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乌江之畔

只从远处望上一眼,就能看出固陵城(现在河南省的太康)那颓败的周围是广阔的田野,也许由于大小河流频繁泛滥,郊外所有村落房屋的土墙都已倒塌,显得十分凄凉。岁月穿梭,时已深秋,草木枯黄,满目是残枝败叶。在一片裸露的黄土的海洋里,有一块略微凸起的地方,固陵城就座落在那片高地之上。

四周城墙的土坯黑得像死人的皮肤,不知是什么年代修建起来的,城楼一类的东西已经风化得半倒半塌了。

“刘邦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正在实施包围的项羽,为鼓励士卒讲了这样一句话。善于逃跑的刘邦最后只得钻进这座乡下小城。这不正是那个狡猾的家伙走上穷途末路的标志吗?

“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连日来,项羽巡视每个阵地时,都勒住马头朝将领们吼叫着,把鞭子抡得山响,大声训斥士卒。

项羽以往吸引楚军将士的魅力之一,就是他平时在属下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法言喻的可爱劲头。项羽极其喜爱自己的部下,这肯定是出自他那感情十分丰富——或者说爱憎异常分明——的性格深处。然而一旦来到阵地上,他对部下的这种喜爱就会变成措辞激烈的呵斥,使手下的将士们犹如遭到雷电轰击一般,个个变得勇猛异常。

“那就是我们的项王!”

每一个楚军将士都对项羽充满了超出敬畏的热爱之情。楚军将士们对主帅的感情,简直是以刘邦为主帅的汉军将士们无法想象的。

可是,到了眼下要进攻固陵城的这个阶段,楚军的状态却今非昔比。

虽说还没有达到要背叛项王的程度,但由于饥饿和疲劳,士气已经一噘不振,即使想奋勇杀敌,有的人却连长矛和剑戟都拿不动了。

由于先前在广武山对峙时,楚军就把军粮征得一干二净,固陵城外所有村落的人现在连口粮都没有了。村落里的人再也不希望战争,更何况他们对楚军本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楚军将士们也大失所望。当初,从广武山撤下来,朝楚根据地彭城进发时,项羽曾许下诺言:“再忍耐一下!回到彭城就让你们吃个饱!”

士卒们也都把到彭城饱餐一顿当做唯一的希望。谁知现在却被这个破败的乡下小城给卡住了。

根本指望不上有谁会把粮食给运过来。

“砍下刘邦的脑袋!把固陵城的粮食夺过来!”

在离城墙很近的前沿阵地上,将领们不停地给士卒们鼓劲打气,而在后面的军营里,很多人离开队伍趁着黑夜出去找粮食,也有人就趁机溜之大吉了。

张良此时正在固陵城里。

楚军把固陵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这给汉军带来很大的威胁。尽管如此,张良对刘邦的命运却丝毫也不感到绝望。不过,他也想过,弄不好,这座固陵小城也许会成为刘邦的葬身之地。

张良的身体向来就很虚弱。

在这漫长征战的日日夜夜里,张良也多次感染风寒而卧病不起,虽说如此,倒也没患什么不治之症。

自从固陵城被围困以后,张良就以身体倦怠为由离开刘邦的中军大帐,借了一间民房修身养性。

张良有时根本不沾一粒粮食,他的借口是:“因为平时吃得太饱了。”

其实,张良平时哪里是饮食过度,而是一向吃得很少,那些伺候张良的随从都感到十分担心,认为总是进这么点食,会影响身体健康。张良还是一门宗教的信徒。

我们在前面多次提到过,张良是道家老子的信徒。他一方面是个倾倒于《老子》这部书的学养有素之人,另一方面又具有要把《老子》按宗教方式加以实践的苦行僧味道。

要把道家解释明白是很困难的。

这个时候的道家,与后来东汉末期从五斗米道发展起来的道教并没有很深的联系。当然,也不能说道家讲究修行的这部分内容,就是那位相传比张良等人早许久许久的、古代确有其人的老子,身体力行研究出来的。

那些跟张良差不多的信徒都把老子奉为思想方面的鼻祖,又往老子思想里加进了中国所固有的属于迷信的神仙思想,还与似乎跟这种迷信不即不离的独特的修身养性方法结合起来,这一切统统混杂在一起,在张良这个时候就被称为“黄老之术”。

所谓黄老之术,也具有很强的政治学说的色彩。比如刘邦手下的曹参和陈平,尽管后来当了汉朝的宰相,但从他们当时的行藏来看,都具有很浓的黄老派色彩。

至于张良,虽说在汉朝建立后仍活了一段时间,却从不关心政治,也不享受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过着世外仙人般的清苦日子。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许他是真的想成仙吧!

斋戒!

张良被这种颗粒不沾、异乎寻常的所谓修行给迷住了心窍,汉帝国建立之后也仍然坚持不变,因而身体十分虚弱,弄得周围的人都为他担心。从这一点来看,也大体可以想象出张良那种凡人气质:比起政治来,他更喜爱哲学。

“张良真的有病吗?”

刘邦每天都自言自语。

“把张良给我叫来!”

有时他也会拍着桌子大声吼上一句,差点把桌子都给拍裂了。不过马上又改变主意,改口说道:还是不要去惊动他吧!刘邦现在十分为难。

在刘邦和项羽达成讲和协议之后,张良和陈平曾进言道:“如果就此置之不理,无异于放虎归山。应该把军队掉过头去跟踪追击!”

因此刘邦才决定追击,结果一仗就败下阵来,并被困在这座想象不到的小城里。

“这可如何是好?”

刘邦简直都想哭出声来了。

当时,陈平和张良都相继说过:楚军现在已兵疲粮尽,这是天要亡楚。然而,眼下围城的楚军分明是剽悍如故,刘邦看来,只能认为老天爷要亡的是自已,而决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过,事到如今,即使把张良叫来,说不定也亳无办法。

这种情况,刘邦也是十分清楚的。后来刘邦称赞张良的功劳时,曾讲过一句著名的话: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这并不是说张良就像韩信那样擅长统率千军万马,也不是说他像灌婴那样是一位指挥战斗部队的著名将领。首先,张良就不具备千这些事的体力,而刘邦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现在的问题是,要打败不知什么吋候就会爬上城墙的楚军,只能靠手下所有的猛将和不怕死的士兵去完成。鼓励这些将领和士兵,使他们保持不懈的战斗意志,这才是刘邦要做的事情。他心里也明白。

几天以后,他听到身边的人说:“张子房大人好像正在斋戒。”刘邦不禁惊呆了。

“那小子难道是真心在干这种事吗?”

连不谙世事的刘邦也知道,那些冒牌的仙人之流是要进行斋戒修行的。这里所说的斋戒,不只是戒荤菜,而是所有吃的东西统统都要戒,据说是为了轻身洁体,但大多数都只是做个样子,其中也有蒙骗乡巴佬的家伙,只是戒粮食,暗地里却在吃大鱼大肉。

“看来将军是真心在斋戒。”

“蠢货!这不是找死吗?”

尽管刘邦没有学问一不如说,正是因为他没有学问,他从来不屑于理会儒家或道家等学问虚伪的一面。

刘邦很怕失去张良。不管怎样,为了使张良打消那种糊涂念头,刘邦当天晚上便微服来到他的住处。

张良住的房子门户紧闭。伺候他的人都在门前坐着,看到是刘邦,也不肯放他进去。

“尔等不认识我吗?”

刘邦忍不住问道。但仆从都是特别崇拜张良的刚直汉子,都摇了摇头。

“我是汉王呀!”

“既然是大王,就应该有符合大王身份的装束嘛!”

他们说,张良有过命令:不管什么人来,一律不准人内!

没办法,刘邦只好从门缝往屋子里瞧了一下。

屋子里,一个很大的影子正在晃动。盘子里点了一盏羊油灯,当时,这种灯油是很昂贵的。随着灯火的摆动,盘腿而坐的影子也在晃动。即便从影子里,也能看出张良那温文尔雅的气质。

看上去他好像正在修炼呼吸术。

“这是气嘛!”

刘邦嘟嚷了一句,意思是说,张良正在做气功,也就是术语所说的行气。

道家一向是不厌其烦地讲究气的。

老子就把“无”作为存在于万物深处的根本。“无”不受任何限制,超越一切,而一切又都由此而生,由此而动。

“无”的表现之一就是气。气无所不在,充斥于天地之间。气构成所有生命之根本,气衰生命萎,气失生命消。

以世上一个人的身体来说,为了滋养内气,就要不断地吸取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无限的外气,这就是呼吸。我们可以把它叫做道家的生理学。

跟这种生理学并存的是,黄老之术特别讲究进行养气的修炼。他们将其称之为行气,也叫胎息。所谓胎息,就是要做特别深长的呼吸,把外气纳入到身体内部来。

“张良这家伙很安静嘛!”

刘邦内心惊诧不已。张良的身影随着灯光不停地晃动,有一种阴森可怕的味道,连张良本身似乎也宛若游丝地化成了气。

胎息的全套动作,是从鼻子里轻轻地把气吸进去,待肚子里的气装得满满的,就像舍不得这些宝贝似的,一下子闭住所有的呼吸器官,在心里数一百二十下,再微微开启双唇,缓缓地把气吐出去。

张良在鼻子尖上垂了根羽毛。羽毛纹丝不动。

“真是个傻瓜!”

刘邦满怀喜爱之情地在心里骂了一句,但他并不想闯进屋子里去破坏张良的修行。

“你们告诉他,明天到我帐前来一下!”说完,就蹑手蹑脚地离去了。

第二天早晨,刘邦睡了个懒觉。理由很简单,即使早早起床,形势也不会好转,项羽更不会自行拔寨撤得远远的。

刘邦正在吃早已过时的早饭,张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你为什么要热衷于装病?”

刘邦故意大声训斥了一句。

“这跟陛下早晨睡懒觉是一样的。”

张良的意思也许在说,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恐怕也只有从长计议了。

“楚依然气势汹汹啊!”

“陛下看到我屋子里的灯光了吧?”

“太难闻了。”羊油确实特别难闻。

“油倒在盘子里。”

“我知道。”

“当那些油要烧尽的时候,通过灯芯发出一种特别强烈的油腥味,火焰也烧得格外地高。楚的天命之油也确确实实要燃尽了。”

“何以见得?”刘邦停下手中的筷子。张良崇尚情报,并非自今日始。

这位亡韩贵族的后裔,在当年韩国被始皇帝灭掉之后,曾把家产全部卖掉换成金钱,雇佣壮士,企图在博浪沙丘刺死正在巡幸中的始皇帝,此举没有成功。后来他就逃到下邳(江苏省境内)躲藏起来,结交了一些游侠。这件事我们已经提到过。那些游侠里有一位名叫项伯的人,是项羽的叔父,他杀了人被到处追捕的时候,张良曾救过他一命。项伯对张良感恩不尽,由于这个缘故,当初项羽想在鸿门宴上杀害刘邦时,身在项羽军中的项伯想方设法救出了刘邦,报答了当年的恩情。这件事我们也早已讲过。

项伯现在依然在项羽的军营里。

项羽跟刘邦不同,他似乎是名门出身,而且是个讲究礼仪的人。这点在当时早就传开了。仿佛比一般人热血十倍的项羽,往往会给人一种霸道而凶残的印象,比如当他发怒时,凶得像只老虎;恨起敌人或敌占区的老百姓来,有时会做出常人难以做出的暴虐举动;还像传说中的那样,把自己曾尊奉为君主的怀王撵下台,又将其杀掉。而另一方面,他对自己人十分温柔和善,对有血缘关系的长者就更是以礼相待。有一种世代相传的说法是,项羽乃是一位出人意料的彬彬有礼的君子,这种印象恐怕就是来源于他性格的这一方面吧!

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谈论这个问题。那就是,项羽本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楚人。

楚那个地方,往往被中原地区看成是一片尚未开化的、有些怪异的地域,其实那里的人是很崇尚血缘关系的,也许是楚人的气质和思想方法里不仅继承了古代氏族社会的风俗和道德习惯,而且继承了古代那种闭塞性。

毋庸赘言,在这一点上中原人也是如此。中原地区把广阔的领域连成一个统一社会的历史是很悠久的,他们老早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倘若只抱着血缘中心主义不放,那么,整个社会也好,政治也好,军事也好,统统都不会得到顺利发展。刘邦这号人则表现得更甚,让人觉得他好像对具有血缘关系的人抱有某种生理上的厌恶,他真心尊重的乃是其他方面的才千、气质和勇气,更信赖诚实可靠的人。

项羽则刚好跟刘邦这号人相反,连他手下唯一的一位谋士范增,也由于自己的忠心遭到怀疑而离去。自那以后,集聚在项羽帐前的全都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人。而项伯作为具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在这些人里尤其受到项羽的尊重。

不过,也不能得出结论,说项伯连最核心的机密事项都参与了。

原因之一,也可能是项伯并没有那么足智多谋。

还有,在鸿门宴上,项伯在最关键的时刻破坏了范增企图杀死刘邦的计策。也可以说,这件事成了项伯遭到项羽和他身边那些心腹怀疑的一个起点。

说是怀疑,其实在对待项伯的问题上,项羽也并不特别在意。项伯乃是一位重义之人。他对张良太重情义了,救刘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由于内心抱有这样一种看法,项羽从没有就这件事直接责备过项伯。

所谓义,乃是指按传统道德观念必须如此行事的理念,这种义超出了骨肉之情和世人固有的本性(比如珍惜生命等)。

一般认为,义可能是战国时期产生的一种道德观念。后来被儒家学说接受过去,内容才变得复杂起来,走向另一个极端,就像从义字本身再创造出一个礼仪的仪字一样,儒家在很大程度上将其空洞化,使其含义降到只讲礼仪成规或交往方法等内容上去了。

不过,当时离战国时期还不箅久远,这种传统观念还没有失去初期的猛烈势头和强烈程度。

义(在中国未推行简化字之前写做“義”)这个字,从解字学观点来看,当初本是由羊和我两个字组成的。羊字从动物的羊转变成美的意思。羊我,恐怕就是“让我更美”的意思,据说古义还指“人美舞之姿”,总之,就是指抹杀人情之我,以达伦理道德之美,即宁可豁出性命也要体面。在秦朝末年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义字在庶民当中还是有口皆碑的。

人们也不得不说,正是出于义,项羽才未对他的叔父项伯加以追究,他很可能就是受了当时这种广为流行的思想的影响。然而,倘若项伯是另外一个人,项羽恐怕就决不会宽恕了。想到这一点,人们就不难看出项羽头脑里始终存在着楚人那种对本血统亲人的姑息态度。

张良在装病过程中,一直没有停止派人四出搜集情报,向身在项羽帐下的项伯也派去了密使。

从密使的报告中得知,楚军从外表上看好像并没有变化,依然气势汹汹,但实际上早已失去锐气,近乎徒有其表了。

张良并没有让密使直截了当地对项伯说:“请你背叛项羽。”

在当时,虽说也曾有过极少的使己方明显处于不利地位的叛臣叛将,但那些人最终都因遭到世人的指贲,没有一个是全尸而终的,这早已成了尽人皆知的常识。

张良让密使对项伯转达的大意是:鸿门宴那一次,由于您费心周全才救了汉王的性命,使我也能从危难之中逃脱出来。这一恩情,子子孙孙都要永远铭记在心。现在楚汉正在进行殊死决斗,前途如何,很难预料。在您看来,也许楚是不会失败的,但万一出现那种情况,还希望您亳不迟疑地到我这里来做客。我将以性命担保,保证您毫发无伤。

这项含而不露的要求,体现了张良个人的——“义”。

义,始终带有个人色彩,项伯那方面接受与否,如何理解,全都没有关系,而且对项伯和项羽之间的关系也亳不介意。张良这次只想以救人一命,来报答自己被救一命的恩情。可以说,张良和项伯之间已结成了一种只有他二人知道的秘密关系。

这种靠“义”结下的情谊,本属个人之间严格的伦理道德范畴,即使他们各自的主人——刘邦和项羽,也无权进行干涉。

项伯看来深受感动。

“楚军好像已全凭项羽一个人在支撑了。大军正在走向自我毁灭。”

项伯这句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根本不像有意在告诉密使。然后又嘟嘟嚷囔地讲了一通粮食不足、士气极端低落的实际情——。

项伯的这种行为,从后世由儒家作为伦理道德加以彻底整顿的“义”那种严而又严的立场来看,只能认为是不可思议的。

不过,在当时,伦理道德问题并不像后世那样是写在书里的,或者说,还不是后世统治阶级直接插手,并以书籍的形式向一般老百姓大肆传播的,而是由平民百姓为在世上生存下去,使之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观念而富有活力的。从这种形式的“义”来看,项伯对项羽的所谓主从之义,简直就像硬捏在一起的东西,是经不起任何考验的。远不如个人在无形之中结成的两肋插刀的默契之义更为牢固,更起作用。

“你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从刘邦的心情来讲,自己尽管是张良的主人,但还是尽量避免向张良提出这类问题,因为保不准就会触及张良无形之中保持的侠义关系。可是现在不行了,由于眼下情况紧急,不得不问个清楚。

“是一位陛下也知道的人,相当于项王的骨肉至亲。”

“是项伯吗?”

本来,听到刘邦这句问话,张良完全可以不把这个人的名字讲出来。不过,想到今后必须求助于刘邦才能救项伯一命,张良便以宛如妇人趵温柔表情,垂下眼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肯定的意思。

“如果是项伯讲的,那肯定没错。”

“但这并不等于项伯就背叛了项王。”

“我知道。这个人不顾自身安危报答往日的恩情,从鸿门宴那件事也可以看得出来。当时,项羽简直是威震天下,而要说到我的势力,简直弱小得还不如一只鹌鹑蛋哩!在那种时候帮助我,可以说一点好处都得不到,反而还会惹出一身祸。尽管如此,项伯还能挺身而出。我看项伯才是一位真正有情有义之人。”

“陛下肯帮助项伯吗?”

“子房,”刘邦用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许诺说:“最重要的是,这颗脑袋明天是否还长在我的脖子上。捎带说上一句,我可以答应。”

项伯后来确实得到了优厚的待遇。刘邦不仅找到他,并封他为射阳侯,还说用项姓可能会带来诸多不便,又赐予了刘姓。

“子房啊!”

刘邦起身走进另外一个房间,把别人都打发走以后,这才说道:这样始终采取防御战的形式,最终会怎样呢?

“这个嘛……”

恐怕是平分秋色吧!这就是张良所要表达的意思。

眼下,汉军对楚军抱有恐惧心理,根本不想出去对阵,应该像贝类紧闭硬壳似的,把四面城门牢牢地关住,对任何挑衅都不予理睬。

汉军有足够的粮草,即使被围困的时间拖长一些也不要紧。而另一方面的形势则跟历来的围城作战不同,围攻一方的军队却在挨饿,这简直莫名其妙。据张良估计,楚军很快就会自行解除围困,不得不把军队撤走。

但是,如果项羽主动撤退到根据地彭城去,楚军就会重新养得兵强马壮,恢复到以前那种强大的势头。

“换句话讲,倘若认为楚军撤退会对汉军有利,那就未必了。如果楚军撤退,陛下可能会永远失去得到天下的机会。”

“会有这等事?”

刘邦摇了摇头,好像对张良的话大感意外。“你的意思是说,还是让项羽卡住我的脖子为好吗?”刘邦的眉梢好似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像他这样表情坦白的人,世上是不多见的。

“可是,我现在已处于坐以待毙的境地。”

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项羽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爬上城墙,闯到城里来,把刘邦的脑袋给扭下去。

“我当初老老实实地待在沛就好了。”刘邦灰心丧气的时候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然而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感而发。

“我这个人是不配与项羽匹敌的。”

“陛下。”

张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人历来就是这样,在刚才这段时间里,他着实镇静得有些怕人。

“陛下只有一条活路。”

“活路?”

“平时,这件事即使对陛下讲出来,也会被束之高阁的。请恕我直言,汉军现在就像一只被猎人追赶而逃进洞穴里的熊,已经到了再无任何退路的绝境。困兽犹斗,既然如此,索性就把最后一张王牌打出来好了。”

“照你这么说,是让北方的韩信和东边的彭越出动吗?”刘邦极为罕见地把话头抢到了前面。

这才是关键所在。

刘邦和项羽拼杀多年,在后一半时间里,在现在的陇海铁路沿线你来我往、反反复复地进行了无数次生死较量。这段时间里,韩信征赵伐燕,最后平定齐这个大国。而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韩信对正在进行殊死搏斗的刘邦开始变得冷淡。

接下来,彭越也开始疏远刘邦了。当刘邦从广武山下来,骤然决定追击项羽时,这两个人都打定主意装做视而不见,都没有到刘邦跟前来会合。刘邦心急如焚,曾几次派使者前去催促,可是他们现在也没有率军前来。

后果就是刘邦在固陵城外吃了个大败仗,紧接着,他逃进固陵城,被团团围住,然而这两个人仍没有露面,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不是存心见死不救。

刘邦即使暴跳如雷,也是说得过去的。

“是我收容那小子,把他抬举起来的!”关于韩信,刘邦可以毫无愧色地这样说。

对这个当初从项羽那里只身逃出来的、书生气十足的人,刘邦起初只让他当了个负责军粮方面的属官,但后来在萧何的推荐下让他一跃做上了将军,给他配了部将,还给他配了士卒。尽管韩信在征服华北一带时建立了古今罕见的功勋,但若追根溯源,恐怕还得归功于刘邦拨给他兵力。

当韩信把齐的大片土地全部扫平之时,正是刘邦惊恐万状地缩在荥阳城里,陷入项羽重重包围的紧急关头。韩信不但不前来增援,反而派来使者提出一项要求:请让我当齐王吧!

刘邦当时就气得乱了方寸,情不自禁地骂出声来,但由于得到张良和陈平的暗示,马上醒悟到不该发火,当即做出笑脸满口答应下来。如果那时一味发火,韩信很可能就宣布自立旗号,成为第三种势力了。

以后刘邦就再没有发过火。处在刘邦这种地位的人,纵使对身边的心腹发泄对韩信的不满,也不知会以什么方式传到韩信的耳朵里去。假如刘邦的不满传了过去,韩信就会因害怕砍头而轻而易举地宣告独立,还肯定会与项羽结成联盟。

韩信始终没有和项羽结成联盟,这只从一件事上就可以得到证明:项羽那次为讨伐韩信,把大军拨给楚军第一流的猛将龙且,并命他出征北上,韩信在潍水河畔把楚军全部歼灭,并杀死了龙且。

就在那个时候,张良曾提醒过刘邦:陛下决不要对韩信有所不满。只凭他不跟项羽结盟这一点,对陛下来说就是大有益处的。

“确实不错。”

刘邦为铭记在心,总是这样不断地告诫自己。韩信如果与项羽结成同盟,刘邦之辈恐怕转瞬之间就会化成齑粉。

更何况,虽说韩信不来增援刘邦,但他在齐地拥有大军,正在以静制动,这本身就对项羽构成了莫大的牵制。刘邦应该对此感到高兴才是。

刘邦的思想感情一直建立在这种内外形势的基础之上。真不知道刘邦是以怎样的心计使感情紧密服务于政治策略的,他对韩信始终没有讲过一句坏话。

要说牵制,彭越迄今为止的活动就正好起到了这种作用。在刘邦处于穷途末路之时,简直说不清彭越帮的忙有多大。总之,如果没有彭越一直在项羽的后方进行骚扰,打个比方来说,刘邦之流肯定早在荥阳城那会儿,就会因战败而死无葬身之地了。

对于刘邦来说,他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感谢彭越才好。

这位盗贼出身的老将,原本是从昌邑起家的,所有兵力都是他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刘邦没有借给他一兵一卒。

当初,彭越拥有一万多名士兵,在秦末的乱世之中游移不定,没有去投靠任何人,但不久就由于某种缘故归到齐王田荣的属下,并接受了将军的印绶。这就是说,他再不是什么盗贼或流民头子,而在世上有了颇为体面的地位。齐的宿敌一直是楚。彭越曾遵照齐王的命令,多次跟项羽派来的军队作战,每次都大获全胜。

不久彭越又投到汉这边来。刘邦让他做了魏王豹麾下的一名将军。“为什么我彭越就非得在魏王手下不可呢?”这种心理表明,彭越当时肯定是一肚子不高兴。为了表达谢意而来到刘邦帐前的时候,彭越那张像吸满了水的海绵似的脸上,也没有露出特别感谢的神情。

“这个打鱼出身的糟老头子!”

刘邦内心感到很不痛快。顺便补充一句,彭越年轻时,确曾在昌邑的沼泽之中靠打鱼度日。

没过多久,刘邦又让彭越做了魏王的相国(宰相)。刘邦本以为对那个乡下老贼出身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破格提拔了,谁知彭越并不高兴,只是打发使者前来道个谢就算完事。

这也难怪,因为表面上说是魏,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机构。更何况所谓相国也只不过是个虚衔,根本没有作为宰相的具体工作。若说具体工作,也只是趁项羽不在的时候,打进他的地盘里去,哪怕能多占一尺一寸的土地也好。刘邦当时曾补充了一句:“把梁送给公。公可以随便去侵占!”彭越似乎唯独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说到梁,那本是魏的别称。战国末期,魏受秦的欺压,曾迀都大梁(现在河南省的开封)。自那以后,人们才开始把魏国也称做“梁”。

在当时,梁这个地理名称是十分暧昧的。刘邦说要把梁送给彭越,可他指的只是亡魏的旧都——大梁附近呢,还是指别称为魏的亡魏的整个版图呢?

不用说,彭越当然理解为整个亡魏的版图,尽管官衔是梁的相国,可他却盯住了魏王的全部地盘。对于刘邦来说,这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因为那一带本来就是属于别人的,即属于楚项羽的势力范围。

“梁是我的啦!”

对异常贪婪的彭越来说,这甚至成了令他眼花缭乱的光辉目标。他的思考和行动全都集中到猎取这块土地上去了。

从结果来看,彭越为此而采取的行动,就成了对项羽后方的骚扰。

无论在包围荥阳城期间,还是在广武山上与汉军对峙期间,梁这个地方都是处在项羽的最前线和后方根据地彭城之间的中间位置,就好像在项羽庞大版图的肠子部位,有可恶的蛔虫盘踞在那里捣乱一样。彭越带着自己独立指挥的部队反复出入这片地区,有时夺取城池,有时攻占乡村,或者袭击粮秣集积地掠夺粮食。

项羽的缺点恐怕就在于根本不注意外交。如果他在这方面下点功夫,也就是说,只要把魏这块地盘送给彭越,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他拉到自己这方面来,由此一着,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刘邦孤立起来,置于死地。

项羽一向就是个只相信武力的人。

当初把刘邦围困在荥阳城的时候,彭越军如同蝗虫一般涌向项羽的后方,很快就把睢阳、外黄等十七座城池(均在河南省)攻陷。当时正在前线的项羽把大本营交给手下的将领,亲率大军掉过头来攻打彭越军队,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收复了十七座城池。彭越逃到了北方的谷城(山东省境内)。项羽白白大动了一次干戈。因为只要彭越不死,他们就还会像蝗虫似的再次涌向楚地。

“世上恐怕再没有比彭越更讨厌的家伙了吧!”项羽心里很可能会产生这种感慨。这家伙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多捞一把。

作为敌人可敬重的勇敢、智谋和果断,这家伙一样也不具备。如果有谁向项羽进言,劝项羽把彭越拉过来,并把魏奉送给他,项羽肯定会怒不可遏地说:别人我不知道,彭越这小子能拉过来吗?

从刘邦这方面来看,情形也差不多。

尽管由于彭越的行动,刘邦得到了无法估量的好处,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重用彭越。

张良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万事理当如此”之类的儒家信条。“不能指望韩信和彭越会讲什么伦理道德。”这就是张良内心的看法。

张良心里明白,韩信当初确实是一条好汉,连信奉儒家的郦食其都很喜欢他。然而现在的韩信已经拥有超过汉王的版图和兵力,就不能只把他当做孤立的个人来看待了。韩信这个名字,现在已经成了无数拥戴他的将领和士卒们的欲望的象征,在北方的齐地一带,这种欲望正像一团黑烟腾空而起。

说到彭越,除了贪得无厌的欲望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所谓黄老之术,就是这样按照原来的样子看待事物的。

“陛下仍然倾向于儒家理论吗?”

“你在说什么呀?”

刘邦最最讨厌儒生,这难道不是普天之下尽人皆知的事实吗?“尽管如此,陛下却依然对韩信和彭越期之以义。由于陛下具有宽宏大量之德,天下半数以上的人都仰慕陛下,那些本来罪不容诛的叛将和被称为声名狼藉之徒的人物,统统都能在陛下帐前心甘情愿地出力效劳。”刘邦在后世被奉为中国人的典范,其原因恐怕也就在这些地方吧!

“我只有这一条可取之处。”

“然而陛下却仍然对韩信和彭越期之以义,仅此一点,就不得不说陛下之德还不够宽宏大量。”

“也并非特别对这两个人期之以义。”

“对韩信,当初陛下曾允许他自称齐王。”

“那是韩信硬要的嘛!”

“陛下好像还很不甘心哪!明明是自己部下的韩信,却要称什么王,这种不甘心的劲头,从陛下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是因为陛下仍然以‘和韩信之间存在着君臣之义’的观点在看问题。其实,韩信早已和一座山、一片大海一样,是一股客观存在的势力了。”

“子房哟!”

刘邦很清楚张良讲的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让自己给韩信大片领地,让他做个名副其实的齐王。

可是,刘邦从自己的地位出发,却不能这样做。

自从举旗兴兵以来,以萧何为首的许多共患难的忠臣良将就聚集在刘邦周围,刘邦对他们尚且没有给过任何酬劳,对韩信和彭越却要这样做,这是否合适呢?

“对韩信和彭越,到现在我还觉得赏过了头。”

“他们俩可不这样认为。”

“你怎么知道的?”

“凭陛下眼前这个张良体内的玄气知道的。”张良半开玩笑地说。

“陛下,当天下要稳固之时,添上意外的因素,转眼之间就会稳如泰山。陛下举兵之时,彭越和韩信二人都不在,而且他俩也没有跟陛下在一起经历过艰难险阻。然而在天下即将稳固的今天,没有这两个因素就不可能战胜项王,如果这两个因素背离了我们,不要说天下,连陛下的性命也难保住。当前,陛下还是不要去谈论这两个人的人格。当前陛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洞察自然而然得到天下的道理。为洞察这种道理,陛下只有无私才能做到心明眼亮。”

“我一直都是心明眼亮的!”

刘邦冷不防叫了起来。

“就是说,把整个天下都送给韩信和彭越也无所谓嘛!”

“陛下真是心明眼亮了。”

“我就要回沛了吧?”

刘邦开怀大笑起来。这当然不是说他想隐退回到沛去,而是表明他已经作好了这种最坏的思想准备,下定决心给韩信和彭越更大的甜头。

把从睢阳(位于河南省商丘以南)往北直到谷城(山东省东阿)的所有地盘统统都送给彭越,里面含有将来让他做真正的魏王(称呼上叫梁王)的意思。

割让给韩信的土地就更大了。从陈(河南省太康附近)一直到东部海滨的领土,全部包括在内。这样一来,这块大地上物产最丰富、人口最众多的地区就都送给这两个人了。

“两个人大概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都会倾注全部兵力,为打败项羽而前来参战吧?”

这是张良内心的估计。

不过,张良还暗中作出了另外一种预测,就是韩信和彭越很可能由于接受这些领地,而在将来招致杀身之祸。如果立下超过君主的功劳,且拥有比君主还多的封地,在天下尘埃落定之后,作为君主的刘邦是否还会对他们采取宽宏大量的态度呢?这就只能等待历史的答案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良的预感全是对的。虽然刘邦仍以宽大为怀,但他的妻子吕后却把这两个人视为眼中钉。不止吕后,群臣之中也有很多阴险毒辣的人,对这两个人得到的破格封赏十分不满,并散布二人要谋反之类的流言,结果二人均沿着各自不同的命运,先后被砍掉脑袋,其封土也全部被没收回来。

张良就是这样一位人物,能独具慧眼地预见到这种结局。

同样,当后来刘邦对众将实行论功行赏之时,曾对张良的功劳给予特别高的评价,准备给他以三万户的头等封邑,但他却坚决不肯接受。张良说:臣初见陛下是在留城(江苏省境内)郊外。倘能得陛下赐予那一座城池,臣就心满意足了。

最后刘邦还是满足了张良的要求。张良本系清心寡欲之人,因而摆脱了汉帝国成立之后那些功勋卓著的老臣和权倾一时的重臣的没落下场,受到了世人的敬重。就连留侯张良这样的世家,也没有传过两代。张良死后,他的儿子不疑被问以不敬之罪,被没收了封地。

“没有必要担心到韩信和彭越日后的事。”

这是张良此刻内心的想法。不管二人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就眼下的张良来说,从二人那里拉来兵力比什么都重要。与其把对方当做人来看待,还不如干脆把他们看成犹如水力或风力的物理现象,如此方是兵家的用兵之道。

项羽周围,好像突然之间就出现了兵败如山倒的苗头。

“怎么回事?”

项羽在固陵城外的大帐里接到紧急报告,说受命镇守故乡楚地的一个名叫周殷的将领,在汉的策动下已经叛变,这时,他竟一动不动地歪着头陷入了沉思,没有当即火冒三丈,真是奇怪。

项羽已经变得有点迟钝了。

也许是太疲劳了。

“照理,周殷是受命镇守巢湖边上的舒城(安徽省境内)的。”

巢湖位于长江以北,面积比日本滋贺县的琵琶湖(694平方公里)略大一点,它把周围水流汇集到一起注人长江,因而是一个在水运方面具有重要地位的湖泊,大小湖港就有三百多个,湖的四周有好几座大的城郭,包括合肥、庐江、巢和舒城等。

几座城郭里,舒城最为重要,只要控制住这座城郭,就能把巢湖周围平原上的谷物都收上来。

在这一带,汉将刘贾很早以前就在进行骚扰活动,周殷似乎就是被这位刘贾给诱降过去的。据说他不仅诱降楚的将军,还把舒城附近一座最大的城郭一六也给夺了过去,并把六原来的主人九江王黥布重新迎到城里。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黥布作为一员客将曾寄身在刘邦手下。以勇猛著称的黥布又以主人的身份在那一带重整旗鼓,这样一来,楚最重要的地域就完全落到了汉的手里。

“总有一天要把那里重新夺回来。”

项羽嘴上这样说,声音却有气无力。

包括项羽在内,楚人一般都有个通病,乘胜前进的时候勇敢得像一团烈火,而一旦露出失败的迹象,又都垂头丧气地经受不住考验。

“还是解除对固陵城的包围吧!”项羽说:全军返回彭城。

只有返回彭城重整旗鼓,此外已再无别的路可走。

士兵们都十分高兴。

因为他们知道,返回彭城就有粮食了。

大地早已为寒气所笼罩。

撤退这天早上,楚军把多少天来一直用来取暖的篝火踩灭,田野里升起无数条白色的烟柱,不一会儿,这些烟柱也消失了,此时才以小部队为单位走上大路。楚军开始朝应该给自己提供粮食和休息场所的彭城前进。

“不要着急!”

项羽不断派人到前面来,告诉部队把脚步放轻一点。因为背后就是敌人的固陵城,保不准什么时候敌人就会打开城门追上来。令人意外的是,刘邦并没有出来追击。

如果追击,就等于要在平原上作战。而当今世上,还没有哪个人能在平地作战中战胜项羽。

不用说,项羽是希望刘邦追上来的。只要追上来,就能给刘邦以致命的一击,并把刘邦精心策划的诡计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总之,就是要把刘邦这个人杀死。

“成败在此一举。”

项羽心里这样想着,每走几步,就要回头朝逐渐远去的固陵城望上一眼。

很快就到了城父城(现在安徽省的蒙城)。

项羽长期以来一直把这座小城当做运送军粮的中转站。

这个中转站的粮食也已寥寥无几。

“全部吃光!”

不知为什么,项羽竟下了这样一道命令。以后这里将成为一座无粮之城。无粮之城是没有利用价值的。

“没关系,吃!”

项羽自己也把肉盛到盘子里吃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肉了,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下巴一上一下起劲地动着,嚼东西的劲头就像在吃一座城郭。在项羽控制的范围内,这座小城以后将不得不放弃,不过,也许是项羽已经精疲力竭,他完全顾不上明天会如何了。

只在城父城住了一夜,接着又继续行军,当到达同样是中转基地的濉溪(安徽省境内)时,项羽接到报告,说城父城已被汉军占领。

“难道刘邦从固陵城出来了吗?”

项羽情不自禁地抓住剑柄要站起身来,但紧接着又听说刘邦仍在固陵城里,因为他可能对项羽还心有余悸。项羽随后了解到的事实却更令人吃惊。

原来,占领城父城的不是西边的刘邦,而是从南边挥舞长矛杀过来的黥布,黥布军里还有叛变过丢的原楚将周殷。由此判断,其中肯定有许多属于项羽同乡的原楚军士兵。

楚兵竟加入敌军了!

想到这一点,对于最讲同乡观念的项羽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项羽意识到,形势一旦恶化,将一发不可收拾。

在睢溪城里迎来第二个黎明时,项羽又接到了一份打击更大的紧急报报告说,北边的韩信正率三十万大军星夜南下。事情远不止于此。彭越军也如从天而降一般,开始在项羽军附近活动。进而又得到报告说,韩信和彭越的先锋部队正在大张旗鼓地包围项羽准备返回的彭城(在睢溪以北)。

“有这等事?”

听到这一消息时,项羽脸上好似蒙了一层皮革,现出一副僵硬呆滞的表情。

项羽心潮起伏,认识到:“已经无法回彭城了。”

项羽以其平时惯有的速度,飞快地得出这条与他本人不相称的消极结论。

彭城有一个缺点,就是很难防守,因为它坐落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之上。项羽的军队从围攻固陵时就已经明显减少。到了屯兵濉溪的这个阶段,则已仅仅剩下十万左右。这支昔日以规模无与伦比而自豪的大军,此时只有正在南下的韩信军的三分之一了。

即使率领这十万人马冲进彭城,要想守住彭城这么大的城郭,肯定也是十分困难的。

“我想让汉军见识见识我的武艺,这附近有合适的地形吗?”

项羽召集部将问道,同时派出探马四处寻找。

有一个叫垓下的地方,位置在现在安徽省灵壁的东南方向,那里有一处在平地中突起的巨大岩石高地,周围分布着一些村落,附近有几条小河流过。

如果以这些河流作天然壕沟筑起防御工事,再在那块巨大的岩石高地上修一些土木营寨,以少量兵力对抗数量庞大的军队也不是不可能的。假若在防御过程中抓住敌人的弱点狠狠出击,保不准还会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项羽一面在眼下驻扎的濉溪附近摆开阵势,一面加紧在地处后方的垓下修筑坚固的防御工事。

这些工事花去了一个月的时间。

在此期间,刘邦一直从远处十分警愒地注视着项羽及其三军的动向。尽管楚军已经成了毫无外援的孤军,兵力锐减,士卒也都食不果腹,但只要还由项羽统率,就仍然是一支不可掉以轻心的队伍。

韩信和彭越已倾巢出动,来到刘邦旗下会师。士兵的原籍十分复杂,有赵兵、代兵、燕兵和魏兵等等,语言各异,风俗习惯也不尽相同。山东半岛的齐兵膀大腰圆,令人为之瞠目。代兵看上去则善于骑射。

这些军队统统都飘扬着汉军的旗帜,兵力一天比一天增加,最后简直是铺天盖地,住满了大小城池,成了中国开天辟地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

项羽军仿佛成了被汉军的汪洋大海所包围的一座小小孤岛。常言说,大军无兵法。刘邦只消下一道进攻命令就足够了。

然而,到了如此紧要关头,刘邦却仍然犹豫不决。因为对手是项羽。“项羽总会暴露弱点的。到那时再发动进攻也不迟……”刘邦最初想到的是:“照道理讲,项羽现在应该回到他长江以南的老家去。”回去以后准备东山再起,恐怕这才是项羽当前唯一的出路。如果是这样,眼前就会出现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展开长途行军队形的队伍,其防御能力最弱,从汉军的立场来说,乘虚而人袭击敌人的尾部,再从一旁向最薄弱的侧面发动进攻,将这种战法不停地反复进行下去,必能使敌军彻底崩溃。

“项羽那排成一字长蛇阵、长路漫漫的退却马上就会开始的!”退却队列中的士兵,只凭背朝敌军这一点,就会无精打采地抬不起头来。刘邦只要能抓住敌军撤退的苗头,就算大功告成。然而,刘邦的打算完全落空了。

项羽的第一线部队似乎已经剑拔弩张,岿然不动,唯独后方部队在加紧行动。在更远一点的后方,高高地耸立着垓下那片岩地。

“到底想干什么呢?”

刘邦捉摸不透,利用当地人搜集情报一了解,原来项羽正利用垓下的悬崖峭壁和大小河流着手修筑城堡,准备在平原上进行一场大战。“难道他发疯了吗?”刘邦心中至为疑惑。

项羽选择垓下这块人地两生的地方,在犹如汪洋大海般的敌军面前躲进洞里去固守,这究竟是出于何种居心呢?

退一步说,躲在城堡里打防御战也不是项羽的特长。

项羽放弃最擅长的平原作战,特地要进行不擅长的困守孤城的作战,难道是他已有什么成算才作出的选择吗?守城要有可以指望的援军才能成立,可是从项羽目前的处境来看,哪里还能指望有什么支援呢?

“莫非是指望楚地吗?”

莫非项羽已把希望寄托在楚地中应称做故乡的江南那一带了吗?项羽恐怕还一无所知吧?楚地原先一直由周殷负责治理。周殷从项羽那里得到大司马的头衔,负责守卫包括江南在内的楚的辽阔领域。然而周殷已经叛楚降汉,还跟黥布、刘贾一起加人了攻打项羽的行列。

正像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的,项羽已经知道了周殷叛变的消息。

然而,项羽仍在拼命地自我安慰,心里在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楚地面积辽阔,虽说当初周殷也曾负责治理楚地,但他的号令只限于巢湖地区,从未到达过江南。只要派使者到江南去,挺身而出的勇士难道会少吗?

项羽已经向江南派了好几名使者。然而江南路途遥远,半路上还有汉军士兵出没,也许到达那里或回来复命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在突击修筑的垓下城堡建好前后,楚军开始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进入各自要守卫的小要塞。

主帅项羽亲自殿后,留在平原上。

“战机很快就会到来。”

项羽作战风格中的所谓战机,实际上是指这种情况:如果汉军追上来,主动发起进攻,自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反击,然后杀人重围找到刘邦,策马跃上,一刀将其斩于马下。不用说,项羽对此是有信心的。

最终,刘邦却没有上项羽那一套战机的圈套。

大地上略高一点的地方,有一家独门独户的民宅,项羽就把这家民宅作为自己的大本营。

他此刻正独自坐在房子外面的一个凳子上。

在他旁边,拴着一匹战马,名叫“骓”,号称天下第一骏马。骓本是菊花青(一身白毛里杂有黑色和暗褐色的马匹)的意思,所以也管这匹马叫乌骓。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名词,但项羽却将其作为一个固有名词用到了这匹马身上。

乌骓是一匹十分漂亮的马,浑身的繫毛油光闪亮。项羽命人把它拴在旁边一棵树上,正让养马军士一刻不停地摩擦着马腿。天已经很冷了。

在广武山讲和时还是初秋,可现在早已进入了冬天。项羽凝望着远处敌军的营寨,不禁扭动脖子上的大块肌肉摇了摇头。

当初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可自从那次讲和之后,好像黑白完全颠倒了似的,一切都变得不如意了。项羽实在弄不明白,那个弱小的刘邦为什么会变得那样强大,自己当初只要吼一声,天下就会颤抖。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败仗,为什么会连同全军一起,变得如此狼狈不堪了呢?

简直是莫名其妙!

项羽甚至感到自己好像中了什么方士的仙术,宛如伫立在梦境中一般。只有一件事,项羽开始醒悟了,这就是故乡楚的问题。在这么长的征战岁月里,自己从来也没有回去慰问过故乡的父老,也没有派手下举足轻重的人代表自己回去,跟父老们促膝交谈过。在这方面,刘邦就很注意,时常到领地关中去,即使在广武山上负伤的那次,他也拖着浮肿的病体坐车返回关中,并大摆酒宴招待当地的父老。正因为如此,关中父老才把子弟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不过项羽自然不会知道刘邦的这一系列做法。至于刘邦受伤后返回关中那件事,项羽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只是到了这种哪里都不会有援军前来的局面,项羽才不由得想到了楚,想到了楚的父老和江南故乡的景色。楚人都吃鱼。

仅此一条,就遭到吃猪羊肉的中原人们的鄙视,被看成是蛮族或奇风异俗。

江南的景色也跟该下这一带迥然不同。比如说,楚人就喜欢吃稻米。

江南景色别具一格,都是由水稻装点起来的。铺房顶的也不是茅草,而是稻草;用绳子编腰带,捻稻草编成草鞋。在黄河流域的人们看来,这一切恐怕只能算是名副其实的奇风异俗吧?

江南人种植水稻,并不像后世那样精耕细作。既不成行也不打田埂,更谈不上施肥。

江南大地得益于雨水多和气候温暖这两个天赋条件,树木繁茂,杂草丛生,那些农民只知道在这些草木上放火烧荒,然后在土地上撒下种籽,没过多久水稻成熟,再把稻穗收走,如此而已。

只有冬末的放火烧荒才是江南独特的景象,项羽每想到这里,就压抑不住返回故乡的心情。

然而,现在还不能回去。

只有凭借垓下这座城堡挫败刘邦的大军,他才能回去,否则,就是想回也回不成了。

项羽跟刘邦相比一不如说跟任何人相比一本是一位抱有强烈而盲目的自信心的人。可以说,项羽就是一个可称之为自我的生物,吃得格外地多,大量咀嚼过的食物通过他那粗粗的脖颈,转眼间就变成力量,变成欲望。

若说贪得无厌,刘邦年轻时也曾在世间得到过这样的评价。项羽跟刘邦大不相同,他身体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总会像一团火似的喷发出来,除了用来彻底粉碎敌人之外,他的活力就再没有发泄场所了。

由于这团火,项羽很难看到别人的心。这和项羽打心眼里缺乏政治策略和军事策略不无关联。

而且,这个特点跟爱马、爱女人也有关系。与其说项羽这种爱的方式过于激烈,还不如说他爱的似乎只是他自己,或自己的延伸。一项羽一直把虞姬带在身边。

这位早前在往齐行军途中得到的脖颈细长的女子,项羽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夜里总是充满激情地临幸她。

在虞姬进入项羽的卧室之前,项羽曾有过几个女人,但后来她们都失去了水灵劲儿,有如骨髓枯竭一般病恹恹的,随即统统离开了卧室。她们谁都没有为项羽怀上孩子。

在这方面,虞姬虽然有些娇嫩,但一到早晨,她又奇迹般地容光焕发了,浓密睫毛下的眸子总是水灵灵地闪着光芒,宛如绢帛一样白而细腻的肌肤充满柔情,始终承受着项羽那激烈的劲头。

虞姬寡欲又少言少语,这一点也深得项羽的欢心。项羽本身就寡言少语,他对人的喜好也照此标准。

“那家伙,简直像一只叽叽喳喳的乌鸦!”

一见到能言善辩的人,他就这样说,打从心眼里讨厌。

凡是喋喋不休的人,不管男女,项羽似乎都把他们看成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乌鸦差不多。

“呀,笑啦!”

项羽跟虞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这样讲,显得很开心。他喜欢看人纯真的笑脸。

虞姬的笑靥很好看。

她从来不出声,笑得像绽开了一朵花,表情天真无邪。即使大白天看到这张笑脸,哪怕旁边有人,项羽也要把虞姬拉到身边来。人们都很知趣,立即转身走开。

项羽此刻正坐在低矮土包上的一家民宅前。

在不断吹来的寒风之中,项羽呵着气,胡须都冻白了。他有时抬起大手,满不在乎地把鼻子下的冰霜甩掉,那副模样好像对寒冷没有什么感觉。

然而,这位男子汉唯独对虞姬十分温柔体贴,使她恋恋不舍。虞姬害怕风吹,独自躲在身后的民宅里。这家老百姓的屋子里烧有火炕,冒出来的烟被风吹得老高。虞姬的侍女不时地背着筐来房子外面取烧柴,每次出来都要赶紧把门关严。

“快把门关上!”

每次项羽都要扭过头去吆喝一声。与在对面密密麻麻摆开阵式的汉军相比,似乎虞姬被风吹着这件事更为重大。侍女顶风冒寒是无关紧要的。

大敌当前,侍女们也不得不出去寻找干牛粪或羊粪。这些东西被风吹干以后,变得像一团干纤维,一点怪味都没有。放到火里一烧,还会发出蓝色的火苗。

侍女们也很喜欢虞姬。与其说侍女们关心体贴虞姬,还不如说是她人品好,好得使人担心:假若不好好关心照顾她,她就会像雪花一般融化掉的。

侍女们将她称为“虞美人”。

除了生儿育女以外,虞姬作为人的一切机能都被禁止了。对她来说,美人这个尊敬的称呼似乎透彻无比地表达了她存在的实质,当然,这个称呼并不是指容貌,而是表示后宫女子的一个等级。美人的地位仅次于正宫娘娘,在汉代享受相当于两千石俸禄的地方官的礼遇,收、人实际上也有那么多。

项羽还没有正宫娘娘。

他很早就失去了双亲,由在定陶战死的叔父项梁把他抚养成人。说起来,他在项梁家里还不具备继承家业的身份,因此一直没有成亲,或者说根本没有成亲的机缘,随后就奔赴沙场了。就这样,他无牵无挂地当了楚军的一员大将,项梁死后,他经过一番曲折才当上楚军的统帅。项羽至今还不成家,并独身争霸天下,跟他的为人和性格十分吻合。

正因为如此,人们不得不承认,对于项羽来说,虞美人的地位就相当于他的正室夫人。

太阳很快就升上来了。

汉军如果不主动发起进攻,项羽就不得不率领亲自统辖的殿后部队进入垓下城堡。因为天黑以后,若被汉军尾随进攻就麻烦了。项羽开始往垓下撤退。

他让虞姬坐到车里,自己则保驾似的策马紧紧相随。

要走上设在垓下高地上的大本营,必须丢开车马沿山路而行。一到崎岖的地方,项羽就用左臂抱起虞姬朝上走去。虞姬把身子倚在项羽的左肩上,从远处望去,项羽简直就像扛着一条小小的彩虹。

人夜之后,汉军多了起来,多得地平线都抬高了一层,在垓下高地脚下的河流对岸,原野上到处都燃起了松明火把和一堆堆篝火,多得数都数不清,几乎成了一片火海。

刘邦重新进行大规模的部署。

这场围攻战的主攻任务,确定由韩信军担任。

能与项羽匹敌的汉将只有韩信一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韩信也颇以此为豪。

韩信的军队是三十万。

城堡内,项羽手下只剩下不足十万兵力,想到这一点,就能明白楚汉双方力量的悬殊。

韩信以善于指挥士卒进行夜战而闻名于世。

在夜战中,要避免发生自家人打自家的事故,又要使小股部队的头头都能掌握要去的地点、经过的道路以及现场的地形,这些都是极难办到的,但韩信军却能秩序井然地做到,根本没有发生走错路的混乱现象。

从最终结果来看,所谓作战,有时也要运用奇谋妙计般的构思和手段,但要做到这一步,却只有靠脚踏实地的工作以及统一指挥调动才行。缺乏军队实际经验、可谓书生出身的韩信能做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他战胜赵时俘虏了一名很有本事的将军广武君,并拜他为师。在这场围攻垓下的战役里,广武君就负责军队调动的具体工作。

韩信把自己的三十万大军分成左、中、右三路,左路军主将由孔熙将军(后来的蓼侯)担任,右路军主将由陈贺将军(后来的费侯)担任,自己则亲率中路大军在垓下城堡底下安营扎寨。韩信的打算是,当项羽本人冲出来时,立即把他逮住,用自己那把已经出鞘的长剑亲手砍掉他的脑袋。可以说,汉军里只有韩信一人,对项羽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超群武艺和勇猛势头毫不畏惧。

刘邦尽管打仗不行,但在以往战场上都从不躲在军阵的大后方。他一向都是亲自立马到阵前,这一次也不例外。

刘邦把大本营设在紧挨韩信军的后面。守卫大本营的是开殡仪馆出身的周勃将军和后来被封为棘蒲侯的柴武将军。

这些阵形均已布完,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时分。韩信已经手痒难耐了。

他现在是声望卓著,在这次消灭项羽的战役中也被寄予很大期望。他自身也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也要取下项羽人头,把这一迄今为止最大的功劳抓到自己手里。

布阵完毕后,他就率领直接掌管的中军,挥舞战旗,飞马直逼垓下的城墙。

面对来势汹汹的进攻,守卫城堡的楚军并没有束手就擒。

他们大开城门蜂拥而出,向韩信的中军挑战,拼命厮杀,砍断的刀枪剑戟的残片漫天飞舞,项羽的兵将的确非同寻常。

城门旁边,项羽正在等待战机,胯下的乌骓马不停地用四蹄刨着地。

由于地形复杂,无法让大军一下子全从城堡内冲杀出来,骑在马上的项羽只好被自己人推挤着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

楚军先锋士兵的勇猛顽强之势,简直让人感到他们都不是凡人。

而在另外一方,韩信在本军密集的队形里根本动弹不成,只能一个劲地响鞭呵斥士兵,但中军很快就乱了阵脚,连同韩信一起开始往后退去。

从这种情况来看,很难说韩信是一员勇猛的战将。他在用兵方面总是按自己的一套模式来进行准备,设下埋伏,引诱敌人,然后一举全歼。可是,在如此大规模的包围战里,如果进攻一方只知道一味地向前推进,这位善于作战的、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也只能算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战将了。

楚军获得了胜利。

韩信的中军全线崩溃,楚军士兵犹如涨潮的海水一般猛冲过来。形势十分危急,连刘邦的大本营都保不住了。韩信左翼的孔熙将军及时飞马杀人阵地中央,右翼的陈贺将军也以密集队形从侧面对楚军发动进攻,才好不容易稳住了阵脚。

楚军士兵开始后撤,但这次汉军士兵却死死地追了上来,对他们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汉军士兵大杀大砍,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城门跟前,看到项羽的身影才吓得退了回去。

项羽悲痛万分。

这时,从城楼上仔细望去,他才无可奈何地发现,在夕阳的映照下,被丢弃在战场上的数也数不清的尸体几乎全是楚军士兵。能活着回到城里来的士兵也屈指可数了。

看来是末日来临了。

项羽以楚人特有的敏感暗自作好思想准备,要提早了结自己的一生。

第二天清晨,项羽又命士兵出击了一次。

这天项羽也没有亲自上阵,许多原因像乱套的线团纠缠在一起。要理清并一条一条地列举出这些原因,恐怕是不可能的。被逼得走投无路、就要掉脑袋的败军之将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用正常的逻辑和言语是无法如实表达出来的。

项羽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从这里逃出去,到江南大地再卷土重来。这是同时作好的另一种思想准备。

项羽同时下定两个相互矛盾的决心,却又丝亳不感到矛盾,不站在他目前的立场上来体会一下,是不可能理解这种现象的。

如果项羽打算在这座垓下城堡战死,他就必须打开城门,出去和对阵的队伍站在一起。然而,从城楼望去,在铺天盖地的汉军里根本弄不清刘邦的确切位置,项羽喑想:在寻找刘邦时中必然会掼兵折将(可是这位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人却一点也没有想到自身的安危),这岂不是徒劳无益吗?他认为,在作好死的思想准备时,又专门把死所必需的行为排除掉,这种做法是毫无意义的。这就和自杀者明明想死,却说服毒的做法不顶用如出一辙。然而,从本质上说,项羽的情况似乎是另一码事。项羽并不想自杀。

这位精力过于旺盛的人,脑子里大概不存在会轻易产生这种念头的结构吧!不过,项羽毕竟还是作好了死的思想准备。看来,那死的一幕将要伴有“在战场上壮烈而死”的庄严仪式。

他不想以那些无名小卒为对手去战死。他的愿望是迎面砍下刘邦的脑袋,至少也要让刘邦尝上一刀,自己再当场死去。

在这种到处都是敌人的状况下,那种先让刘邦尝上一刀再战死的机会实在是找不出来。但他已经有了自己去死的决心。他让作为自己一部分的直厲卫队从城门一实际上是朝死亡一冲出去,恐怕就是这种决心的一种表现。

项羽也正准备从这座城堡突围出去。

说是突围,其实不过是为达到在遥远的将来战死(或讨伐刘邦)这一目的的一项程序,离保全性命还相去甚远。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历尽艰辛到达江南地区,保不准也还能重新聚拢壮士和兵丁,再次组成一支浩大的队伍。战死的决心和突围的决断,这二者看似矛盾,实则并不矛盾,但细细思量起来,已经紧密纠缠在一起,要将二者理出一个头绪,也决非易事。

目前,项羽已处于发疯的状态。

不过,从外表上却根本看不出来。

他仍以十分镇定的神态,整天在城楼上指挥战斗。

然而,早晨出击的部队到中午时就只剩下了一半,傍晚时已经踪影全无,待到夜幕笼罩时——,驰骋在附近的全都成了韩信的兵将。

“看明天的!”

项羽一面走下城楼,一面神色自若地说了一句。人们都把这句话理解为似乎明天就会大获全胜的意思。可是,即使想获胜,也没有足以打胜的兵力了。

“如何是好呢?”

与关心自身的命运相比,身边的人更担心项羽的安危。

被逼得朝不保夕的心腹们,对项羽竟还如此体贴入微,这也是凭借人们日常的感情无法解释的。每一个人都十分看重项羽这块命运之符。在当时,所谓符一证书,都是用竹子或木头制成的。把竹片或木板分成两半,双方各拿一半做日后的凭证,必要时还要把两半合在一起,检视是否真实无误。

无论项羽的厨师,还是近侍卫队的队长,抑或只负责打扫卫生的下人,都有一半无形的命运之符。

另外一半,则握在项羽手里。

对于他们这些侍奉在项羽身边的人来说,都想凭借这种符节来打开命运之门,然而作为另一半的项羽那块符节却即将消失。就是说,自已握有的这一半符节也将失去作用,但看来他们好像不会有任何怨言。一切都将消失,化为乌有,自己的身体也将随着符节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既成事实,他们似乎自然而然地对这一切不再抱任何幻想。从另一个角度讲,自己的另一半符节一项羽,会怎么样呢?这好像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再打一个比方,处于这种境地,人们会觉得就好像是自己这个水瓶倒下去,就会流出项羽这股水似的。就他们的立场说,最担心的就是流出项羽这股水。

然而,项羽表面上却依然镇定自若。

初更过后,项羽让虞姬回到卧室里去。又过了一会儿,当项羽也背向众人准备走进卧室时,他的肩头是垂下去的。

“从来没见过大王这样的背影。”

在场的人不禁面面相觑,有一丝凄凉掠过心头。

项羽抱着虞姬酣然入睡。

没过多久,大约过了二更(相当于夜里九点至十一点钟)时分,项羽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远处树木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是风吗?项羽心里起了疑问,听起来又好像是大批人马刷刷移动的声音。

“这不是楚歌吗?”

项羽从床上一跃而起,全副披挂来到城楼上一看,满地的篝火跟满天星斗连成一片。歌声不是城堡内部的人唱的,而是从城外大地上发出来的。楚国不仅语言跟中原不同,在音乐的韵律上也有很大差别。楚的音律悲切,有时仿佛如咽似泣,有时又如哀似怨,谁听上去都知道这是楚歌。

而且,四面八方全是楚歌。

“有这么多我的士兵投到汉那边去了吗?”

想到这里,身为楚人霸王的项羽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到尽头。受楚人拥戴才成为楚王,如果楚人都离去了,作为王的项羽在这块土地上也就不存在了。

可是,这楚歌究竟是哪些人唱的呢?

垓下城堡四面都是韩信的军队,并没有楚兵。或许是统率楚兵的黥布、刘贾和周殷这几个将领到阵前来了吧?假如是他们到了阵前,那就等于整个部署有了改变,可是,既然已经让韩信当了先锋,刘邦就不会再作那种可能会留下后遗症的安排了。

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认为是韩信在让士兵学唱楚歌。然而,从韩信的作战特点来看,这种突发奇想的做法只能说是出于对客观事实的承认,不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也就是说,不能认为韩信这样做,是想达到让项羽失去内心支柱的效果。

歌子很可能是自然而然唱起来的。

然而究竟是哪些人唱的呢?说来好像有些重复了,但结论还是一句话:只有天晓得!若不然,也许是项羽听错了吧?是不是被风刮得听起来跟楚歌很相像的另一种音律呢?

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听到这种歌声,项羽采取了与就寝前截然不同的行动。只听他命令道:“备酒来!”

项羽又说:来,大家一块儿喝!把那边的人全都叫到这座大帐里来!去告诉大家,不分将军士卒,全都来!大帐里装不下就在过道里拿上酒杯;过道里满了就站到台阶上,进不来就各自找个地方,站着坐着都行,把酒坛子里的酒全部喝光!肉还有一点吧?给所有人手里都拿上肉!

“这是告别酒,大家可别喝醉了!”

项羽一反常态,变得话多起来。

“喝完了,大家就分头到城下去。让老天爷保佑我们,不管往哪个方向都行,冲出一条血路,逃得远远的吧!”

项羽率先把酒一饮而尽,把杯底朝天倒了过来。

“怎么,还有哪?”项羽朝身边的一个贴身侍者说道。

那位上了年岁的贴身侍者把酒饮尽,项羽的两只大眼睛望着老人的脸,口里说:从会稽举兵以来,你就一直在我身边,我本想取得天下后授予你大夫太仆(负责天子骑乘之物的官员)的衣冠,然而现在却什么也报答不成啦!说完,项羽才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大王,从那时起已经七年啦!”

老侍者说道。这是指项羽举兵之后的岁月。

项羽不禁一怔,说:我觉得好像过了一百年,随着心情的变化,有时又觉得恍如昨日。话音刚落,他突然又像感慨无量、思绪万千一般,满脸涨得通红,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干脆喝个痛快!”

不许人喝醉的事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项羽一连干了好几大杯,最后那双大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丝,即便如此,他仍然竭力压抑住就要爆发的感情,很快,他那魁伟的身躯就微微向前倾下,嘴里轻声哼哼起来,声音抑扬顿挫,原来是楚歌的音律,激越而哀伤。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

唱到这里,项羽停下在膝盖上打拍子的手,蓦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过了一会儿才又唱道:骓不逝。

项羽脑海里浮现的肯定是敌人重重围困的场面,映现出来的肯定是电闪雷鸣之下,自己无法施展本事的身影。项羽眼里再次涌出泪花,坐在原地,回过身去,把站在身后的虞姬拉到身边,最后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唱的这支歌,合起来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在中国的古汉语里,兮是个语气词,用在一段话停顿的时候。兮字并不是为了缓和诗的气氛,相反,作者项羽每次发出“兮”这个音时,都把满腔激情一下子堵住,使之产生进一步抒发后半截诗句的情感的作用。在这种场合用的“兮”,不仅表现了项羽此时此刻感慨万千的激昂情绪,而且在最后一句,面对虞姬呼她的名字时,每次都加了个兮字,这肯定是有用意的。要而言之,项羽想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即:虞姬啊!我项羽的命运怎样悲惨都无所谓,只是把你留在这世上,实在让我于心不忍哪!

据《史记》记载,当时“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也可以说——当时在场的人都把这首诗歌理解为项羽对楚军和自己悲惨命运的无限感慨,但对被诗里“虞兮虞兮”呼唤的虞姬来说,恐怕就会理解成项羽犹如把一杆长矛刺进胸膛,在单独对她一个人倾诉衷肠吧!也就是说,这是想让自己一块儿去死。

虞姬心里也很清楚,在突破敌人重围之时,项羽是不可能带上自己的。谁也不知道项羽还能存活几天。项羽那旺盛的生命之火颤抖着,表明了态度:绝对不能把她留在这世上,任由他人之手去触摸。这一点,虞姬内心十分明白。

为了证明项羽的愿望和自己是一致的,她立即站起身来挥剑起舞,反复唱起项羽方才即兴吟出的那首诗。

项羽明白,这舞,这歌,就是她对自己的回答。

虞姬舞完刚刚停下,项羽立即拔出长剑,一剑刺中了她的咽喉。

这位男子汉当场一个箭步跳出营帐,径直朝下面走去,很快跳上乌骓马,仿佛要用马蹄把黑暗踏碎一般,穿过城门飞驰而去。

项羽的突围异常凶猛。

一路上不管有没有汉军阵地,全都没放在眼里。他跳过阵地的篝火,踏碎阵地的栅栏,对那些发现后前来阻挡的人,一眨眼的工夫就杀了个血肉横飞。

项羽简直就像一股黑旋风,从汉军营寨里刮了过去,在落荒而逃的败军历史上,自古以来还未见过如此气势磅礴的突围。这反倒使汉军大感意外。

“不会是项王吧?”

当汉军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项羽和随从他的人已经跑到十来里以外的地方去了。

跟随项羽的人里,既有人准备和他生死与共,也有很多士卒是相信只要跟着项羽就能突围出去,因而才一块儿跑来。即使在打了败仗逃跑的时候,楚军士卒对项羽的信仰也是坚定不移的。从兴起到衰亡,项羽军队始终强大无比,就是因为他手下的将士都具有这一信仰。

周围有亮光后,项羽一检查,总共有八百余骑。

八百骑全部马不停蹄地继续飞驰。凡是马累得跑不动的人,都被甩了下去。

“回江南去!”

只听到项羽露出的这一句话,人们就像保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熄灭的油灯似的,继续朝南边不要命地策马飞奔。直到天亮以后,刘邦大本营才弄清项羽突围了。

“只要项羽还活在世上,天下就不会得到安宁!”

刘邦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立即调动兵马全力追击。

一场腥风血雨般追捕败军之将的战斗开始了。现在还弄不清项羽化装成什么样子,人究竟在哪里。

而且,各军阵都报告说有一股旋风般的人马跑了过去,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作进一步的判断才知道,项羽的方位好像是在南部。

刘邦公布了对项羽首级的悬赏。悬赏的内容是:“黄金一千斤,加上一万户的封地。”

一个普通的小卒子也可以一跃而成为大诸侯了。从这项悬赏的数额,也可以看出刘邦对还活在世上的项羽惧怕到了何等地步。特别搜索部队也组建起来了,立即向南快马急追。灌婴担任这支特别搜索部队的主将。

当年刘邦被围在成皋、荥阳城里打那场守城之战时,灌婴就负责防守暴露在敌人阵前的甬道,其勇猛表现受到人们的称赞。后来刘邦派遣他归韩信统辖,一直作为韩信的部将在那里效力。

他也很擅长指挥骑兵队伍。

这次他率领的队伍有五千骑,在以步兵为主力的当时,可以算得上规模相当可观的骑兵队伍了。项羽正日夜兼程南下。

半路上,他得知自己的脑袋已被悬赏,听到那巨大数额,心中颇有点自鸣得意。

过淮水的时候,由于途中遭受攻击和不断有人掉队,随从的人只剩下了百余骑。

一过淮水,楚的味道立时浓重起来。土地潮湿,沼泽地也多。在一个叫阴陵(安徽省定远县西北)的地方,项羽迷了路,朝一个正在水田里的农夫问路,农夫抬起手往左边指了指。项羽上当了。汉军的工作早已做到了阴陵农夫的身上。

他摸索着往左走去,在大泽里彻底迷失了方向,到处都是水,要想返回,也只有水中的一条小路。

返回后,他来到今天地图上的定远一带,但因骑着马在沼泽里赶路,很多人都掉了队,跟随的人这时只剩下了二十八骑。

汉军骑兵逼近了。

项羽立马观看,转眼间敌人就增到了几千骑。

“诸公!”

项羽回头望着随从的人,这样称呼道。

“我自起兵以来,至今身经七十余战,所向披靡,从未败过。我陷入今天的困境,乃是因为天要亡我。”

对于这副在大泽里逃迷了方向的模样,项羽肯定打心眼里感到没脸见人,才把这说成是天之所为,而绝非我项羽武勇不足所致。

就在这段时间里,汉军骑兵已经把项羽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我想请诸公给证实一下。”

说完,项羽把二十八骑分成四队,组成圆阵分别对付四面的敌军,并且规定了战后会合的地点。

项羽在下令之前说:“诸公,我来取那员战将的头颅给大家看!”

随后就命令大家向四面突击。项羽率先垂范,一口气把原来说的那名敌将从马上砍落下来。

数千骑的汉军四散奔逃。汉军里面有一个后来被封为赤泉侯的名叫杨喜的将军纵马冲了过来,项羽怒目圆睁大吼一声,杨喜好像人马都被震跑似的,一下子逃出去好几里远。

没过多久,会合的地点也被汉军团团包围起来。项羽为自己人指定好下一个会合地点,策马冲下小丘,斩了一名汉军都尉,突破包围圈急驰而去。

当所有人都在约定地点聚齐时,发现在这次“作战”当中只损失了二骑。项羽破颜一笑,说:“诸公已经完全看到证据了吧?”

随从的人都在马上施了一礼,发自内心地说道:诚如大王所言!

说起来,这件事对项羽只不过形同游戏,然而在目前情况下,对他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这位男子汉考虑的是,当活下来的二十六骑对后世讲起往事时,说不定会根据这件事来对自己作出评价的。

总而言之,就是要表明:项羽不是被刘邦给灭掉的。

——是上天灭掉楚王项羽的!

这就是项羽一心一意希望得到的评价。如果说他内心对这个世上还有什么遗憾,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希望了,或者说,这也是他对历史的呼唤。战国末期以来,在中国的文明史里出现了一种风气,人们都以历史会如何评价自己来要求、约束和规范一生的言论和行为。项羽也毫无例外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现在的长江以北,有一座叫和县(属安徽省)的小城,大体上位于我们今天的南京略靠近长江上游的地方。

在这座和县小城的东北,有一个今天称之为乌江浦的村落。在项羽那个年代,这里设有相当于后世驿站的亭,仅有的几户人家都分散在河流的北岸,是一片满目荒凉的地方,到处都是芦苇的枯枝败叶。

项羽和随行的骑士被汉军骑兵部队追到这片水边的时候,他的末日临近了。

以下发生的事情,早已为后世熟悉。

项羽要去的路上站着乌江亭长。不消说,这位老人是楚人,还是位敬重项羽的楚人,他对项羽出人意料的下场寄予了格外深切的同情。

“大王,请赶快坐上这条船吧!”

亭长说,接下来又说道:这一带只有这一条船,汉军只能在岸这边跳脚着急。请赶快坐上来吧!

项羽一动未动。跟亭长的催促相反,他早已下定决心死在江畔。他深知亭长对自己的爱。也可以说,他正是为了寻找这样的人,才南下到这里来的。

“这位老人肯定会把自己所干的事业和所怀抱的志向,长久不衰地传播到世上去吧!”

这正是项羽的心声。

他谢过亭长的好意,又照例说道:现在这种惨不忍睹的模样与自己的武勇无关,而是天要灭我。接着他又谈到了当年举兵之后,率领江东(在这里泛指江南)八千健儿渡过这条江向西挺进时的情景。

“老人家,请您也想想看!当初信任叔父项梁和我、渡过这条乌江到北边去的八千子弟全都死掉了,无一人生还。纵使送这些子弟出征的江东父老怜悯我,重新招募子弟尊我为王,我也没有脸面再去见江东父老了。”

说完,项羽便把乌骓马送给了亭长。

接下来他大步朝前走去。只见他把长矛缓缓地拿好,头也不回地朝汉骑兵杀来的方向迎了上去。随从的人也都丢下战马,紧紧围住项羽迈步向前。

不一会儿,他们就和汉军的骑兵部队猛烈地厮杀起来。项羽挥动长矛,如入无人之境,把敌人杀得丢盔弃甲。因为他至死也想用事实表明,自己并不是败在汉的手里,而是被上天灭掉的,这自然是为了告诉后世的人们——这件事,亭长是会替自己讲出去的。

项羽最后负伤十余处,浑身鲜血淋漓,尽管如此,他仍然挺立在敌军包围圈的正中央。

项羽很快就认出一个熟悉的老乡,大声喊道:“小吕!”

这位小吕,原本是项羽早前根本不屑一顾的卑劣小人。此人姓吕,名叫马童,现在是汉的骑司马(官名)。吕马童也用手指着项羽嚷道:“那个就是项王!”

“确实不错!”

项羽应道,接着又说:听说你们正在以千金和万户来悬赏我的头颅。小吕呀,你是我的同乡,看在这个缘分上,就把恩惠赐予你吧!说完,便自刎而死。

项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无数汉军兵将伸长手臂,扑到已经不能动弹的项羽跟前,都想争着抢到哪怕是一小块残骸,最后竟然拿起兵器要撵走妨碍自己的人。这场残杀中,总共有好几十人死伤。

由于这个原因,尸体被分割成五份。闹剧收场之时,吕马童等五人每人各得到了一份。

——接受悬赏的本来只应该有一个人。

然而,刘邦从不在这些小事情上吹毛求疵。他把一万户平均分成五份,包括只得到右腿的那个人,让五个人都平等地做了诸侯。这类事情的确体现了刘邦的为人。

得到项羽尸体的一部分而被封侯者的名字一直流传到了后世。顺便让我们把这些名字记录下来。最先被项羽大喝一声吓跑的杨喜也得到了一部分,他被封为赤泉侯;其次是这支追击队伍的一名头领王翳,他因扯下尸体的一部分而当上了杜衍侯;一个名叫杨武的人被封为吴防侯;吕胜则被封为涅阳侯;还有那个被项羽主动打招呼、理应得到整个尸体的吕马童,他从一个压一个的自己人身下切下项羽尸体的一部分,成了封赏二千户的中水侯。

打扫战场是亭长的工作之一。汉军骑兵撤走之后,亭长一处不漏地打扫了激烈厮杀后的战场,可是,能证明项羽身份的东西,竟连一根头发也没有落下来。

以后,乌江岸边的人们便增加了一个有关人的欲望是多么可怕的故事。司马迁二十岁前后曾做过一次长途旅行,这次旅行为他史学家的一生奠定了基础。在这次旅行的后期,他来到楚地,估计也会来到乌江之畔这一带。因为那时距项羽之死尚不过七十几年,当地人们的记忆肯定还是很清晰的。司马迁应当从当地人那里听到项羽临死前的情景,也会听到那五位世上罕有的诸侯的故事。到了晚年,当司马迁撰写《史记》的时候,只是若无其事地写到那几个封侯人的名字为止,省去了论述人间欲望这一课题的笔墨。还可以看到,司马迁仿佛是以记录那五个人的名字和他们飞黄腾达后的官衔的方式,象征性地向人们展示出楚汉之争本质的某一侧面。在展现刘邦的本质方面,这种记述也未必不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对于前面列出名字的那五个愚蠢而又卑劣的男人,刘邦按约定分别给予了封赏。由这件事即可隐隐约约地看出,处在项羽尸体和五个名字对面的刘邦,究竟是一副什么形象。

项羽死于公元前二〇二年,时年三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