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褰裳望所思 A7公主们
我的长女当利公主在她齐地的封邑住了很多年,最近才回到长安。
如果不是因为她儿子曹宗已经十二岁,到了该与公侯子弟们交游、到长安太学就读的年龄,不是她的婆母平阳公主左一次右一次地遣人千里迢迢去接曹宗,她还会孤零零地在远离我的东莱郡住下去,听着涛声,望着鸥影,度尽余生。
大汉的公主,从来就没有哪个会在远离长安的食邑居住。她这样做,都是为了避开她父皇,当然,也是为了避开那些成天议论纷纷的舌头。
“事到如今,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当年的奇闻?”我疼惜地望着她,“痴儿,你这是何必!自苦如此,就能堵住世人的嘴?就能得到同情?”
当利公主只是摇着头苦笑,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
几年不见,她清瘦许多,也呆滞许多,从前她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有点像她的姑母兼婆母平阳公主,笑容明媚,声音清亮,动作爽利,而现在,三十出头的她,乍看上去,竟与平阳公主差不多苍老。
当利公主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女儿,或许皇上爱她更多一些,刚生下来就赐她“卫长公主”之号,仪同藩王,与馆陶长公主、平阳长公主平起平坐。
每年生日,皇上都会特地给她加封食邑,自盐铁专营之后,当利的东莱郡盐仓成了富甲天下的郡县,每年出息至少千万钱,养一支军队都绰绰有余,皇上毫不心疼地赐给了卫长公主,当做她第二次出嫁的妆奁。
那时她守寡才一年,皇上生怕她孤苦无依,千挑万选,翻遍了长安城,也没找到配得上卫长公主的女婿。
没多久,胶东王丁太妃推荐来一位方士,叫栾大。
我一见他就心生憎恶,他年轻英俊,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眼神闪烁不定,稍有头脑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家伙。
何况,皇上没多久前才看破栾大师兄少翁的骗术,毫不容情地杀了少翁,怎么一转头,皇上就被这个能说会道的同门师弟迷得晕头转向。
更可笑的是,栾大本是胶东王刘寄的炼丹士,刘寄吃了栾大炼成的丹药,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不要说当神仙,就连安享尊荣的王位都没坐稳几天。
对此,栾大辩解说,刚刚病死的胶东王刘寄爵禄太低,根本就没资格得到他手里的长生不老方术。
他说,前一阵子他出海遨游时,遇见了安期、羡门等蓬莱神仙,仙人们渴欲与皇上见面,传授皇上长生不老、白日飞升之术,只是,皇上应该派一位倾心信任、权力尊崇的使者去邀请神仙。
皇上居然毫不起疑,当即拜他为汉皇使者,又连着赐他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五道印信,集于一手。
栾大身披五印,号为“五印将军”,仍不满足,哄着皇上封他为乐通侯,食邑两千户。
就算这样,栾大仍犹豫着,迟迟不肯动身去东海为皇上邀请仙人,他说,他的身份还不够高贵,临时草刻的将军印,也许骗不过仙人的耳目。
皇上想起了他心爱的长女,他要卫长公主嫁给栾大,这个长安城公认的骗子,全长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从天上飞下来的仙人,秦始皇一生五次巡幸九州,找翻泰山和东海,也不曾见到一丝半毫的踪影,栾大吹的牛皮,总有一天会破。
我力阻此事,可我的卫长公主,她却不肯违背父皇的旨意,我猜想多半她也喜欢栾大的英俊和口才,比起木讷的前夫,栾大有着更出色的外表,也更温柔体贴。
下嫁之日,皇上又额外赐了他们一万斤黄金,和拥有上千名僮仆的豪邸,并再次增加他们两人的封邑。
皇上仿佛是在面临末日一样挥霍着,他或许宁愿把整座江山都赐给栾大,来实现他的登仙梦。
听了侍女们传说的故事,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卫长公主嫁给栾大。传说中,当年曾与西王母交游的秦穆公,他有个女儿弄玉公主,就是与天上来的仙人箫史成为夫妻,两人在华山静修数月后,乘着玉龙和彩凤飞升成仙。
一俟栾大召唤来仙人,皇上会带着卫长公主和栾大一起,离开这扰扰攘攘的世间,不需要其他嫔妃皇子,也不需要我和据儿随行。
卫长公主的大婚抵得上从前十位公主的出嫁,无论是规格还是仪仗。她的府邸被装修得富丽堂皇,和未央宫不相上下,皇上亲临侯府,为他们主持婚仪,将卫长公主的封号改为“当利公主”,馆陶长公主和所有诸侯大臣都送上了重重的贺礼。
我的当利公主成了大汉最富有的女人,她收到的礼物堆积如山,她享受到的荣耀也震动天下,连她的妹妹们都满怀嫉妒,阳石公主对着我抱怨了很久,直到一年后,乐通侯栾大因骗局败露遭当街腰斩。
我也劝过皇上不要这么血腥,像上次处置少翁那样,找个静室把栾大勒毙,就保全了皇室的体面,也保全了当利公主的体面。
但气疯了的皇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咆哮着说:“朕是天命所在,能让个混账随便哄弄吗?朕早就疑心那个栾大了,这次他说要出海,朕让人跟了他一路,终算看透了他跟那个少翁一样,全是骗子!朕要那些骗子方士们好好看看,敢大言欺朕,戏侮神仙,朕不但要他的命,而且会把他碎尸万段、诛杀九族!”
我没敢再告诉他,如果真诛九族的话,当利公主、我和皇上仿佛都跑不脱株连,栾大早已成为皇亲。
整个长安都看出了栾大的欺诳与虚幻,可没有人敢事先对皇上说这些,连他的丞相赵周也不敢。
栾大在积血里翻滚着的两截身体,吓跑了一大批在皇上面前言之凿凿的方士,也吓走了我的女儿。
当利公主在栾大被杀第二天,带着儿子曹宗和随从们,催赶着长长的车队去了当利的东莱郡归邑。
这一去,就是六年。
“见过父皇了吗?”
“已望门遥拜。”
她还是不肯原谅她的父皇,那个曾经想带她一起白日飞升、永享仙寿的父亲。
“在宫里头多住两天,陪陪母后。”我摸着她的发髻道。
“我下个月还回齐地。”
“这是为何?”我不满,“六年来,你连一封报平安的书信都没给我写过,也不怕为娘担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皇向来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发起脾气来,什么情面都不讲,可是很快又把事情抛诸脑后。这两年皇上常问起你,心里老大后悔,不该把你嫁给那个臭方士,你那里临海太近,海风冷厉,海潮侵袭,哪比得上长安城这富丽繁华之乡?”
“任什么样的富丽繁华,孩儿都看够了,”她依旧满眼萧瑟,“我倒是觉得,父皇年纪大了以后,喜怒无常,令人难以接近,似乎毫不讲亲情。连卫青舅舅都只能装傻充愣,以求保全家族。母后,我只担心你,连我远在此齐地,都听得百姓们纷纷传说,卫氏是朝中第一姓,势力庞大。其实母后应该知道,我们卫氏眼下的地位已今非昔比,而况宫中嫔妃们个个争锋邀宠,从无宁日。若是朝中连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母后独力支撑,岂不吃力?”
“你的意思是……”被她说破处境,我不禁一惊。
眼下的情形确实不妙,卫青身故后,皇上将大司马一位空置,并没有再任命卫氏子弟,当然,也确实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选。
可如此一来,卫氏的一门五侯、两大司马几乎全都成了过眼烟云,失势如此,还被国人传说为天下第一姓,这种名不副实的威荣实在虚弱,也实在危险。
当利公主离开长安城以前,一直是我的智囊,在很多方面,她都有平阳公主的睿智,只是,她没有那样的权力欲,这或许反而让她在旁观时看得更加透彻。
“遍观卫门亲眷,可能只有浮沮将军公孙贺最得力,也最值得母后信任。”
她说得不错,可几年前公孙贺也被酹金夺爵,失去侯封,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他出师匈奴,跋涉二千里无功而返,让皇上大失所望,我若是直接进言,让皇上重用公孙贺,恐怕很难。
“公孙贺这几年寸功未建,又已失侯位,若以他为大司马,恐难服众。”我沉吟着。
“天下权柄政令,全操之于父皇之手,父皇岂是畏人讥谗、常怀戚戚之心的人?”当利公主淡笑一声,“皇上前后任用丞相多人,难有满意者,公孙将军老成谨慎,若是母后极力在御前推荐,所谋未必不成。”
这真是个高明主意,我还没说话,忽听得宫门外一片骚乱,有几个侍女尖叫起来。
我皱起眉头,令大长秋田仁赶紧出去察看,片刻,他回来告诉我:“是胶东公主,她在长乐宫花园里跳井自杀,被及时打捞上来了。”
胶东公主?我想起来,这是皇上刚封的宗室之女,是已故胶东王刘寄的一个庶生女儿。
数年前,皇上为了让乌孙国出兵助他夹击匈奴,遣使携重礼去结盟。
乌孙本来是匈奴的盟国,但屡受欺压,见汉室强大,又相距遥远,绝不会侵占乌孙土地,所以断绝匈奴,与大汉结下盟约。
匈奴王闻讯大怒,准备攻打乌孙,乌孙王昆莫为了固盟,上表向汉天子求婚,他送上一千匹良马作为聘礼,要尽快迎娶汉家的公主。
诸邑公主、阳石公主都已年长,早就下嫁成家,近支宗室王侯,也没一个肯将女儿嫁往塞外。
还是丞相石庆查出胶东王刘寄早亡,留下一个正在妙龄的幼女,她的两个兄长虽然都继位为王,但没一个心疼庶生妹妹,乐得做这顺水人情。
我和当利公主走到外间,只见明堂正中的胡床上,放着一个浑身是水的少女,她脸色青白,胸口喘息不定。
“你这是怎么了?”我板着脸走上前去,“皇上遣你去乌孙国和亲,你想抗旨不遵吗?倘若你在长乐宫里有个好歹,我怎么向皇上交代?”
“陛下,”她睁开眼睛,看到我,挣扎着爬下地,匍匐过来,虚弱而哀伤地求告着,“我不想离开长安,远嫁异乡,陛下,求陛下把我留下来吧,哪怕做奴隶做牛马,也好过到去几千里外的荒滩草原上,在一堆语言不通的胡人中郁郁死去!”
我有点不忍,温言劝慰道:“奚君,如今匈奴为了与大汉争盟,将匈奴公主也许配给了乌孙王和亲,你若不肯出嫁,让匈奴公主占去先机,我们大汉就会永远失去乌孙这个盟国。这门亲事,既关乎国运,又能造福异邦,迎亲使者还在驿馆里苦苦等着你,你……”
“陛下!”她惨然狂呼,“我娘是个无名无分的侍妾,年纪已长,又别无亲人,听说我要远嫁天一方,拉着我的衣服哭得几乎发疯。陛下,我只是个弱小女子,不懂得什么军国要务,胡汉联姻,我只想按自己的心意活,能给自己的亲人养老送终,陛下若不成全,我只能以死明志!”
她在地下重重地叩头出血,鲜血混着井水,让她本来清丽的面目变得有些可怖,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毕竟,这是一件关系到皇室体面的大事。
她凄凉的眼神感染了当利公主,当利公主扯扯我的袖子,叹道:“母后,留下她吧,我瞧这孩子心志如铁,真要在出塞和亲的半道上自杀死了,反倒让我们和乌孙失了和气。”
我一想也是如此,只是事情紧急,来不及再设想其他办法:“话虽这么说,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再去找个给她代嫁的人可也不容易,既是盟国要娶大汉公主为王后,再不济,也得从宗室家挑个姓刘的金枝玉叶,可谁家好端端的,能舍得女儿嫁往漠北?”
没想到,正在此时,当利公主身后的那群侍女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走出来,直挺插跪在了奚君身旁,望着我道:“皇后陛下,贱妾愿给姐姐代嫁,出塞和亲。”
我一怔,细细地看那女孩儿,眉弯嘴小,眼似双星,竟比刘奚君长得还要出色几分。
“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女儿?”
当利公主道:“这是已故江都王刘建的幼女,叫刘细君,当初她父亲谋反不成后自尽,连累全家被收捕诛杀,只剩下这个女孩儿,在胶东的外祖父母家长大。前年,她家里人都没了,是我收养了她。没想到她今天竟有这个心,也好,陛下,细君自幼生长蓬门,虽说是皇亲,却吃尽了流离坎坷之苦,原比一般女孩儿更耐得寂寞。”
“哦,你竟然能立志代嫁,远赴万里之外,”我感兴趣地望着她,“不管你有何请托,我今天都能代皇上答应你。”
她伏地叩首:“贱妾别无所求,当年我父亲自杀后,王位被废,母亲和兄姐也因助逆而遭族灭,尸首全都葬在乱坟堆里,如若陛下能准我归乡为父母敛骨合葬,建立陵园,贱妾此生便别无所求,甘心情愿在番外度过余生。”
听说乌孙国王昆莫今年六十七岁,而面前这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她即将会嫁给一个曾祖父般年纪的丈夫,或许还会在他死后像遗产一般被分配给他的儿子、孙子继承……
我不禁有些怜悯起她来了:“好,我一定向皇上说明此事,圆你心愿。细君,你跟当利公主先回去,好好将息,长安城有什么好玩的,好穿的,好吃的,你尽管可着性子享用,不用顾忌花费,不日后,我会让皇上赐你‘江都公主’之号,先回乡祭祖,再出塞远嫁。”
她安静地点了点头,叩首再三后退下。
我又望着旁边那个形象狼狈的刘奚君,安慰道:“奚君,这回你不用再担心了,在宫里头休息几天,好好回乡吧!”
“不,陛下!”
“还有什么事?”
“我要是这样回去,我的兄长们会认为我给家门带来耻辱,一定会杀了我和我娘,陛下,求你留下我,让我在长乐宫侍候你!”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可我不想把这个半路悔婚的“公主”留下:“不想回乡,就在长安城里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她膝行过来,死死拉住我的衣角:“陛下,陛下!我不想嫁人,一辈子都不嫁!”
我摸着她年轻洁白的脸,只觉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