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父在观其志 A16公孙丞相

公孙贺连连点头称是,据儿却仍苦恼地以手支颐,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想让孩儿去讨父皇欢心。我若只会文过饰非,不敢直言,还配当太子吗?父皇说过,这天下迟早都是孩儿的,我早些历练,又有什么不好?”

我打了个寒战,望着这轻信的孩儿,摇头道:“据儿,你念了那么多书,夫子的话难道忘记了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监国数月,就将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这叫孝顺吗?皇上会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给你吗?”

西方的天马迟迟未得,皇上决意从瑯琊郡亲自出海。

这是他第六次去泰山祭上帝,这一次,他不但像从前那样,带了十几位将军、数万名封禅大军,还携了大批异国宾客,又命人在胶东准备了上千艘艨艟巨舰,准备泛舟东海,寻找那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丞相石庆不久前患病死去,皇上依我所请,将公孙贺擢为丞相,又恢复了他因酹金被夺的侯位。

这让我多少放下心来,虽然李家的势力越来越大,但好歹,皇上对卫家还不是那么绝情,也许是念着卫青、霍去病当年拼死为他打退过匈奴、一扫五代汉皇对匈奴和亲输币之耻的功劳,也许是看在据儿越来越沉稳、在诸皇子中最为贤明、颇称太子之位的份上。

可公孙贺却不肯领皇上的情,殿上,他跪地不起,顿首流泪,不肯受丞相之印。

也难怪他害怕,汉相本是位极人臣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能进谏天子,下能安抚万民,连天子下诏,也得与丞相商榷。

可到了我们这位皇上手里,丞相之位忽然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不但可有可无,而且只能任其劳,承其怨,不能显荣其身。

在公孙贺之前,皇上已经任用过十位丞相,有四个不得好死,自元狩年间起,接连三位丞相:李蔡、庄青翟、赵周,都因细故得罪皇上,被下狱后自杀身亡。

石庆虽然没被下狱,生前也数遭严谴,饶是他为人圆滑深沉,这几年也吓得魂不附体,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皇上命左右侍臣去扶起公孙贺,公孙贺却只是叩头请辞,泣道:“臣本是一个边关的武夫,以鞍马骑射为生,不懂什么经国之道,只怕担当不起大汉丞相的重任。”

皇上见他如此悲哀,念起当年公孙贺少年从游的旧情,竟然也感动落泪,对泣道:“丞相但忠心报国,朕绝不罪你。”

见公孙贺仍然伏地不起,皇上亲下丹墀,扶起了公孙贺,许诺道:“葛绎侯放心,朕将来必免你一次可死之罪!”

公孙贺见皇上用意恳切,情势所迫,这才受印。

他到长乐宫来谢恩时,我已听得田仁说了殿上景象,难免不悦,拍案而起,冷冷地道:“公孙丞相,是我看错人了!卫家子弟同枝连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现在能倚仗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不遗余力助你上位。我不但让皇上重用你为丞相,你遗下的太仆之位,我也起用敬声去接任,让你们公孙家父子同时列位公卿。可你倒好,不说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反倒哭哭啼啼、强辞相位。难道我这么做,都是在害你不成?”

他苦着脸,伏地叩头再三,这才抬起那张未老先衰的脸,叹道:“陛下,老臣少年时因军功升为太子舍人,自皇上十三岁那年起就追随在他左右,皇上是什么人,老臣比陛下还要清楚。”

我一怔:“这话怎么说?”

“人人都说皇上赏罚分明,可依老臣看来,皇上赏得重,罚得更重,他虽然一直推崇春秋之道,声称以儒术治国,其实骨子里仍信奉法家。中年以后,越发以苛刑峻法治国,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小错。飞将军李广百战之功,抵不得一次迷路的失误;博望侯张骞通西域三十六国兼引道灭匈奴之功,也抵不得一次迟到的过错!李蔡乃李广堂弟,军功赫赫不说,当丞相多年,无论是专营盐铁、改币制以敷国用,还是肃吏治,都政绩斐然,一生勤勉。可退任后,仅因田地与景皇帝陵园相邻,便被下狱身亡。张汤、庄青翟、窦婴,哪个不是能臣名吏?却都不得好死!陛下,在皇上面前,哪怕立功千次,也抵不了一次小小的过错。老臣年近六十,只想保全首领,含饴弄孙,什么富贵荣华,统统如烟云耳!”他几乎是边哭边说,从前尚算得上俊朗的面容,被边塞风霜消磨得只剩下平庸和俗气,“如今陛下将老臣推上这丞相之位,就是将老臣置于炭火之上烤炙!我儿敬声本来不学无术,若只做个小官,也可保平安无事,陛下非要让他当太仆,年纪轻轻就成了‘九卿’之一,老臣恐怕此小儿一朝得志,公孙家祸不远矣!”

我呆望着他,公孙贺说得没错,皇上就是个既刻薄寡恩又恃才自傲的人,他从来就没把身边的人真当成人。

在皇上的眼里,人才不过是器物,能尽其用,才算称位。若是犯了小错,他会毫不留情地诛杀,就像是随手丢掉一件不称手的兵器,哪怕是他的舅舅、兄弟,他也不会手软。

可这是我当初的君王吗?还是无数年的诸侯争权、外戚当政、兄弟争嫡,磨出了他今天的铁石心肠?

当年他那么快地启用卫氏,是为了扫清窦、王、田三家外戚的势力,如今他无端重用李家兄弟,是否也是为了扫清卫氏的影响?

而我别无他策,为了与李家的力量抗衡,我只能将公孙贺父子置于炭火之上,毫不留情地灼烧。

据儿已经是第六次监国了,不过,这一次没有一个老成谨慎的丞相处处制约他,他可以任意行事。

我很是担心,当着皇上的面,我一再嘱咐道:“据儿,不论什么事,你都依着皇上的旨意办,皇上出巡不过三月,若非紧急军务,都留到皇上回来再定夺。”

据儿还未答应,皇上已经笑着阻拦我道:“皇后过虑了,据儿已经是年近三十的人,跟着朕听政多年,处事得当,既是监国,一应国事,都决于据儿,不必等朕回来再断。”

我还要多说,皇上又道:“这皇位迟早都是据儿的,他总有一天要独断政务,皇后,你就让他做主一回吧!”

我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想看看,据儿的行事,能不能让他放心,将来成为一个称位的大汉天子。

皇上本来想携带李夫人同去东海,可行前李夫人忽然得病,卧床不起,皇上只得惆怅独行,走之前,他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最好的太医整天围绕在李夫人的床榻,及早治好她的病。

我让他放一百个心,我是他的皇后,他的六宫之首,他心爱的女人病了,我会比他还着急。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