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父在观其志 A17大赦

落花如雪,年年飞舞在长安城上空,四下的柳色转得深了,越发衬出未央宫里的静谧。皇上远巡在外,未央宫里晨昏皆寂,宛如一座没有人的空城。

我扶着奚君的手,大步走向宣室殿。

代父监国以来,据儿很是辛苦,从早到晚,他都在宣室殿里读那永远读不完的奏疏条陈,忙得连到长乐宫与我一聚的时间都没有。

听得詹事报我亲临,据儿赶紧迎出殿外:“母后万安!”

我没有理他,仍是大步走入殿内,书案上堆堆垒垒,尽是他和公孙丞相刚刚批复的奏疏和将颁的诏书。

“据儿!”我坐定,不悦地指斥道,“你父皇行前,我可曾对你说过,军国大事,你不得决断,要等你父皇回来再说?”

“母后,可皇上也吩咐了,一应政务,孩儿都可自专,”他眨巴着眼睛,不解地分辩着,我的据儿已经是三子一女的父亲了,在这些政事上却仍然天真如孩童,“况且孩儿平决之事也没甚么要紧的,无非是免了敦煌附近州县的钱粮,大赦了数百长安囚徒,自行决断了几个冤狱。敦煌去年今年蝗灾频频,百姓民不聊生,若不免赋税,只怕百姓会易子而食。这批长安囚徒只是为了逃避建章宫的劳役,却被判了腐刑甚至死罪。赵破奴将军北击匈奴,不幸战败被俘,为什么要殃及他的家人?廷尉将赵家三族都收捕入狱,准备全部枭首示众……孩儿觉得实在太过残忍,这才亲自断狱,释放了赵家老小。母后,莫非你以为这也能叫做军国大事?”

我被他铮铮有声的说辞给堵住了胸口,不是因为据儿气概如虹,而是因为他完全不了解这些宫廷权谋,显示不出半点判断力。

这些年,据儿读的那些书,拜的那些师傅,到底教会了他什么?

据儿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了六位师傅,他们分别教授太子礼、乐、骑射、经、御、兵六种学问。

皇上还嫌少了,又为他延请了几个名儒和几位大将,不时进宫教诲太子。

据儿自小性格沉静,皇上怕他过于孤僻,又希望他博学众长,所以特地建了一座博望苑,为他广延天下之士,一起宴游,一起高谈阔论。

可我听得人家说,他喜欢交往的那些名士,都是些舌辩之士,有各种古怪奇术,却独独不通军国事务。

观其友,知其行。我的据儿,他深深信奉着书上那言之凿凿的仁慈和道义,却没有认真看看这世间,有几人会按着圣人言行事。

“糊涂!”我以手支颐,又怒视着公孙贺,“丞相,你也不说劝劝太子!李广利大军正要出玉门关攻打大宛国,沿路催取州县钱粮,你下诏减赋,他五万大军往哪里就食?若李广利因此失延军机,他会把战败之责全都推到你们俩的身上!建章宫、明光宫尚未完工,逃役的民夫已逾万人,若不施行严刑峻法、杀一儆百,很快民夫就会全都逃散,没一个肯留下来当苦差。赵破奴以二万之师陷入匈奴八万人伏击重围,战败被俘,这怪不得他,他家人也不该受他连累,可皇上每次对战败投降之将从不手软,不是族灭就是斩首,就算你心怀悲悯,不忍心见赵家复出此惨剧,也该上奏你父皇,由他亲自平决此案,大赦赵家亲属,如今你推翻成案,人人都赞你宽仁忠厚,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置你父皇于何地?”

或许,让公孙贺担任丞相真是个错误,如此浅显的事情,他也听得目瞪口呆,吓得连连叹息:“殿下,老臣就总觉得这些事办得有些不妥,可殿下却只是听那班儒生的迂腐之言,讲什么宽厚仁义。这下可好,若是李广利的征西大军没了钱粮,建章宫的民夫全都逃跑一空,外头百姓个个骂皇上刻薄寡恩,到时候皇上回来震怒不说,只怕老臣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了!”

据儿傻了,他沮丧地道:“陛下,既是这么说,孩儿还当什么监国,索性回宫高卧,每天喝喝酒,听听歌,什么事都等父皇回来办好了!”

我望着他,心如汤沸,强自按捺。

据儿完全不像他的父亲,是因为有个过于强悍的父亲,据儿才这样天真简单呢,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配占据大汉太子的位置?他既没有刘家祖宗传下来的狠辣苛酷,又没有仔细揣摩圣意的洞察力,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给自己招怨。

他早该明白,皇上对他并不放心。

十年前,太子据的博望苑曾盛极一时,宾客千百,异士无数,成了天下的人文萃薮。据儿说,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当据儿满了十六岁,有人告发说,凡是在太子身边待过、得到过太子赏识的人,都能飞黄腾达,这使得天下士人不重天子,反而追逐在太子身后,结成了“太子党”,这些人盘根错节,把持了朝政,皇上不早为之备,祸在旦夕。

皇上竟然信了,他震怒地命人锁住博望苑的大门,废黜了一大批与据儿有过来往的官员,将据儿关在深宫,不得君命,不得擅自出宫,连去上林苑围场,也必须事先奏明皇上。

那几年,据儿日渐沉默寡言,整天待在深宫里,和妇人孩子们一起嬉游,皇上听了,又骂他没出息。

博望苑早已经成了一座废墟,据儿经过那里,却总会停车,长久注视。

据儿是皇上的所有孩子们中最热爱父亲的,也是最害怕他父亲的。

他父亲的一次皱眉、一声叹息,都会让据儿心忧如焚,不能入睡。

好不容易,皇上对当年的事情释然,每次出巡都让据儿监国,据儿却好了伤疤忘了痛,尽做些易让皇上起疑不满的事。

望着他又是烦恼又是痛苦的模样,我也自觉话说重了,叹气道:“罢了,据儿,这些政事你先放一放,不用理会。我听说胶东那里最近盗贼横行,路面不靖,皇上这次带出去的人马不多,你不如带军亲迎皇上回长安,一来剿杀流匪,建你军功;二来迎出数百里外,以示思君之忱,也好让你父皇欢喜。”

公孙贺连连点头称是,据儿却仍苦恼地以手支颐,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想让孩儿去讨父皇欢心。我若只会文过饰非,不敢直言,还配当太子吗?父皇说过,这天下迟早都是孩儿的,我早些历练,又有什么不好?”

我打了个寒战,望着这轻信的孩儿,摇头道:“据儿,你念了那么多书,夫子的话难道忘记了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监国数月,就将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这叫孝顺吗?皇上会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给你吗?”

是的,我在心底也问自己这个问题,皇上放心把他一辈子开疆拓土得来的强汉交给我的孩儿吗?如果不是因为据儿那三个兄弟一病一痴一奸,实在糟糕透顶,皇上说不定真会另有选择,也未可知。

从宣室殿出来,我只觉头晕,奚君要送我回长乐宫,我只是摇头:“该去看看李夫人了。奚君,听太医说,她最近病情有所好转。”

奚君不屑地道:“哼,她哪里是生病,分明是吃多了丸药!若不是那么急着想再生一个皇子与陛下争锋,她年纪轻轻的,用得着总是把那些红铅白汞之物当饭吃吗?我看,她多半也是咎由自取。”

我苦笑一声:“奚君,算了。细细地看,她倒还真有几分像当年的我……其实,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一家子姐妹兄弟,都倚她为晋身之阶,一时心急也是难免的,只是她的那些兄弟,都不是能征伐四方的将才,就算李夫人再得圣宠,这些只会唱歌跳舞的兄弟,也撑不住李家门面。”

放眼天下,真能比得上卫青、霍去病的,又能有几人?

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让各处郡县大力举荐贤良,可二十年来,翻遍了关西江南,他没有再找到一个能与我们卫家男儿比肩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