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父在观其志 A20刹那芳华

太医院来禀报,病得奄奄一息的李夫人忽然醒转了,恐怕是回光返照,她已经几天没有再进水米,却特地吩咐人去请皇上,说要交代后事。

雕栏玉砌的长乐宫院内,雨声如注,淹没了那些切切嘈嘈的喃喃自语和恐惧。

就在昨天,李延年、李季还有几十口李家的亲眷都被绑上刑场,刽子手毫不留情地举起大刀,将这个能歌善舞的家族统统斩首弃市。

我不能确定,若是李夫人不曾在病榻上缠绵两年,病得连皇上对她都失去了耐心的话,皇上会不会看在她绝代丽质的份上,饶了李家,抑或是,这次连李夫人也会受牵连入案,被皇上无情地抛弃。

她还能有什么后事好交代呢?除了她为皇上生下的病弱儿子,除了那个被全副戎装的一万大军阻隔在玉门关外荒漠里不得回返的兄弟,李夫人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一年前,也许是感觉到皇上明显在冷落李家,李延年竟然拼出命去为皇上编了十九章祭祖祭庙的《郊祀歌》,章章都音律婉转精奇,辞章铿锵华丽:

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椒傥,精权奇。

镊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

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

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闾阖,观玉台。

里面巧妙地糅合了皇上自己的辞赋文章,寄托着皇上的梦想。

李延年编完全部曲词后,瘦得几乎脱形。

《郊祀歌》是他极尽生命与天赋的成就,这是他敬献帝王的礼物,也是他献给自己这个音乐家族的祭奠。

正月上辛日,皇上在甘泉宫圆丘郊祀,两千多名乐府歌人、乐工齐聚一堂,十八部鼓吹合奏,声动天地,连我都迷醉于他在《郊祀曲》里描绘的那个天堂,那个永远回荡着音乐、被美玉明珠照亮、有天马异兽徜徉的仙境。

“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效欢虞泰一。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

无论如何,我都承认,李延年是个不世的音乐天才。

若不是他过于自负,以为自己在政事、宫斗上也具备音乐上那种登峰造极的才华,若不是他抛弃了永恒的音乐,去极力追求那转瞬即逝的荣华富贵,他这一辈子,本可以活得更有尊严、留下更多的美好。

他的妹子也一样,以她的风华绝代,即使不往帝王家停栖,这世间也到处是等候她飞舞的枝头,可她偏偏挑选了一处最高最风光也最凶险的所在,只是,为了这风光无限的刹那,她埋葬了自己和整个家族。

皇上应了李夫人所请,去了她的宫室,他要我也一起同行。

这是春天,是大地复苏、万物萌发的季节,我们的车乘在李夫人的宫室前停下,只听得殿内传出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音乐声,那是她当年初见皇上,跳《金盘舞》的配乐。

我看得出,皇上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那个旋转着跳入他眼中的金灿灿的身影,轻盈若梦,婀娜如仙子。

他的心顿时柔软了。

一切都如初见,这样的春天,这样的音乐,卧室里高悬的金色舞衣。

不过是三年时间,梦想却褪尽光华,露出血淋淋的本色。

奚君牵着蹒跚学步的刘髆,一起走了进来。

这孩子长大了,虽然还是身子骨纤弱,动不动就发病,但在太医们各种各样极品汤药的灌沃下,好歹也保住了性命,并开始咿呀学语,只是他黄瘦的小脸上鼻眼歪斜、口角流涎,古怪得连皇上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如果说皇上这辈子也有什么遗憾的话,其一是至今不曾真正遇见神仙,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没有一个真正让他称心如意的子嗣。

我的据儿,只是在这些古怪病弱的兄弟们陪衬下,才显得格外出众。

李夫人的卧室门大敞,但床上的红罗帐却密密下垂,皇上走了过去,侍女们没有为他掀起罗帐,帐内传出一阵紧抑的呜咽:“陛下,臣妾无礼,不能面见陛下,就在这里为两位陛下叩首请安了!”

皇上命人掀帘,帐后的人影赶紧将自己埋入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头乌溜溜的长发。

皇上侧踞床边,蔼声道:“燕儿,夫人,让朕见一见你,一年多未见,朕实是很想念你。”

李夫人捂紧脸,无声地饮泣着,良久,她才抽咽着答道:“皇上,臣妾就快要去了……”

皇上抚摸着她的后背,心下也颇为伤感难过,叹息道:“傻燕儿,你不会死,朕让方士们加紧炼了一剂十全回春丹出来,吃下去,可以长命百岁,永远和朕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

“陛下,世上岂有百岁之人?”李夫人依旧没有转过脸,泣道,“臣妾就是服了那么多丸药,才伤了身子,弄到这个地步,陛下以后再也不要轻信那些方士了,栾大、少翁,一个个都是夸夸其谈、口若悬河的骗子,皇上不要再让他们欺哄了。”

皇上沉默不语,显然她的话并不中听。过得片刻,他又道:“燕儿,你转过脸,让朕好好看看你的花容月貌,一年未见,不知朕的燕儿可清减了?”

他试图轻轻揭开李夫人的被盖,可李夫人仍死死拉住被子不放,哀求道:“皇上,臣妾久卧病床,容颜毁损不堪,早成了残花败柳,不能再污了皇上的眼……皇上,臣妾知道死期不远,没两天就要成泉下之人,今日冒昧请来皇上,想将我的髆儿和兄弟都托付给皇上……”

李夫人泣不成声,她只有十九岁,还是春花盛开般的好年龄,却已清楚地知道自己来日不多。

命运到底是什么呢?给了她如斯芳颜,如斯风华,却只给了她一个过隙白驹般短暂的人生。

皇上有些急了,他大声道:“既是想托付皇儿和兄弟,就请夫人揭被起身,当面叙说,凡有所请,朕无不应!”

李夫人拼命摇头:“礼云,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陛下请恕臣妾不能用这样拖沓疲惫的容貌面见陛下!”

宫中三年,将这个粗鲁不文的少女变成了能引经据典的美人,只是,也带走了她的灵气和魅力。

“只要夫人揭被相见,朕立刻赏你的兄弟高官显爵,封髆儿大邑为王,赐你千斤黄金!”皇上只顾满口承诺,似乎忘记了,就在昨天,曾与他同室同榻、曾为他翻遍天下新声的李延年和李季已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我不清楚李夫人身边的侍女们到底有没有将李家遭族诛的消息告诉她,抑或是,就算她早已知晓此事,她也无力对抗这残酷的命运和无情的皇上。

她坚决地捂住脸,悲伤而坚决地回答:“加不加官爵,赏不赏王位,赐不赐黄金,都任凭皇上,臣妾即将成为冢中枯骨,无意于这些过眼烟云,也不敢多所奢望,臣妾不是为了这些才请的皇上,臣妾只是想最后听一听皇上的声音,以慰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之苦!”

她的话说得情深意长,可皇上却突然怒气勃发,一瞪眼睛,拂袖起身,指着那团被子下的瘦弱身影恨道:“大胆!这天下,有几个女人敢违逆朕的意思?你今日死都不肯让朕见最后一面,以后朕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哼!”

皇上头也不回地离去,坐在一旁的我,却只是事不关己地望着他们两人决裂。

听得皇上的脚步声远去,李夫人这才慢慢坐起身来,她扭过脸,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地下站着的髆儿,以帕拭泪道:“多谢皇后陛下,事到如今,还肯来探看臣妾。”

她穿着一件家常的绣花白色素绸衫,发髻上横插着一根浅绿色的玉簪,柔软的鬓发披垂在颈侧,衬出一张雪白的脸儿。

虽然未施脂粉,又卧病多时,但李燕然的面庞仍然俊秀娇媚,只是,眉眼间少了一样她独有的东西,是那种无比灵动的气韵,每一刻都无法安静、随时随地可以起舞的春阳般的勃勃生机。

我牵过髆儿,不停地抚摸他瘦削的脸庞,半晌才凝望着李夫人道:“你放心,髆儿这几年都在我宫中长大,我待他究竟如何,想必你也清楚。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好好看视髆儿,为他延医配药,治好他的身子骨。”

她的眼泪如雨点般从腮旁纷披下来,侍女扶起李夫人,她颤动着身体,挪步下床,伏地叩首:“陛下,臣妾如今痛悔当年依仗着皇上宠幸,不知天高地厚,得罪皇后陛下。幸得陛下宽宏大量,不但不加罪臣妾,还肯照拂这病弱小儿,臣妾惭愧已极!”

我望着她抖动的肩头,忽生怜悯之意。这些年来,其实我从未和她斗过,她的敌人不是我,是她自己。

“你很像我,李夫人,你就像是当年刚进宫的我,只是不懂得收敛。”我淡淡地说。

对一个心甘情愿匍匐在地的人,我不会再踩上一脚。

睚眦必报不是我的习惯,自中年后,我就不再认为只有针锋相对才是战斗,李燕然,她的浅薄,她兄弟的无能和放纵,迟早都会将她送上不归路,她的今天,两年前我就已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说得对,我以为自己真的有倾城倾国之貌,可以让皇上为我做任何事情,我以为自己可以生下能夺嫡的皇子,我以为我的兄弟能在西域立功封侯,我以为自己能够取代皇后……”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雪白的衣袖上,声音却越来越细弱,“皇后,我罪不可赦,可皇后你知道吗?臣妾真的很崇敬你,当年臣妾还在乐坊里弹唱着《卫皇后之歌》时,就暗暗地发过誓,卫皇后是歌女,臣妾也是歌女,卫皇后的今天,就可以是臣妾的明天,卫皇后能霸天下,臣妾也可以显耀家族,一门数侯,名动公卿。可进宫越久,臣妾越发现,卫皇后的坚忍,臣妾根本就比不了,皇上他从来不肯对一个女人长久,他从来都没有长久地迷恋过任何一个女人,只有皇后,三十多年来,永远安安稳稳地待在皇上身边,待在皇上的心坎上……”

明知她这是临死的善言、最后的奉承,我还是听得很入耳,长叹一声道:“你说错了,李夫人,皇上早就正眼都不肯看我,他的心里,根本没我这个老妇的位置。”

“不,皇上他仍然喜欢着你,他每次看臣妾歌舞时,都会突然说道,燕儿,你这支舞跳得很像卫皇后当年;燕儿,你这支曲儿唱得真有皇后当年的情韵……皇上是拿臣妾当了皇后的替身。所以臣妾今天才怎么也不肯让皇上见到病容,臣妾能得一时之宠,就是凭了这张脸,凭了与皇后当年的三分神似,所以,臣妾要将当年那一刹那的美丽永远铭刻在皇上的心上,臣妾要让他……让皇上永远都忘不了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最后,终于软软地倒伏在侍女们的怀抱。

奚君扶着我走了出去,殿室外头艳阳高照,未央宫金碧辉煌,脊兽蹲伏在长安城上空,威严地扫视着它的子民。宫殿、都城、土地,仍然屹立未动,当年那个唱着“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女子,却已凋谢成尘。

几十年来,未央宫里多少女人来来去去,即使能留下一刹那的芳华,或许这人生已是超凡脱俗,值了旁人的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