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父在观其志 A18族诛

玉门关外传来战报,贰师将军李广利这一仗输得很惨。

他不是被大宛兵马打败了,而是被西域的风沙击溃了。

李广利虽然出身微贱,但家中一直还算富裕,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头。父母请师傅教了他骑射和走马,十八岁上他就因妹妹入宫而当上了高官,更是眼高于顶,自以为仗剑绝域,成为第二个卫青,不过是像唱戏一样易如反掌之事。

他没想到塞外的荒滩那样远,西去的驿路那样长,长得回望不见帝都,遥望不见人烟。跟着李广利出征的数万健儿,很快就怨声载道。

这些人并非普通士兵,除了六千精骑兵外,剩下的多是各郡国的无赖少年,他们西征大宛,不过是为了发财邀功,哪里耐得了那沙漠晓行、戈壁夜宿的艰苦。

沿路的西域小国并未臣服于大汉,见汉军远道而来,他们统统闭城锁关,不愿提供粮草。

李广利索性一路征讨了过去,打下来城邑,就将粮草洗劫一空,若几天打不下来,他也不恋战,就率军再往西去,西域路远荒凉,往往行军几百里也见不到什么人烟,更不用说是什么水草丰饶的城邦了。行不了两千里,伐宛大军的粮草已尽,兵士逃散战亡,剩不了几千人。

此时李广利的军队已接近大宛东境的郁成城,郁成王见汉军远来疲惫,个个面带饥容,更执意固守。

大战之下,汉军伤亡惨重,李广利见急攻不下郁成城,又远道乏食,觉得征服大宛国无望,反倒有全军覆没之危,赶紧带着残兵逃回敦煌。

征袍破碎、满身风尘的李广利,远远望见敦煌城那高耸在沙漠中的土褐色城影,激动地落下泪来。

很快,他就可以有惊无险地返回长安城了。两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从前那整天斗鸡走马、出入烟花巷、宴游上林苑的安宁富贵日子。

去他的什么大宛国和大将军之梦吧,他李广利不稀罕,做不了卫青又如何,妹妹受皇恩如此深重,就算不能给他弄到侯封,弄个太仆、詹事之类的二千石,他也已心满意足,何必非得到沙漠绝地去遭那个罪。

他没有想到皇上见到他的上书会怒发如狂,命人当场斩了李广利派来的使者,在殿上咆哮道:“没这个能耐,就不要在朕面前夸下这个海口!赵破奴七百壮士灭楼兰,霍去病率八百骑兵连夜奔袭数百里,对匈奴万人之军,斩首虏而还。李广利这混账东西,此番劳师远征,六万大军竟然被小小的大宛击溃,生还者不到两千,害得朕不但被大宛国瞧不起,连大夏、乌孙都瞧不起我们大汉了!”

皇上说得没错,乌孙国自与匈奴翻脸背盟,与大汉结为婚姻之邦,一直对大汉恭恭敬敬,年年朝贡。可到今年,乌孙、轮台的朝贡已经两年未至,听说大汉的使臣还在轮台国被关了起来。连大宛这样的小国都对付不了,西域三十六国便不再敬畏大汉的兵威,常派小股队伍沿途劫杀大汉使者、客商。

皇上派卫伉带了一万铁骑出玉门关,堵住了李广利回长安的路。

使臣亲至敦煌城李广利的大营,宣读皇上的诏书:“李广利征宛大军,若有一人一骑敢擅度玉门关,杀无赦!”

皇上要李广利再次西征,不破大宛国,不得回长安。

吓破了胆的李广利,带着二千丢盔弃甲的残兵,哪里还敢西窥大宛。

他只能郁闷地在敦煌城扎下营盘,另图良方,想看看能不能派人给李夫人、李延年送信,好帮他说情。当然,离开长安城已两个年头,他并不知道,他的哥哥、弟弟还有妹妹,如今的日子都不好过。

李广利的弟弟李季,在明光宫里头,接连弄大了两个宫女的肚子。

李季是个漂亮人物,他年少风流,相貌不比两个哥哥差,吹拉弹唱、歌舞球艺,样样出色,皇上见他才十五岁,一副半大孩童模样,全无戒心,让他到明光宫当了个歌舞总教习,整天教那些燕赵美女们讴曲弹琴。

明光宫的两千美人,是在多佳丽的燕赵之地精挑细选出来的,李季这一去,便如蝴蝶穿入花丛,一下子照花了眼睛。

美人们都在如花似玉的年龄,刚刚情窦初开,却被选入深宫,苦苦等候皇上的宠幸,就算皇上夙兴夜寐,他也不可能将雨露遍洒给未央、明光的一万八千个美人,何况,他还有李夫人。

她们那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寂寞生涯中,忽然来了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少年,任凭襄王无心,神女们也会一往情深,更何况,李季并非霍光那样能够敬重自持的君子。

在收到无数个同心结、相思豆、手帕诗之后,李季终于把血海般的干系抛在了脑后,在明光宫纵情声色起来。

他自以为行得秘密,可奚君却把他秽乱宫禁之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还没等我查明证据、上奏天子,皇上自己就看了出来。

明光宫里那两个年轻孕妇的身腰,任是三丈红绫也束缚不住,再隐瞒下去,皇上的后宫里头,很快就要添两个不明来历的婴儿。

皇上再次勃然大怒,他没想到,他尽力想要提拔的李家子弟,竟然如此不成器。

李广利六万大军兵发西域,攻不下一个巴掌大的小国;李季这刚刚脱离倡门的乐坊子弟,竟然敢在皇上的宫禁里公开宣淫,说不定哪天就真的弄乱了皇汉刘家的血统,把祖宗们苦心经营百年的天下,变成戏子李家的江山。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抓来李延年和李季,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一家子卖艺为生的游倡,喂狗都嫌多余的贱民!朕看中你们聪明灵巧,赐你们官职,赏你们黄金,抬举你们与王公将相平起平坐,给你们机会博个封妻荫子、位列上卿的侯封,没想到你们一个个这么不知好歹,枉费朕一番心血!李广利出征前,跟朕信誓旦旦,定要立功万里之外,不荡平大宛决不回还,结果几乎全军覆没,至今龟缩在敦煌城不敢再战。朕在位数十年,兵锋所向,莫不望风披靡,服我大汉王化,不料此番竟折戟于西陲小国,丢尽颜面,西域三十六国从此不肯奉朕号令,皆李广利之失也!李延年、李季,仗着三分容貌,能亲近朕躬,竟敢秽乱后宫,令朕的明光宫变成你们这些娈童淫秽的苟且之场,朕的法度何存!体统安在?不尽诛李家,难解朕心头之恨!”

连我也不敢相信,不过两年时间,曾经想以李家取代卫氏,曾想让李广利、李延年飞黄腾达的皇上,竟然又下旨要将李家族灭。

是他们太令皇上失望了,还是皇上对他们寄望过高了?

十几年来,皇上一直想再找到一个可以取代卫氏的家族,就像当年他轻易地找到我和卫青,轻易地更替了权倾朝野的窦家王家还有田家,可是,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卫家的忠诚能干,再没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含忍退让,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卫氏男儿的英雄出众、胆识过人。

赏得慷慨,罚得血腥,这就是皇上,一旦让他失望,下场令人不寒而栗。

更糟糕的是,就在李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时,在病榻缠绵两年的李夫人却突然昏迷不醒,太医们甚至预言,她已经没几天活头了。

我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有的只是无缘无故的怜悯。

她像我,她真的像我,更年轻更天真也更愚蠢。只因为她没有像卫青那样英武的兄弟,所以她才会失去一切,徒然给家族带来了一场转瞬即逝的春梦,一场命中注定的奇祸。

我不禁后背发冷,倘若,当年没有卫青的横空出世,皇上还会册封我为他的皇后吗?倘若,后来没有霍去病的封狼居胥,皇上还会将我留在他身边那样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