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战城南 B22霍去病

当年,正在宫中伴太子读书的霍去病,被皇上发往北军效力。

霍去病前来向我辞行,他跪在长乐宫的大红毡氇上,灼灼发亮的眼睛抬了起来,兴奋地说道:“皇后,霍去病能有驰骋沙场的这一天,多亏了姨母和舅舅,孩儿今年十八岁,只愿再活十年,灭尽匈奴,使北疆平靖,就已足够。”

“昏话!”我疼爱地斥道,“姨妈和舅舅这般疼你,怎舍得你年纪轻轻就去?大丈夫死在疆场上,那是本分。但若将来在沙场建下不世功业,再回长安城来,安安稳稳享受几十年富贵,荣耀卫、霍二家的门楣,为皇上治国平天下,才不枉了皇上对你青眼相看,破格提拔你,不枉了大将军疼你一场。”

霍去病大笑:“孩儿岂是老死家门之徒!孩儿是为了降服匈奴,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匈奴一天不灭,孩儿一天不停止战斗,天下平靖,孩儿就成了废物,何必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姨母,大丈夫生当立功封侯,死当留名万世,除此之外,万物都是粪土。”

我没有回答,眼睛有些忧伤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早慧的不凡的孩子。

昨天下午,皇上当着八百羽林郎的面,亲口封霍去病为票姚校尉。

票姚校尉,虽然官秩很低,却是羽林郎们人人渴望的官职。因为,只有宫中第一勇士才能荣膺这个称号,在数千个出身名门、武官世家的少年贵族子弟中,通过大比武取得这个荣誉,岂是容易的事情?

霍去病春天前往雁门关,秋天时,大雁归来,也带来他立下奇功的奏章。

皇上命我一起来读这本语气激动的奏章。

霍去病这孩子,在卫青的帐下领着八百名骑兵,作为后补队伍。

在一次战役中,大军伤亡惨重,霍去病带着八百骑士冲了上去,与两千匈奴骑兵展开激烈的战斗,智勇过人的他,将队伍编成三队,轮流发起冲击,将匈奴人打得大败。

当时狂风大作,黄沙迷漫,战败的匈奴人趁机撤退。

血气方刚的霍去病,却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匈奴人的大帐中。

他仗着自己过人的胆勇,竟然击败了护卫大帐的一万匈奴骑兵,捕获了两千余俘虏。其中,有匈奴的相国、当户,匈奴王的伯父行籍若侯产单于、叔父罗姑比单于。

被俘虏的匈奴的相国、当户、单于,不久就被押送到长安城来。

报捷的三十名士兵,从北靖门进来,由西胜门出去,绕长安城驰行一周,他们的嗓子全都喊哑了。

长安城的百姓们、仕女们,都拥上街头,欢呼落泪。

连皇上自己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满嘴大话的霍去病会给他这样的惊喜,得到战报当日,皇上狂喜地对我说道:“子夫,你们卫家子弟,真是了不起!朕娶你作大汉皇后,这是上天的安排,所以才会得到卫青和霍去病这两位盖世名将!你是朕的天命之后!”

我流着泪向他道谢,没有皇上的赏识,这两个女奴的私生子,怎么可能成为登高一呼、万人景仰的大将?

皇上亲自草诏,封霍去病为“冠军侯”,因为霍去病建下了八十五年来对匈奴作战的最大胜利。

十八岁的霍去病,奔上沙场只半年,便实现了自己建功封侯的梦想。

隔年,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皇上大胆任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带领一万骑,出兵陇西。

十八岁的骠骑将军,古来无之。

这孩子不但打仗勇敢,性子也很执拗,他一直认定自己是那个十几年不曾谋面的小吏的继承人,从来不愿多理会养父和生母。

元狩四年,霍去病带兵北击匈奴时,路过河东。

他在这里停留了数日,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那一天,霍去病带着近千人的车骑,浩浩荡荡,前往河东的平阳县。

队伍前面,是青铜打造的战车、大宛出产的良马,是背着弓弩头前带路的河东太守,身后,是八百名年轻威武的汉家健儿,绛红色的大纛迎风招展,上书五个大字:骠骑将军霍。

路边的平民头顶酒壶,手持牛尾,狂舞着迎了出去。

一个身材高大、古铜色皮肤、佩着涂朱长剑的郎官,勒住马,高声说道:“骠骑将军回乡省亲,哪位父老知道平阳吏霍仲孺家的住处,麻烦前面带路。”

有一个褐衣老翁表示,他和霍仲孺是好友。

人群簇拥着衣甲鲜明、人雄马怒的侍卫队,向一处僻静的村落而去。

褐衣老翁说道,被詹事夫人卫少儿遗弃的前平阳县吏霍仲孺,如今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十年前,他娶了一位村妇,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今年才七岁。

霍去病在路边下了马,眼睛立刻就潮湿了,这个从不流泪的刚烈男儿,长到这么大,一直都没有见过生身父亲,养父陈掌虽然是名宦,但和他之间不冷不热,以礼相待。

他沿着崎岖的林中小路,牵马走去。

身后,八百健士们用剑砍出来一条大道。

“那就是了。”褐衣老翁喜气洋洋地指着一处破旧村舍,屋子十分简陋,门前养着一群鸡,檐下杂草丛生,看上去缺乏料理。

八百人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静静地伫立在树影里。

暮色中,身经百战的大将霍去病,含着眼泪,轻轻叩着漆色斑驳的薄板门。

过了很久,板门才“吱哑”一声被打开,一个身着半旧蓝布袍的老翁,探出头来问道:“谁呀?”

霍去病浑身发颤,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相貌苍老、形象近乎猥琐的村夫,就是给了他生命的父亲吗?就是多少年来,他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强烈想念过的父亲吗?就是他引以为自豪的血统吗?

在渐渐升起的月下,卸去甲衣和长剑的霍去病,对那老翁注视良久,才开口问道:“请教老丈姓名?”

“在下霍仲孺。”

“曾在平阳侯府任事吗?”

“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老丈有几个孩子?”

“你问这做什么?我……我有两个儿子,不,我说错了,我只有一个儿子,他才七岁。”

霍去病扑了上去,拥住那个异常憔悴的老翁,大恸道:“父亲!”

老翁震惊地退了两步,从霍去病有力的拥抱中感觉了什么,浑身颤抖起来:“你……你……你是霍去病吗?”

霍去病“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他那年轻高大的身躯,在月下看起来如此雄健。

“父亲,孩儿直到八岁时,才知道自己本来姓霍,是大人的血脉……”霍去病哽咽道,“父亲,原谅孩儿不孝……”

霍仲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他举起肮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看见霍去病身后的八百人马,都在无声地峙立,守护着骠骑将军父子。

他慌忙跪在地下,扶着霍去病的双臂,老泪涕零道:“老臣早知道将军纵横天下,显耀了霍家的门庭!老臣得以有你这样英雄的儿子,实在是苍天的厚赐,是皇上的恩典。去病,去病,你知道吗?多少个夜里,老臣梦见和你相聚,没有想到,今生今世,此梦竟能成真……”

父子相拥大恸。

此时,身后的板门里,探出了一张相貌堂堂的脸,那是个幼小的男孩儿。

“这是?”霍去病拭去老父脸上的泪,问道。

“这是我后来生的孩子,他叫霍光。”霍仲孺抽泣着说道,“来,光儿,来见过大哥。”

“光儿好个相貌。”霍去病端详着这个沉静的孩子,“只怕真正能为父亲光大门庭的,倒是这个弟弟。”

“兄长!”霍光对霍去病一见如故。

霍去病买下了半个平阳县,供给他的生身父亲霍仲孺。

平定匈奴回来,他带走了弟弟霍光,到长安延师教学。看见过霍光的人都说,这个孩子将来的成就不在其兄之下。

果然,二十多年后,三十岁的霍光,升迁为食禄二千石的光禄大夫,皇上越来越宠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