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袁世凯遣使议和 黎元洪转败为功

袁世凯由湖北孝感返抵北京,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历时一月,就把军政大权牢牢揽入手中。他着调嫡系将领段芝贵为“拱卫军”司令,从北洋军中抽调精锐组成卫队,以确保个人安全。入朝觐见隆裕皇太后及摄政王载沣,许诺忠于皇室,挽回大局。解散庆王奕劻为首的皇族内阁,把年迈昏聩的奕劻改任为弼德院院长。然后召集第一任责任内阁,宣布新任内阁大臣、副大臣名单,罗列数名立宪派代表人物,以示实行君主立宪新局面。又上奏所有与君主立宪制度相抵触事项暂行停止,如:总理大臣不必每日入朝;一切上奏必须由内阁代递;皇室事务上奏,但要知照内阁,所奏不得涉及国务……如此等等。把个摄政王载沣完全撇在一边,直逼得摄政王载沣不得不引咎辞职,退归藩邸。

隆裕皇太后深居宫闱,宣统小皇帝乳臭未干,满清贵族把挽回时局的希望全寄托在袁世凯身上。许多革命党人则盼望袁世凯倒戈相向,一举推翻清廷,暗中并以大总统名义相许。外国洋人更把袁世凯看成保护在华利益的铁腕人物,认为非袁氏不可收拾残局。

袁世凯何尝没有乘时而起黄袍加身的想法,只是顾虑东南半壁江山义旗纷举,民军声势浩大,共和呼声高耸云霄。纵然坐上皇帝宝座,仅有北方一隅,仍难统一全国,还落个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皇位的恶名。如单纯用北洋军征剿,那革命党、民军又是杀不完、剿不尽的。即便能将革命党、民军赶尽杀绝,自己难免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虑。而唯一完全之策是:假清廷以压民军,假民军以吓清廷,如此纵横捭阖,以收渔翁之利。为达此目的,必须养敌自重,以和谈为幌子,向满清皇室和民军方面多用心计。于是,老谋深算的袁世凯忽出奇招:着调在武汉前线指挥作战的冯国璋为禁卫军总统官。任命北洋嫡系段祺瑞为湖广总督并统率武汉前线各军。转攻为守,准备和谈。

此着遭到皇室贵族的反对。在御前会议上,溥泽气势汹汹地质问:“汉口收复,龟山大捷,正该乘胜渡江,武昌指日可下,为何打胜仗还要停战言和?”

袁世凯道:“汉口虽下,海军复变。汉阳虽得,南京复失。南京是长江要冲,党人势大,人心浮动,军心不稳。议和乃一时权宜之计。世凯三代受皇恩,岂能负心朝廷。以三年为期,必可击败党人。若目前以天下孤注一掷,前途不可预计。”

如此,皇室贵族虽多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袁世凯委派唐绍仪为首席代表南下汉口,与武昌民军和谈,代表团一行二十余人。

启程前,袁世凯以内阁总理衙门公函,请诸代表及随员到锡拉胡同官邸会面。宽敞客厅内客人济济一堂。诸代表都是袁氏的相知好友,人人都是满面春风,说些官场闲话。人员到齐后,袁世凯身着便装,迈着八字步出来相见。客人中陈宝琛年纪最长,曾任山西巡抚,刚奉召回京。袁世凯先向陈宝琛周旋道:“此番和议是朝廷大事,所以特请老世叔出来为国宣劳。”

陈宝琛谦逊说道:“近来上年纪了,身体也不太好,我就算了。”

袁世凯又慰藉几句,便转向各代表发表谈话,说道:“忠君爱国,乃我辈金石不移之志。现朝廷宣誓推行君主立宪,甚得朝野衷心拥戴。只是南方革党、民军仍很猖狂,我们总要想出确保社稷的万全之策。故请诸位商量:到底是用何种国体最为恰当?”

这时,举座鸦雀无声,均做洗耳恭听状。袁世凯环视周围,略为沉吟又继续说:“我主张现在实行君主立宪最为恰当,将来国民渐渐开通,懂得共和的真谛,再慢慢改为共和政体。”

略停又说:“为此请各位代表南下议和,并请少川(唐绍仪)为总代表,杏城(杨士琦)为副代表。诸位有什么意见,也请发表发表。事体重大,务请直言勿隐。”

袁世凯语言委婉,扑朔迷离,尽可够人琢磨,谁还敢发表不同意见?代表们频频点头,或含笑不语,或说些其他闲话,接见也就草草结束了。临行送每人各二百两大清银行支票一张,准备登车南下汉口。

袁世凯所派代表都是汉族人,满族八旗人士很不满意,表示对袁世凯所派代表不敢信任,坚持必须有旗人参加。袁世凯道:“如果贵胄南下议和,人身不敢保险。倘有差错,谁人负责?”

满清贵族哑然。最后世续向袁世凯劝说,才同意以汉军镶红旗人章福荣为八旗代表参加议和。

唐纪仪率代表团乘专车沿京汉铁路南下。到汉口后,下榻英租界嘉宾馆。

武昌军政府大都督黎元洪派王正廷及刚由外地抵武昌的同盟会员胡瑛前往宾馆拜访。寒暄过后,进行秘密谈话。王正廷道:“传闻清廷拟乘停战期间,由汉口调兵去山西、陕西进攻民军,此举殊非正道。”

唐绍仪道:“绝无此事,我可以身家性命担保。”

王正廷又道:“武昌军政府闻阁下来汉议和,已电请伍廷芳君来鄂。但伍君因在沪不得分身,拟请阁下至沪议和若何?”

唐绍仪略为沉思,说道:“此事待我仔细考虑后再定。”

又说过几句闲话,王正廷、胡瑛即行告退。唐绍仪急电北京向袁世凯报告请示。

下午七时,王正廷偕胡瑛、孙发绪再至宾馆正式会谈。孙发绪对唐绍仪道:“阁下游历欧美世界各地,当知目前清廷堪为中国政府否?阁下为汉人中闻名人物,想来也愿为中国谋自由幸福,对当前大局有何想法?”

唐绍仪道:“此次武昌起义,各省响应,我亦深表同情。满清朝廷以汉人杀汉人之手段,我亦深知。所以,这次代表团南下议和,以保证不再发生战争为目的。”

胡瑛赞赏道:“阁下不愧外交界巨子。我等初意,请伍廷芳君来汉开议,现伍君未来。王君曾建议,请阁下赴沪若何?”

此时,唐绍仪已得袁世凯回电同意,便答道:“可以。”

孙发绪道:“既蒙应允,我等当报告都督,请都督派兵轮护送去沪。”

唐绍仪道:“多谢盛意。我此次来武汉,渴望能与黎都督一晤,不知能否请黎都督到英领事馆面谈?”

胡瑛道:“我们回武昌后,向都督代述尊意。”

至此,会谈结束。

双方代表初次晤谈颇顺利。王正廷等返武昌向黎元洪报告一切。只是黎元洪不便过江至汉口,转请唐绍仪过江至武昌城外毡呢厂晤面。

这事刚定,胡瑛忽偕一年轻人谒见黎元洪,介绍道:“这位是汪兆铭君,刚由北京抵武汉,前来拜望都督。”

黎元洪起身答礼,说道:“久闻汪先生大名,今日幸会。”

汪精卫道:“黎大都督主持武昌首义,闻名遐迩,精卫代表北方革命党人深致敬意。”

寒暄过后,宾主坐定。汪精卫说道:“精卫这次来武昌,有重要情报面禀都督。”

黎元洪屏退左右。汪精卫继续说道:“黄克强即将于南京筹组政府,曾致杨度电报说,‘中华民国大总统一位,断举项城无疑。’杨度将电报出示袁项城,袁项城则说:‘此事我不能为,应让黄兴为之。’据以上等情分析,袁项城绝无反对共和之意,特将此情况急报于黎大都督,以便利于和议的进行。”

黎元洪问道:“杨度不是参加内阁任学部副大臣吗?”

汪精卫道:“这不过是暂时安置而已。其重要职责在于调和南北,同舟共济,促进和平。”

黎元洪思忖片刻,说道:“因伍廷芳先生不能来汉,征得唐绍仪总代表同意,即将赴沪会谈。如此,请汪先生做我方民军代表一同赴沪,对促进和议将更有利,不知先生意下若何?”

汪精卫喜形于色,答道:“我唯命是从,不胜荣幸。”

于是,黎元洪把汪精卫待若上宾,留在都督府下榻。

次日,唐绍仪偕数名代表渡江进谒黎元洪。黎元洪勉慰有加,殷勤接待,说道:“有劳阁下,有劳诸位代表,元洪军务在身,有失迎迓,请多原谅。”

唐绍仪道:“多谢都督盛意。此次奉命南来,希望和议有成。”

黎元洪道:“在上海和议与在此地相同,只要能为中华谋得幸福,便是元洪的最高愿望。”

之后,又略谈几句,礼节性拜访即行结束。

十月二十五日清晨,双方代表同登洞庭号江轮,另派两艘兵轮护航赴上海。其中袁世凯所派北方代表有唐绍仪、杨士琦、张国淦、章福荣等。武昌黎元洪所派代表有王正廷、胡瑛、汪精卫、钮永建等。

民、清两军虽在武汉对峙,严阵以待;但这乘载南北议和的洞庭号专轮上,却是谈笑风生。胡瑛向唐绍仪道:“阁下遍游西方世界,怎至今仍垂发辫?”

唐绍仪手提发辫说道:“别看我有发辫,我也是赞成共和的。”

说着手指一人道:“不见我们汪老弟,也扎有发辫,他却是名震中外的革命党呢!”

众人望去,所指正是翩翩美男子汪精卫。同船有相识的,也有不相识而闻名的。只见汪精卫二十七八年纪,面如满月,颜若敷粉,举止娴雅,背后拖着一条紧长发辫,如淑女一般。他三年前谋炸摄政王而被捕入狱,曾作就义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成为轰动全国的新闻人物。于是,同船许多人慕名前来寒暄攀谈。汪精卫年纪虽轻,阅历不少,娓娓谈起他家庭身世、出国留学、谋炸摄政王以及下狱坐牢等等,使周围人大为倾倒。

只有那八旗代表章福荣向隅独坐,不安地想:这次开会,原是因南方主张共和政体,北方主张君主立宪,故要开会讨论。而我们总代表未到开会地点,在船上就宣称赞成共和,这会还有什么开头呢?……

南北议和代表走后,武昌黎元洪立即通电各省都督曰:“……此次议和之优劣,端视进兵之迟速及兵力之强弱为转移。总乞各军火速来鄂,以为最后之猛着。”

同时,武昌推举吴兆麟出任民军总司令官,总司令部仍设洪山宝通寺。此时,江西援鄂第一协已达武昌郊外;江西援鄂第二协已由九江启程。广西、湖南两军已由长沙向武昌行进。舰队停泊阳逻附近待命。山西、陕西两省民军,各向京汉路策动。吴兆麟发出训令,传谕各部队防御武昌,遵守停战条件。

黎元洪召集高级军事会议,邀请留鄂各省代表参加,拟将起义各省援军编为四大军,统归中央大都督节制。大本营设武昌。以北京为作战目标。拟定作战计划:以一军由武昌向武胜关进军;以一军由南京出颍宿地区;以海军舰队由秦皇岛登陆逼近北京;以一军由晋绥出河南,合力进攻北京。与会人员均表赞成。于是电达各省,电报往返频传,各陈己见,以图北伐,共奠大局。

此时革命政治中心已由武昌移向南京、上海。黎元洪所倡议举行的各省代表会在南京复会。一致通过承认上海会议所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责成大元帅黄兴组织临时政府。

黄兴在上海致电各省代表会,坚辞大元帅职务,并推荐黎元洪为大元帅。各省代表会便改变决议,举黎元洪为大元帅,黄兴为副元帅。在《临时政府组织大纲》中增加一条:“大元帅不能在临时政府所在地时,以副元帅代行其职权。”

电文到达武昌,黎元洪表示谦让,复电“……决不敢受”。不得已,南京各省代表团派四人抵武昌,面谒黎元洪,多方劝进。黎元洪又再次谦让,最后答允“承命”,在武昌接受大元帅之职,条件是:

委任黄兴为副元帅执行大元帅一切任务。

南京各省代表团接获黎元洪通电,即备公函派代表赴沪,敦请黄兴速到南京,组织临时政府。黄兴又推辞不就,各代表再次往返劝进,事情拖延未决……

在军事方面,武昌民军连日侦察敌情,加强防御。业已探明袁世凯着调冯国璋入京,命段祺瑞出任湖广总督兼领前线各军。汉口、汉阳清军,沿江修筑加固工事,似有转攻为守之势。但据北方电报,清军以重兵进攻山西,攻陷娘子关、太原。张勋残部纠合清军主力集结皖北,三路进攻颍州,并夺去太和县城。黎元洪正与各省都督飞电往还,忽报英国驻汉代领事盘恩前来拜谒黎都督,有要事面谈。

黎元洪带翻译去会客室相见。寒暄过后,黎元洪道:“贵使不辞风寒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盘恩道:“上月受敝国公使朱尔典之命前来武昌,建议南北两军停战,武汉战事得以停息。双方军队亦能遵守协议,敝国公使甚为感佩。今得公使最新指示,且已和美利坚驻京公使商定,欲共同出名担保,使武汉三镇不再作为战场。不知贵都督认为可行与否?”

黎元洪诧异万分,思忖许久说道:“多谢贵国公使盛意斡旋,只不知武汉三镇不再作为战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汉口、汉阳现为清军所占领,如承认不再使武汉三镇做战场,这现状将长期固定?或是清军退出汉口、汉阳?”

盘恩回答道:“只要贵都督同意不使武汉三镇再做战场,其他事均可商量。”

黎元洪道:“此事我亦不能独断,须经会议研究,再行奉闻。”

盘恩起身道:“请黎都督与幕僚研究,敝人今日告退,明日再来。”

黎元洪深觉事出蹊跷,立刻把军政府主要文武官员召来集议。

众官员亦大惑不解,觉得既不便回答同意,又不便拒绝,最后拟定提出必须清军退回武胜关以北等四项条件,才能保证武汉三镇不成为战场。因事体重大,众人请黎元洪先与南方起义各省都督电商,以便应付。

翌日上午,英人盘恩又来拜谒黎元洪。而此时给各地电文尚未发出。黎元洪回答盘恩道:“对贵公使建议,军政府已做认真研究,拟与各省民军电商后,才可做肯定答复。”

英人盘恩道:“北京敝国朱尔典公使来电催问,并希贵都督以文字做出答复,以便进一步斡旋。”

民军攻克南京以后,单只江浙、安徽就有数名都督,数名司令。黎元洪只好向各地军事机关一律发去通电,电文略谓:

现有英代领事来言数次,谓已与北京美使出名担保,欲令武汉三镇不再作为战场。鄙意拟先提出四条:

……敝处本知此事奇诡,不宜置议。惟该领事言明日又有人来探信,须措辞回复。尊意对于此事意见,乞详加指示。

迅即赐复,以便应付。

旋即收到南京民军总司令、上海伍廷芳外长、江浙陈、程两都督、清江浦蒋都督以及驻扬州林总司令、徐总司令、长沙谭都督、广西桂林陆、王两都督、杭州汤都督等复电,各地对英领事提议斡旋意见并不一致,有的提出北洋军既然要媾和,其他各省也应退出。

有的提出要北洋军退至黄河以北。另有提出敌人狡诈异常,须有正式担保国提出担保状。更有的则全面反对调停。

黎元洪大伤脑筋,又召集主要官员研究讨论,众人也感作难。

此时,孙武静极思动,忽高声说道:“此事万难意见一致。黎都督既被举为全国大元帅,当可决断。我对大元帅所提四条均表赞成,可备文向英领事盘恩提出,以便磋商。同时电告驻沪外交总长伍廷芳。但伍廷芳系文人,主要洽谈政治。他对全国军事形势,特别是武汉前线情况,并不了解。我建议请大元帅向沪派出军事代表,以利和议之进行。”

孙武这番话,大有语压三公之概,众人一致同意。

黎元洪也道:“我方向上海派出军事代表实有必要,但哪位前往合适,不妨一议。”

军令部长杜锡钧道:“此事只有孙部长去最为合适。”

众人无异议,黎元洪亦首肯,说道:“有劳孙部长早日启行,部务暂由副部长蔡济民君代理。”

孙武也不谦让,说道:“大元帅既有委派,当即前往。惟请大元帅先向南京各省代表团及上海方面通电告知。”

黎元洪道:“当然。即请顾问孙发绪先生起草电文。”

散会后分头进行,黎元洪留下少数人斟酌给英领事的复文。孙发绪则起草给南京、上海电报说:“议和及会议诸公,固俱有高见。恐人多事烦,难皆附和。拟除军事归孙尧卿主持外,余请伍先生秩庸(即伍廷芳)担任,庶事权统一,易于解决。是否有当,祈电复。”

上海方面立即复电表示赞成。

孙武踌躇满志,心中暗想:这军事代表即是陆军部长身份,与外交部长伍廷芳并驾齐驱。加之武昌首义之功,去上海必将名扬海内外,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恰在此时,武昌军政府得葛店来电云:飞鹰号军舰运来飞艇一架,请交通部派员卸船。城内军民也奔走相告:孙文从美国买回飞艇一架,运抵葛店。孙武闻讯更加欣喜,回忆过去仰慕孙文大名,佯称自己是孙文之弟在武昌组织共进会,发动武昌起义,取得今日东南半壁天下。民国成立,“文东武西”,必居首功,亦是天意使然!

孙武急欲到上海会晤孙文,以偿生平宿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