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楚武信君之死
渡过长江之后,项梁和他所率领的大军开始向北前进。一路上不断地吸收大小流民群体,队伍不断壮大。
“项梁将军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这一评价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也许跟项梁本是亡楚项燕将军的遗孤多少有些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其为人方面具有独特的品格,而且好像总有点神秘莫测。
可惜的是,项梁并没有威武雄壮的身躯。在当时,身为将军的人要么是身材高大、生性强悍,要么是长着一副怪相,让人觉得像个仙人,项梁要是能有其中的一条就很理想了。一眼看去只像个老书生的项梁,在这点上就缺乏令百万之众景仰的条件,然而只要稍加留意,就可弥补此项不足。那就是尽量避免将本来面目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怎么,那就是项梁啊?”
只要人们内心产生一点点失望的情绪,有时就会使一支几万人的队伍的豪情壮志霎时间一落千丈。
这一点项梁早已心中有数。所以行军过程中,项梁总是坐在类似先前始皇帝曾坐过的那种辊琼车里。他坐在车上制定作战计划,向各路将领发布命令,在上面吃饭,有时中午还要睡上一觉。
“我的身体也开始迟钝啦!”
偶尔,项梁也不得不在内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年轻时曾练过剑术的身体,经过长期的流浪生活,也变得不敏捷了,很可能还和年龄有关。整天摇摇晃晃地坐在车里,累得好像腰都要断了。太累是会积劳成疾的。人一疲劳就会萎靡不振,即使还能坚持,也不免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
“恐怕再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吧?”
他时常陷入这种茫然的思绪之中,退意萌生。纵使不能将秦彻底推翻,只要把楚重新振兴起来,也总算有了交待,仅此足矣!这种很难向他人倾诉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每当大军因进展缓慢而长期在某处安营扎寨时,他就会经常不见踪影。
找的借口则是“不出外走走反而会更加疲劳”,不过这好像更符合他性格上那根深蒂固的怪癖,倘若不偶尔独处一段时间,心情就会抑郁得近乎发狂。
日落前后,他换上普通农民的装束,趁着黄昏钻进入士兵堆里,或者借着落日余晖在山野间快步走上一段,这时就会体验到一种全新的感觉,仿佛像一条可爱的鱼儿又重新回到江河之中,摇头摆尾地畅游了一番。
就是这位项梁,当大军渡过淮水向北推进之时,望着北岸远处一片绿油油的景象,不禁浑身充满了豪情壮志。
只要渡过淮水,脚下就不再是人文粗放的南方蛮荒之地。可称为汉民族文明中心的中原地区已近在咫尺。遥远的北方有滔滔黄河滋润的辽阔大地。淮河即位于其南部,黄河与淮河之间的广大平原地带,自古以来就由这片大地上的原住民长期耕耘,可以说乃是一个群雄争霸的文明的大舞台。总之,淮河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
“南部的长江太大。真正造福于人的河流还是这条淮河。”项梁在想。黄河自西向东流去,淮河也流向东方。而在黄河与淮河之间有无数密如蛛网的河流,有的向北流去,有的往南流淌,每一条河的两岸都有许许多多发达的大小城镇。项梁及其所率大军就正要踏人这片地带。渡过淮河之后,项梁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黥布”。所谓黥,就是涂抹上黑墨水的意思。只有居住在江南的非汉民族,例如越人,才会将黑墨汁涂到脸上或身上,再潜人水里去捕捞鱼类贝类等水中生物。然而汉民族却没有这种所谓的蛮风蛮俗,一说施黥之人则必定是个囚犯。黥布是六(安徽省境内)那个地方的人,本来姓英,名字布本是货币的一种,所以很好记,在六是位颇有名气的人物。
英布双肩像两座小山似的高高耸起,力大无比,生性粗野,发起脾气来暴躁得像只老虎。从小时候起,他给人的感觉就不像是一个可以安安生生一辈子的人。对他那副长相,也曾有人作过预言:这孩子长大以后可能成为黥首之人。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受刑之后,当可为王。”
英布特别喜欢带领一帮流氓伙伴横行霸道,终于被秦官吏抓捕施以黥刑,又与其他囚犯一起,被绳捆索绑驱赶到始皇帝骊山陵墓的施工现场。很快,他就在囚犯同伙中间成了一个头领,没过多久,“黥之布”在酾山工棚里就已经大名鼎鼎了。
“黥布”这一称呼,就是在工地上产生的。大约在陈胜起义前后,黥布逃离了工棚,率领追随他的囚犯们辗转各地,干一些盗贼的勾当,又企图在更大范围内收拢流寇。为此他想到必须抬出一位有声望的人。鄱阳县有一位叫吴芮的县令,被人们尊称为“鄱君”。黥布便去拜见这位人物,扛着这个人的旗号去进一步扩展自己的势力。在此期间,他知道了亡楚遗臣项梁的名字,又了解到项梁正率领江南健儿北上,其声势与日俱增,遂派出使者去毛遂自荐。
“黥布啊?”
项梁从这个有点吓人的名字里对其人有了初步印象,接着又从使者那里听到这个人的本事和品行,便愈发充满了期待。在当时,军队里面很需要猛兽般的沙场战将,他们都能冲锋陷阵,面对敌军的营垒,能无坚不摧、无攻不克。说到项梁这支大军,幸好有他的侄子项羽。然而当进行几个方面的作战时,仅有项羽一人是不够的,还会造成更为严重的不利局面:因为只有项羽一支军队勇往直前,其他部队就会被甩在后面,这样反而会给作战带来麻烦。同时有几员猛将才是最理想的。
不久黥布就来了。第一眼看到他时,项梁就被深深打动了,心里嘟嚷了一句:“这简直是人间的一大怪物。”
项梁备上酒肴,与黥布共度了一个晚上。黥布话语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吃东西、喝酒,对酒席桌上作陪的诸位将军的言论也只是绷着脸听着。
项梁有点担心起来,这家伙该不会是个傻瓜蛋吧?然而讲到关键处时,黥也会露出极为开心的笑容。
“不是傻瓜蛋。”
项梁放心了。别人讲到什么地方时才会感到好笑,凭这一点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格调,这是项梁观察人的一个方法。
项梁对黥布给予了极高的待遇,把他跟项羽一起任命为先锋大将军。
项梁军规模愈来愈大,其势头有增无减,只好暂先选定下邳(江苏省境内)为根据地。
下邳正面对泗水,直到今天,仍然叫做邳县。早在春秋战国时,下邳就已十分繁华,最能显示其繁华程度的是它做过邳国的国都,到秦朝才变成了县城。在历史上,这可是一座名城。
在此期间,有一位归属刘邦,日后又成为其谋臣的军事家张良(字子房),就曾与这座小城有过一段因缘。曾为韩贵族的张良早前欲剌杀秦的始皇帝,遂雇一力士,企图以一百二十斤重的铁锤偷袭始皇帝的座车,在博浪沙袭击了一次,但没有成功。张良连忙逃跑躲藏起来,后来又更名改姓藏匿到这座下邳城,整天与城里的地痞无赖厮混在一起,其间曾见到过一位年事已高的隐士黄石公,并得到了一本兵书。
不用说,项梁在此期间既不知道张良这位令人畏惧的军事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其人的存在,对他后来在刘邦手下令项羽大为头疼的种种事实,更无从得知了。
当项梁还以下邳为大本营时,突然得到了一份令人吃惊的情报。
“陈胜大败,去向不明。”
报告者又说:“击溃陈王军的,乃是秦的章邯将军。”
不过,对项梁来说,章邯的名字倒不必介意。他最关心的是陈胜,因为陈胜是亡楚的代表,立国号为“张楚”,任命项梁为上柱国,仅凭这两件事,项梁就该称其为主公,尽管他还从未拜谒过这位主公。当然,这项上柱国的任命也只不过是浪荡于世间的召平的一个骗术,作为当事者的陈王并不知情,这对项梁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来不久就要与其会师的陈王及其势力竟被消灭了,这才是当前最大的现实。
“该如何是好呢?”
项梁在原县令居住的深宅大院里独自思索着,却没有结论。项梁本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不过并不能在瞬间凭感觉机敏地作出结论,遇事总是要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有时则需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这种时候,他看上去完全像一个懒汉,直到日出三竿还在睡懒觉,整天像根细木棍似的躺在床上,有时猛抓住睾丸用力拉扯,有时还会独自一人放声大笑,那形象简直就像个痴汉。
就这样,日子飞快地过去。陈王的生死仍旧不明。不久又得到情报,说陈王原属下一个叫秦嘉的人,将一位名叫景驹的人物立为楚王了。
“陈胜原来是被这帮家伙给杀死啦!”
直到这时,项梁脑海里才莫名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假定陈胜已经死掉,我就该是亡楚的代表了吧?”
项梁在考虑这个问题。尽管必须历经百战方能让世间承认这一事实,但项梁就是抱住这个念头不放。令世间承认自己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跟秦的官军决战,将其击垮。
“唯有战而胜之,方能令天下承认尔之宏图大志。”
项梁对这件事是再明白不过的。
然而还不得不接受眼前各种事实的制约。
根据情报,打着“楚王”旗号的秦嘉军似乎正在方与和定陶一带活动,并已完全变成了土匪,跟秦当地官府所辖军队的交战互有胜负。这也是当前项梁所面临的不容忽视的现实。
“要不要讨伐这个叫秦嘉的家伙呢?”
项梁在心里掂量着。本来秦军才是天下共同的敌人,各地的流民军队理应联合在一起共同灭秦才对,但项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想:就让他那么胡乱冒充楚王,实在不是件好事。
如果世间都承认景驹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是楚王,身为楚“上柱国”的项梁岂不就要被迫归人他的旗下了吗?
项梁主意已定,命令黥布前去讨伐,临下命令时又问了一句:“兵力可能不足吧?”
黥布说:绝对没问题。以往陈胜手下的大军早已逃散到四面八方,成为难以计数的鼠窃狗偷之徒,钻进各地的乡村里勉强找口饭吃。黥布又说:他们正在寻找可以投靠的人,只要把他们拉到一起,转眼之间就会形成一支大军。且不说黥布,任何人都能想到这个办法,然而项梁对乱世之中的这个道理却发现得比黥布还要晚。
“对呀!是有这么回事嘛。”
项梁内心在想,遂抬起脸说:“我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然后才急忙赶写了一道檄文。项梁思考问题总要晚上一步。
“秦嘉背败残之陈王,奔他而随意立楚王。实属大逆不道。予将代天而诛之。愿天下义士齐集于予之旗下。”
这就是檄文的内容。他将这道檄文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只要将其高悬在以黥布为主将的部队前头,原来陈王属下的残兵败将肯定会悉数靠拢过来。檄文上的“大逆”二字本是指背叛王的人。陈胜这位当年的农民称王才仅仅六个月,但项梁却在这篇檄文里像对待历朝历代的王那样尊敬陈胜,并以尊敬不尊敬作标准,将秦嘉和景驹之流定为谋反者。这种论述方法是中国自古以来普遍运用的檄文的基本格式,项梁只是照猫画虎而已。
“陈胜是死后才变得尊贵的。”
项梁心里在找原因。
首先,因其第一个起来造反而引发天下大规模的反秦叛乱,其功劳之大无法估量;其次,即使因失败而捐躯,其名字也仍有如此这般的利用价值,这一切都不是陈胜的势力,而是时势造成的。陈胜死后,项梁又将其抬出来报仇,这也不是陈胜的力量,而是当前形势的需要。
黥布确实干得很出色。
他在各地吸收陈胜的兵马,很快杀入被称为鲁(山东省)的地区,向秦嘉发起进玫,并在胡陵将其杀死,而且允许他的士兵降服过来,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军队。景驹后来逃到一个叫梁的地方死去。黥布捷报频传。
“那位傻瓜势力坐大就麻烦了。”
身在后方的项梁想到这个问题,便急忙从下邳拔营,犹如紧追黥布一般,将大本营安在了黥布所占领的胡陵小城。说得难听点,就仿佛项梁高高在上,把黥布的功劳抢到自己手里一样,但黥布却自有为人厚道的一面,并没有特别在意。
尤为难得的是,黥布还向项梁提出建议,现在应乘胜向遥远的西部开进,以与秦的章邯将军决一死战。
“先不要着急,”项梁说,“秦军嘛,早晚会将其击败的。”项梁这样讲,有一半还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自信已经开始膨胀,迄今为止一切都极其碰巧,大军经过的地区全都没有秦军,即使沿途偶尔碰上一些秦兵,也都是地方上的小股部队,很容易将他们击溃,一路上还收编了不少流民,最后还和秦嘉景驹的流民队伍开战并取得胜利。说来只是进行了一些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战斗。“秦章邯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吗?”项梁头脑里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错,陈王军是被章邯击溃的。不过,那只是因为陈胜不懂作战才吃了败仗,这种无名鼠辈跟我项梁的楚军,在军事素质上怎可相提并论呢?
“我才是常胜将军。”
他尽管心里这样自信,却也担心会陷入无底深渊,因为兵力严重不足,需要超过秦军一倍的兵力。秦将章邯握有三十万大军,项梁才只有十万。如何才能将十万增至六十万呢?
“黥布那号人,根本想不到这些问题。”
项梁仍在思考。就项梁而言,当此关键时刻,在所有的战场上都不能爽爽快快地调动军队,其原因就在这里。要增加士兵人数,说来也简单。
只要西进就行。向西!向西!像受伤的老虎一样没命地向前奔跑。
在西方——去往关中时必经的黄河流域,有一串宛如珠宝一样的东西,那就是秦王朝用从全国各地搜刮来的东西填充的粮仓和盐仓,比如荥阳的敖仓,安邑的根仓及泾仓。除谷仓之外,还有渑池的盐仓。在洛阳、宣阳、皮氏、夏阳等大小城池还囤聚了朝廷掌管的铁。
不要说铁,只要把西部这些谷物和盐掌握在手里,就可以填饱百万流民的肚子,若以流民半数年富力强来计算,只要给他们配发上武器,击败秦军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秦当然不会对此放任不管。章邯将军就在西部这些有仓库的地方派驻了大批军队,以保护上面提到的那些仓库。这些军队有时展开,有时集结,常备不懈,偶尔还派出流动部队将土匪军击溃。陈胜也曾想把那些仓库掌握在自己手里,由于遭到章邯大规模的反击,每次都被打得溃不成军。总之,只要夺得这些仓库,就可以得到天下。可是就必须与章邯大军进行决战,而眼下却兵力不足,项梁脑子里的长远规划,就是在这一点上犹豫来犹豫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项梁的大本营依旧设在东(属鲁地界)这个地方。
虽然项梁早就把根据地从下邳移到了胡陵,但很快就把那一带的粮食给吃光了。
究竟什么地方粮仓充裕,为这件事,项梁也派出了大批探报,正在广泛搜集有关情况。最后,他判断的结果是:薛可以。
根据项梁的判断,大军开始向薛这个地方转移。由于要率领这么庞大的流民队伍走一路吃一路,安排上稍有差池就会导致全军变成饥民,项梁必将不战而自取灭亡。一边转移,项梁一边在暗自思索:“我的长远规划也许还是趁早作罢为好。”
如果能赢得时间准备决战,也还说得过去,但倘若一味拖延,岂不就等于把各地坐吃山空而自生自灭了吗?
在此期间,项梁大军自然不是处于不战状态。
各路兵马均在前线四处奔波。项羽和他所率领的那支军队,几乎就从来没有停歇过。
项羽军离大本营最远,在最接近西部的地方,他们正在以火急火燎之势向一座叫襄城(河南省境内)的县城连续发动进攻。襄城有一座大粮仓,尽管不属于上面提到的那些官仓之列,但从大小来讲,也是属于第二个等级的。项羽的目的十分明显,就是要夺取粮仓。秦军的一支队伍牢牢地守护着襄城的城墙,一时很难攻破。
不过,项梁在向薛转移途中还是接到报告,说项羽终于把襄城攻下来了。
“不愧是我的侄子!”
项梁放声大笑,不过马上就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攻下城池之后,项羽对秦降兵的处理太过残忍,据说是把几千名降兵用绳子梱绑起来,在城外挖了个大坑,将他们全部推进去给坑杀了。坑这个名词被当成动词使用,是活埋的意思。事隔不久,这种大批杀人的方法又被项羽用过好几次,不过这并不是他独创出来的。
坑究竟始于何时,人们并不太清楚。虽然上古时代曾有过将殉葬者活埋在坑里的事情,但作为一种刑罚来使用,从“历史记录”来看,始皇帝是最有名的一个,他曾经将四百六十多名儒家学者拉到咸阳城外活活坑掉。那块地方(现在陕西省临潼县西南)从唐朝开始,便一直被称为坑儒谷。
项羽这样做,并不像始皇帝那样是当成一种刑罚来使用的。
对他而言,理由只有一个,如果任这些士兵活着,他们会吃掉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襄城的粮食。
作为一个普通人,项羽还是很开朗很坦荡的。他很快就拉着那些粮食回到项梁身边,当时他显得十分高兴,将鞭子在空中甩得山响,离得远远地,就向站在那里的叔父项梁表达了获胜的喜悦。项梁亲自到城门外面迎接胜利之师。映着远处天边的彩霞,运粮的辎重车辆逶迤排成一条长龙,看上去大约要延伸好几里地。项梁仅凭这件事就心满意足了。
项羽报告了打胜仗的喜讯,又满不在乎地说道:“叔父大人,那帮糟蹋粮食的家伙统统都给坑了。”
项梁只点了点头,没有去责备。如果贸然责备,说不定项羽会发火,以后再不会替叔父干事,最糟糕的——想起来就够可怕的——他也许会跑到外边去,自己拉起一支队伍。
项梁率领大军继续朝薛前进。
当快要到达目的地时,他又向各地的流民军发出檄文,提前打了招呼。其内容是:“将在薛举行大会师。”
这项檄文起了很大作用。以陈胜为最高头领统一起来的各地流民军,在陈胜大败死去后都失去了主心骨,随后被秦军各个击破,在各地均陷入穷途末路。在这种关键时刻接到项梁的邀约,很多小头领便飞快地投奔过来。其实从实际情况来看,那些小头领均已无法让手下流民吃饱肚子,他们也有自己的算盘,还不如暂先到项梁那里栖身,以便跟部下一起得到食物。
据说就在项梁及其所率大军正要接近薛的时候,有位居巢(安徽省境内)人士——他的名字叫范增,是一位年已七十岁的老翁——曾赶来与项梁见过一面。当时范增就讲过一句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范增引用的是早前楚的阴阳家南公的一段预言,意思就是劝项梁找到亡楚之王的子孙奉立为王。他说,如果项梁将军能将其奉立为王,楚的遗民就会争先恐后加人旗下。陈胜却不是这样,而是自立为王,故而造成人心离散,将军你可无论如何也不要学这个样子。对于范增的这番规劝,项梁欣然接受,宛如一个迷信的人为之倾倒一般。所谓并不能只靠教条理论才能恍然大悟,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范增这位老人通晓天下时势,明于兵理,再加上对秦军现状了如指掌,尤其更了解项梁军的情况,即尽管项梁军在流民军里具有头等的兵力和声威,但也具有一些弱点。
更何况,这位老人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
可以说,被这样一位人物给说得心服口服,也实在是项梁的运气不好。
“啊,太有道理了。”听完以后,项梁真是感到心悦诚服。(能做到这些,就可以收栊到超过秦军一倍的兵力,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说起来是王,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招牌而已,实际上还是自己在执掌兵权,发号施令,指挥一切,调动一切。
薛这座小城,自古以来就有。
在周朝,当各诸侯国尚处于城市国家状态时,就曾以薛这一名称形成一个诸侯国。仅从这一事实,就可以想象其所依托之地是多么丰腴富饶,并且随着时代的推进愈来愈富庶。战国时期一般农业生产都有大幅度的提高,薛地也更加富裕。
战国时期,薛尚在齐的版图之内。至战国末期,齐王曾将著名的王室后裔孟尝君封到薛这座小城。由此人们才说:“薛是靠孟尝君才越来越出名的。”
孟尝君曾与四方贤者及具有各色技能的人广泛结交,并将他们招至薛作为食客,这些故事在项梁那个时代仍被人们广泛传播,仿佛就是刚刚过去的事情。
在古代中国,人们在氏族中就像干青鱼子一样集聚在一起生活,单个的人无法轻而易举地崭露头角。战国后,社会起了变化,个人可以走遍天下,向世间展示自己的技艺和志向。孟尝君甚至连一些鸡鸣狗盗之士都作为宾客收到自己门下,并对他们谦恭以待礼遇有加,据说其人数——尽管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竟有六万之多。能以相当的礼遇养活六万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食客,也许可以成为一项有力的佐证,证明薛这座小城具有多么高的生产力。
再进一步讲,仅食客就有六万人之多,也可以察知薛这座小城当年有多么繁华。
秦朝设置了薛县,将薛地作为县城。顺便说一句,那位远在沛地的刘邦,尽管当的是亭长这个小小的芝麻官,却也总箅有了可以戴冠的身份,那时就曾派人到薛这里来购买竹皮,用它做了一顶别具一格的冠。这些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不过,虽说薛是这样一块好地方,但无论城里也好,村落也好,据说风气都很糟糕,人心不古。孟尝君既招来过贤者,也招来过纯粹的无赖汉,各国的逃犯只要找到头上,他也会将其藏匿起来。这些凶悍之徒在此成家立业,繁衍后代,更造成整座城市世风日下,纲常失序。薛城里的运河经常淤塞,仿佛不断有黑泡泡冒出来,漂一会儿又消失了。
项梁对这座小城的活力倒是蛮喜欢的。刚进入这座城时,他正准备抓紧时间住进城里最大的殿舍——县令曾住过的房屋,谁知却让谋臣范增给阻止住了。范增说:“很快王就要来了!”
项梁不得已,只好接收一座小房子,作为自己的中军大帐。想他自举兵以来一直如王侯般地挥洒自如,如今未免有些顾影自怜。
现在确实有了一位王孙。名字叫心。
心是最后一位楚王即怀王的孙子,在楚灭秦兴之后即为人收养,漂泊在民间,成为农家的雇工,干起了放羊的活计。
心大约有二十五六岁。这一天,他正游荡在放牧的野地里,把干羊粪蛋拾到一堆,项梁和范增的使者来到跟前对他说:“请公子到薛去即位为楚王。”
心此刻身上穿的是干活时的破旧衣服,身边围着一群羊。听到这句话,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当然已不记得王室时的事。他受人使唤,备尝艰辛,早已不是一般的公子王孙了。除鼻梁异常隆起之外,眉眼和嘴角也都很招人喜欢。可是,当他收起表情,专心致志地倾听别人讲话时的那副神态,却仍然透出一种怕人的威严。
一只小狗不停地在叫,转眼间来到心的跟前,嬉戏般地啃他脚上的鞋子,就在这时,心猛地踹了它一脚。
“要试试吗?”
自言自语的时候,心已经想好了一套切实可行的办法。
他还有些担心:被利用之后,如果没用了,岂不还要被杀掉吗?但他又想到,那也不怕,只要自己顽强地挺住,大概还是可以逃脱的。在这类事情上,心毕竟还年轻。
关键的问题是项梁人品如何。
“将军是一位有学问的人。”使者说道。
使者又说,项梁将军是一位生来就很少有野心的人,决不会做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人们对项梁的一致评价。这也未免褒奖得有些过分,但若将上面的话从反面理解,说不定算是列举了一位要争天下的人在性格上的弱点哩!
“知道了。”心说,“当王也可以,但有个条件。”王权与王命都是天经地义的,不为臣下所左右,包括项梁在内的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吗?这就是心提出的条件。使者将此事传达给项梁。
“那是理所当然的。”
项梁压抑住不甚痛快的心情,郑重地点了点头。
总之,项梁将队伍列到城外,准备迎接这位叫心的牧羊人来当王。
心在前来迎接的人的陪同下,一路朝薛赶来。他很快就在城外换好衣服,带领车骑朝薛的城门行进。此时从心的容颜仪表上已看不出一丝一毫牧羊人的影子。种种情况表明他绝非凡庸之辈。
与此同时,有一位叫宋义的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直跟在身边,像是在保护心。
“宋义!”
心在半路上让队列停下,叫了宋义一声。宋义从车上下来,站到王的身边。
“看上去像王吗?”
宋义拱手一揖,泪流满面地仰望着心。
岂止是看上去,公子本来就是王啊!
宋义发自内心地作出如上禀告。车骑又重新向前行进。
说句实在话,当项梁向各处发出檄文时,不仅是那些鲁莽的流民首领,就连很多亡楚遗臣也都想着要谋个一官半职,纷纷投奔过来把项梁和范增当做靠山。这些人都不能派出去打仗,说来就只能算是一群饭桶,然而他们却都成了亡楚贵族出身的项氏(项梁项羽等)的装饰品。尽管他们都是遗臣,但当初比项氏地位还低,所以仍像楚时一样,对项氏十分尊重,当然而唯有宋义不同。
“楚的宋家。”
提起来人人都知道,此乃最具代表性的贵族之家,早在战国时代就受到人们广泛赞扬的。
宋家世世代代都被任为令尹。令尹系楚特有的官名,表示地位最高的卿。这个官职就相当于很久以后日本平安朝的关白太政大臣。宋义即出生在这个家庭,当他正要承袭父职继任令尹之时,楚却灭亡了。就是这位宋义,眼下正带着全家族的人来到薛,还捧来了一位“王”。项梁到这个时候才真的感到有些厌烦了,而不仅仅是感到有些意外。
“难道世上真的还有这么个人吗?”
项氏虽说也是楚的贵族,但从门第上讲却远不及宋氏家族。
更难办的是,根据项梁自己的印象,宋义乃是一个很会处理事务的人,不仅谙熟亡楚的官制,而且对政治和军事好像也大体都能——或许是远超于此——干得不错。
“这家伙很难对付,说不定我好不容易才撑起的楚家店,就不得不让给他了!”
项梁并非贪得无厌,才忍不住冒出这个想法。
不过宋义却不同,自打楚灭亡,自己也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之后,已相当熟悉社会,谙于人情世故。他对待项梁十分殷勤周到,初次见面就讲了一大套恭维话,让项梁都有些惶恐了。比如他说:无论如何,楚的势头能发展到这般地步,全靠项梁将军的力量。我等只有一个心愿,若能在项梁将军鞍前马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十分荣幸了。
在宋义讲的这些话里,项梁最在意的是他不断提到一个词:“楚”。“楚的势头能发展到这般地步,全靠项梁将军的力量。”这句话从修辞上讲无疑是正确的,无可挑剔,但从宋义口里讲出的一声声“楚”,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每一次都越过项梁的头顶,只在心和宋义身上闪闪发光。从道理上讲,说到“楚”,项梁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员而已,宋义则理所当然地仍是令尹,这种考虑肯定会在宋义身上本能地发挥作用。事情简直糟糕透了。
薛这座小城已经完全变成了亡楚贵族的天下。
项梁当初向各地发出檄文,本只是一心想着要拉来大批兵员,因而才号召那些亡楚遗臣和恋慕亡楚的人前来会合的,不过如此。他是想借此表明,自己这里才是楚的正统势力,其证据就是拥戴楚王。谁知事情却搞过了头,那些就像项羽对襄城俘虏所说的“糟蹋粮食”之类的旧贵族,才会一群接一群地从不知什么角落里爬出来,慢条斯理地出现在薛的大街小巷。
这帮家伙既无本事,又亳无用处,却唯独对其自己的身份很敏感,每次到令尹宋义面前都要施以大礼,像过去那样膝行而进。自然而然地,宋义就成了这帮流亡贵族的首领。
“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
项梁也不由得产生这种想法。尽管由项梁一手经营起来的楚军还箅不错,一直将他奉为最高统领,而在这帮糟蹋粮食的文雅家伙们的眼里,与宋义相比项梁却只能退居次位了。就项梁而言,他只是在大振军威(即军事实力)这一点上借用“楚”的国名,尽管实际上只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但在那帮贵族的头脑里,想法却不一样,他们好像并不把事物的本质看得那么简单。他们似乎认为,正因为有了楚的贵族,流民们才会尊崇楚国,才会高高兴兴地赶来参拜,才会披坚执锐、死而后已。
“世上再没有比贵族更令人讨厌的了!”
项梁想道。
项梁令人不解之处在于,尽管他也出自豪门贵族,但在出生后不久即落入颠沛流离、饱尝人间冷暖的境地,头脑里的贵族意识早已消磨殆尽。他在举兵之初还曾多少利用过一些自家的门第,但从根本上讲,却很少以这种心理来考虑问题。无怪乎他一面在嘴上痛斥秦的暴政,一面在心里又不得不承认:“秦虽野蛮,但其官制还是很优秀的。”
因为秦并不存在贵族。
让有能力的人担任文武要职,依法运作国家体系,将百姓都纳入法的管理之下。战国末期,各国均以能力至上为国策,但最终均实施得不彻底,致使诸多贵族国家相继为秦所攻破。项梁因亲眼目睹了秦以前和秦以后的社会现实,故而对什么是贵族有清楚的了解,甚至还想过,灭秦之后的新国家不能完全照搬旧楚国的体制,而一定要或多或少地汲取秦的法制。
为打倒崇尚能力的秦,就不得不借用旧贵族的力量,项梁也禁不住感到有点滑稽,但眼下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当务之急是要收拢大批流民,接下来还要鼓舞士气,使他们成为灭秦的勇士,就只能按范增的主意去唤醒楚的亡灵,争取建立楚帝国。
项梁率领众将在薛城门口迎接新任楚王心。他事前与宋义和范增商量,一致同意把这位王称为“怀王”。
这本是心的祖父,即最后一位楚王的称号。为使天下尽人皆知,用现成的名字是最合适的。将怀王迎进原先县衙的官舍,以此作为宫殿。
早在拥立之初,项梁就十分惊讶地发现,宋义总是侍立在这位王的左右,寸步不离。
既然侍立在王的左右,宋义就俨然依旧是旧楚的令尹。人们也都将其作为令尹顶礼膜拜,宋义似乎也心安理得。尤为严重的是,传达敕令也由宋义负贲,项梁实在无法忍受。
这倒不是由谁刻意规定的。在楚是历来如此。有一件事项梁给疏忽了,直到迎接了王之后才意识到,那就是所谓的贵族,只有拥戴出王才能找回自己的身份,这真是一个极其平常的道理。
王来了之后,麻烦事也就随之增多。王要上朝,文武百官必须身着朝服头戴朝冠列队参拜。而现今正值战乱时期,王也必须身着戎装,为此又势必不同于往常。尽管如此,曾长期沦落在村野之间的项梁只能认为这一套做法纯属繁文縟节,祖先竟会重复着这些繁琐的礼节度过每一天,令他惊讶不已。仔细一想也不难理解,那些贵族们尊奉王这一举动,本身就是在展现尊严,礼是绝对不可以简朴无华的。这一套啰里啰唆的礼仪,是在一位曾经担任过宫廷礼官的老人的指挥下再现出来的。
“这下麻烦了!”
项梁心里嘟囔了一句。谁知还有更麻烦的事等在后面,王必须要率领百官,也就是说,必须火速制造出百官来。
“范增这老东西!”
唯独在此时,项梁恨起了这位几乎作为宾师般对待的敬爱的老人。正是范增把不必要的智慧吹进自己的头脑里,才把那帮煞似魔怪般的东西给拉进来的。
项梁不禁怀念起颠沛流离的那段日子。至少在王来到这里之前,项梁军的体制是以沙场征战为出发点建立起来的,根本没有那么多麻烦事。
总而言之,现在不制造出百官,就无法举行朝廷的仪式。没有仪式就等于没有朝廷。仪式的根本在序列,在王面前列队,就要尊卑有序。
“啊,这不是很好吗?”范增在安慰项梁,“我们这边可跟陈胜称王不一样。真正的王就要率领真正的官员,使用真正的礼仪,才算货真价实。”
由谁担任什么官,由范增负责提出方案。
范增用一把小刀子削好竹简,用墨写上字,拿给项梁看。那上面写的是:宋义,令尹。项梁看完这个竹简,非但没有吃惊,反倒大笑起来。
“这个不能动。宋义本来就是令尹嘛!”
范增说:许多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人不能去作硬性规定,便会使王的权威荡然无存。既然已称其为王,就必须承认这一现实。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范增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可以使其不具实权。范增说:令尹终究不过是一个最高职位的文官,并不掌握军权。只要不让他与军队有任何瓜葛,他就决不会有任何实力。
“上柱国由谁来干呢?此事很为难。”
所谓上柱国,就是此前项梁一直在用的官名。然而一旦由真正的王来重新任命,就要排到宋义后面去了。
“我可不干啦!”
项梁很少如此清晰地对范增表明自己的意志。
“我明白。”
范增静静地说:上柱国也属文官。而且,上柱国一职在亡楚本是按能力录用制度下的最高官位,不问出身门第,一般由低等贵族出身的人来担任,甚至还有过平民出身的上柱国。
“陈婴即是平民出身。”
“你说得不错。”
“我看由他担任上柱国正合适。”范增说。项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原来范增脑袋里想的就是这些事呀!”项梁对范增脑子里的名堂逐渐明白过来了。
当时身为东阳县县吏的陈婴,虽说曾被县里的年轻人硬拉着当了一支队伍的头头,但缺乏统领的自信,总是一心想投靠庞大的势力,便急不可待地加人了项梁的军队。陈婴尽管在东阳县还算是个有名的官吏,但在楚地根本就毫无名气,更不懂得打仗。就是说,要让符合这些条件的陈婴来当上柱国。令尹也好,上柱国也好,名声都很响亮,但在范增头脑中的形象却无足轻重,充其量也不过如此。了解到范增的这些想法,项梁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此外,范增还把各色人等分别安排在相应的官位上,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个人该怎么办呢?出示给项梁的竹简上已写了两个字:“刘邦”。原来是沛那个家伙,一位被其乡党称为沛公的人物。“刘邦……”项梁实在想不起来了。
“将军不记得了吗?”
这个刘邦几天以前刚刚来到薛地,死缠活缠地要借兵,并声称要加人项梁大军——楚军。
“啊,就是那个大高个子……”
项梁想起来了,脑海里浮现出刘邦那令人羡慕的美髯和魁梧的身躯。只是由于身子太长,刘邦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有点不太相称,给人的感觉好像风一吹就要倒。项梁听到,刘邦受陈胜起义的启发,攻占了沛城,并开始向四周出兵,但没过几天泗水郡的郡守就组织秦的地方军出来进行防卫战,很快便转人攻势,因而刘邦屡屡败退,只偶尔打过一些胜仗。
刘邦打的第一个胜仗,是躲在城里固守丰这座故乡县城。泗水郡的郡监(郡的司法主官)曾亲自带兵将这座县城围住,刘邦成功突围,将其打败,又乘胜追击,捉住郡守杀掉。接下来,他为士兵能吃到粮食而在各地流窜,其间曾包围过亢父与方与,但又久攻不下,在城外与秦军对峙了很长时间。在亢父和方与等小城的郊外,他既缺少食物,又无人问津,情绪简直低落到了极点。在此间,他曾将丰委托给一个叫雍齿的伙伴代管,谁知雍齿背叛了他,完全将丰控制。雍齿背后有魏。魏也是战国时期被秦灭掉的诸侯国之一,现在已跟楚一样自立旗号称起了魏。有魏在援助守卫丰城的雍齿,刘邦再怎么将其团团围住弓弩齐射,也无法拔下这座故乡的小城。刘邦于是彻底失去了立锥之地。
在此过程中,刘邦又临阵染上风邪之症,因病情加重,只好返回沛城卧床休息。刘邦也对自己的命运不济烦躁不已,但最使其不堪忍受的,却是丰城被多年故交雍齿夺走。当刘邦还是无名鼠辈之时,曾长年游走在沛城,结识了许多朋友,但严格来讲这里并不算是故乡,真正的故乡始终是沛邻近的丰。而现在丰却被他人夺去,乡党子弟竟跟着这位毫不相干的人与刘邦对抗。面对此情此景,作为一方的首领,简直是情何以堪。
在此顺便讲一下雍齿。雍齿也是沛城人士,在此之前似乎就与魏有过联系,魏的一名将军周市就曾主动对他说过:“只要你背弃刘邦站到魏这边,就封你为魏的侯。”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倒戈了。雍齿本是与刘邦共同偷盗的伙伴,对大小事都很细心,度量也大,乃是一个很有用的人,但关键的问题是,他从心眼里就瞧不起刘邦,最后终于走上自立门户的道路。
“丰人不可饶恕,更要把雍齿碎尸万段!”
刘邦躺在病床上,恨得咬牙切齿。话虽如此,其实丰也并不是多么大的一座城池,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村寨,下面的里则几乎是寸草不生。尽管如此,丰却有城墙。就是用那种把泥巴放进木框里成型,再在太阳地上晒干做出来的,一般人叫做土坯的东西,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土墙,躲在后面的雍齿尽管有魏做后盾,手里掌握的其实只有乡党组成的为数极少的队伍。这一时期,刘邦的队伍已很衰弱,连这么一座小小的城池都攻不下来了。就是这么一位刘邦及一小撮同党,后来竟然控制了整个天下,这究竟是何道理呢?至少对于沛和丰这两座小城的人们而言,肯定就如云里雾里,永远找不到答案。
我们继续来谈雍齿。以下虽属题外话,但我们还是要告诉读者,后来刘邦对如此背信弃义的雍齿也未进行追究。不仅如此,还将士兵交给他,让他再次作为部将转战各地,最大限度地使他发挥作用,由这件事可知雍齿是多么英勇善战,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刘邦这个人身上所特有的——达到奇怪程度的——宽大为怀。刘邦没过多久就得了天下,据说接着就发生了下面这段故事。刘邦得天下后,立即着手查清诸将功过,因涉及赏罚问题,诸将人心浮动,谁都想到了自己的小过错。甚至有人大发雷霆地扬言,如果这种小过错被查出来,就要接受处罚,还不如干脆起来造反,但刘邦对此并未多加理会,而是用事实来表明态度,为了安抚这些人的情绪,刘邦接受身边亲信的意见,首先将目光投到他最恨而且众人皆知他最恨的雍齿身上,第一个将他挑出来封为侯。所有人心里都在想:原来连雍齿都被宽恕,并得到封赏了呀!一下子全都放心了。
刘邦的病已经痊愈,无论如何也要把丰攻下来。
“只有把丰攻下来,故乡的父老乡亲才不会再小瞧我刘邦,才不会弃我不顾。”
刘邦并不认为自己早已被弃之不顾了。
然而却没有兵力。为此,他什么势力都去投靠过。例如在陈胜大败之后,当其属下秦嘉随意将一个叫景驹的人立为楚王时,刘邦就曾到人家那里低三下四地当了一名部属,就是为了借兵攻打丰。但那次未能如愿。
在此期间,刘邦及其一小股部队只能像影子似的到处流窜,曾经跟秦军在萧(江苏省境内)遭遇过一次,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最后总算死里逃生躲过一劫,还曾与其他小股势力(由魏旧贵族率领的杂牌军)联合,攻下一座叫砀(江苏省境内)的小城,最终将其占领,还着实欢呼雀跃了一番。幸运的是,他将这里的五六千敌兵全改造成自己的队伍,大长了军威,壮大了声势,随即大军压境至下邑(江苏省境内)小城,并将这座小城也攻占了,获得大批的粮食,也得到了士兵。他将这些兵力全部合并在一起,再次返回丰城,把这座小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但雍齿深得民心,又巧妙地进行防卫作战,因此迟迟未能攻下。
本来刘邦在家乡的声望就已经低到了极点,很多人都在说:“看刘邦那个笨蛋!”
而眼下这件事可以说就是最好的证据。刘邦从年轻时起就专门爱讲大话,从不帮父兄干农活,从周围亲戚那里捞到钱就到沛城里大吃大喝,唯独在这方面,刘邦给故乡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与刘邦相比,并不是在丰出生的雍齿,因为其以往经历无人知晓,才令人觉得更为可靠。
就在这段时间里,刘邦来到了薛。
对刘邦而言,这正是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见到项梁,他请求借一些人去攻打丰。
这当然就意味着刘邦成了项梁的家将。项梁在薛城给予了令刘邦满意的接待后,让他再等几天。不消说,对项梁来讲,把刘邦纳人自己旗下是符合其膨胀方针的,且大为有利。但他略感到不满的,是刘邦并不主动提出具体的人数,而是要自己主动借给他。当然,现在借给他,今后——刘邦吞并丰之后,也会变成更多的人,从扩展军阀势力这个角度来讲,结果还是很合算的。就在让刘邦稍等几天的这段时间里,心来到薛城即位为楚王,项梁一下子就忙得把这事疏忽过去了。
“刘邦恐怕还算不上是个什么人物吧?”项梁说。
一边的范增也说:是啊,确实是一股很小的势力,成不了什么气候。说完还用力点了点头。
“他这股势力确实没什么大用处,不过,从他的幕僚和下面队长一级的小头头来看,一个个全都是能力超群的人,能被这帮人心悦诚服地推举为头领,细想想,恐怕刘邦跟那一带流寇的头目还很不一样哩!”
“啊,你认为是这样吗?”
项梁马上改变主意,想到了一个对付刘邦的好办法。就以他刚加入旗下,尚未建功立业为理由,暂不决定官位。作为交换条件,为了表达重视刘邦的意思,就把将要借给他的、归他统领的那支部队头领的官位定得高一点,这样刘邦即使暂且没有官位,也该会满足吧!
“都给他配上谁呢?”
“配上十名具有五大夫爵位的军将吧!”
所谓五大夫,在楚的爵位制度里属于第九等。
说来是后话了,当时借给他的兵力总共是五千人。刘邦高高兴兴地从薛出发,直奔丰城而去。问题出在项梁自己身上。
“我该当个什么才好呢?”
向范增咨询意见,这可是既稀罕又有趣的事。项梁本来就是这支大军的主帅,然而头顶上拥戴了一位王,现在就不得不重新给自己定位。范增首先提出要请王出山的,所以他很同情项梁当前的处境,早就有了一项腹案:将项梁列在官位与爵位之外,摆在超出二者之上的最具权威的位置上。
具体方案就是,看能不能让项梁当个君。
战国时期,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楚有春申君等等,这些人中既有公子王孙,也有不是公子王孙的,但都有大片封土,对王具有很大的发言权,看去宛如在王国内存在一个独立的小朝廷。
项梁对这一方案甚为满意,连名称都是自己选的,决定叫“武信君”。只是就统领三军的项梁来讲,在实际处理军机事务时,有一件事十分难办,那就是薛城这里既有王又有朝廷。
为了体面地让他们离得远一点,他决定将国都放到盱台(安徽省境内)去。
又过了几个月。
项梁本是那种凡事都很慎重的人,因而花了很长时间进行准备,各方面都准备得十分充分,不久就分成一军、二军、三军,由薛出发,开始了期盼已久的西进。在遥远的西方有秦的大本营咸阳,尽管最终目的是要捣毁这个大本营,眼下却必须先行北进。
在北方,黄河向东奔腾流去。
唯有黄河才是一条通道,可以抵达位于其上游(从潼关开始是支流)的秦都城咸阳。再进一步讲,黄河也是养活秦都城咸阳的粮食补给通道。由于这个绿故,黄河流域的每一座城市都好像是一个大粮仓,控制住这些城市方能直捣咸阳。
项梁向北前进,指挥全军进攻亢父(现今山东省济宁)。这座刘邦当时煞费苦心也未能攻陷的小城轻而易举地拿下来了。在各路攻城队伍的主将之中,有一位就是刘邦。这是刘邦归属项梁之后的第一次战斗,所以他十分卖力地督促手下诸将拼命厮杀。协同进攻的部队里还有项羽的一支军队。项羽跟刘邦大不相同,他始终站在最前线,亲自搭弓射箭,挥动长矛,指挥部下如火如荼地向城墙发起挑战。刘邦部队就没有那么凶悍激烈,而是由各路将领把握好自己的队伍,进退有度,表现得确实还算出色。
“看,刘邦那支军队多棒!”
项梁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每打一仗就给他增加一些兵力。对刘邦而言,则是多多益善。
“刘邦的队伍愈大,说不定就会干得愈出色。”
项梁暗想。当进一步攻打东阿(现在山东省东阿)的时候,便再次拨给他大批士兵,让他当了与项羽同等规格的主将,以使二人构成左右两翼。项羽与刘邦并驾齐驱,终于渡过黄河的支流济水,将北岸的东阿团团围住,并很快将其攻陷。
可以说,占领东阿这座城池就等于控制住了黄河下游地区,进而言之,尽管离秦都城咸阳还很遥远,但已抵达了通向那里的主要道路。
“总算到东阿啦!”
当头脑里出现这一想法时,项梁凡事皆慎之又慎的秉性中,强硬部分就软化了一半,他与生俱来的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开始抬头,认为秦也不过如此,开始出现轻敌情绪。
他产生了想向怀王展示军威的念头,然而又不能请怀王亲自前来,便决定请令尹宋义作为敕使来到这里。
紧急派回去的使者所讲的理由是:“令尹大人不想观赏一下滔滔黄河吗?”
宋义来到了前线。
“怎么会有项梁这号人,竟然一天天妄自尊大起来了!这可是危险的军事举动哟!”
宋义暗想。项梁已经把全军一分为二,其中的一部分由自己掌握,作为一支独立的部队,正准备进攻离济水南岸很远的定陶。
另外一部分则交给项羽和刘邦,已经出发前去攻打济水边上的城阳(山东省濮县附近)。
分明是在进行两面作战。
“兵之要谛在避免分散,务求集中。项梁为何要把根本不多的兵力一分为二呢?”
宋义甚至怀疑项梁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项梁则根本不把宋义放在眼里,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贵族渣滓。然而,宋义虽然没有真正指挥过军队,纸上谈兵却是毫不逊色的。
项梁处境不妙,宋义心里有这种预感。当然,项梁确曾以席卷大地之势先后攻陷了亢父和东阿,并开进到黄河的支流一线,但应该看到,那一带秦军本来就势单力薄。
“倘若轻视秦的章邯,马上就会吃大苦头的!”
宋义一直在关注秦章邯将军此前的战法,发现了其中有一个规律,就是集中大规模兵力进攻弱小之敌的战法,因此始终极力避免分散兵力。章邯此刻就在西方。
就章邯的角度来讲,倘若抽出相当的兵力,分散驻守到远在东方的亢父和东阿,那么他最擅长的“集中强攻”就将无法实施,因此不妨认为,他那是有意将东方交给秦地方军的。就是在这一地区,项梁屡战屡胜,并产生了轻视秦军的心理,宋义看在眼里,心中不免要问:“真没想到,难道项梁不懂用兵之道吗?”
这次还要进行两面作战。岂不只会被各个击破吗?
“宋义大人。”项梁将这个亡楚公卿出身的人领到黄河岸边,从各个方面作了说明。
“我现在就率领一支军队远程突袭定陶,将其捣毁。务请大人随大军一同前往。”
听到定陶这个地名,宋义惊呆了,它在济水以南很远的地方,与项羽刘邦要进攻的城阳就离得更远了。这样,两方面的军队都成了孤军。
“将军为何要直指定陶呢?”
宋义为慎重起见,又问了一下。谁知方才还滔滔不绝为自己的作战计划进行解释的项梁,突然压低嗓音说道:“那座城,我……”又挤出一个理由说,“我过去曾经住过,所以地理人情都很熟悉嘛!”只说了这么几句,他就把话岔到其他方面去了。
“大概是在定陶有女人吧?”
宋义只好凭想象把项梁没讲完的理由补上。宋义早就听说过,项梁当年四处漂泊的时候,就在各地跟女人建有安乐窝,每个女人都对他恋恋不舍。
宋义这种想象里漏掉了一个重要问题,项梁要把自己这支军队开往定陶进行作战,还因为那里是秦章邯将军的老巢,比城阳要近许多,一旦跟章邯全面展开决战,到时候与其让项羽和刘邦担任先锋,还不如自己率军冲在前面,亲自上阵跟他决一死战。即便如此,也未必非得先攻打定陶不可。确实如宋义所想象的那样,定陶有一位项梁漂泊初期即结下秦晋之好的女人。在会稽时,项梁就听说这女人现在的日子极为艰难。
项羽和刘邦已经把城阳攻打下来。
而另一方面,项梁则从东阿绕道西南,中间走走停停打了许多小仗,才终于到达定陶,仅用几天时间就把城池攻陷,真是意外地轻松。
定陶陷落得如此轻松,宋义却感到有些紧张。定陶本是在秦章邯大军完全可以采取行动的范围之内的。项梁军则没有后援部队,说来就等于在敌人的汪洋大海之中成了一座孤岛。宋义知道这完全是项梁的骄傲造成的,曾经婉转地提醒过,但项梁根本听不进去。
几天之后,宋义预感的事情发生了。旷野的对面出现了秦士兵,很快就变成铺天盖地般的大军,从四面八方向定陶发起进攻。事态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秦围攻部队与日俱增,攻势愈来愈猛。逮住秦兵一查问才知道,原来是章邯将军的正规军。
“想干什么嘛,章邯这东西!”
项梁还完全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只是后悔事前没有准备好增援部队。宋义看透项梁在后悔,便劝道:“还是往齐派出使者请求援军吧!”
齐也早已自立为国了。曾为亡齐王族成员的田氏,在陈胜起义的同时,就已经在亡齐的地盘上起来造反,但其内部情况复杂,虽然与项梁的楚军偶尔有联系,却未能形成坚实的联合阵线。事到临头,现在只好求助于齐,项梁尽管很不情愿,但也只好赞同。宋义内心不禁发出一阵窃笑。他估量,事到如今,即使向齐派出特使,往返也要花费不少时日。在此期间定陶这座城就会陷落。宋义可以使者的身份提前逃离出去。
顺便多说一句,宋义确实从定陶城脱身朝齐奔去。刚巧齐也派出一名使者要去定陶见项梁,二人便在中途相遇了。这名使者跟宋义早就认识,是齐有名的人物高陵君显。
宋义向这位旧时的朋友提醒说:“如果去定陶,还是不要那么急着赶路吧!”
他也把有关情况多少作了一些介绍,总之喑示对方不要急着赶路,否则便会在城池陷落时,被卷进去把命丢掉。
项梁一直被困在城池里。他的怪癖到这种时候也旧习难改。
自然不是每个晚上都如此,但他有时会夜里一个人微服走在大街上。可以想象,项梁大约会在路上抓住一位老人,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比如这一带过去有过这样一个女人,老人家是否还记得?如果还记得,她现在什么地方?如此等等。至于具体情节,因项梁不久就命归地府而无从得知了。
章邯作为一名大将军,其能力远在项梁之上。
他直接指挥了围攻定陶之战。
他对精选出来的部队实施了夜袭训练。在一天夜里,其部队极其隐密地成功登上城墙。
接下来就易如反掌了。在一片混战之中,其部队从内侧将城门打开,待命在门外的秦大军一拥而入。这时身穿农民服装的项梁正想返回营帐,发觉事态严重,三步并作两步急着跑回去指挥战斗。然而秦军士兵正如潮水般涌入,不知什么时候项梁就被推挤着倒在地下,成了一具死尸。身为一军的主帅,他最后甚至不知道究竟死在了谁的手里。
有一件事看来是违背项梁初衷的,人们偶尔会说,他正是为了把项羽和刘邦推向历史的前台才费尽心机活在人世上的,也可以说他正是为此而离开人世的。
而另一方面,项羽和刘邦的军队已将城阳攻陷。由于章邯将军的主力部队正直逼定陶,北方的城阳便处于一种空虚状态,濮阳和雍丘两座城也形同虚设,他们遂趁势向黄河流域的这几座城池发动进攻,全部一举攻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