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父在观其志 B19皇后,皇后

旧皇后陈阿娇,在经历长达数月的噩梦之后,于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秋被废为庶人,住入长门宫。

那真是一场血淋淋的噩梦。

与皇后勾结祝诅的女巫楚服,还有一大群曾为了讨好皇后在宫中来往不断、贡献生子秘方的贵妇们,都被酷吏张汤关入长安大牢里,严加拷楚。

张汤在大堂上摆了热气腾腾的锅鼎、烧着烙铁的火炉、沾满鲜血的大棍等七十多种刑具,对付那些自幼养在深宫和侯府的女官、侯夫人、郡主、黄门令以及与此案相涉的所有官员、诸侯。

此案牵连人数众多,其中有很多人是被冤枉的。有两名出身望族的侯夫人,只是因为当天进宫参见陈皇后,也被株连,处以绞刑。

还有一个外省的大吏,在进贡皇室的贡品单子上,依例写上“皇后例贡:龙涎香百斤、提花绫锦百端、沱茶百瓶、明珠百粒”,便无缘无故地被腰斩在长安市中。

很多人不堪忍受而自杀,还有很多人在审讯中死去。剩下的那些女人,在领死刑前,几乎全都不能站直了走路,她们像一摊烂泥般被拖出监牢,只因为她们竟愚蠢到忠于一个已过气数载的皇后。

不断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秘闻传出来,皇后身边的侍女招供说,女巫楚服自称能有巫术令皇上回心转意,陈阿娇信以为真,恭请楚服入宫,与她同起居同床榻。

很多时候,楚服打扮成男人的模样,穿着男人的衣冠帧带,与阿娇如夫妇般形影相随。在枕畔床上为她传授妇人媚道,并将木偶制成卫夫人的模样,日夜祭祀,希望卫子夫早点失去皇上的欢心,早点得病遭灾,不要总像块散不尽的乌云般阻挡在阿娇那富贵无边的前程上。

可渐渐的,皇后忘记了她最初的愿望,忘记了富贵,忘记了皇上,她真心喜欢上了楚服。经历了将近十年的深宫寂寞后,穿着男装、温柔多情的楚服,恍惚真的可以填补她心灵上的那块空洞,可以替代她的郎君。

皇上怒不可遏,他将此案一查到底。最后,张汤一共审结了牵连入案的上千人,其中三百多人以“大逆不道之罪”遭斩杀。

楚服穿着男装在闹市被枭首,之后暴尸三日,皇上吩咐说,这是让长安百姓好验明正身,看清楚巫者楚服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就算阿娇早已是被皇上冷落弃置的皇后,她也不能爱上另一个人,哪怕是女人。阿娇曾经是皇上的妻子,因此她这一辈子,谁都不可以再碰,永远不能够变心,即使是皇上到如今对她只剩下厌烦和冷落。

楚服及那三百侍女、贵妇伏诛后,皇上派人赐给阿娇一道策令,废除了她的皇后之位:“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长门宫位于长安城外的荒郊野岭,原本是窦太主家的偏僻园林,叫做长门园,坐落在皇上前往顾成庙去祭祀太宗孝文皇帝的路旁。

几年前,年近五十、寡居在家的窦太主迷上了一个卖珠的十三岁僮儿董偃,将他收养府中,教以诗书礼仪,以期成为她的未来情夫。

她担心皇上指摘此事,便接受门客爰叔的策划,将长门园献给皇上,改作长门宫。如此一来,皇上就可以在前去祭祖庙的荒路上有个落脚的行宫。

她想不到的是,长门宫献出去还不到两年,就成阿娇这辈子终老的囚笼。

长门宫位于霸陵附近,远得连长安城的影子都只是隐隐约约可见,满目荒林,竹荻杂生,除了无边的田地和呼啸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开汉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废后甚至弃妃会被撵出长安城,撵回娘家。阿娇重返未央宫的道路,从她入住长门宫那一天起,就永远被阻断了。

大长公主这真是作茧自缚。

阿娇被废两年后,我在正月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叫做刘据,他被封为临江王。

据儿满月的时候,我被册立为大汉皇后。皇上为此宣布天下大赦,与民更始,不但狱中的非死囚全部减罪一等,所有发生在景皇帝后三年以前的犯罪逃亡与久欠官物的积案,也全都赦免不究。

册立后没两天,我收到馆陶长公主的手本,她送了我一斛东珠、千斤黄金,要求面见我,亲自道喜。

我坐在后园淡绿的柳色中,看着她那言词卑恭的手本,心潮起伏:

汉皇后卫子夫陛下:

臣妾鄙人,罪臣之母,本无颜腆见皇后。但思十一年前旧事,背汗涔涔而下,当年冒犯之罪,虽皇后、车骑将军不罪,臣妾仍日夜辗转,难安于枕席,诚愿一瞻皇后之面,颂扬圣恩,并致万千之喜。伏惟所鉴!

馆陶长公主刘嫖

我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淡绯霞色丝绫的手本,只是不说话,也不向跪在地下等旨意的黄门令吩咐什么,周围立着的人群,全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

是了,我是大汉皇后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这从前不可一世、能够废立诸侯皇后的大长公主,也必须匍匐在我的脚下。

两只白色的水鸟掠过太液池的湖面,展翼而去。

“把边门开了。”我口气淡淡地吩咐着,“叫她进来。”

呵,十一年前的旧恨,今天我终于能够肆意地报复了。

我扭头去看那春波万顷的太液池,湖上,几艘小舟出没着,那是为我种植莲花的花奴,他们正冒着春寒,往水下播入来自南方的著名莲种。今年夏天,太液池上将会盛开数不胜数的雪白睡莲,只因为我喜欢。

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了一个怯怯的声音:“臣妾刘嫖,参见卫皇后。”

是大长公主!我咬紧了下唇,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说道:“平身吧。”

“谢皇后。”

“看座。”

“谢皇后赐座。”

我缓缓扭过脸来,打量这个十一年前踩住我的头的女人。

当年,她将卫青下在私狱中,准备私刑处死,是公孙敖他们劫出了卫青,不然,今天的关内侯、车骑将军,早已经化为了公主府地牢里的白骨。

大长公主依然高大壮硕,依然衣饰华贵,所不同的是,从前她脸上的那层极度傲慢的神色,已经收敛得看不见了。

自从陈阿娇事泄被废之后,大长公主便不复旧日的气焰。

血雨腥风笼罩着长安皇宫时,曾有人私下里传说,告发陈阿娇之人,是卫子夫。

我只好一笑置之。

觊觎皇后之位的宫妃,实在是大有人在,她们大多出身寒族,又大多天生丽质,而陈阿娇,她是那么跋扈,又是那么幼稚,那么愚蠢,怎么是这些宫妃的对手?

至于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对付陈阿娇。

皇上早已对骄奢淫逸的陈阿娇充满厌倦,我只要生下皇子,必然能稳稳当当地走向长乐宫,又何必用三百多条人命来换取自己的皇后之位?

我天生胆小,害怕那皇后的宝座上有血渍。

皇后被废之日,大长公主惭惧万分,她跪在皇上面前,不停地告罪,皇上温言抚慰她说,阿娇虽然被废,但供奉仍然和往常一样,长门宫与未央宫毫无区别。

尽管如此,从前不可一世的大长公主,还是谨小慎微起来,因为她知道,在如今的长安城中,她不再有势力,也不再有靠山和朋友,她有的,全是敌人。

再说,耸立在离离荒草中的长门宫,与侍从如云、车马辚辚的未央宫,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皇后,据儿已经有三个月了吧?”大长公主努力想微笑,但是那张生下来就倨傲的脸,僵硬得不听使唤,“我略备了一些薄礼,想送给据儿。”

“哦。”我淡淡地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转身和侍儿说起话来。

她十分难堪,过了半天,又讪讪地说道:“明天是三月初三,我在家中设宴,皇上已经亲口答允了,要前去看我那一班新买的小戏子,和董偃一起踢球、斗鸡、赏花,不知道卫皇后能不能赏脸?”

我斜看了她一眼,董偃?是了,那个年轻英俊的家奴,大长公主闻名天下的小白脸情夫,听说他十六岁就成了大长公主的面首,虽然是卖珠儿出身,但大长公主从小请了师傅教习董偃,所以他不但才貌出众,而且礼数周到,很多公侯高官都愿意与他来往。

皇上也很喜欢董偃,曾经在公主府亲口称他为“主人翁”,还准备赐他侯爵。正是为了董偃的缘故,大长公主才将自己落难的女儿陈阿娇弃之脑后,不加理睬。

“阿娇会去吗?”我忽然唐突地问。

大长公主怔住了,为我的无礼。但过了片刻,她仍然恭谨地回答:“阿娇早已被打入冷宫,成为废后,不能擅离冷宫一步。”

“哦。”我再次冷淡地回答着,扭头对女官们说,“看看临江王醒了没有,叫乳母好好喂他。再去打发人问皇上,今天晚上卫青入觑,赏不赏他用膳?江都王妃从属地来了,叫她在北宫好好歇息,明天早晨到未央宫晋见。”

大长公主越发窘迫了,她欠身站起来,要求告辞。

“不送了。”我虚假地笑着,“多谢大长公主的厚礼。”

她躬身后退两步,走了出去,那宽阔的背影,似乎有些瑟缩,在暮色深沉的花丛中。她已经老了,这前代的权势人物。

等她从边门退出长乐宫,我便命人招来中郎东方朔。

身高九尺的东方朔,是皇上十分喜爱的大臣,虽然位秩不高,但说话颇有分量。

春夜的天空,洒着几颗晶莹的小星星,我站在窗帷边,背对着匍匐地下的东方朔:“东方大人,听说皇上常常去大长公主府赴宴,由家奴董偃侍宴?”

“然。”东方朔回答。

“董偃以家奴私侍公主,乱了上下礼法,你知不知道?”

“臣亦觉不妥,但私下劝过几次皇上,皇上一笑了之。”

“此事岂能私劝?”我怒容满面,回头斥道,“这是有违国体、有伤皇室体面的大事,你应当直言进谏,皇上乃圣明之君,岂能不听忠言?”

极度聪明的东方朔,立刻抬起头来:“皇后所言极是,臣明日当冒死而言。”

“好!”我嘉许地看着他,“进谏乃言臣之责,你放心,皇上只会奖赏你的忠诚,不会有任何责罚。我愿先闻东方大人的谏言。”

“是!”

“请起来说。”我温和地扬了扬下巴。

东方朔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举起手来,先扳下了第一个指头:“董偃不过是个公主府家奴,以家奴私侍公主,其罪一也。”

他乌溜溜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又扳下了第二根指头:“此事天下皆知,败男女之化,乱婚姻之礼,有伤王制,其罪二也。”

他再次看了看我没有表情的脸,扳下了第三根指头:“皇上正在提倡经学,要天下人都读《六经》,养成好学上进的国风,董偃却一味靡丽奢侈,贪恋狗马之乐,还以此来诱导公子王孙、文武百官,实乃国家之贼,人主之大敌,此其罪三。”

“好。”我终于微笑了,“够了。”

我赏了他百斤黄金,东方朔起身告辞。

第二天,皇上没有去大长公主府,并赐给直言相谏的东方朔三十斤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