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战城南 A23赵破奴

很难说清楚赵破奴是什么人,他自称和我们卫家是同乡,原籍河东,可当年霍去病却是在漠北见到了他。

当时赵破奴穿着匈奴人的破皮裘,骑着老马,一脸的络腮胡子,在边塞放羊为生,挥舞着马鞭,来去如风,剽悍无匹,看起来根本就是条匈奴汉子。

霍去病很欣赏他,说赵破奴不但作战勇猛,而且忠心耿耿,从军没多久,他就将赵破奴提拔为军中司马,屡加重用。

自酹金夺爵之后,因军功封侯的将领十分罕见,但赵破奴就是一个。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赵破奴升为鹰击将军,跟着霍去病从征匈奴右地,多所斩获,立功无数,曾斩匈奴速吸王,俘获稽且王、右千骑将及王子、王母等三千多名贵族,皇上封他为从骠侯,意即跟随霍去病最坚决的那个将领。

霍去病去世之后,赵破奴哭得十分凄凉,如丧考妣。

一度,他就像失去了主人的猎狗,满心惶惑,无处栖身,除了不要命地打仗,找不到其他办法寄托自己的思念。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早已远遁漠北、无力渡漠南掠的匈奴为配合西羌反汉,进犯北方边境的五原郡,杀死了五原太守。

赵破奴主动请战,与公孙贺分别率领一万多大汉骑兵,由令居(今甘肃兰州附近)出关,行军几千里,直至匈奴河边,才悻悻而还。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刚被酹金夺爵的赵破奴又率数万大军进攻万里之遥的楼兰与车师,不但翦灭了楼兰国和车师国,还让两国都宣布与匈奴断交,臣服于汉室,这一次,皇上封他为浞野侯。

自卫青、霍去病之后,只有赵破奴是堪与匈奴对阵的大将。

但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时,他率两万大军北击匈奴,到了受降城四百里处,竟突然落入匈奴八万大军的包围圈。赵破奴与儿子赵安国出去寻水时被匈奴骑兵俘获,无奈之下,只得屈膝降了匈奴。

塞外战报到时,皇上恰好出巡东海,由据儿监国,据儿本来就是个心慈面软、以仁义待人的忠厚君子,他不但没按着皇上定下的旧规把身为降将眷属的赵家夷三族,还让赵家仍旧住在侯府,甚至保住了赵家的俸禄。

我几次劝诫,据儿都不肯听,他说,他就是要让远人怀旧恩,让降将思故国,天下归心,才是真正的王道。

皇上没多久就出巡回来,我提心吊胆地望着据儿禀报了此事。

不知何故,皇上根本没怪罪据儿。

他平静地说,赦就赦了吧,赵破奴本来就是个匈奴种,养也养不熟,你生性宽厚,减狱讼,免杂捐,平民怨,做的都是好事,父皇为政多年,严刑峻法,弄得百姓畏朕如虎,对朕只有害怕敬畏,绝无半点感恩和亲近之心,这一点上,父皇不如你啊!

我从皇上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满,他也许并不是讨厌据儿的“仁政”,但他讨厌据儿因为施仁政而被大臣百姓拥戴。

皇上在位这么多年,重用的都是悍将和酷吏,比起人心向背,他更重视实绩。

这些年来皇上四处征伐、严法治国,没有人敢不服从他的号令,但很明显,百姓们更喜欢据儿这位亲和悯下的太子。有传闻说,附近数郡,甚至敦煌、河东,都有人为太子立了生祀,日夜祷告,皇上称帝几十年,却从未有这种殊遇。

我忧心忡忡地道:“据儿,你可知罪?孝子当三年无违于父之道,你居然趁着皇上出巡的机会擅自行事,下次务必知悔改过!”

皇上阻止了我,他淡淡地道:皇后不必如此,朕看据儿很好,很懂得民心!

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赵破奴父子利用狩猎的机会,千里迢迢,从匈奴逃了归来,他第一个去拜见的人,不是皇上,而是太子。

被漠北风沙吹白了胡子的将军父子,跪在据儿的脚下,泪流满面,号啕大哭道:“太子殿下仁心厚德,不但保全了罪臣一家老小,还赦免了老臣父子的死罪,老臣在塞外大小数十战,为国家建功无数,但每次一念及皇上待臣下的无情,还是会满背发冷汗,不知自己将来的死所!太子待老臣恩深义重,堪称再生父母!老臣父子在胡人那里也天天惦记着殿下,只恨没机会追随殿下,报答深恩。此次老臣父子不顾生死逃回长安,就是要肝脑涂地,保殿下将来登基为帝,以报深恩!”

我相信赵破奴的忠诚,但亦觉得他的话说得太露骨了。

据儿自一生下来就是皇上默认的太子,几十年来皇上从不曾有另立的打算,就算皇上此刻心下稍存不满,也不会真的责怪据儿。毕竟,他年近六十,膝下却只有据儿这个儿子能够拿得出台面。

春天时,出外就藩的燕王刘旦与广陵王刘胥曾同时来朝见皇上。

刚到长安三天,刘旦就在花粉巷里用重金搜求了上百名当红倡优、美人,还买了几百个稍有姿色的侍女,将他在长安的别宫充塞得满满当当。

刘旦不仅迷恋于酒色,也很热爱方术和星历、炼丹和数术、杂说,除了正经书,他什么书都爱看,身边云集着能发各种奇谈怪论、配制各类大补丸药的方士,一时间燕王宫里到处莺歌燕舞,方士结群,果然大有父风。

这次进京,刘旦带来了两条预言,一是建章宫将要发生大火,二是太子不久会身染重恙。

他说征兆十分明显,燕王行宫的西头厨房里有一堆柴火无故自燃,井水干枯,这意味着西方皇宫会有火灾;未央宫东阙的殿顶垂脊上,“鸱吻”的口角挂着一丝赤红色流体,似是血影,邸吻位置在正脊之下,所以太子必然难逃此生死大劫。

为表示他做兄弟的一片手足赤忱,刘旦还献上了十枚新炼的烈性丹药,送给他的长兄太子据,要他当场服下,看此番能不能抗过天意。

据儿倒没有什么不满,皇上把刘旦叫来了臭骂一顿后,及早撵回了燕地。

广陵王刘胥从早到晚都在喝酒,人们离着一里路远,都能闻见他身上浓醇的酒气。喝高兴了,他就一掀衣服下摆,跳下高台,举起宫里头那些积满清水防火用的大铁缸,摇摇摆摆在广场上散步,那一缸水连着铁缸,足有几百斤重,可刘胥举得并不吃力。

这一次他跟着皇上去太庙祭拜的时候,趁着酒劲,把文皇帝塑像前的一只青铜巨鼎连根拔起,双臂托举着,还没来得及等到群臣的喝彩,巨鼎就被他不小心跌落在地,摔掉了一耳一足。

皇上的脸都气白了,欲发作又不好发作,回去后亲手打了刘胥十几宫杖。

显然这些宫杖还不够刘胥挠痒痒的。下午,他喝过酒又跑进皇上的熊苑,拔了门栓,将二十多头大大小小的黑熊驱赶进了不远处的明光宫。

黑熊们咆哮着,挥动着爪牙,在住着数千名燕赵娇娃的宫室大摇大摆地散步,把那些弱女子的魂灵都险些吓出了窍,整个下午宫里头都响彻着几千女人的尖叫声和黑熊的怒吼声,足闹了个天翻地覆。

刘胥趁醉在明光宫里头追击着黑熊,皇上派人找到他时,刘胥正跟一头半大黑熊滚在地下,互相你一掌我一掌地拍得开心,他半张脸都血糊糊的,分不清哪是眉哪是眼,只能看见他一脸畅快的笑意,在他那因拥有一切而无聊枯燥的人生中,似乎只有这样的浴血搏击才能带给他一丝愉快。

不能说这哥俩不像皇上,可他们似乎是把皇上最不欲人知的一面发扬到了极至,皇上在军政大事上的英明神武,在刘旦和刘胥身上却找不到半丝影子。

皇上拿刘胥也束手无策,打骂无效,又不能一杀了之,只好派使者押着他返回广陵,严命他十年之内都不得进京。

皇子们真是令人头疼。对付这样惫懒的兄弟,我的据儿还需要启用赵破奴般的猛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