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战城南 B23刀笔吏
皇上登基之后,面对的是一座富足却无法把握的江山。
积五世之资,七十年来,大汉的国库里钱粮堆积如山,诸侯们更是富可敌国,每一个封食大邑的藩王,起居都不逊于皇上。
纵然经过了景皇帝的“七王之乱”和数次“削藩”,诸侯仍然对皇上的号令阳奉阴违,能不买账就不买账。诸侯、巨商、豪强,仿佛是一个个没有加冕的帝王,在他们的小地盘上花天酒地、争权夺利,甚至拥有军队。
皇上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当一个被架空权力的皇上。太皇窦太后驾崩了,窦王田家都清理干净了,他的号令仍然不能出长安城,这如何能令皇上忍耐?
他任用世代为吏的张汤为廷尉,订立了《朝律》等大汉律令,创建了诏狱,专门关押由皇上下诏逮捕的罪犯。
张汤果然没有辜负皇上的厚爱,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刀笔吏,仿佛是皇上手中一根如意棒,指哪儿打哪儿,从未违背过皇上的心意。
张汤很善于逢迎结纳、收买人心,更善于揣摸上意。只要是皇上不满的犯人,哪怕无凭无据,他也会罗织罪名,甚至以“腹诽”之罪决狱;若是皇上有意宽免,他便会命廷尉监与掾史减轻其罪名,很快释放,所以他虽然精通律令,却从来不真的以条文治罪,只是摸清了皇上心意后,再招来文学之士,用精彩、煽惑而有力的文字,牵强地引用律令,为犯人定罪。
张汤不但以杀人酷刑立威,还擅长巧取豪夺,他帮皇上制定了“盐铁均输”、“翦除豪强”、“制五铢钱”等多种法令,以充实国库。一时间,各郡县的巨富大户被无缘无故地抄家、全家抓捕入狱,收归官府的盐铁等事又弊端丛生,百姓民不聊生,但皇上的天威却终于令举国上下震慑。
皇上常常召他入宫奏事,什么国家财用,诸侯削军,没有张汤不懂的政事,他已经不再是廷尉,而成了皇上不可一日或缺的辅佐。
张汤用法峻刻,奇谋迭出,果然成功地排挤了大臣、抑制了豪强,却也遭到天下人的怨恨,大权旁落的丞相庄青翟等人故意构陷张汤为贪污罪,皇上一怒之下将张汤下狱,可张汤自杀后,皇上才发现,张汤的家产连五百金都没有。
倒下了一个张汤,却又出来了十余个著名酷吏,张汤昔日的手下和助手们,一个个比张汤更残酷无情,也更贪婪毒辣。
廷尉杜周,他任职时诏狱中人满为患,仅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就常年保持在一百人以上。
每逢他收到一份告劾书,杜周就会多作牵连,大兴狱讼,一件案子至少逮捕几十上百人作为证人,诏狱中经常关押着六七万犯人,多时有十几万,其他郡县监狱里关押人数,更是不可胜数。
据杜周奏称,全国监狱在两千所以上,每年关押的犯人有近百万之多,快到了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被抓入狱的地步。
作为大汉子民,百姓们不但每家都有要去打仗的男儿,每家还有要送牢饭的亲人。
这些大狱里酷刑花样繁多,层出不穷,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即使有朝一日能放出大牢,性命也去了半条。
老吏周阳由,多年来以杀人立威,手下冤狱几十起。
定襄太守义纵,一次查狱时,嫌狱中人多,索性将两百多名犯人与正入狱送饭的两百多名亲友,同时绑赴法场斩首,皇上竟也不责怪。
广平都尉王温舒,在广平逮捕郡中豪强猾徒,一口气连坐了一千多家上万人。他上奏朝廷,要将这些人一概以同罪论处,轻者处死,重者灭族,皇上毫不犹豫地批准了。
问斩之日,广平郡流血十几里,田地山川尽被染红。事后,皇上赞他“有能”,提拔王温舒为河内郡太守,不久又升为京师中尉。
杜周、王温舒、义纵等人的作为深受嘉赏,朝臣与刺史们也竞相效仿,动不动大兴狱讼,嗜杀成性。
由于法令太严,让小吏百姓们终日生活得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被捕入狱,甚至被族诛,他们只能在不幸降临之前拼尽最后的血汗,试图与天子、与残酷无情的官府对抗。
南阳、楚地,盗贼四起,他们攻城掠邑,夺取兵器马匹,释放狱中死囚,逮杀郡守,屡禁不绝,让皇上很是头疼。
尽管如此,皇上最初的愿望还是达到了,在这片浩浩茫茫的国土上,没有人再敢违抗他的命令。
三公九卿、王公大臣、豪强巨富,这些人只敢在尸位素餐地活着,庸庸碌碌地过着本分日子,循规蹈矩,不敢对皇上的诏书说半个“不”字,不敢再对朝政说三道四,在这些惨苛无情的刀笔吏手下,能苟全性命、终老家门,已是莫大的福气,他们还敢有别的什么奢望?
这样一个能够让帝王令行禁止、操控自若的太平世界,又有什么不好了?
据儿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守成之君,将父皇苦心经营得来的安乐平静,一代代传承下去?
皇上真的不能明白。