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父在观其志 B16女巫
卫青在平阳公主府将息了十天,才重新被皇上召见。
皇上升了他的官,那夜的经历,让皇上很是欣赏卫青的气度、勇敢和胆略,常常召他入宫练武、射猎。
有一次,卫青徒手搏熊,肩背后被撕去一大块皮肉,却仍然带伤击毙了那只有两人高的大熊,自己也成了个血人。皇上亲手为他洗伤口并上药,数日之内,连着赐了五次黄金,累积有千斤之数。
这年冬天,怀胎十月的我生下了一个脸色红润的漂亮女孩,她是皇上的长女,被隆重地上了封号——卫长公主。
满月之时,我也被正式册封为“夫人”,卫青则被升职为“太中大夫”,这是个位列上等的显爵,自大汉开国以来,无论外戚诸侯,还从没有一个未立战功的人能得到它的,而此时的卫青,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外戚。
我们卫氏家族的显贵之路由此开始。
我的大哥卫长君,也被封为侍中,从前身为公主府家奴、天天被平阳侯当马蹬踩的他,现在佩着名剑,天天与长安的王公贵宦们一起饮酒开宴。
我的姊妹们也统统跻身上流,得以与皇族、显贵们交游。
食禄二千石的太仆公孙贺,迷上了我那名声狼藉的长姐卫君孺,坚决地与出身皇族的发妻离了婚,请皇上指婚,迎娶我刚脱奴籍的大姐。
成亲仅仅三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公孙敬声降生,我派人送去了六百件婴儿礼服和各色打造精致的金器。
我的二姐卫少儿,比大姐还要风流妩媚。
在公主府的时候,少儿与县吏霍仲孺已同居了五年,他们的私生子霍去病也快三岁了。
可霍仲孺一直没有向她求婚,少儿很悲伤,天天求恳那个县吏,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婚姻的承诺,婚期定于今年夏天。
但春天的时候,我进入了皇宫,少儿便不再将霍仲孺放在眼里。将要结婚的前夕,她忽然毁约,决绝地离开了共同生活了五年的情人霍仲孺。
人们说,她被一个家世高贵、相貌俊美的高官追求,那个人是名门子弟,身为詹事,食禄二千石,名唤陈掌,是长安城最有价值的单身汉之一。
没过多久,少儿就带着三岁的儿子霍去病,嫁给了那个比她小两岁的年轻显宦,他们十分恩爱,陈掌也因此得到皇帝的恩宠。
这些烈火烹油一样的事情,轰动了长安城,我虽然与外世隔绝,却仍然不断地听见那些羡慕和妒恨的声音,它们嗡嗡嘤嘤,令我欢喜,令我担忧,令我烦恼。
窦长公主一直没有放过我,虽然我生下的不是皇子,但后宫有子,足以证明阿娇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阿娇恚愤太过,几度试图自杀,被窦长公主拦了下来。
从此她们母女不再求医问药,而是一心迷上了巫术。
阿娇在黄金打制的椒房殿整天祭拜各种各样我连听都没有听过的神道,皇后的宫室里充斥着各地送来的女巫。
她们有的赤足长发,穿着撕成条条缕缕的衣服,眼神古怪而深邃;有的轻纱蒙面,浑身挂满装着香料和奇虫异草的瓶瓶罐罐;还有的看起来神秘非凡,佩戴着形状古怪的法器和木偶,口中喃喃诵念着不知何处的夷语……贵妇们也纷纷投其所好,在皇后面前交流起各种据说极有效用的巫祝之术。
阿娇的住处成了神殿,可皇上只能装聋作哑。
他为我建起了新的宫室,不上朝的时候,我常调好箜篌,为他清歌一曲,可皇上却无心聆听,我看见他总是凝视着墙上高悬的“山河地形图”,用马鞭指着匈奴兵锋恣意出入的河西边境,久久出神,偶尔会变得极其烦躁。
我们的孩子接连出生,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如果我能再为他生一个儿子,我就此生无憾了,在汤庙祭祖时,我默默地祈求着刘家的皇祖皇考们,为他们的万里江山赐予一个天命所归的龙种。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我忽然生了一场重病,病好之后,侍女们打扫我的卧室,在卧榻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偶。
木偶的形状做得很细致逼真,一看就是我的模样,甚至也梳着我最爱梳的坠马髻,描着眼角有花影的梨花妆。木偶的胸口和身体插满了银针,涂满了血痕,侍女们尖叫起来,把木偶送到我面前,害怕得浑身发抖。
我当然明白是谁精心制作了如此逼真的木偶,但我没有告诉皇上,我只是一把将这个木偶扔进了火炉。
我从来不相信巫祝,如果巫祝真的有用,母亲就不会永远失去她挚爱的情人、她三个儿子的父亲。
一个一辈子的女奴,远比一个生下来的金枝玉叶对神更虔诚崇敬,可母亲从来就没看到过一次奇迹。
皇上听说了此事,却大发雷霆。
他命人搜捕了皇后身边所有的女巫、侍女和经常往来的贵妇,下狱的命妇们竟有数百人之多,为了将她们审个清楚,皇上甚至调来了酷吏张汤,让他用他最著名的十大酷刑,来拷问这些娇生惯养的夫人小姐们。
陈阿娇和窦太主吓坏了,太皇窦太后已经驾崩多年,无人能够回护她们。
我也吓坏了,无非是些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皇上却将这些妒忌愚昧的女人全都付诸廷尉,严刑拷打。
莫非,他真的相信世上有巫蛊之术存在?
贵妇们死的死,残的残,阿娇也因此被废除皇后之号,幽居长门宫,不准外出一步。皇上对他的表姐、恩人兼皇后无情无义,车乘经过长门宫前也略不回顾。阿娇曾重酬千金,让蜀中名士司马相如为她作了一篇《长门赋》: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这文赋缠绵悱恻,堪称绝唱。
可惜,这字字珠玑的千金之作,也不过博得皇上赞一声“好文采”。阿娇这辈子,直到病死,也没有第二次机会见到皇上。
我猜我是从那时候起才怕了皇上,他的心肠那样冷。曾让他许诺以“金屋贮之”的表姐,为他登上帝位不遗余力的女人,最终也只能成为他的垫脚石。
而我呢?跟阿娇比起来,我的家世如尘埃般微贱,我对皇上的宏图霸业从无半点贡献,二十五岁、三女之母,我知道自己的容颜和青春正在绽放最后的绚丽,我还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皇上永远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