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再顾倾人国 B14大长公主

清晨,我坐在自己新建宫室的深处,听着殿外夏天的急雨,倚着柔软的睡榻,抚摸着自己刚刚放开绸带的腰,心烦意乱。

几天前,母亲托人送来消息,卫青一天晚上执勤之后,突然失踪了,至今已经六天。

我已有身孕的消息传开之后,太皇窦太后默许我入宫为妃。

王太后更是欣喜,一来这坐实了皇上皇后无嗣的原因是阿娇不孕,二来,她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皇上的子嗣由别的女人而非阿娇生育。阿娇仗着母家的势力,嫁入宫中之后,从不把王太后放在眼里,倘若由她诞下太子,王太后今生永无出头之日。

皇上为终于得子而兴奋,下诏将我们卫家全除了奴籍,几天时间内给卫家送去了几千斤黄金,又在繁华地带征辟了大片土地,为卫家建造府第。

我兄长卫长君和弟弟卫青等人,全都在殿上拜了官,加侍中,可入禁奏事,成了天子近臣。

皇上说,他还要给我的姐姐们指婚,让她们全都嫁给他最宠幸的年轻显宦。

几乎是一夜之间,卫家的命运便天翻地覆。

而我们的得到,便是窦太主的失去,抓走卫青的人,只能是馆陶长公主。

我派人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前天晚上,几个蒙面剑客乘乱打昏并抓走了卫青,关入了大长公主家的地牢,大长公主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手里的人命已经不少,并不多卫青一条。

有人说,大长公主准备在今天晚上秘密处死他,以报复我给阿娇带来的伤害。

我束手无策,皇上已经三天没召我去未央宫了,说是自己想征讨屡屡犯边的匈奴,正在和大臣们拟订出兵计划。

我强行求见,在灯下见到容色憔悴、伏案审看山河地形图的皇上。

岂他听我说完此事,竟皱眉不语,过得很久,他才叹道:“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的爱女,天下皆知,朕当初被立为太子,实是大长公主的功劳。朕就位不久,根基未稳,无力与太皇窦太后相抗,也不能与大长公主相抗。现在她将你弟弟关入私牢,朕毫无办法,不要说朕不能去公主府搜人,就算是搜出了卫青,大长公主不肯放,也是徒劳。卫青两个月前才除奴籍,在建章宫执事,只能算是个低等侍卫。咱们大汉家法,王家杀平民,只消交几万罚金就罢了。”

我大惊失色。连君王也保护不了他,我该怎么办?

举首东眺,白雨茫茫,高大华丽的殿堂、深绿茂盛的花树,都隐没不见了,四下里,只有一片“哗哗”之声,显得格外冷清。

殿外忽然有侍儿奏道:“大长公主有信给卫娘娘。”

我心中一紧,朗声道:“拿进来。”

昂贵的素白绫绸,散发着浓浓的墨香和麝香,从信折的气味上就可以看出大长公主和她女儿陈皇后是同样风格、同样做派的人。

卫子夫妆次:

卫青性命,而今在汝一念。倘恃宠放纵,明日将金匣封汝弟首级相赠。倘慎言谨行,甘为庶人,则卫青首级可保。若感念手足之情,今晚孤遣人至汝宫室,引汝出宫,此生不复与天子相见,复嫁为平民妻,孤致赠千金,令汝生计无虞。汝本起自微贱,身为奴隶,当念富贵不可妄得!去与不去,唯汝所择。

如此咄咄逼人的辞令,但是我并不怕她。

她如果不怕我,不会采取这些极端的手段,更不会写这样露骨的信给我。我的五个月身孕,已经撼动了她女儿的皇后之位吧?

皇上本来就已经厌恶陈阿娇的飞扬跋扈,这几个月来,我已正式入住宫中,陈皇后屡次派人想杀我,幸好皇帝派了侍卫严密看守我的住处,她才没有得手。

这一个月,她深恨皇上的负心,两度以自杀相胁迫,要皇帝将我杀了,或者送至塞外,皇上只得闭门不见她。

长安城内外震动,到处传说着宫中的这些秘闻,有人甚至说,陈阿娇将皇上的脸抓得满是血印,所以皇帝才数日不朝。

尽管她如此暴烈,我还是不怕她。

她早就失去了皇上,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强势,皇上从来不喜欢强势的女人,更不喜欢能压他一头的女人,尽管他和王太后完全是借了大长公主的势力和权术,才有了今天。

过河拆桥也好,卸磨杀驴也罢,皇上的帝位已经稳固了,便不愿再对陈皇后做小伏低。

连太皇窦太后也默许我的存在,阿娇就更不是我的对手,但卫青在大长公主的手中,这使我不得不防。

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在夜里去公主府的,不要说大长公主绝不会轻易放过我,更不会像她信中所说那样,送我千金,让我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她现在恨我切齿,恨不得生食我肉,我如果按她信中所说去做,一定会和卫青同时丢了性命。我再傻,也不至于相信她那可笑而可怕的诱惑。

即使大长公主放过我,皇上又能容忍他自己的亲生骨血流落在外吗?为了消灭我肚里有可能成为太子的胎儿,大长公主也绝不会允许我活着。

但是我仍然准备去见大长公主一次。

六十名羽林郎将我送到公主府门前,黄门官前去报了名字,良久,才有人将旁边朱红的小门打了开来,喝道:“谁叫卫子夫?公主叫她进来!”

我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竟然没有大开正门,我是天子的爱妃啊,她丝毫没有尊重之意,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价值一万钱的卖身奴才罢了。而卫青,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意决定生死的奴隶。

就是在那一刻起,我才向自己发誓,我一定要夺取陈阿娇那至高无上的大汉皇后之位,让陈阿娇和大长公主知道,帝王将相本无种,英雄何必问出身!

我镇定地独自走了进去,跟着一个中年宦官,走过长长的红石甬道,穿过几重明堂,才来到一处鱼池。池上有一个高大宽敞的屋宇,四面都大开着门,门上悬着一块黑匾“经纶轩”,落款是“刘彻敬题”,果然富贵气象不同,连皇帝对大长公主也必须这么恭敬。

轩里只有三个人,旁边两个少女是侍儿的衣着,当中坐着一个中年贵妇,她背对着我,正在栏边专心垂钓,背影宽厚高大,具有典型的皇族特征。我还记得当年在长乐宫初见她的情景,这个女人一生张扬,从来没懂得过收敛。

没有人为我打伞,披着一袭薄绢外氅的我,已经浑身淋得半湿。

“公主,卫子夫来了。”中年家人低声回禀。

“唔。”她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却没有回头招呼的意思。

我默默站在阶下的大雨中,仰脸看着天外,大长公主,不管你今天让我丢失了多少尊严,明天,我都要成倍地报复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池中猛的“呼啦”响了一声,白丝高悬,一条艳红的大鲤鱼被拎出了水面,它挣扎着,跳动着,却挣不脱那坚实的钓钩。

侍女们笑着将鱼取了下来,恭维道:“今儿一早上钓了三四条啦,这野生的黄河鲤最难钓,连堂邑侯都钓不着。”

“罢了。”大长公主在侍儿递上的绫绸手巾上擦了擦指头,俯身看了看水面,“今儿个大雨,深池里的鱼都浮了上来,孤还以为能大有斩获呢,半天不过钓上来三条大的,一条小的,这还是昨天没投鱼食,也不过如此。”

院子里的繁花深树,都在急雨里簌簌发抖,那牛筋一般的白线,从天空垂落,无穷无尽地牵扯着,如珠帘,如白绫。

壮观的公主府,它没有一处不具有皇宫的气派,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为大长公主的愚蠢。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如果没有帝王的权术和本事,那么,最好的固宠办法是温和谦虚、谨小慎微。大长公主,她显然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后来才会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她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大长公主是个相貌粗豪的女人,脸庞有棱有角,和皇帝有几分相像,但那样的相貌在一个女人身上,除了显出高贵、霸气和傲慢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和陈阿娇一样,大长公主佩饰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珠宝,浑身上下都是华贵之气,但她没有她的女儿美,我悄悄打量着公主,一边暗自评价,一边向她施了个平辈相见的礼节:“卫子夫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的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不满和骄横,将手负在背后,冷冷地问道:“你现在来见我,有什么事吗?宫里都安排好了吗?皇帝知道你出来吗?”

“皇上当然知道。”我微笑着说道,“公主的信,卫子夫已经读过了,不过,我有一点补充,不知道公主愿不愿意接受。”

她脸上有一点困惑的表情:“你说,孤听着。”

我拾阶而上,拖着潮湿的浅紫色长裙,一步一步走进了“经纶轩”,站定之后,扫视一眼那两个侍女。

大长公主犹豫片刻,挥了挥手道:“你们退下。”

侍女们答应一声,拎着鱼桶、钓竿和梳妆盒、面盆,撑伞出去。

轩里登时只剩下我和大长公主两个人,空荡荡的轩内只有几条长案,四个胡床,我毫不客气地在一张铺着羔羊皮的胡床上坐了下来。

我已经怀孕五个月,常常觉得疲倦。

大长公主刚想斥我放肆,转念一想,又平静了下来。她斜坐在我的对面,仍然冷冰冰地说道:“你还有什么补充的?你倘若不按孤信里说的去做,就保不住卫青的脑袋!孤听说你们姐弟感情至深,想必你不会为了自己的富贵,不念姐弟情吧?事情的轻重缓急,你自己知道。”

“我疼爱卫青胜过自己一万倍。”我微微一笑,“青儿自小受过那么多苦,我宁肯自己死,也不能见他再多吃一天苦。你打了他吗?”

“没有。”大长公主不耐烦地转动着自己的一枚猫儿眼戒指,答道,“他那么倔强粗悍,哪里是皮鞭和酷刑能制服的?孤本来看他是条汉子,倒有心留他一条命,只叫他带了你远走高飞,谁知道他竟隔着地牢的栏杆破口大骂,如今你又有身孕,你若不离宫,孤一定杀了卫青来泄恨!”

我悄悄打了个冷战,收敛了微笑,庄容地说道:“大长公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卫子夫如今的前程不可限量,阿娇霸道放纵,皇上早已忍无可忍,不过看在太皇太后和你面上,还未发作罢了。等我今后生下一男半女,阿娇的地位岌岌可危。等着她的无非是废黜和冷宫。大长公主,你一定知道,一个没有子嗣、不受宠爱的后妃,在皇宫里会有什么样的晚景。我疼爱卫青胜过一切,但也绝不会按你信中所说去做。今天你要杀他便杀,但将来,我一定会百倍地报复。”

大长公主真是个草包,她听完我这些放肆的语言后,竟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用那只套着猫儿眼戒指的手指,直指着我的脸,说道:“你……你……”

我呼地站了起来,乘势追击:“大长公主,你心里知道,我说的话句句是真,今天你贵我贱,但十年后,卫子夫将视你为脚下泥尘。你若胆敢动卫青一根毫毛,我卫子夫对天发誓,将来我会用馆陶公主府所有人的颈血和头颅来祭奠他!”

说完这话,我转身便往台阶下走去。轩外遥遥站着一群侍卫和仆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我。

只在这一会儿工夫,雨已经收了,风仍然是潮湿的,鱼池中,那大片大片的深绿荷叶上,滚动着晶亮浑圆的水珠,一粒一粒的,像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