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常恐秋节至 B1长安

车驾从河东郡一路西来,终于渡过了奔腾的黄河。

我们沿着渭河边的古道前行,今天下午,平阳侯府的车队就能通过灞桥,来到这个我从没有见过的城池,京城长安。

我和母亲、姐姐、兄长、弟弟们挤在一辆四面漏风的大车里,遇到泥泞地段,马夫便不耐烦地把我们这帮孩子驱赶下来,跟一群健骡、马群一起在冰碴地上跋涉。

这没什么,在河东郡的冬天里,我们经常赤着脚、穿着单薄的衣服忙碌。

我二弟卫步才四岁就在厨房里收拾烧柴,大弟卫青六岁时已能去井边打水。我有一个哥哥五岁那年淹死在井里头,还有一个姐姐因为无人照看烫死在家中的火盆边。我和姐姐们刚会说话,就在侯府里到处跑腿,我们是女奴之子,和牲口没什么两样,生来都是侯爷的财产。

我从来不记得卫家的孩子们有过像样的童年,我们安分守己,只知道自己命该如此,我们的后代也会服从这样的命运,过着劳役苦作、受人轻慢侮辱的一生,可以标价出售、随便打骂……如同牛马猪羊,世世代代为平阳侯家繁衍生息。

这次来长安,我们一家都是平阳侯携带的大婚礼物,侯爷被阳信长公主挑中为夫婿,要在长安城重新建府居住。

我们姐妹即将服侍的女主人,是一个极为独特的年轻女子。

这一路来,我耳中灌满了阳信公主的故事,听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挑选,连我们的少侯爷都是在比武场上力克群雄才获得公主的青睐。听说她精通经史诗赋、骑射出色,听说她不但是今上最宠爱的长女而且常向皇上进谏政事,听说皇上连立嗣都征求过她的意见。

姐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她们做梦也想成为那样的神仙人物,所以,此后的一生中她们永远在追随平阳公主的脚步,从妆容到衣着,从情人到宅第,从举手投足到言谈气度。

而我只是长舒了一口气,能离开平阳县,我就觉得万幸,娘在那里的名声实在糟糕,连累我们兄妹几个都在街头被别人嘲笑成“小杂种”。

怪不得人家如此奚落我们,在侯府当二管家的父亲卫大伯死后多年,娘仍然接连不断地给他添养儿子。

卫青、卫步、卫广,他们全姓卫,他们当然不会是入墓多年的卫大伯的血脉。

有人说他们的父亲是县吏郑季,可郑季虽然频繁出入我们家,却没对他们显露出半点父亲般的情意。

娘当年曾是平阳侯府最美的婢女,关于她的传说在县里多年来流传不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据说从侯爷到将军,都曾向她的美貌表示过臣服。她曾经富有过,曾被公子少爷们热烈追求过。

所以守寡以后,她不甘心就此受冷落。娘常扬言说她都是为了我们,为了用她曾经艳绝一时至今仍风韵余存的容颜养活我们兄妹四人。

可大姐卫君孺和二姐卫少儿早到了可以打情骂俏的年龄,有的是男人愿意为她们花钱。再说,我们兄妹比什么牲口都好养活,只要两块冷面饼和几杯井水就能打发一天,侯府养着成千个像我们这样的奴婢,都不觉得吃力。

虽然已经被命运踩在尊贵者的脚底,我还是希望能保全最后一点点廉耻。

郑季在侯府帮忙执事多年,这次又跟我们同上长安,据娘说,他要守在长安城里和她共度下半生。

长安人不会知道他和娘的底细,也不会关心卫青他们是不是私生子,这就足够了。

傍晚时分,我们的车队来到灞桥边,我抬起眼睛,立刻被远处的青色都城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我十二岁的人生里,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巍峨庄严、不可一世的城池。

长安!

它双阙重阁的东门敞开着,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陌生而令人敬畏的世界,这是大汉所有郡国的中心,这里传出的诏命,天下都得遵从。

在城池上方,是依龙首原山势而建、远高于长安城的未央宫,美轮美奂,气象非凡,令人不敢仰视。

如果不是平阳侯在比武场上胜过所有长安少年,成为阳信公主的夫婿,我永远也不会来到长安,不会进入未央宫,更不会成为它的主人。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们在新建的侯府里接受了女主人的挑选。

我们姐妹都被挑中了,安排了好去处。

大姐二姐年轻貌美,成了公主内室里的侍女。

我尚在年幼,十六岁的长公主端详我片刻,命人将我收入她的乐府班子,跟师傅学唱歌,将来在宴席上为公子们佐酒。

她的视线落到跪在不远处的我兄弟身上,问道:“你们姓什么?”

大哥低头答道:“奴才姓卫。”

“哦,又是卫家的。”长公主用马鞭指指卫青,“你呢?”

“我也姓卫。”八岁的卫青毫不犹豫地说。

我娘立刻打断他的答话:“回公主殿下,这孩子姓郑。”

“不,我姓卫!”卫青坚持着。

娘暗暗瞪了他一眼,若不是当着公主的面,娘一定会给他几巴掌。幸好,长公主并不在意卫青姓什么,她利索地分配完府中的家务,便与平阳侯携手去看后院安排好的歌舞。

暗黄的院墙内,大朵的雪花落下来,模糊了走廊上那一身红锦的背影,我和姐姐们一直眺望着她离去,久久发怔。

她那样轻盈美丽、明艳动人,那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就算是后来我已经母仪天下,连平阳公主也在我面前请安行礼,我仍然清楚地知道,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成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