生能给革命军以援助,革命必可成功。”

朱孝先道:“革命军举动文明,已得海军方面同情,将来胁从萨镇冰支持革命,也有可能。”

黎元洪更为欣喜,派人请汤化龙来与海军客人洽谈周旋,他自己谈些青年时代在海军中服务的往事。朱孝先则谈些海军近况,宾主欢谈,十分融洽。中午,黎元洪特备西餐招待客人。

刚用过午饭,李国镛从汉口接洽归来。黎元洪去谋略处听李国镛报告道:河南军五十七标标统张锡元答应军政府所提各项条件,但说“要准备妥当再行举动”。谋略处判断这是拖延时间,诈降无疑。黎元洪道:“河南军不足为虑,现有海军前来援助,请顾问去隔壁与海军帮带朱先生见见面。今天要特别辛苦顾问,下午代表我携款赴阳逻,犒赏海军各船,以联络感情。”

李国镛劲头十足,欣然与海军朱孝先见面。黎元洪再和谋略处商量,即由谋略处派出两人,携洋两千元,随朱孝先、李国镛同赴阳逻,与海军接洽。

原来黎元洪最惧怕海军大炮,今听说海军也支持革命,心情鼓舞,态度也转为积极。夜晚谋略处开会,一致主张派兵渡江作战,首先驱逐汉口刘家庙一带残敌。正开会时,便衣侦察推门而入报告道:“情况不好。我们去刘家庙见到肖安国,他不肯反正,反把肖参谋二人捉去,各同志性命难保。”

众人大惊。上午,肖参谋几位同志凭一腔热血,毅然去刘家庙,辎重八营管带肖安国见面便问:你们来此地干什么?肖参谋道:我们来接管带回武昌共同革命。说着掏出黎元洪的公函呈上。肖管带接去便撕得粉碎,厉声道:革命?

你们知道什么是革命?不容分说,喝令护兵将肖参谋等捆绑起来,见便衣侦察参谋李国栋尚留有发辫,特放他回军政府报信;其他人五花大绑押走,交河南军处置,看来凶多吉少。

众人义愤填膺,更决意驱逐刘家庙方面残敌。晚八时,请黎元洪发出第一道作战命令:

着步从第二协统领何锡藩所属步兵及马队一营、炮队第一标、工程一队、敢死队两大队渡江至汉口集结,准备出击刘家庙、大智门附近之敌,逐次向北进攻。

步队第一协宋锡全部,开赴汉口做防御准备,并负责接济汉口部队的弹药。

步队第三协成炳荣部,防御武昌、青山、两望一带,防止敌人渡江。

步队第四协张廷辅部,防御武昌省城。

步队第五协熊秉坤部,整顿队伍做预备队,准备赴汉口增援。

作战令下,黎元洪刚回寝室,居正夤夜来访,谈及请都督登台具礼之事。未谈几句,忽有原第二十九标标统张景良闯入室内。张景良河北人,身躯奇伟,曾留学日本士官学校,起义后依附革命军,以黎元洪马首是瞻。革命军用其所长,委为参谋长。今晚听黎元洪下达作战命令,忽闯进室内,跪抱黎元洪痛哭流涕,语无伦次说道:“北洋军系久练之师,非我可敌。一旦战败,责任不小……都督切不可出兵,忘记朝廷食禄……”

其声貌似发狂一般。黎元洪被纠缠挣脱不开,只嗫嚅道:“你说些什么话,你说些什么话啊……”

二楼众人均闻声赶来,蔡济民厉声呵斥,仍制止不住。张景良跪抱黎元洪大腿不放。李翊东见状大怒,右手拔出手枪,左手扯住张景良脖领,喝令学生军强制拖出都督房间。众人无不激愤,李翊东持手枪宣布道:“张景良违犯军律,言行反动,即以军法从事。”

蔡济民、吴醒汉担心道:“军中多张景良旧部,杀他恐生哗变。”

李翊东道:“没关系,把炮兵调来防守军政府。”

张景良的旧部下多数为他说情。说他有精神病,一再劝说勿杀,挟出都督府,暂时下狱关押。

经张景良此番公然大闹,军政府内人心动摇,黎元洪也惶惶不安。居正急与谋略处商量,命庶务在军政府门前阅马场赶筑高台,请都督祭黄帝、誓师,公开宣布兴复讨敌之责,使黎元洪便于统帅三军,安心为革命效力。

八月二十六日,以阅马场中央做坛宇,筑起一座高台。立宪派通儒查遍古代礼书典籍,以诸侯之礼如仪炮制。坛上设轩辕黄帝牌位,剑旗分立两侧。坛前设灯火,坛上设香案、玄酒,太牢用小黄牛。赞礼官立香案左,读祝官立香案右。武昌各军整队齐集广场,那看热闹的细民百姓更是人山人海。

十时整,黎元洪骑马来到坛前下马,由文武首义官员簇拥登台。他面向正南,头戴大盖军帽,圆胖的面孔上,蓄八字短髭,甚是威武庄重。这时,乐队奏起军乐,全场肃静,他神色严肃,立在正中文武官员站立两旁。然后,黎元洪就香案位,上香、献牲、酌酒。又退后就位,双膝跪下,众文武官员亦同时跪下。台下全军立正举枪。

黎元洪、赞礼官谭人凤及文武官员摘帽,免冠行四叩礼。读祝官跪于香案右侧读祝文,读毕,赞礼官谭人凤授爵、授剑于黎元洪都督。黎元洪再率文武官员戴帽起立。全军举枪放下。

之后,黎元洪斜佩金黄色绶带,左手握剑柄竖胸前,立坛前朗读《祭天地文》略曰:

黄帝四千六百零九年,仲秋下浣之六日。曾孙黎,率国民军用牲洁酒,敢昭告于天地山川河海与我汉族祖宗之前曰:惟我汉族,神明之裔,沦于胡羯,二百余年。

……元洪投袂而起,以承天庥。以数十年群策群力呼号流血所不得者,得于一旦,此岂人力所能及哉!日来搜集整备,即当传檄四方,长驱漠北,吊我汉族,歼彼满夷,以与五洲各国立于同等。用顺天心,建设共和大业。凡我汉族,一德一心。今当誓师命众,日朗云空,天容如笑,江清波静,山川有光。伏维歆享,不尽血诚。谨告。

黎元洪又发表《告黄帝文》及《誓词》,然后率诸文武官员下坛,回军政府。全军亦整队归伍。

至此,武昌以黎元洪为三军主帅,清廷派荫昌、袁世凯、萨镇冰统率水陆大军,以冯国璋第一军为先锋,即将在武汉展开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