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再顾倾人国 A13再顾倾人国

寿宴摆在未央宫,皇上居中席,尹婕妤和邢夫人一左一右围绕在他身边。

听说这两个年轻女子都姣好自负,为防止她们俩争风互斗,皇上将她们俩分置几十里远的两处宫室,从不让她们二人见面,亦不让二人的侍役们往来传递消息。

今天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亦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们。

我与皇上分坐左右,大汉家法,只有皇后可与天齐,这两个年轻的姬妾,应该坐在太子和公主、夫人之下,可皇上特旨,今朝寿宴上都是家人,不论礼法,只要开心就好。

打情窦初开以来,皇上为女人做过很多事,他为废后阿娇花过数万万钱,半个国库都不止,他将我的家族从泥尘中提拔起来,享尽荣华,他给更多的女人赐过金钱首饰官爵,朝中除了诸侯、世家就是外戚,举孝廉上来的人寥寥无几。

也许这是制衡,也许这是互利,我不能知道。

作为回报,阿娇帮他登上了皇位,我给他生下了一群儿女,我家族里最优秀的男人在塞外九死一生地拼杀后,又及时地死去。

谁能说霍去病死得太早呢?

二十二岁他已是群臣之首,丞相在他面前也得弯腰屈膝、不敢正视,他内则秉持国政,外则仗钺专征,上能奏议皇子的封号,下能安排百官的升降,门下听命奔走的宾客至少数千,只要他们能得到霍大司马赏识,一千石、二千石的显宦,都唾手可得。

我那嗜杀独断、从不让别人染指皇权的君王,肯如此纵容霍去病,是因为他实现了皇上今生最大的梦想,成就了五代汉皇都难以完成的靖北之功。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政出旁门,权落他家。

我常觉得霍去病选择在顶峰上离去的时机无比巧妙,如果他成熟到卫青那个年纪,拖延到失去皇上欢心的处境,就算尊荣未改、爵位未降、封邑未减,也会在不断的猜疑、限制和冷落中,渐渐变得心如死灰、自暴自弃。

不是霍去病比卫青更卓越,也不是年轻嫔妃们得到了超越我当年的恩宠,而是,权势令从前卑贱的我们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强大到可以看清皇上纤毫毕现的一切,可以与皇上平视。

皇上从来就不喜欢强者,真正的强者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是皇上。

所有的荣耀和力量,都只能由皇上赏给我们,都能来自他的一时喜恶。

几支合舞和清唱过后,殿内安静下来。

尹婕妤和邢夫人仍在幼稚地攀比着,这个给皇上敬一杯酒,那个给皇上喂几粒樱桃,她们不过十六七岁,是我当年入宫的年龄,青春正好,满心美梦。

那时候,我也是和她们一样,总用充满仰慕、敬畏和患得患失的眼神注视皇上吧。

而如今我成了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妻子,却永远地失去了他。

平阳公主坐在我身旁,她的髻上只插着一支素白的玉钏,从前那满头珠翠全都摘落了,一天更衣三次也改成了永恒不变的绣金宽袍,似乎是一夜之间,就从美艳尊贵的公主,变成了一个臃肿呆滞的老妇。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卫青死了,她的美丽也就全都陪葬在了像庐山之冢。

前些天,赵吉儿来找我,满脸是泪,满眼是恨,泣道:“皇后,我嫁到卫家十几年,给卫青生了三个儿子,有过任何失德之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平心而论,我不喜欢赵吉儿。

她出身豪门,祖父是汉丞相,母亲是梁王之女,卫青立功封关内侯后,赵家才主动将女儿许配给他。

赵吉儿的相貌清秀白皙,略显瘦削,平时看起来也是个美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站到平阳公主身边,就会显出几分刻薄相。

她为人也确实有几分尖刻。

逢年过节,赵吉儿极少参加我们卫家的家宴,尽管大姐二姐都已经嫁给了年轻的二千石高官,我也因生下公主而被封夫人,但赵吉儿的骨子里仍看不起我们,她很少跟我们来往,万一宴游时坐到一起,能不和姐姐们开口说话,她就绝对不会轻吐一个字。

我当皇后时,她托我为她兄弟谋个侍中之职,我因事耽误了几个月,她便勃然大怒,背后骂我为“贱婢”,说我们卫家是因为和她们赵家结亲才抬高了身份,受到了皇上的重用,不料却如此忘恩负义。

这几年,独居府外,她竟瘦成了一把骨头,令我看着觉得惨然。

赵吉儿匍匐在地下,一改从前的矜持傲慢,痛哭失声道:“陛下,妇人的‘四德’,我一样不缺,却被无情地抛弃,成亲八年,有七年多时间,我独自守着空帷,为卫青操持家务,甚至,因为自己身体不好,还给他纳了两个妾侍,岂料竟中途被弃。当年被休,我就没打算再活下去,只为了看他二人的笑话,我才强撑着活在这世上!平阳公主比卫青年长八岁,妇人又比男子容易年老色衰,我想等着看卫青后悔莫及的样子!可是陛下,如今我不但无故被休,一生寂寥,甚至连与卫青合葬的资格都失去了!陛下要为我做主啊!”

我也有些伤感,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她是长平侯卫伉的母亲,是卫青的发妻,为他操持过八年家事。

然而合不合冢,这算得了什么惊天的大事呢?

就算赵吉儿的骨头和前夫葬在了一起,卫青一样爱的是平阳公主,就算此生不能合葬,平阳公主的心也早就随着卫青关入了墓门。

或者,赵吉儿只是恋着长平侯夫人的名位,不能忘怀。她不愿被草草葬在普通官吏们的坟冢堆里,让后人嘲笑她的孤单、耻辱和平凡。

乐工们大多撤出了内殿,一名乐工不时轻敲编钟,发出悠扬古远的声音,画屏深处,四名绿衣讴者一边拨弄着箜篌,一边轻吟着宋玉的《神女赋》: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嫱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

《神女赋》与《登徒子好色赋》都是皇上喜欢的文赋,他常自命为楚襄王那样的风流帝王,只惋惜没有神女愿与他阳台相会。

随着一声羯鼓轻响,一个肤白如雪的女子出现在正殿中间。

她披着长发,赤着双脚,银色的舞裙足有六尺长,八幅裙摆全拖在地下,被她的回旋摇摆成了一场骤密的冬雪。

瞧她和皇上两人之间用目光交流的深情蜜意,这大约又是皇上的哪位新宠。

“他不是舞女,”奚君在我耳边轻语,“他是狗监的内官李延年,原是因为犯罪后受了宫刑,没处谋生计,才自荐入宫,在上林苑养过两年狗,听说前几天才被人引荐到皇上面前,皇上很是喜欢,他不但长得好,而且会侍候、会弹唱各种时令曲儿。”

是男人?是内官?

我怔了一怔,极目看去,只见“她”眉黛深青如远山,双眼含情如太液池波,肤若堆雪,柔若无骨,妆容清丽,哪里能看出半点男人的模样?

难怪田仁说李延年的容貌气质不在韩嫣之下。

当年的韩嫣,只要换过裙装,定然能够媚态万端、艳冠后宫,而一旦束起金冠、穿起戎衣,又是绝顶英俊潇洒、令女人心折的美少年。

这妖孽。

李延年手持羯鼓,越舞越近,轻启贝齿,曼声唱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尹婕妤和邢夫人同时端着一杯满斟美酒的金爵送到皇上唇边,可他却全不理会,只是出了一会儿神,向我们叹道:“唉,延年误朕,世上岂有如此绝色佳人哉?”

我的眼前忽然间跳出那个窈窕俏丽的金色影子,还没等我回过味来,平阳公主已经快人快语地笑着说道:“谁说没有,李内官唱的不是别人,是他亲生的妹子李燕然,陛下,赶明天你也见一见,人人都说李内官长得俊,我看啊,他还及不上他妹子的十分之一呢。”

皇上悠然神往,欢喜道:“朕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的绝色。来人,驾朕的六马青盖天子车去,速请佳人入宫!”

他再也无心去喝尹婕妤们斟好的酒,也不愿往跪在地下齐声给他祝寿的各国佳丽身上看一声,更无心去听他的皇后、太子和公主年年相同、整齐划一的祝寿辞。

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飞出了未央宫,去和那个金色的影子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